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不知道,他就是那一只双心赤狐。
城郊三里庄有家面馆,老板是个瞎子,面却做的极好。
最喜清汤小面,再盖上三两片青菜,许悦来这里就只吃这一种面。她日日来,风雨无阻。
有人问她,你为何总爱来这吃清汤面。
她总说,我来这里,不过是为等人罢了。
那你等到了吗?
却只搁筷,叹气。不曾……

(一)
终有一日,夏风拂柳,老板搬出了埋了多年的玉琼醉。
这面馆来了位身着红衣的公子,他这身衣裳张扬无暇,周身气质却绝然,似是踏着万千菡萏而来,有如清风徐来,叫人神清气爽。
然则,这是红衣,与清风朗月毫不沾边的红衣。她觉得荒唐。
姑且叫他红衣公子。公子在她面前站好,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她立起身来向他做了一礼,清脆地如同风铃般的声音响起,她道:“公子,这处桌子是我占了的。”
红衣公子看她时微微挑眉,许悦觉得,这世间最抚媚的笑便只此一道了。
极少有人拥有这般丰富的气质,似明月清朗出尘,又似彼岸妖娆凄美,却汇聚在他一人身上。
他那笑未淡,可许悦却又从他眼中读出了凄凉,花叶永不相见般的凄凉,这样,便更像彼岸了。
他说,“姑娘长得真像在下的一个故人。”
许悦淡笑,“那可真巧了。”
她却从未发现,自己眸中笑里,皆蕴着三分妩媚与七分清朗。
红衣公子同样叫了碗清汤面,他将手中折扇随心一放,在许悦面前入了座。许悦稍努了努嘴,埋头吃面。
他说自己唤作无心。言罢为自己倒了杯白水,他微润的眼眸端详着手中的茶杯,而后仰头喝尽,像极喝酒。又倒了一杯。
许悦撇了撇嘴角,从桌脚下拿出一小坛玉琼醉,推向他,“若想喝酒,便喝这个吧!”
无心摇头,始终带着淡淡的笑。
(二)
“你知道狐狸吗?”他许是真的醉了,面前的清汤面微坨,他只依旧喝水,人未醉心却已醉。
许悦点头。
“便再问你,何为妖?”
“妖者,精怪也!”
无心一笑,“就这样?”
“不若?”
“心存善念,妖便也良善。心若阴暗,人却也凶残。”
许悦为自己倒了杯玉琼醉,“嗯,确是。”
因想起师父多年说给她的一个故事,也是狐狸,是修炼了千年的狐妖。
何为妖,何为善,何为伪善?期间真真假假,师父已分不清了,若说为了天下人负了一人,于天下人来说,此为善人。可却也是罪人,师父总说,他亦是个罪人。
听闻那年,江南的风已带暖意,苏杭西湖芙蕖开了千亩。不少文人雅客来此吟诗作对,常是折扇一挽,便能作出“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样的句子来。
诗人好归好,却有些清高,师父修道,于诗人而言,师父此等神棍,实难登大雅之堂。
师父嘴角含笑,与这满湖荷花相得益彰,清风扬起师父身上那身早已褪色的道服,他独立断桥之上,视线轻掠过那三五位诗人,转身走了。
他是个性子清冷的人,世间像是什么事情都无法在他内心掀起波澜,除却一点,便是伏妖。
师父这一生恨极了妖,不为什么,只因为它们是这个世间的异类,异类都该死!固执的令人咂舌。
白悦也是妖,修行千年的狐妖。也是唯一一只师父见到了后没有立刻动手杀了她的妖。
师父说,她救了他。从一只水妖的嘴里将他救了下来。
那时白悦一身白衣踏着满湖荷花而来,美得像是天际的一片云,远观则矣,不可亵渎!
她笑意浅浅,拾起落在一旁的拂尘递向他。
“道长可得小心,这苏杭美则美矣,可蕴了千年的灵气却也养育了许多精怪,若碰上几个凶狠一些的,却麻烦了。”
他冷哼,“凶狠一些的,与温柔一些的又有何区别,妖物终归是妖物。此番你救了我,便饶你一命,下次必不会这般放过你了。”
说罢,广袖一甩,走了。
(三)
他说到做到,再见白悦时,他确出手狠绝。
白悦在杀人,杀的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然而师父却只见到了她鲜红的双手与那些人死不瞑目的双眼。
白悦说,我可以解释。
师父双目发红,怒火中烧,“你杀了他们?”
“你且听我与你解释,我不愿你误会我。”
她说这话时,带了点哭腔,却依然阻止不了师父渐起的杀意,拂尘挽了个花,刹那间逃脱他的手,向着白悦掠去。
她没躲,因不相信师父会是这般绝情的一个人,或者太相信善有善报这一句话。她到那一刻才明白过来,这是一句荒唐话。
千倾芙蕖败了一湖,湖水浑浊不堪,西湖失了最初的诗情画意。
这一切说不清是苏杭的劫,还是白悦的劫。
许悦吃完了最后一口面,望着远处落下的夕阳,如火一般的夕阳晕染着天际,她嘴角牵出一抹苦涩的笑来。
奈何没能听师父将故事讲完,不过她想,白悦应当是死了的。所以师父半生都活在愧疚当中,直至寿终。
无心饮了一整坛玉琼醉,说话时略带醉意像是一个赌气的孩子,“那碗清汤面,好吃么?”
许悦一愣,嘴角微扯了扯,“尽管你这句话问的极其莫名其妙且无厘头,但本着待人以礼的原则,嗯,挺好吃的。”
无心却笑了,低头淡淡一语,“倒是想尝尝了。”
“你说什……”
不及她说完,无心身形一闪便贴近了她,有这一刹那的失神,许悦回过神来时,却只感受到无心强有力的气场压了下来。
许悦傻了,忘记了推开此时此刻吻着她的无心,一颗心慌张乱窜,木讷的接受着他的温柔似水。这一刻好像世间万物都安静了,静到她能听见自己强劲有力的心跳,静到耳际的风都变得悄无声息。
她忘了过了多久,无心将她放开,正思考着需不需要扇他一巴掌再吼一句“登徒子”过去,无心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我问你,从前的事情,你都忘记了是吗?”
她不记得有什么从前的事情,不语。
“罢了罢了,忘了也好。”
分明见到了无心眼中落寞的泪水,他却笑的那般肆意,令许悦不自觉模糊了双眼。
心痛?委屈?她不明白,为何心中会多了这些情绪,但好像明不明白都无所谓了。
她的心跳在这一刻强劲有力了些,像是空落落的胸膛重新拥有的炙热的心跳,真实且温暖。
(四)
无心赶到之时,恰好白悦祭出妖丹与西湖水龙同归于尽。
她用千年修为,为西湖渡了此劫,却再无余力救自己水火,倘若在此之前,她未被师父打伤,其实是可以活下来的吧?
不重要了……
西湖水在这一刻清澈,周旁逐渐焕发出生机,苏杭依旧是那个苏杭,可白悦却因此妖丹尽碎,修为尽毁了。
“道士。”无心叫他。
师父看向他,见他怀中抱着的白悦,蹙了眉。
“你可听过养心术?”
“……不曾。”
无心叹气,“不曾便不曾罢。从此以后,我养着她的心,你便将她带去一钟灵毓秀之地,将养着这具身体,百年后,在苏杭城郊三里坡等我。”
“你要救她?”
“莫非不该救?若不是管这人间祸事,若不是那几个混账放出了那条恶龙,若不是你将她打伤,她当安逸一生。”温润如他竟也能够歇斯底里。
师父不再说话。因她白悦是为天下大义而死,更是因他而死。
善与恶,在这一刻,师父已然分不清了。
(五)
世人都不知道,无心就是那一只双心赤狐。
有一半白悦的清浅,亦有一半属于自己的妖艳。
许悦最后见他,是在三里坡往左十里的竹林之中,那时风很轻,只勉强扬得起三两片树叶,他立于眼前的背影却被那风衬的单薄无力。
对了,无心三千青丝成雪,苍老得令人心疼。
许悦问他,何以落魄至此?
因这世间繁华,我想让她都能见到。
许悦笑他,你真傻!
笑着笑着,她竟也哭了。
都傻,都傻……
明知与那水龙一战,她讨不得半分好处,她却还是战了。
明知养心实为换心,一命换一命的交易,他却还是养了。
而她,明知自己就是白悦,却始终不愿承认。
她不愿相信,她爱的人与爱她的人,都要离开她了。
又缓缓飘落几片树叶,眼前无心的身影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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