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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群到家!对话“追象人”:一路上我们满嘴溃疡,它们吃胖了

作者:环球人物杂志
象群到家!对话“追象人”:一路上我们满嘴溃疡,它们吃胖了

“新闻上每天都在说‘人象平安’,这简单的四个字背后其实是大量的投入和无数人的努力。”

|作者:冯群星 杨文明

|编辑:咖喱

9月10日凌晨,好消息传来:去年3月从西双版纳“出走”、一路北上的象群“短鼻家族”,已经在南归过程中安全渡过把边江,完全进入传统栖息地宁洱市境内。

至此,这场声势浩大的野生象迁徙行动宣告结束。

象群回家了,那些一路追着大象昼伏夜出的助迁人也终于可以回家了。跟在大象屁股后颠沛流离的3个多月,是杨翔宇平生最意义非凡的一段旅程。

今年5月,当15头野生亚洲象出现在玉溪市峨山县县城,第一次“逼近”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时,云南省森林消防总队组建起野生亚洲象搜寻监测任务分队。被任命为分队队长的杨翔宇,与9名队友就此奔赴这场“大象之约”。

后来在网络流传的野象睡觉、嬉戏打闹、玩泥巴等视频,几乎都出自这支队伍之手。新闻里每天报道的“人象平安”,只有杨翔宇和队友们最清楚这四个字背后的含义。

象群到家!对话“追象人”:一路上我们满嘴溃疡,它们吃胖了

一晚上跟着大象转场13次

在云南,大象的符号随处可见:街道的装饰,公园的盆景,酒店大堂的雕塑……连云南车牌上的水印,都是一头头仰着鼻子的大象。

作为土生土长的云南人,杨翔宇自小便熟悉这些符号,但是在追踪北移象群的过程中,他才第一次真正近距离地接触野象,了解这个被命名为“短鼻家族”的群体。

云南省森林消防总队有着成熟的无人机监测机制和指挥系统,但以前主要是用于勘察火场、扑灭火灾。刚开始追踪“短鼻家族”时,杨翔宇和队友们都很紧张。

“白天基本上只能靠肉眼辨识,因为大象的体温是36摄氏度左右,跟地表和环境温度差不多。夜里可以用红外摄像头,但有时候林子太密了也看不到它们。”杨翔宇告诉《环球人物》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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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省森林消防总队组织集结监测任务。受访者供图

有一次,象群在夜间走入两县交界地带的密林,就此消失在无人机画面中。队员们分成2个机组找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在一片空地上发现了正在休息的象群。

时间长了,队员们也有了经验:如果没有风,林子中的某一片树又不停地晃动,那就很有可能是象群正在经过。运气好的时候,苍翠的山林间会露出一抹灰色,队员们能看到野象的鼻子或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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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测队拍到象群在林间穿行。受访者供图

监测队拍下的野象画面曝光后,很多网友直呼治愈。杨翔宇也常常被野象打动:“在无人机上远远地看着,就像一群小猪在拱食吃,感觉特别可爱。”

他也惊异于野象的聪明:每次吃玉米时,野象都会轻轻踩着玉米棒子、用鼻子掰开玉米皮,只吃里面的芯。经过高速公路的时候,有成年象把路边的护栏踩平,方便小象通过。遇到对这种体型庞大的动物来说最吃力的下坡,母象会用脚搭成“楼梯”,让小象一步步踩着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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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监测队拍到的野象就像一群灰色的小猪。受访者供图

不过,对于监测队员来说,这次“超长待机”任务中的更多时刻是枯燥的。起初人数较少时,队员们只能跟着“短鼻家族”昼伏夜出,在象群休憩的间隙轮流睡上一会儿——最奔波的一夜,他们走走停停,跟着野象转场了13次。

云南的夏天溽热难耐,无人机电池过热便无法飞行,队员们要不时抱着电风扇为机器降温。有队员起了满嘴的口腔溃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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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翔宇(中)和队友边吃夜宵边监测野象。受访者供图

在经过初期的摸索和适应之后,搜群象群不再让杨翔宇那么紧张和担心。他甚至隐隐感觉“短鼻家族”和人类形成了某种默契,在顺着人类的帮助寻找家乡的方向。

“有很多次,野象是可以轻松越过临时搭建的屏障的,但它们没有。到了昆明以后,可能它们也感觉到人员越来越密集了,温度也变低了,就顺着引导出了昆明,没有再继续向北。”杨翔宇对记者回忆。

8月初,南归的“短鼻家族”抵达元江之畔。今年5月它们从这里经过时,元江还处于枯水期,一行野象直接涉水过了江。而这一次已是丰水期,象群需要从它们不熟悉的一座桥梁上通过。

为了诱导“短鼻家族”按照规划路线前进,工作人员每隔5到10米就在路上丢一个玉米棒,还在一些能够下到江畔的小路口设置了路障。

水流湍急,要过的桥是座护栏不高的老桥,而象群又习惯夜间活动。一旦有野象失足掉落,生还的可能性很小。那段时间,杨翔宇和队友们心一直悬着。

8月8日晚上,“短鼻家族”开始过桥。令所有人意外的是,野象们再度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灵性”,快速地通过了桥面。“前后用了差不多3分15秒。”杨翔宇记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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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测队用红外摄像头拍摄的象群过江画面。受访者供图

对于象群来说,元江是南归路上最大的天险。因此,象群渡过元江,意味着它们的南归取得了决定性进展。8月底,监测队员们开始陆续撤离,只留少量人员进行常态化监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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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大象又爱又恨

象群一路向北期间,许多地方是它们首次到访。当地民众对野象的到来往往又紧张又期待。杨翔宇回忆,在玉溪,坊间很快传起了“吉象入玉”的谚语。很多时候,当队员们使用无人机监测野象时,村民们就挤挤挨挨地站在他们身后,希望能一睹野象的风采。

让杨翔宇印象深刻的是,一位村民知道野象可能经过,专门去自家地里收割了全部的玉米,免费提供给当地政府用于投食。“很多村民觉得大象难得来一回,庄稼被吃了也不心疼,就怕大象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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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们常常跟在队员身后围观。受访者供图

在野象经常出没的西双版纳地区,监测员和民众对于野象的情感就更加复杂。

48岁的赵平,是西双版纳勐海县勐往乡的一位野象监测员。近距离跟踪象群并不轻松,“抬鼻子、竖耳朵、翘尾巴,这就表示它要攻击人了,得赶紧跑”。

赵平记得,早些年,村民点起火把吼叫驱赶,野象则一边向人类发出威胁警报,一边慢慢走回丛林;慢慢地,野象发现人类并不会真正伤害它们,胆子反而越来越大,经常光顾村里的田地。

“林子还是那片林子,但是象多了,林子里食物不够,野象被逼无奈才出来。”赵平也说不清楚野象光顾勐往乡自己到底是高兴还是悲伤。专家说亚洲象是“旗舰物种”,有野象说明家乡生态不错。然而,望着被野象践踏采食的田地,村民实在高兴不起来。好在前两年,政府设立了野生动物肇事补偿。补偿标准不算高,但对村民总算有了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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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野象越来越频繁地光顾保护区附近的田地。图源网络

在“短鼻家族”北移的过程中,野象监测员也见证了象群生息繁衍的重要时刻。

2020年11月的一个夜晚,普洱市宁洱县梅子镇民乐村附近的森林中传来大象的嘶吼声。叫声惊动了当地监测员毕仕学和付启有,他们赶紧通知附近的村寨,疏散了村民。

是有大象掉队,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第二天,放心不下的两人悄悄前往现场。象群已经转移,而在它们踩踏出的空地上,毕仕学和付启有发现了一张巨大的红色肉膜,像极了胎盘。

当天下午,毕仕学和付启有重新看到了象群的踪迹。令两人惊喜的是,象群中多了新成员:一头高约40厘米的野象宝宝,正围着一头母象的肚子和腿不停打转。母象不时低头用鼻子拨弄小象,就像人类母亲在哄新生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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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仕学和付启有找到的疑似大象胎盘的物体。图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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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象群“捡粪”的大象专家

“新闻上每天都在说‘人象平安’,这简单的四个字背后其实是大量的投入和无数人的努力。”作为亲历者的杨翔宇,觉得这段经历相当宝贵。“我也看了许多媒体报道,包括国外的报道,大家对这次助迁的评价还是很高的。很多朋友告诉我,因为这件事,他们今后会更关注生物多样性和野生动物的保护。”

最让他欣慰的是,野象们回家的路上,肉眼可见地变胖了。“专家们会叮嘱我们检查有没有怀孕的大象,我们一看,所有母象的肚子都圆滚滚的,不是怀孕了,是吃胖了。”他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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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测队拍到的成年象簇拥着小象睡觉的画面。受访者供图

而当北移象群的“可爱”“呆萌”一次次搅动公共舆论场时,专家们反复呼吁社会关注野象大种群的栖息地。毕竟,野象北移或许是一次意外尝试,野象活动范围扩大却是趋势。

2020年3月,“短鼻家族”刚出走时,国家林业和草原局亚洲象研究中心主任陈飞并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近30年来,随着云南野象种群从150多头增长到300头左右,野象扩散与迁移已变得十分常见。

“北移象群第一次引起我们注意,是它们可能进入普洱市墨江哈尼族自治县通关镇。”陈飞说。根据以往的经验,野象新进入某一区域往往更容易肇事,出现人员伤亡的概率增加。

当地政府紧急安排了电子脉冲式围栏、物理阻拦、食物诱导等手段,引导野象改变路线。安装调试好电子脉冲式围栏后,胆大心细的陈飞自己试了一次,“不会受伤,但应该有威慑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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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群迁移过程中,各地政府使用了卡车封堵等方式进行引导。图源网络

最终,象群没有进入通关镇。等野象离开,陈飞迅速掏出自封袋,抓起象粪就撤。“按标准流程应该是戴手套用试管提取,可野象未必给咱们这个时间,还是安全第一,以防万一。”

陈飞介绍,目前正在对野象粪便开展宏基因组测序和微生物培养研究,希望通过分子手段研究野象健康状况,为野象保护管理提供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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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专家在捡拾象粪。图源网络

象群北移期间,云南大学生态与环境学院教授陈明勇在指挥部监测了前期的投食工作。每天要为野象准备多少食物、如何投放,大小细节他都要操心。

他说,从长远来看,减少人象冲突的关键还是尽可能减少人象混居,特别是避免野生亚洲象无序扩散。

“未必要建立新的自然保护区,但要考虑满足亚洲象的需求。”陈明勇告诉记者,应该尽快在野生亚洲象传统活动区域开展野生亚洲象栖息地建设,通过人工干预建设食源地,为野生亚洲象提供更丰富的植物,从而将亚洲象管控在一定区域内。

不过,陈明勇表示,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在他看来,加快推进《自然保护区条例》修订,破除在保护区内实施林木疏伐、计划烧除等修复改造措施的法律障碍,通过人工干预,补植补种适合亚洲象取食的植物,从而让原有保护区更加适合野象生存,这才是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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