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李小雨
朱海燕
一
甲午之冬,北京无雨,甚至一场小雨也没落下,是上帝有意的安排吗?天上的雨没来,而人间的李小雨,一代才女却被病魔掠去了生命。她走得是那样突然而决绝,将无尽的遗憾留给了她苦恋的诗歌与这个世界。
农历腊月二十九日上午,小雨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八宝山殡仪馆举行。送别小雨,我从玉泉路铁道兵大院踽踽独行前往,寒风瑟瑟肃杀,心里流出的竟是一缕孤独和冷寂。小雨,你可知道,此时此刻,我仿佛握住了铁道兵那段火热的历史,仿佛与那个时代的铁道兵诗人队伍又产生了某种庄严的联系。那时,山野满目,炮声盈耳,追随着铁道兵的脚步,你与一群铁道兵诗人叶晓山、谢克强、李武兵、许国泰、刘金忠等等,在劈山凿路、遇水架桥的艰苦环境里,开始了悲壮的诗路远征。那时,你们的诗中尽管有些“大词”,但都不是遗老遗少们的“诗酒文会”,不是空谈心性的象牙之塔,也不是钻营苟且的名利之场。作为军旅诗人,你们将诗作为光荣责任与生命寄托,在因文革而凋谢的诗坛上,为单调的诗歌天空绘就一道亮丽的彩虹。197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铁道兵诗选《大地飞彩虹》就是一个有力的明证。那时,铁道兵诗人躬耕生活,高标独立,每逢相会,研究的是诗歌的创作与方法,在诗如何为现实生活服务方面,闯出了一条成功的路子。你们以艰苦奋斗为荣,以讴歌创业为念,为部队贯注了巨大的精神力量。你们从战士踏踩的羊肠小道上,发现了创业生活与真山真水和荒原相连的诗性,连同原始的野性与雄奇阔大的阳刚之美,对诗性产生了巨大的开发力。于是,你们心灵里透出一种峥嵘险峻的渴望,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一种光芒逼人的对诗的追求。这种追求,不是一时,而是一生,让诗牵引着人生,苦恋着走向生命的尽头。如你,如克强、武兵都属于此类。这才是诗人。以诗的形式体验生命的人,才是诗人。也只有诗人的生命体验加上诗人的诗学实践,诗国里才有真正的诗和永远活着的诗。
小雨,今天为你送行,我感到十分孤独。时光荏苒,铁道兵那批诗人老的老,病的病,转业的转业,分布五湖四海,再不能以一个完整的军旅诗人团队来为你送行了,只有我这个滥竽充数忝列于诗人之中而早已不再写诗的人,硬把自己挤压成诗人的模样来送你一程。我固然不能代表历史上那个庞大的兵种,但我背来的却是那个兵种对文学的记忆,对诗歌的记忆,背来众多诗友一颗颗泣血的悲痛的心。我从容地说:我代表了他们。
小雨诗好,人亦好。与你作最后告别的有许多白发老人,我并不认识他们,但他们肯定都是活跃于诗坛叱咤风云的人物。还有许多自称是小雨的学生,放下手头办年货的诸多事宜,连夜赶赴北京,求的是再见一面放下诗笔走向天堂的老师。著名女诗人林雪就是如此,她坐一夜的火车从沈阳赶来,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又旋即赶回沈阳。这个春节,她那多情的诗心,将在小雨去世的峡谷中撞击出重重的回声。
小雨的父亲李瑛来了,我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说:“铁道兵的诗人的让我代表他们送小雨来了,务望您多多保重。”李瑛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但始终没有把话说出来,他抓住我的手狠狠地在他大腿上摁了几下,几滴苍老的泪花夺眶而出。
小雨静卧在鲜花翠柏丛中,颈上系着一条亮丽的红纱巾。她以红纱巾的形象与她的亲人和诗友作最后诀别。
二
诗人李小雨
小雨是当代著名诗人,著名文学编辑家,曾任诗刊常务副主编,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于2015年2月11日23时06分在北京逝世,享年64岁。
小雨从小随父母在部队生活,在父亲李瑛的影响下,4岁便接触诗歌。1969年到河北丰润中门庄公社插队落户。小雨说:“那是难以忘怀的青春记忆。”她把青春和汗水留在了家乡的土地上,家乡的山水给了她不尽的创作源泉。后來,她创作的《长地垅》《向日葵》《红纱巾》《冬天的船》等,记录的都是这段青春岁月。
1971年,小雨入铁道兵,在15师74团卫生队任卫生员。1972年,21岁的小雨发表她的第一组诗歌《采药行》,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和父亲“金戈铁马”的写作风格不同,小雨的诗细腻柔婉,她喜爱用富于生活气息的诗句,传达内心对生活的真实体验。小雨凭着对生活敏锐的直觉和纤细的情感,用诗来发掘普通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她深知,生活是诗歌生长的土壤,只有保持着对生活的爱和激情,才能写出激动人心的诗来。
小雨早期写铁道兵生活诗,不仅引起铁道兵诗人的认同,也引起铁道兵文化部领导的关注。原铁道兵文化部副部长朱振声曾对我说:小雨,诗才难得。他曾多次建议小雨所在单位,在战土提干时,把小雨考虑进去,让她永久地成为一名铁道兵诗人。但她最终还是没有提干,而是作为战土退伍了。
铁道兵的诗人们无不为小雨的退伍而扼腕长叹。但是,小雨的退伍,却使她登上了成就诗坛名家的平台,她找到了用武之地的疆场。某一个微观局部可能不需要诗人,但我们这个民族是需要诗人的,断裂的文化桥梁是需要诗的焊接而连接历史和未来的。小雨是不是天才诗人我不敢妄言,但我要说,小雨1976年7月任《诗刊》编辑后,她诗性的容量和视野要远远大于她在铁道兵当兵时期。她在那个平台上,见多识广不说,而且整个民族高端的精华的诗歌对她的滋养,使她懂得了怎样把一个诗人的诗性和能量释放到竞技场上,在辉煌的文学殿堂中呈示一种不可或缺的绝妙美境。诗人所具有的客观的高地,虽不是唯一的成才条件,但它对其成才必然起到巨大的催化和影响作用。
小雨当铁道兵没有白当,她拥有了铁道兵前无险阻、前无困难的一种精神。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刚进《诗刊》的小雨在震后8天就来到唐山,在震后的废墟上,她流着泪水写出《震不倒的红旗》等作品。
1978年,小雨又赴华北油田体验生活,在女子钻井队生活了一年,写下大量诗作。做了《诗刊》领导后,她多次组织诗人到革命圣地和青藏线采访组稿。在火热生活的激发下,她写出许多接地气,有温度,有力量和有口味的作品。她的创作得到诗歌界和文学界的广泛赞誉,出版了《雁翎歌》《玫瑰谷》《东方之光》《声音的雕像》等8部诗集,其中《红纱巾》获第三届全国优秀新诗集奖,并获第一届庄重文学奖,第二届铁人文学奖。《最后一分钟》被收入语文人教版小学五年级课本。许多作品被译为英、法、意、日、韩等文。
遥望小雨在诗的原野躬耕的背影和辉煌的成就,不少人发问,她一世的拼搏不是缘于一时的心血来潮吧?她写作的力量究竟源于哪里?当然,对这个命题不好作出结论式的回答。但,是否可以这样说,她一生对诗的憧憬和寻找,以及她对传统诗歌的坚守与对先锋新锐诗歌的认识和探索的热情,都已超越了狭隘的功利性目的,而体现为一种为新诗造血的凌云之志。如果我们顺着小雨是过的道路回首望去,当年铁道兵志在四方的生活,勇于拓路的精神,依旧是她生命中最原始的底色,由于这种精神母本的资源作用,她不怕吃苦,勇于探索,思想敏锐,又朴实谦和,使得后来她的生命才多姿多彩,并以拓路探索的艺术追求,实现了气吞山河的诗歌抱负。
三
我与小雨相识已有30多年。1976年《诗刊》复刊,我被《诗刊》聘为“通讯员”。那时,虽然知道铁道兵出身的小雨在《诗刊》做编辑工作,而自己总嫌诗写得不好,而未投寄《诗刊》去麻烦小雨。1979年,《诗刊》社王燕生与铁道兵诗人李武兵赴青藏铁路采风,我陪他们半个多月的时间,并结下深厚的友谊。再后,我由青海调京,专司新闻工作。虽然不再写诗,《诗刊》无论是在小西天,或在虎坊桥,若有时间,我便去看望燕生老师,而每次去,燕生老师总把小雨喊来,互通一下情况,谈一谈铁道兵文化人的创作。言浅也罢,话深言罢,绝无诗人学子相会慷慨纵横的议论,也无忧时救世的使命负担,彼此心情全是新老战友会面的那样一种恬淡闲适。有时,我请他们到街边小店小酌,小雨总以事多而推辞。小雨用诗书写生活,而她的生活也像她的诗一样朴实无华。
后来,我在《中国铁道建筑报》做了12年的总编辑,为把副刊办好,也是为这张报纸撑门面,我多次向铁道兵出身的王燕生、李小雨,以及不是铁道兵出身的叶文福、黎焕颐约稿。每次打电话给小雨,她总说,让我想想。过几日,她会打电话说:“想了好久,诗性总回不到生活的原点,待以后有了想法,我再赐稿给你。”
小雨为人为诗,有凌云大志,少功利之心;有锋利之思,无世俗之气。她艺术的定力和人格的力量,使她在诗歌的创作上追求的是高品位的艺术纯度,只有一种可以称之为艺术感觉的东西悄悄地渗透心灵,让她的赤诚之心和诗性女神拥抱一起时,她才将诗泼洒出来,有如凡高那里最初闯入的色块或罗丹那里隐约跃动的线条,灵感被点燃后,才会渲染出浓墨重彩的辉煌。她的这种认真,我们从《红纱巾》的创作中可以窥见。当年,小雨作为18岁下乡的青春少女,“戴红纱巾”成为她长期以来的一个梦想,这个意象成为在动乱年代成长起来的诗人“重演过去”和“创造未来”的立足点,寄托了她对历史的回顾反思和对现实的正视,象征着已逝的青春与残存的希望。而这首诗的孕育整整经历了11年,1980年,在诗人近30岁时才将此诗写出。这首迟到的“青春之歌”中多了点这一年龄罕有沧桑,这正是特殊时代留下的印记,也是她11年心灵熔炼的结晶,没有沧桑岁月的熔炉,再好的矿石也难以冶炼成黄金。
纵观小雨的创作,她并不是一位高产诗人,但却是一位高质量的诗人。如果客观物象这一应激点不能激活她丰富的想象,不能营造诗的感觉,她不会轻易作诗的。她一直在寻找一种非常个人性的诗歌想象方式。
小雨是一个宽厚的人,记得前几年,我与文福被邀参加一个诗人的作品座谈会。作品存在某种瑕疵。文福放一炮,我放一炮,弄得现场很是尴尬。小雨温和地对我说“你还是铁道兵打风枪的性格啊!”其实,这话是对我温和的批评。小雨为人处世,讲究和合圆融,尊重他人的人文语境是生命智慧的觉解,是社会风尚的趋向。她长久生活在文学圈内,知道如何应天顺,和合化生。其实,对文学尤其对诗的评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永远不可能走近精准,一切都是概率,都是“差不多”,“还可以”,哪有合乎所有人口味的东西呢。小雨评价别人的作品,虽有“挑刺”,但更多是“栽花”,闪耀着历练老到的智慧之光。
四
我常对朋友说,铁道兵出身的诗人中,有三位是不能忘记的。第一位是王燕生,被人称为现代新诗的“教父”。如果没有燕生几十年以“青春诗会”这一平台,坚持对新诗的探索,中国诗坛不可能出现当下这一繁荣的盛况。二是铁道兵出身的小雨和伊蕾,她们二位是新诗探索的急先锋,为现代新诗的发展作出突出的贡献。尤其是小雨,一首题为《夜》的诗,萌生了“朦胧诗”派这个诗学概念。1982年2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小雨的《海南情思》组诗,其中的《夜》,因朦胧,读不懂被人批评。从此有了“朦胧诗”这一概念。事实上,文革结束之后,左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解体,诗歌面临着形式的危机,许多陈旧的表现手法已远不够用了,隐喻,象征,通感,改变视角和透视关系为诗歌创作提供了新的前景。于是,在诗歌艺术上具有探索精神的小雨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朦胧质素绝不是她诗的核心。她诗中最具价值的东西,是传达她生命本质的智性思考。作为主流诗刊的重量级诗人,诗中凸显出一种强烈的现代意识,一种对文化的哲性透视,这恰恰是小雨构筑其“智力的空间”的重要构件。十分难得。
小雨还是一位优秀的诗歌编辑家。经她推荐和发表的诗歌作品难以计数。她多次负责组织“青春诗会”,为诗坛培养了一大批优秀青年诗人。她较早推介“打工诗歌”,培养了众多优秀的打工诗人。我以为她为诗歌编辑几十年的岁月里,就是履行使命和责任的“春雨岁月”,她把自己的心血和智慧化作无尽的沥沥春雨,滋润着无数青年诗人,滋润着无边的诗歌园地。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小雨活着,活在土地上,活在春色里,活在诗韵中。
朱海燕简介
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战士、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
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
编辑: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