对于《比利时的哀愁》,评论界习惯将其与《百年孤独》《铁皮鼓》《尤利西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麦田里的守望者》等作品联系起来。对普通读者来说,这些类比其实没什么价值,你不看原著,还是不会知道这本书说了什么,表达了什么,好在哪里。
在仔细阅读了一遍后,我把阅读体验记述如下,希望给未读的朋友一些客观通俗的介绍,和已读的朋友进行较深入的交流。

译林出版社2020年6月版《比利时的哀愁》及随书附赠的《克劳斯之国》
一、《比利时的哀愁》讲了怎样的故事?
本书的故事并不复杂,它以二战时的比利时为背景,讲述了主人公路易斯从战前的十一岁到战争结束时十八九岁的青春成长过程,围绕父亲的塞涅夫家族和母亲的伯塞茨家族的悲欢离合,以路易斯的视角,通过“我”与“他”人称交错的方式,反映家人、家族、国家在战争时期的喜怒哀乐,故事的大致脉络如下:
小说的主人公路易斯出场时,是一位十一岁的修道院学校寄宿生。爱恶作剧的路易斯组织几个孩行子,自封“四大使徒”,在学校里捣乱、探险、欺压同学,与修女斗智斗勇。稍长,路易斯又进入神学院进修。二战在欧洲全面爆发后,比利时局势动荡,路易斯先后去当过印刷学徒活动,根特商学院学习,参加过弗兰德纳粹青年团,去德国参加儿童下乡扩大组织的活动,二战结束后,在家中想参加征文比赛,埋头写一部名为《哀愁》的小说。 在这一简单的生活历程中,穿插着少年路易斯在成长过程中生活的迷惘、性欲的苦闷、青春的狂躁。
路易斯所属的塞涅夫家族三代同堂,有自以为是的爷爷,也是路易斯的教父,有唠唠叨叨的奶奶,父亲斯塔夫是一位有点理想主义、有点呆的印刷厂老板,此外,还几位姑姑和叔叔。母亲康斯坦泽是一位来自乡村的直爽女人,所属的伯塞茨家族有同样絮叨的姥姥梅尔克,还有多位姨妈和舅舅。这两个家族的成员们,在战争期间有奔走谋生的,有嫁了犹太人的,有与德国人有染的,有参加抵抗运动的,在战争前后面对着物质短缺、生存、抗争、妥协、大清洗等现实问题,当然,更少了每个人复杂的情感经历,所有这些琐碎的事情,靠路易斯的观察和讲述,串在了一起,构成了战时比利时一幅多彩的画卷。
阅读《比利时的哀愁》这本758页的巨著,没有波澜壮阔的史诗结构,也没有惊险奇特的故事情节,大多是琐碎的家庭生活和心理活动,阅读起来需要一定的勇气和耐心。
雨果 ·克劳斯绘制的《比利时的哀愁》情节图
二、“比利时的哀愁”究竟是怎样一种哀愁?
《比利时的哀愁》出版不久,译林出版社请译者李双志先生与书友进行了一次网上直播交流,在提问环节,笔者在没读过本书的情况下,根据宣传语,煞有介事地提了一个问题:“能否把比利时的哀愁,视作欧罗巴的哀愁呢?”李双志先生在语音直播中笑着回答说,“比利时的哀愁”是主人公的姥姥面对淘气偷钱的外孙,抱怨他人见人烦,感慨“比利时的哀愁啊,就是你了!”是一句生气的开玩笑话。我这才知道,我露怯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千万不要不懂装懂。这次直播后,我把几本正读的书快速收尾或暂时放下,郑重地翻开这本“大砖头”,一页页看起来。
雨果 ·克劳斯在书中表达了怎样一种哀愁呢?我且下一番“寻章摘句老雕虫”的功夫,给读者梳理一下书中提到的“哀愁”。
“比利时的哀愁”是路易斯的姥姥梅尔克的口头禅,236页第一次出现,就是由梅尔克回忆旧事时唠叨出来的:“就好像是我承受了比利时所有的哀愁似的。”这里表现的是梅尔克在孩子们小时候那种困窘的生活。此后,“哀愁”就成了常见的词语,路易斯从钟情的药房师傅女儿、从妈妈、从爸爸、从周围的人嘴里冒出来,即有说个人窘境的,也有说国家形势的。而明确提出“比利时的哀愁”一词的,主要有两个地方,一是515页,在路易斯偷了姑姑的钱之后,姥姥梅尔克感慨:“比利时的哀愁哦,就是你了。”再就是多次提到路易斯稍大后参加征文比赛,写了一部小说,初名《哀愁》,后改名为《比利时的哀愁》。
从小说本身提到的“比利时的哀愁”看,只是一种夸张的个人情绪表达,把自身的烦恼往大里说的比喻而已,并没有把家族爱恨上升到国家层面的意思。在本书附赠的小册子《克劳斯王国》中,作者克劳斯在接受访谈时,针对一些评论直言:“他们其实错过了一切。他们把主题、涉及战争的事件和通敌合作,与这本书搞混了。”访问者赛斯问:“对你来说,这本书更多的是关于少年的成长,而不是对外部和社会环境的描绘?”克劳斯:“当然啊。至少对我而言,这本书的本质完全是在另一个层面。”由此可知,克劳斯的创作动机还是一部成长小说,上升到民族、国家甚至欧洲层面的解读,只是评论界和读者的一种意识延伸而已。当然,正如很多作家提到的,作品发表后,就成了任人评说的孩子,很多解读和理解已不受作者原始意识的限制,而是延伸向了无穷的空间。博尔赫斯在《恶棍列传》前言中称:“ 有时候,我认为好读者是比好作者更隐秘、更独特的诗人。 阅读总是后于写作的活动:比写作更耐心、更宽容、更理智。 ”《比利时的哀愁》尤其需要这种耐心而宽容的读者。
欧洲地图,小国寡民的比利时为称为“欧洲十字路口”,被德、法、荷 包围
在比利时人的心目中,二战时的比利时又是怎样一种状态呢?在战前,比利时部分民众产生了对德国日尔曼人的崇拜,对自己的国家充满了不信任感,充满了自嘲。且看看书中人物对国家的一些看法。
——“比利时这个国家反正是要崩溃的,历史发展就是这样的。”(125页)
——“我们从来不会去骚扰别的国家。在我们整个历史中从来没有过。总是别人跑到这里来掀起可恶的战争。”(201页)
——“元首啊,比利时人都是和平而又贪图享乐的人,比利时军队弱得很,士兵都不听军官的话而是嘘他们。您大可安心过来,元首,您只要将这一小块国土加到您的帝国上,就能把北海当作边界了。”(235页)
——“我们总是只能顺从别人。在我们的整个历史里我们就没做过别的。”(307页)
——“比利时不是个国家,是种状态。”(310页)
——“我们比利时人或者弗拉芒人由于国家小,思考问题起来就只会小里小气,因为我们没啥分量,随时都能用小扫帚或小簸箕给扫走。”(490页)
二战期间的比利时,它的政治走向是形势和地位决定的,是大国强加给它的,路易斯的哀愁和比利时的哀愁共通之处,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奈状态下,自然生出的一种无以名状的哀愁。夹在大国间的小国寡民,其摇摆不定、孤立无依的心态,为比利时的哀愁烙下了深深的底色。从这个角度来说,即使克劳斯的创作初衷没有太多的家国情怀,但路易斯成长期的哀愁与二战时比利时的哀愁,还是有着很大的内在联系,由路易斯的哀愁到比利时的哀愁再到欧罗巴的哀愁,这种相关联的链条是客观存在的。
雨果 ·克劳斯到童年生活的城市故地重游
三、“哀愁”是男孩青春迷惘期的主题词吗?
路易斯是个“坏小子”,撒谎、偷窃、放纵,有时可怜有时可恨,和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主人公霍尔顿比,路易斯不大招人喜欢,但发生在他身上的成长记忆和青春躁动,谁又不曾经历过呢?从开始的不喜欢,到最后的有所同情,看着路易斯成长的过程,读者也会经历一次对人生的感悟历程。
路易期的青春期可从两个方面体察,一是眼中看到的光怪陆离的世界,二是自身性的觉醒和尴尬经历。
路易斯面对的周遭世界,有国家、社会层面,更多的家庭的影响。二战期间,比利时被德国攻占,成为轴心国成员,尊崇德国和抵抗运动分裂着这个弱小的国家,路易斯的家庭成员就分成了不同的派别,沿着自己选择的道路与世浮沉。而修道院寄宿学校、神学院、商学院经历的人和事,让路易斯对成人世界的虚伪、背叛、残忍有了直观的认识,就都让青春期的敏感少年路易斯徒增人生的感慨与惆怅。家族方面,父亲和母亲两个大家族都不消停,家族成员在政治、婚姻、性格方面千差万别,生活如一地鸡毛般杂乱堪:父亲逃亡、母亲出轨,爷爷和姑姑、舅舅和姨妈、姑妈和路易斯都出现了乱伦的行为,这个世界是如此不靠谱,不稳定,路易斯对家庭,对父母都产生了极大的厌烦心理。
在性的成长期,路易斯的哀愁更是难以言说。在修道院寄宿期间,他对弗里格产生了同性间的恋慕之情,被弗里格疏远后,产生了极强的报复心理。他和弗里格后来还见过一次,最后收到的则是弗里格因患性病而自杀的消息,这段同性情感一直在路易斯心头挥之不去。在异性方面,他真心倾慕的是药剂师的女儿西蒙娜,但西蒙娜投入他人的怀抱。再就是姥姥家的邻居贝卡,他对贝卡没有明显的向往,但在长期的交往中,他与贝卡有了真正的性体验。而最令路易斯尴尬加哀愁的,是被自己的姑姑诺拉和医生的遗孀勾引的不伦之性,以致路易斯自己感叹:“首先是诺拉姑妈,现在是这个医生老婆,都是主动对他下手的!他看上去这么容易让人征服吗?”喜欢的得不到,常被女人戏弄,路易斯的青春能不哀愁吗?
“早熟早堕落”,是《比利时的哀愁》接近结尾时,主人公路易斯对自己青春的总结。其实,从十一岁到十八九岁,路易斯这段以二战动荡的欧洲为背景的别样青春,既说不上早熟,也说不上堕落。那些青春叛逆的胡思乱想和胡作非为,充其量是个准“小混混”的非典型经历,他的所谓“早熟”和“堕落”大部分是社会环境和周围的成人影响所致。为了化解复杂世界带来的心理压力,路易斯在自己心里创造一个天使“米泽尔”的概念,既像天使,又像蚊子,随时萦绕在身边,参与、注视着他无法理解的那些人和事。
比较而言,《麦田里的守望者》主人公霍尔顿的青春期的骚动、迷惘、惆怅是人类共通,没有太多的社会背景左右,属于自然成长的阶段性特征。路易斯的哀愁则不同,除了人类成长的阶段性特征,战乱的欧洲、混乱的家族,给他的青春涂上了过多的色彩,他的哀愁是特定时代特定国家特定家族的一个特定男孩的思想反映,是独特而不可复制的。这让我想起王文兴的《家变》,也是一部成长小说,它的背景是国民党逃到台湾后,一个公务员家庭的生活,主人公范晔对父母依赖、反感、叛逆、反思的过程,除了时代的特点,还渗透着中国传统家庭文化的基因,也是一种独特的青春哀愁。
把“哀愁”一词的内涵扩大,用来代表人类青春期共通的好奇、迷惘、孤独、探索、逆反,我感觉是比较贴切的。而在共同的“哀愁”大幕之下,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不同个体的哀愁又各有不同,比如二战时比利时小镇上的路易斯,又比如1950年代生活在台湾的范晔,还有《追风筝的人》中颠沛于阿富汗的阿米尔和哈桑。
“哀愁”,称得上男孩青春期重要的主题词。
雨果 ·克劳斯(右)在父亲的旧宅前故地重游
四、对“哀愁”的描写怎样才能更有力量?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J.M.库切认为,《比利时的哀愁》是二战后欧洲最伟大的小说之一。在我看来,库切称许这部小说,是因为从中找到了思想的共通之处。
库切作品《耶稣的学生时代》中, 主人公大卫也是个孩子,有着无穷无尽的人世追问,透过大卫的眼睛,作者讲述着西蒙道德约束下的高处不胜寒、美丽的安娜与丑陋的德米特里隐秘扭曲的私情、男女之间触手可及的疏离与冷漠,展示着人性的复杂与挣扎、渴望与绝望。这种冷静的写法,在《比利时的哀愁》亦可感觉到,只不过,雨果 ·克劳斯的笔没有库切那么冷酷,库切的笔是手术刀,克劳斯的笔是显微镜,两位作家通过不同方式,深挖着人性的美好、丑恶、迷惘、挣扎、复杂、冲动。
青春的“哀愁”如何表现才更有力量呢?在我看来,直面美好和丑陋,冷静客观地描写出共通的、个性化的青春情绪,不夸张、不变形、不隐讳,就是最好的办法。歌德的即兴之作《少年维特的烦恼》,薄薄的小书打动了众多读者,缘于对自己真实感情的剖析和再现。法国电影《放牛班的春天》那般温情的主题,也需要一个肮脏的校长来衬托,方显得更加珍贵。《比利时的哀愁》不能简单地等同于克劳斯的童年,但作者以自己的童年经历和思想为模板,融合了其他人的元素,再加上成年后的思考和积淀,以客观冷静的笔触还原了一段 “早熟早堕落”的哀愁青春。克劳斯采取了客观记述眼中所见,以意识流展现脑中所想的方式,不急不徐地慢慢道来,有时就像奶奶和姥姥的唠叨一样,虽然琐碎,但微言大义,把生活的真相渗透在琐碎的叙述之中,把少年的哀愁、家人的哀愁、国家的哀愁,也都织进了寻常生活中,时时跳出来影响你、刺痛你。
克劳斯在《比利时的哀愁》中少有的残酷描写,是司机霍尔斯特杀死妻子劳拉的现场还原,充满了血腥和暴力 这是整体平缓的乐曲中一个激烈的音符。 劳拉是个优雅、神秘、具有吸引力的女人,貌似很有背景,据说是经营色情业的老鸨,结果嫁给了一位司机,最后被其杀害。作者似乎刻意安排了这个惊鸿一瞥式的人物,让一般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女落得悲惨的结局,体现出生活的不可预知性和命运的残酷。这和库切《耶稣的学生时代》中安娜与德米特里的桥段,颇有相似之处。
在书的结构形式方面,克劳斯将书分为《哀愁》和《比利时》两部,《哀愁》部分主要写战前家庭生活,分若干章节,每章都有小标题,结构清晰简明。第二部分《比利时》则不再分章节,一泻汪洋地叙述下来,大概意在反映战时比利时无序的社会状态。结构也是内容的一部分,这样的形式让“比利时的哀愁”呈现战争前后有所不同的意向。结构比较特殊的还有波拉尼奥的《智利之夜》,全书译成中文10万字,仅分成两段,第一段把10万字全占了,不停顿,不休息,话唠 一般说个没完,第二段则只有一句话:“随后这场可恶的头脑风暴就爆发了。”小说就此戛然而止,这种刻意的小说结构经营,也是与《智利之夜》文字配套的内容之一。对于写作高手来说,内容和形式从不偏废,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相依相傍。
路易斯的青春,面对的是战争、混乱的社会,是艰难谋生、关系混乱的家庭,是成长必经之痛的哀愁。克劳斯借路易斯之口,毫无隐讳地说出青春期男孩面对的痛苦、迷惘、疑惑,读者自能从主人公身上,从字里行间,找到与自身经历相契合的地方,为那些经历过却羞于启齿,感受过却难以表达的情节所打动,感到一种代言人说出心里话的畅快感。
当深藏在心里的“哀愁”,有人替你说出来的时候,好啦,你不必再痛苦地自己反刍,如歌曲《阳光总在风雨后》唱得一般,让“哀愁”跑到阳光下晒一晒,补补钙。从此,哀愁会变得云淡风轻,甚至化成拈花一笑。
读完《比利时的哀愁》,如产生一种释然的感觉,恭喜,你升级啦!
译林出版社2020年6月版《比利时的哀愁》
台湾皇冠出版社1997年6月版《比利时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