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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博林|《哲学原理》之于当代科学史研究的新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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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原理》是笛卡尔哲学体系最综合全面的呈现,是笛卡尔全部思想的总括,也被视作是笛卡尔哲学的最终定型。但书中大篇幅的物理讨论及其“过时”的世界图景,使其一直以来既远离了哲学研究的视野,也不受现代科学界的重视。不过,笛卡尔的世界图景在现在看来虽然会被视作是“过时”的,但却塑造了近代早期人们的世界观、自然观;笛卡尔的结论虽与现代物理解释迥异,但诸多关键概念的和整体世界图景的变革,却拓宽了当时人理解世界的边界与可能性;另外,相比于传统的经院物理学,《哲学原理》开辟了一种新的治学风格,该风格与近代科学的崛起密切相关。由此观之,笛卡尔的《哲学原理》实际构成具有根源意义的近代早期科学的重要样本。清华大学的鲁博林老师试图从科学思想史的视角,重新挖掘该书的历史意义。

鲁博林|《哲学原理》之于当代科学史研究的新意义

哲学原理(全译本)

[法]笛卡尔 著

张卜天、鲁博林 译

ISBN:978-7-100-23535-8

⭐️首个中文全译本⭐️

⭐️张卜天、鲁博林联合翻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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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世纪科学到近代科学的“过渡”文本

《哲学原理》在观念史视角的观照下,恰恰是笛卡尔自然哲学的独特性,赋予了它不可比拟的研究价值。由于《哲学原理》上承中世纪经院哲学,下启科学革命,具有明显的“过渡”时期的特征,由此使得现代人尽管在理解笛卡尔的方法论时毫无障碍,却也容易误解文本中残存的旧术语。这体现在笛卡尔的许多物理学表述上。先以《哲学原理》中多次提及的“spiritus”为例。在笛卡尔的语境中,spiritus指的是一种物质,即“刺激性液体和挥发性盐的微粒”,次之可指“酒精”,后者属于前者的一种。同时,笛卡尔在《气象学》中也提到了spiritus(法文: les esprits),国内学者将其译为“烈酒”;《灵魂的激情》中也有les esprits animaux的说法,一般译为“动物精气”。但无论哪种说法,似乎都和现代人通常理解的“精神”大相迥异。这是因为,拉丁语境下的spiritus上承公元2世纪的盖伦医学中的“普纽玛”(pneuma)概念,原指居于灵魂与身体、物质与非物质之间的中介性存在,中文学界也可译为“精气”或“元精”。因此在古典学术的背景下,spiritus原本就具有某种模糊的身心二元属性。但由于笛卡尔强烈的机械论倾向,spiritus的物质性被大大增强,进而和同样具有挥发特质的蒸气(vapores)和蒸散物(exhalationes)一道,成为其微粒理论体系的一部分。因此,对笛卡尔的spiritus概念的进一步研究,并不只是对某种过时观念的追溯或记录,而很可能成为揭示17世纪物质与心灵关系理解的一个重要切口。

再譬如,为了从微粒论视角解释各类物理现象,笛卡尔构拟了一个特殊概念:“沟槽微粒”(particulae striatae)。沟槽微粒是第一元素的一种,介于近邻的第二元素小球之间,因具有三个沟槽而得名。借助于该概念,《哲学原理》建构出某种微粒机械模型,以对天界现象(如太阳黑子)和地界的土、水、火、气等元素特性进行统一阐释。笛卡尔的阐释既基于纯粹广延的理性推定,也建立在常识或经验性的类比之上。比如他指出,“沟槽微粒”在第二元素孔道中的移动是单向的,因为孔道中形成的“枝杈”(ramulus)会阻止它们从另一头返回。这类假定往往具有强烈的几何色彩,却未必涉及具体的数学计算——或者说,它是几何化而非定量化的。从中可以看出,对于主张“普遍数学”(mathesis universalis)的笛卡尔而言,数学的限度究竟在何处,或者说,对自然的认识在何种意义上是数学化的。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无疑构成我们理解笛卡尔及其同时代科学实践的必要前提。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包括但不限于笛卡尔对“轻性”(levitas)、“天界小球”(globuli coelestes)、“水银”(argentum vivum)、“衔铁磁石”(magnes armatus)等概念的论述或解释。每一概念的特定阐释,都可能为研究近代早期科学打开不一样的路径。

二、科学革命前夜最后的自然哲学体系和宇宙图景

在术语构筑的细节网络之外,《哲学原理》的整体宇宙图景也值得引起当代科学史研究的重视。以前文提及的“时空观”为例。由于牛顿力学在现代科学体系中的霸权地位,“绝对时空观”在过去两百年间作为科学观念的基础,成为被普遍接受的常识。但随着20世纪后相对论、量子力学、大爆炸理论等的相继涌现,牛顿物理大厦遭到了革命性的倾覆,宇宙从无限重归有界,而藏匿其后的绝对时空观也面临历史性的重构:时间和空间果真不依赖于人的存在或观测吗?时空是无限延伸的吗?在遍布引力场的宇宙中,存在绝对空无一物的虚空吗? 作为对上述问题的回应,笛卡尔的充实宇宙与涡旋模型悄然重回当代科学思想研究的视野。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笛卡尔的物理学再次崛起——远远谈不上。对现代人而言,笛卡尔物理学的真正意义,存在于理解世界的可能性、世界图景的整体性及其在思想巨链里扮演的角色之中。从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到笛卡尔、牛顿,伟人们的思想各自主导了不同时期对世界的科学阐释。即便是“在位时间”略短的笛卡尔,亦统治学界长达一个多世纪,并拥有惠更斯、莱布尼茨等等伟大的后继者。但“大厦”的一次次倒塌和重建,使我们愈加看清科学的人文属性:究其根本, 对自然、宇宙或人本身的解释都是“属人的”,或如卡尔·波 普所言是“可错的”或“可证伪的”。 因此,任何一种影响巨大的科学体系之意义,不仅在于是否被证伪或证实,也在于它在何种程度上拓宽了人类构想和阐释世界的边界与可能性——这种意义未必尽显于当时,而可能在千百年后显山露水。故而科学史家吉利斯皮(Charles C. Gillispie)曾如是评价:

“(笛卡尔和牛顿)都是第一流的天才,生就超常的理解力,都适合做知识王国的奠基者……其中一位野心勃勃地想立即找到万物的本原,试图通过清晰而基本的观念来掌握第一原理,然后他可能就没有更多事情可做,而只能降低到自然现象的层面去追寻必然的因果联系;另一位则更加小心谨慎或者说谦逊,他从掌握已知现象入手去寻求未知的原理,而且只有在它们能被一连串因果关系产生出来时才肯承认。前者从他认为清楚无误的东西出发去寻求现象的起因,而后者则从现象出发去寻找其背后的原因,无论它是清楚的还是模糊的。前者所主张的自明的原理,并不总能使其找到现象的真正原因,而现象也并不总能使后者获得足够明显的原理。使这两个人止步不前的各自探索道路上的边界,并不是他们本人理解力的边界,而是人类自身理解力的边界。”

这段话揭示了笛卡尔物理学很少为今人察觉的另一优长,也是牛顿物理学所不及之处:笛卡尔对物理学之后(meta⁃physics,古希腊语原意为“后物理学”,今作“形而上学”)的学问,即万物的本原或第一原理有更加深刻的思考和清晰分明的观念。尤其是在牛顿对自然现象之外的讨论望而却步,甚至指控“广延即物体”的无神论倾向之际,笛卡尔早已就上帝是否存在、主体为何、心物问题等一系列根本的“大问题”进行了成熟的思考和论证。这不仅奠定了笛卡尔在哲学史上的崇高地位,更意味着他的物理学相比自我阉割后的现代科学,具有自然哲学意义上的融贯性。换句话说,笛卡尔的物理学是有“根”的。正是扎根于人类理解极限之根据,为并不习惯于过于穷根究底的现代人,提供了一幅令后者略感陌生的世界整体图景。这个科学革命前夜最后的自然哲学体系,也拥有四分五裂的现代分科之学所匮乏的整全性。笛卡尔物理学和现代物理学的不同, 毋宁说是前现代和现代世界图景的本质差异。对执着于操弄自然的现代思想而言,今人相对于笛卡尔的时代是进步了;但对始终不忘反思自然的哲学来说,我们却丧失了最为重要的东西:人与世界的关联。因之,重新回到《哲学原理》的自然解释,对当代科学史的研究而言无疑是一次“寻根之旅”。相比于仅仅被哲学界抽离出的方法论或第一哲学,《哲学原理》中呈现的是一个更为整全、有血有肉的思想体系。诚如沃勒斯所言,笛卡尔的物理学构想“并不是在解释世界本身,而是揭示我们不得不在其中定位自身的世界”。

三、现代科学中人的流离失所

相应的,笛卡尔在《哲学原理》中展现出激进的革命性之余,也保存了一些经院哲学中的旧概念, 譬如对“无分别”(indifferentia)与人的自由意志的关联论述,以及借鉴“种相理论”对光和声音的解释,等等。这也合乎他作为中世纪哲学到近代哲学分水岭的过渡性特征。但吊诡的是,现代科学中人的流离失所同样肇始于笛卡尔——始于他的“心物二分”, 始于人本身的机械化,也始于心灵和上帝在物理世界中的退场。这在《哲学原理》中已可见出端倪。在书中描绘的物理宇宙万象中,我们很难找到人的确切位置。尽管笛卡尔的知名论断“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破除了怀疑论的迷雾,为主体性原则奠定了根基,但思想的进展却在预想的道路外一路狂飙——根据笛卡尔的定义,“我”之所是“我”,是思 想的“我”,而思想是心灵的样式,于是所谓“我”乃是“我的心灵”。但心灵不是物体,并不具有广延,也不占据空间。换言之,我虽确定“我在”,但不知“我”何所在。这一问题也被与笛卡尔同时代的摩尔指出。他指责笛卡尔的心灵概念和上帝一样,都有从世界中被驱逐出去的危险,因为“它们既不存在于某些地方(alicubi),也不处处存在(ubique),因此只能无处存在(ibi)”。即便笛卡尔本人依然还在努力为非物质的心灵保留一席之地,譬如他关于“灵魂在脑中”的论断,对松果腺作为身心中介的假定,以及在生前最后一部著作《灵魂的激情》中对似乎彼此不可通达的灵魂和身体加以调和的努力。但比之于他前半生大刀阔斧的革命,这一调和多少显得绵软无力。

从这一意义上讲,笛卡尔的科学实践和他构建的科学体系本身的影响,远比当代人所认为的更加深远。在他之后,唯物论乃至无神论借着笛卡尔哲学的东风,一跃成为启蒙时代的新浪潮。随着科学与技术结合后的突飞猛进,现实需求进一步将科技推上神坛,“物质”世界愈加独立且无限扩张,“心灵”则遭到轻忽而沦为玄想。而现代科学最重要的成就,便是实现了笛卡尔《哲学原理》中“可望不可及”的目标:将上帝驱出物质世界,清晰分明地理性把握,以及更加彻底的数学化。但这一结果反过来,也构成胡塞尔所疾呼的“欧洲科学的危机”所在,同时还解释了20世纪以后,海德格尔等人为何力图重回栖居于大地的生活世 界,为后笛卡尔时代丢失的“我”(此在)寻找真正意义上存在之家。如此曲折回环的现代思想之旅,究其本源,尽可追溯到以不可怀疑的“我思”开辟鸿蒙的笛卡尔。这样看来,无论是就科学思想史的观念回溯,还是就世界图景的整全与融贯而言,笛卡尔的《哲学原理》都具有根源性的意义,而这一意义显然在很长时间内被低估了。 特别对于科学史的研究而言,《哲学原理》的学术价值远非“过时”二字所可遮蔽。恰恰相反,它构成了现代人重新了解近代早期尤其是17世纪西方主流科学形态的最佳范本,也是我们反思现代科学所可追溯的最重要的历史源头之一。

四、结语

综上所述,《哲学原理》的写作源自笛卡尔在思想风格上与现代科学的亲近,及其以清晰分明的原理把握世界的雄心,因此书中的自然哲学建构也成为笛卡尔物理体系的代表。笛卡尔旨在以此取代旧时代的亚里士多德主义物理学。但该书自诞生始便遭遇宗教指控、当局封禁等等磨难,牛顿力学的全面崛起更是最终令其退出历史舞台。因此在科学史叙述中,笛卡尔的物理学似乎近于玄想。但作者基于不同于经院哲学的新形而上学基础,构造出了一套完备的哲学体系,正如“哲学之树”的譬喻所言:从“原理”搭建的“根系”到各学科组成的“枝干”,相互关联,一应俱全。自思想史的角度观之,笛卡尔《原理》最重要的科学史意 义不在于具体的运动定律或天文解释,而在于一直被现代科学家诟病的对整全性的追求。 尽管因介于中世纪与现代之间而具有过渡特征,尽管与现代科学大相径庭,但笛卡尔的自然哲学始终是自洽而融贯的理性建构。从中可以看到科学革命之前,人类构想和阐释世界的可能性边界,这也使得笛卡尔的物理体系本身成为了值得追溯的、具有根源意义的思想史“奇观”。从这一角度而言,该书无论就研究还是译介而言都有相当的潜力可供挖掘,值得国内科学史界的关注与跟进。而未来更进一步的研究,也有望为理解现代科学打开一条不同寻常 的思想蹊径。

【声明:本文节选自鲁博林:“科学史视角下的笛卡尔《哲学原理》新探”,载《科学文化评论》,2022年第06期,第91-109页。为方便阅读,注释从略,具体小标题为编辑所加,引用请据原文。本文由鲁博林授权转发,权利为鲁博林所有。】

鲁博林|《哲学原理》之于当代科学史研究的新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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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务印书馆学术中心下设哲社、文史、政法和经管四个编辑室及威科项目组,主要承担文史哲及社会科学领域学术著作的编辑出版工作。出版物包括以《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中华当代学术辑要》、“大师文集”等为代表的多种学术译介和学术原创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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