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刁培俊老师赐稿
原文载《社会科学战线》2024年第6期,今据作者原稿,引用时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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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的动物书写——以苏轼诗文所见为中心
文 / 刁培俊
厦门大学历史与文化遗产学院
摘 要:苏轼宦游一生,所历之地覆盖了北宋的大部分版图。其经历之广,观察之细,阅读之繁,描述之多,非庸常儒士所能比。由此,其作品中出现了数量众多、种类不一的动物,构成了苏轼视域下实在与意象的生物世界。其中“被书写”的有软体和节肢动物门的鳆鱼、蛤蜊、红螺,虾、蟹、蚊、蛩、蜂、蝶、蝗虫等;鱼纲则有鲂鱼、鲤鱼、鲈鱼、鳊鱼、鳜鱼、鲟鱼、鲫鱼、河豚、鮰鱼、子鱼、白鱼、沙鱼等;爬行纲的有蛇、壁虎、鼍、龟、玳瑁;鸟纲动物有鸡、雁、鹤、鹰、隼、鸥、鹭、燕、鹘、鹌鹑、鸬鹚、鹈鹕、鵩鸟、白鹇、鸺鹠、斑鸠、快活鸟、提壶鸟、五色雀、桐花鸟等;属于兽类(哺乳纲)的有牛、羊、马、猪、狗、鼠、虎、猿、狨、狐、鹿、麋、犀、獐、蝙蝠、鼯鼠、竹𪕋、牛尾狸,等等。就苏轼的存世文本解读和再现的这一历史景观,从而反思方法论意义上“历史上的动物转向”和“动物的自然史”。
关键词:苏轼,动物,写实、意象,动物的自然史
宋朝苏轼(1037—1101)在诗、词、文、书法、绘画各领域均有巅峰般建树,从而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标杆性人物。他的创作生涯长达四十多年,“眼界穷大千” ,其诗文中记录了大量的生物名目。更由于苏轼人生历经大江南北,“身行万里半天下” ,除在开封任职外,还辗转黄、惠、儋、杭、密、徐、湖、颍、扬、定等多地任职和生活。这一特殊宦游经历,使其诗文中的生物名目更为丰富而多元,颇能凸显区域性特征。而其诗文中写实与意象虚构的动物名目,则更多彰显了苏轼创作的无穷想象力,蕴含了诸多巧思妙悟。
按照通用的动物分类方法,就苏轼书写涉及到的动物种类,谨列表如下。
表1 苏轼诗文中所见动物
我们先按动物分类展开苏轼视域动物书写之具体呈现,然后再就不同区域之间动物分布加以考察,从而就苏轼之动物书写试做剖析,藉以辨别其中的写实与虚饰意象,探索“动物的自然史”方法论未来的适用性。
一、苏轼视域动物书写的分类
(一)无脊椎动物(软体和节肢动物)
苏轼诗文中映现的无脊椎动物包括鳆鱼、蜗牛、牡蛎、蛤蜊、红螺、虾、蟹、蚊、虻、蛩、蜂、蝶、蝇、白蚁、蝗虫、蜘蛛、萤火虫等。苏轼在元丰八年(1085)曾经短暂知登州(今山东蓬莱),撰写《鳆鱼行》,并向友人滕元发赠送了“鳆鱼三百枚” 作为土物。鳆鱼即鲍鱼,登州地靠黄海,应是本地所产。在黄州时,他怀念杭州风物,吟诗有“脆酽红螺酱” ,红螺酱应当是以红螺所制作的酱菜。苏轼在岭南还食用蟹与蛤。他记录“久戒杀,到惠州,忽破戒,数食蟹蛤” 。
多水之地常常多蚊。苏轼在湖州就有“千顷菰蒲聚斗蚊” 之语。聚集的蚊常常成群结队,噪声扰人如雷,即“蚊雷”。苏轼在黄州时就曾说“独与蚊雷共圭荜” 。苏轼言徐州五、六月“飞蚊殷回廊” 。蚊在苏轼笔下尚有各种别名,如豹脚、花鹰、白鸟。豹脚指一种脚部有花纹的蚊子,蜇人尤痛。苏轼之“不怕飞蚊如立豹” 与“风定轩窗飞豹脚” ,均写的是湖州之豹脚蚊。此外,苏轼“肯随白鸟过垂虹” 中的“白鸟”或指蚊子,乃是用典。苏轼还将蚊子比作鹰,称其“飞蚊猛捷如花鹰” ,后世遂有以“花鹰”喻蚊。
苏轼多次提及蜜蜂:在杭州有吟“蜜蜂未许辄先甜” ,于密州送春则言“蜜熟黄蜂亦懒飞” ;在开封南园,闭门春昼,听闻“惟有黄蜂喧” ;游徐州云龙山,又观“喧蜂集晚花” 。苏轼既有对蜂采集喧闹之状的描绘,还注意到了蜂脾蜜满,安静休憩,懒怠不飞的景象。
对于蜂所产之蜜,苏轼记载更多。陆游曾记载一则逸事:仲殊和尚嗜好食蜜,饮食多为蜜渍,旁人“多不能下箸。唯东坡性亦酷嗜蜜,能与之共饱” 。苏轼在定州所见“蜜渍生荔支” 。据记载,苏轼在食用茯苓、何首乌、熟地黄等中药时,常有“入少白蜜”“炼蜜和入木臼”“蜜和丸”之语。此外,苏轼还曾经在黄州酿造蜜酒,该法传自杨世昌道人,以蜂蜜为原料酿制。宋朝已出现了人工养殖的蜜蜂,养蜂业获得了极大的发展。苏轼曾言“山家为割千房蜜”,可能就是指人工养殖的蜜蜂。他还吟有“蜂闹黄连採蜜花”之句, 所言乃施州(今湖北恩施)所产之黄连蜜。
蜂蝶常常并举,当然蝴蝶的价值多限于观赏。苏轼笔下出现蝶的地点有:于凤翔延生观见“晚来蝴蝶入疎帘” ;于杭州寿星院看“伶俜寒蝶抱秋花” ;在徐州有“落花胡蝶作团飞” 之语;于开封观侍女“手弄黄花蝶透衣” ,可见蝶之分布广泛。夏蝉又名蜩,在苏轼笔下蝉鸣蜩吟亦处处可闻。开封“高柳鸣蜩午更喧”,徐州“荒林蜩蚻乱”,吴江“蝉声杂鸟声”,杭州“日高山蝉抱叶响”,真州“绿槐高处一蝉吟”。苏轼在惠州所见石盐木“坚若铁石”,且“白蚁不敢跻”, 出现了白蚁。
蝗灾往往绵延多地,为害颇广,苏轼曾言“近在钱塘,见飞蝗自西北来……此京东馀波及淮浙者耳” ,蝗灾面积之广可见一斑。熙宁年间,任职杭州时,苏轼便曾捕蝗至浮云岭。他目睹并记有“熠耀亦有偶,高屋飞相追” 之景,应指夜空中闪耀飞舞的萤火虫。苏轼在过淮时,于舟中曾见蜘蛛,留下了“落月挂柳看悬蛛” 的诗句。
就历史书写意义上,我们反复斟酌苏轼诗文的内容,几乎每一则记载均难以发掘出动物的“自我告白”,呈现出动物自我的历史。
(二)鱼类(纲)动物
苏轼笔墨间的鱼类(纲)动物相当丰富,鲂鱼、鲤鱼、鲈鱼、鳊鱼、鳜鱼、鲟鱼、鲫鱼、河豚、鮰鱼、子鱼、白鱼、沙鱼等,均有出现。鳊鱼早在苏轼出川途经襄阳时就有所见,吟诗有《鳊鱼》。在《上堵吟》中,他特意描绘了当地“鳊鱼冷难捕” 。在游览凤翔大老寺时,苏轼亦有“池浚落河鲂” 之句。鲂鱼即鳊鱼。在润州,苏轼咏退圃曾言“一钩归钓缩头鳊” ,所指同样是鳊鱼,以肥美而出名。苏轼曾记载儋州放生鲫鱼之事。他购买了渔人所捕的21条鲫鱼,暂养于木盆中,最后放生于城北沦江之阴、吴氏之居、浣沙石之下。面对“尚能微动”的鲤鱼,苏轼以瓮养之,“其死而食,生即赦之”。
苏轼在湖州曾品食鲈鱼,留下了“紫蟹鲈鱼贱如土” 的诗句。苏轼在惠州亦再次提及鲈鱼。儋州峻灵王庙旁山中所产“紫鳞鱼” ,可能是一种淡水鱼。鳜鱼分布广泛。在杭州时,苏轼曾经收到钱勰赠送的竹笋,感谢之余,他特意分享了自己“取笋蕈菘心与鳜相对” 的做法。朱寿昌向苏轼赠送了鲟鲊,乃是鲟鱼所制的食品。苏轼在金陵时曾有诗句写鮰鱼,即江团,这是长江中的一种特色鱼类。该鱼肉质鲜美,苏轼吟有“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㹠不药人” 之句,乃是以石首鱼与河豚比鮰鱼。石首鱼即黄花鱼。河豚是著名的江淮风物,虽有剧毒,但因滋味鲜美,多有人食之,苏轼所言“江淮间人好食河豚,每与人争河豚本不杀人,尝戏之,性命自子有,美则食之,何与我事” ,正是指此。
华南产子鱼。苏轼在开封收到过吕希彦所赠的子鱼,称之为“通印长鱼” 。这种鱼多产于福建莆田,滋味鲜美。据王巩记载,出身莆田的蔡襄“重乡物,以子鱼为天下珍味,尝遗先公,多不过六尾,云所与不过谏院故人二、三公耳” 。苏轼曾以“通印子鱼犹带骨,披绵黄雀漫多脂” 描绘其美味。宋人洪迈记载,苏轼创造了“通印子鱼”:该鱼起初作“长鱼”,苏轼为与黄雀相对,借用了“子”字,后人沿而用之。当地人甚至因而改“显应庙”为“通应庙”,以坐实此诗所言。白鱼是苏轼笔下的另一种知名鱼类。苏轼吟有“白鱼犹喜似江淮” 与“明日淮阴市,白鱼能许肥” ,表明此乃江淮特产。苏轼在湖州(今浙江湖州)提及“淮鱼”,并吟“恣看修网出银刀” 。蜀地同样出产这种鱼,他吟有“想见青衣江畔路,白鱼紫笋不论钱”和“烂蒸香荠白鱼肥” ,或可明证。苏轼在黄州时,吴子野赠送给他沙鱼和赤鲤。沙鱼即鲨鱼。宋人杨彦龄认为鳆鱼(即鲍鱼)味美,便以沙鱼作比,“沙鱼翅鳔之类,皆可北面矣” 。朱寿昌曾赠送苏轼以鲟鲊。
鱼类多生存于水中,就前揭诸诗文所述,苏轼历史书写中的鱼类,它们能否自我表白并有可用于历史研究的文献存世,寻求其间的“动物的自然史”,我们颇感为难。
(三)两栖纲、爬行纲动物
苏轼视域的两栖纲动物只有蛙一种。华南一带,早在宋朝就有食用蛙类的习俗。苏轼特书一笔云“稍近虾蟇缘习俗” 。蟇即蟆,虾蟆便是指蛙。蜀地有食蛙的习惯。张世南舟过眉州,“见钓于水滨者,即而观之,篮中皆大虾蟆”,这一动物被当地人称为“珍味”。成都人最喜食蛙,不仅自己享用,亲朋好友还互相馈赠,做法就是将蛙“以料物和酒炙之,曰炙蟾”。
苏轼视域的爬行纲动物有蛇、壁虎、鼍、龟、玳瑁等。岭南地区居民吃蛇。宋人朱彧记载“广南食蛇,市中鬻蛇羹” ,似相当普遍。苏轼于惠州有“何以侑一樽,邻翁馈蛙蛇” 之语,大抵也表明当地普遍食用蛙、蛇。苏轼在徐州还看见了蝎虎、络纬的身影。蝎虎即壁虎,又名守宫,形似蜥蜴,苏轼曾言“窗间守宫称蝎虎” 。熙宁十年(1077)三月,朝廷“内出蜥蜴祈雨法,试之果验” 。在徐州,苏轼写有闻“床下鸣络纬” 之句。络纬是一种昆虫,夏秋夜晚常振翅,发声如纺线之音,俗称纺织娘、络丝娘。鼍即扬子鳄,其鸣声如鼓,故有“鼉鼓”之称。仕宦之初,苏轼在游览凤翔东湖时吟诗“深有龟与鱼,浅有螺与蚶” ,在无锡道中曾听闻“鼍鸣窟中如打衙” 。苏轼在华南地区见到的爬行动物还有龟。
爬行纲动物极可能将其生活历程留存于世,但是,如何就“动物的自然史”而深入探考,就前揭苏轼历史书写中的文献而言,似无从措手。
(四)鸟纲动物
出现在苏轼诗文中的鸟纲动物相当繁多,譬如鸡、鸭、鹅、雁、鹤、鹰、隼、鸥、鹭、燕、鸽、鹘、鹌鹑、鸬鹚、鹈鹕、喜鹊、乌鸦、鵩鸟、白鹇、鸳鸯、鸺鹠、斑鸠、黄鸟、快活鸟、姑恶鸟、蕲州鬼、提壶鸟、百舌鸟、五色雀、桐花鸟、鵁鶄、竹鸡、杜鹃等等。鸡较为常见。在杭州山村,苏轼就曾听闻“烟雨濛濛鸡犬声” ;于武昌西山则诵有“笳鼓过军鸡狗惊” 之语;而在惠州,因连日降雨,窘迫到只能“人随鸡犬上墙眠” 。苏轼吟诵“老鸡卧粪土,振羽双暝目” ,惟妙惟肖地描写了鸡扬翅洗浴之景。早在嘉祐年间,苏轼出蜀,途经襄阳(今湖北襄阳),曾作《食雉》诗一首。在海南儋州,苏轼“十日一遇黄鸡粥” 。
在苏轼笔下出现频率较高的鸟类,还包括雁、鸥、乌、鹊,等等。乌、鹊常常并举,乌即乌鸦,鹊乃喜鹊,两者都是鸦科动物,颜色、体型相近。在杭州,苏轼有句“野庐半与牛羊共,晓鼓却随鸦鹊兴” ;在黄州时则吟有“未许牛羊伤至洁,且看鸦鹊弄新晴” 之语;记眉山旧事则言“是时乌与鹊,巢鷇可俯拏” ;在惠州迁居白鹤峰,吟有“晨与鸦鹊朝,暮与牛羊夕” 。嘉祐年间,苏轼父子兄弟出蜀,途经巫山,见乌鸢众多,在舟上取食,而人不曾加害;在颍州时,他陪同欧阳脩游览西湖,有见“城上乌栖暮霭生” ;过淮经泗州时,他描绘“饥鸦舞雪城” 之景;于开封当值,他又诵有“东台瞑坐觉乌飞” 之语。喜鹊也同样多见,在苏州虎丘,苏轼吟有“喜鹊翻初旦” ;于徐州则有“坠巢乳鹊拳新竹”的诗句。
宋人在野外还能经常目睹鹤的身影。苏轼在凤翔于溪边见之,吟有“溪边野鹤冲人起”;游湖州道场山、何山,闻“至今山鹤鸣夜半”;在杭州长老院则感叹“惟有孤栖旧时鹤”;而在惠州更见“孤舟鹤踏翻”之景;在儋州又见“玄鹤舞长翮”。这里的玄鹤,或即灰鹤。苏轼在润州写有“落红处处闻啼鴂” 之语。杜鹃鸟即子规,即鴂。鹘鸟是鹰隼一类。苏轼与李委泛舟赤壁之下,李委吹笛,风起水涌,“山有栖鹘,亦惊起” 。鵁鶄是水鸟,又被称为池鹭。元丰七年(1084)上巳日,苏轼出游,见到了“对立鵁鶄相媚妩” 。
鸺鹠是常见于中国南方的一种鸮类,别称为小猫头鹰。苏轼在惠州曾“夜枕闻鸺鹠” ,在儋州又听闻“孤城啸鸺鹠” 。有关白鹭,苏轼在惠州时写有“北渚集群鹭” ,他晚年北归经过海南澄迈,留下了“贪看白鹭横秋浦”和“杳杳天低鹘没处” 之句。在惠州时,苏轼曾收到表兄程正辅馈赠的黄雀。他曾言“披绵黄雀漫多脂” ,应是用来食用。燕是常见鸟类,苏轼在儋州有“新巢语燕还窥砚” 之句。岭南地区还有白鹇,该鸟翎毛长而华丽,体色洁白,有黑色花纹,面部为红色。苏轼曾提及,陈绎在广州时“以公使谷养白鹇” 。嘉祐年间,在过秭归(今湖北宜昌)新滩时,苏轼见到了鸬鹚与白鹭,写有诗句“鸬鹚不敢下,飞过两翅轻。白鹭誇瘦捷,插脚还攲倾” 。鵩鸟为猫头鹰一类,叫声如狐,苏轼于杭州秋夜曾闻其声,曾言“窗前有栖鵩,夜啸如狐狸” 。鸢乃鹰科猛禽。苏轼在苏州虎丘寺留下了“愁鸢蹲落景” 的诗句。
苏轼在徐州所见的鸟类较多。野鸭即凫,多与雁并举,是为“凫雁”。在徐州桓山,苏轼见“凫雁先拍拍” ;游百步洪,渔夫呼叫而凫雁惊飞,即“水师绝叫凫雁起” 。提壶鸟鸣声酷似“提葫芦”,便以声命名。苏轼在游览张山人园时,吟有诗句“提壶劝酒意虽重,杜鹃催归声更速” 。鹰乃是猛禽。苏轼在徐州时便见到武将“狄生臂鹰来” 。在当地,苏轼还提到了用于祭祀祈雨的鹅,即“宰鹅祈雨法” 。苏轼曾言“(鹅)有祈雨之厄” 便是指此。在徐州祈雪时,他吟有“苍鹅无罪亦可怜” ;与此相关,郡中同僚贺雨时,他也有言“而况刑白鹅” 。
苏轼视域还见到了两种奇特的鸟类,其一为倒挂子。这种鸟“绿毛,红喙,如鹦鹉而小”,为苏轼在惠州所见。他对该鸟多有描绘,留下了诸如“绿衣倒挂扶桑暾”和“倒挂绿毛么凤” 等句。除了倒挂子,苏轼笔下另一种特殊的鸟是五色雀。他在儋州作有《五色雀》一首“海南有五色雀,常以两绛者为长,进止必随焉”;该鸟毛色多样,“青黄缟玄服,翼卫两绂朱” ,即有青、黄、黑、红诸色。据苏轼所言,这种鸟还能预示晴雨,或可说是祥瑞之鸟。苏轼在惠州游览白水山时,也吟有“仙山一见五色羽” 之句,这里的五色羽或许即为后来所见的五色雀。
苏轼所见的鸟类动物还有桐花凤、鸬鹚、山胡鸟、鹘鸟、鹰等。桐花凤是蜀地的一种小鸟,相传因集于桐花而得名。唐人张鷟就有相关记载:“剑南彭、蜀间有鸟大如指,五色毕具,有冠似凤,食桐花,每桐结花即来,桐花落即去,不知何之。俗谓之‘桐花鸟’。” 苏轼在回忆其母程氏不伤害鸟雀的逸事之时,也留下了旧居“有桐花凤四五百,日翔集其间” 的语句。此外,他还在诗文中回忆“故山何所有,桐花集么凤” 。
苏轼在黄州所见鸟类颇多。他特意作《五禽言》诗,记录了当地五种特别的鸟类。禽言,即将鸟鸣声与人语对应,借鸟鸣而发幽思。禽言诗中的鸟常常以鸣声命名。苏轼所写之五种鸟分别是蕲州鬼、布谷、快活、蚕丝一百箔、姑恶。其中布谷即杜鹃,又名子规,黄州当地人因其鸣声也称之为“脱裤”;姑恶是一种水鸟,或为现在的苦恶鸟,其声凄恻。其余三种暂难考辨。这种以鸣声名鸟的做法,还可见于竹鸡。该鸟又名为泥滑滑,乃因鸣声类似此音而得名。苏轼在黄州写有“泥深竹鸡语” 之句。他还在“泥深厌听鸡头鹘”下注明,蜀地人称呼鸡头鹘为“泥滑滑”。
俗谚: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但是,就苏轼诗文中的动物历史书写而言,如何让这些天上飞的动物“留声”,并以之探究确难“历史上的动物转向”及其“动物的自然史”,还待更多考察。
(五)哺乳纲动物
苏轼视域之中的哺乳纲的动物主要包括牛、羊、猪、狗、鼠、马、豺、狼、虎、猿、狨、狐、鹿、麋、犀、獐、蝙蝠、鼯鼠、竹𪕋、牛尾狸等等。宋朝的牛多用来耕地。在黄州东坡,苏轼就“买牛一具,躬耕其中” ,并说“行地之必用牛马” 。牛之皮、筋、角等均可用于制作军需器具,即“近者军器监须牛皮” 。用来制作如“牛酥”一类乳制品,自然也是牛的一大用途,如苏轼所吟“牛酥煎落蕊” 。牛在古代还用以祭祀,苏轼过秭归新滩(今湖北秭归)时,有诗云“赖此牛酒盈” 。苏轼还记载了岭南普遍存在的杀牛风气,“海南为甚”,当地之人“病不饮药,但杀牛以祷……黎人得牛,皆以祭鬼,无脱者”;海南杀牛之数颇多,甚至“耕者与屠者常相半”。宋朝的牛以南方为胜。黄州多产水牛,即苏轼于“为买乌犍三百尾” 下注之“黄州出水牛”也。故而苏轼在东坡躬耕时所买之牛,可能也是水牛。该牛毛色乌黑,可以典故“黑牡丹”称之。某日,该牛生病,苏妻王闰之诊断后认为,“此牛发豆斑疮也,法当以青蒿粥啖之”,苏轼幽默地将此事形容为“老妻犹解接黑牡丹”。岭南地区无疑也多牛,苏轼所言之“牛羊满空渎” ,正是惠州之景。
苏轼笔下的马出现较为频繁。苏轼曾提及产于麟州(今陕西神木)的骏马,即“子河骏马方争出” 。他还见到秦州(今甘肃天水)所产之“肉騣马”,这是一种“騣如牛,颌下垂胡侧立,颠倒毛生肉端” 的马,应也属骏马之列。苏轼在京为官时,曾多次被朝廷“赐马”,如在元祐元年(1086)、四年、六年及七年,苏轼均写有对赐衣金带马的谢表。其中的前两次,苏轼均获赐衣、金腰带、金镀银鞍辔及一匹马。由于多次获赠,苏轼还曾将多余的马匹转赠给李廌,并书写凭据,以防李廌将来卖马无凭。
宋朝高层多食羊肉,羊肉的做法各异,以《东京梦华录》所载之开封城为例,有旋煎羊白肠、入炉羊、羊头签、软羊诸色包子等。在儋州时,苏轼就曾回忆汴梁生活“十年京国厌肥羜,日日烝花压红玉” 。吕大防曾记述云:“饮食不贵异味,御厨止用羊肉。” 南宋陆游描述蜀地推崇苏轼作品之风,有一谚语:“苏文熟,喫羊肉;苏文生,喫菜羹。” 此之可谓宋代食羊之风的绝佳注脚。宋人也将产于契丹等北国之羊引入国内。苏轼在密州时,谈及当地“剪毛胡羊大如马” ,所指应是这类。另外,在北地所产之羊中,有“卧沙羊”一品。曾雄生认为,这正是苏轼所言“卧沙细肋吾方厌”之“卧沙细肋”,也即产于同州、华州等地的同州羊。苏轼的故乡蜀地也豢养羊。苏轼本人早年也曾亲自放牧羊,即所谓“前有百尾羊,听我鞭声如鼓鼙” 是也。另外,其贬居地黄州“羊肉如北方” ,可见当地同样盛产羊。苏轼更于黄州获悉:当地牧民驱赶羊群至贫瘠之地,认为这种地方“草短而有味,羊得细嚼,则肥而无疾” 。闽、广地区则有野羚羊,苏轼北归途经韶州(今广东韶关)时,收到了冯祖仁赠送的“羊边” 。
猪与羊虽同为重要的肉食来源,但在北宋,两者有一定的差别。以苏轼为例,其在开封时多食羊肉,而在黄州有言“黄州好猪肉” ,于儋州更是“五日一见花猪肉” 。贬谪迁居之时,为钱财所困,苏轼自然更倾向于选择价格相对较低的猪肉食用,“每日一肉” ,抑或非下等民户所能致者。在苏轼的故乡蜀地,食用猪肉乃常见之事。眉山当地人聚众劳动,每年七月都“买羊豕酒醴,以祀田祖,作乐饮食,醉饱而去” 。当时也有一些地区以美味的猪肉而闻名于世。早在岐下时,苏轼就曾听闻“汧阳(今陕西千阳)猪肉至美” ,并命人购买。作为美食家的苏轼对于如何食猪肉亦有自己的心得,他认为烧猪需“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 ,即应以火慢炖猪肉,后世所言之“东坡肉”就由此化出。此外,苏轼还曾将芜菁与猪肉一同烹煮。元丰元年(1078),在徐州时,苏轼曾向友人李公择赠送笋与芍药,并赋诗两首,其中有句“我家拙厨膳,彘肉芼芜菁” 。在黄州时,苏轼特意向堂兄苏子安告知自己近况,在信中他记录了两种制作猪肉的方法,即“煮猪头,灌血腈” 。“血腈”应是猪血精肉制肠。食用猪头与血肠可能是川地风俗,苏轼形容两菜有“太安滋味” 。
苏轼视域内哺乳动物有狗。苏轼在儋州时豢养了一条名曰“乌觜”的狗,或是因为该狗嘴部为黑色,故而名之。当然,这种命名方式或许也参照了“黄耳传书”的典故。黄耳乃陆机之犬,聪明机灵,据传能为主人往返传书。苏轼大抵希望乌觜能够像这位“犬中前辈”一样伶俐聪慧。事实上,该犬也的确颇为机灵,通人性。苏轼得知自己被朝廷宽赦后,该犬“掉尾喜欲舞” ,与主人同乐。在惠州,因龙卷风肆虐,出现了“人随鸡犬上墙眠” 的情况。在武昌西山,苏轼吟有“笳鼓过军鸡狗惊” 之语;武昌之犬与海南之牛一样,有被杀戮之灾。苏轼特意作《记徐州杀狗》,所言正是“(徐州)厢界有杀狗公事” 。兔也是常见动物。元丰二年(1079)人日,苏轼等十人于徐州城南会猎,同样可能猎取到了兔,所谓“得兔不暇燎” 即是。
哺乳动物老鼠和蝙蝠也出现在苏轼视域之中。元丰三年(1080),苏轼夜宿黄州禅智寺,吟有“佛灯渐暗饥鼠出” ,描述传神,生动形象。蝙蝠是一种特殊的哺乳动物。苏轼在杭州、湖州、濠州均有见之。蝙蝠常常以“仙鼠”之名出现。苏轼游杭州洞霄宫,写道“洞中飞鼠白鸦翻” 。苏轼在湖州卞山龙洞祈晴时,也留有“飞鼠翻白鸦” 之句。“飞鼠”与“白鸦”或许均指蝙蝠。在途经濠州涂山、荆山时,苏轼与苏迨、苏过父子三人一同游览,“归时蝙蝠飞” 。
豺、虎这类猛兽均生活于山林中。苏轼过宜宾(今四川宜宾),言此处“路有豺虎迹” 。依据文榕生的研究,老虎分布广泛。程民生则指出,北宋除了京师开封府外,其他诸路都有老虎分布。
蜀地的狨,即金丝猴。在开封,苏轼曾经收到杨礼先、李廌赠送的狨皮。何业恒研究表明,古代金丝猴分布地域由北至南,跨渭河、长江、珠江、澜沧江等流域,分布范围更广于现代。直到在18世纪以后,受人类活动的影响,金丝猴的分布领域开始急遽缩小,体现出“人进兽退”的特点。据此可知,北宋时金丝猴应有较为广泛的分布。人们猎杀金丝猴取皮,用以制作各色物品,其中最出名的就是“狨座”,即以狨皮制作的坐褥。依据朱彧记载,这种制品仅“文臣两制、武臣节度使以上许用”;用作此物的狨可能是川金丝猴,因为该狨“生川中,其脊毛最长,色如黄金”。据程民生研究,受质量、大小等因素的影响,绒皮的价格也有所变动,从一至五、六贯不等,绒座的价格曾高达百贯,但在南宋前期价格有所下降。
兔、狐乃苏轼在司竹监苇园狩猎时所见。治平元年(1064),苏轼留下“黄狐老兔最狡捷……风回焰卷毛尾热,欲出已被苍鹰遮”之语;狩猎者满载而归,“鞍挂雉兔肩分麚”。麚即公鹿。这里的鹿种类不明,但根据何业恒的研究,晚至清代乾隆年间,西安周边依然出产麋鹿,而直到20世纪50年代,当地还有野生的梅花鹿。历史上包括黄州在内的湖北地区一直盛产麋鹿,黄冈县在明朝弘治时期仍有关于麋的记录,而到了清朝乾隆十四年(1749)时史阙有间,野生的麋或已无迹可寻。梅花鹿在诸历史时期也都广泛见于湖北境内,一直到20世纪,当地都有野生梅花鹿。鹿、獐乃黄州当地盛产之物,苏轼言黄州一带“猪、牛、獐、鹿如土” ,便是例证。苏轼在途经郿县南山盘龙寺时,有“月黑惊麏窜修竹” 之语。麏为獐子,也是鹿科动物。獐分布较为广泛,古时宝鸡、凤翔、岐山等地均有此兽,但如今在陕西,野生獐已踪迹难寻。
鼯鼠又名飞鼠,熙宁七年(1074)除夕夜,苏轼有句“饥鼯嗅空案” ,应当是在密州所见。竹𪕋,即今人所知之竹鼠,属于啮齿动物,可以食用。苏轼所得之竹鼠,乃“野人献竹𪕋,腰腹大如盎” ,或是一只较为肥硕的竹鼠。竹鼠因以竹为食而得名,虽然其食谱并不局限于竹,但其分布多与竹林分布有重叠。何业恒就曾经通过研究竹鼠的分布区域,来探讨古代竹林的分布情况。盩厔县设有司竹监,专门打理凤翔的官竹,凤翔之多竹由此可见一斑。故而,此地出现竹鼠,并不令人奇怪。
牛尾狸,又名玉面狸,即果子狸,滋味鲜美,食用历史相当悠久。牛尾狸被宋人视为馈赠佳品。苏轼在黄州将之赠送给当时知黄州的徐大受。梅尧臣写其故乡宣州之佳味,就有“雪天牛尾狸” 之语。江西地区尤其盛产牛尾狸,苏辙记录筠州风物,作《筠州二咏》,其一便是写牛尾狸。在这一地区的文人圈内,馈遗牛尾狸的行为相当普遍,如周必大、刘克庄、杨万里等人都有收赠该狸的记载。
要之,苏轼视域的动物种类相当丰富,钩沉索隐之间,似乎确难“历史上的动物转向”和“动物的自然史”。
二、苏轼视域动物书写的虚与实
本文使用苏轼诗文作为基础史料,自然受文学作品特性之影响,其中有历史真相之写实之笔,也难免作者的虚化、用典、假借和意象,更难免偏颇的见与不见。虽然前者是本文重点关注的对象,但后者同样不能忽视,对意象书写的探究或有助于揭示宋代社会生活中文化元素的嬗变。两者相合,方是苏轼视域下完整的动物世界。当然,就记载北宋动物的文本类别而言,尚可有地方志、正史、笔记小说、文人文集等等不同的来源,或可因形态各异而相互印证。譬如,苏轼笔下的黄鸡即具有一种特殊的意象。苏轼引用这一典故,异于前人,反“时光易逝,而人易老”之意用之。再者,苏轼笔下之马千姿百态,亦有丰富的文学内涵。苏轼一生中为数量众多的画马题跋,而今存世者相当罕见。他笔下之马神态各异:普通平凡、负重行路者有之,多写日常行路生活;矫健俊美、迅疾快速者亦有之,多用以喻人;更有瘦弱憔悴之病马羸骖,这一特殊的病兽意象,常常体现了苏轼对现实生命的思考。
在苏轼笔墨之间,牛也拥有丰富的文学内涵。“卖剑买牛”“羊牛下来”“带牛佩犊”“牛马风”等与牛有关的典故,俱被他频繁使用。此外,他也多以“老牛”“羸牛”“磨牛”自喻,常写人生穷苦、境遇困厄。
在苏轼笔下,另一种广泛出现的鸟类,鸥鸟,是常见的水鸟,主要栖息在湖泊、河流附近。这种鸟在《列子》中已有出现,相关记载衍生出“鸥鸟忘机”之典。在苏轼笔下,鸥鸟屡屡出现,涉及多个地点,其间写实与意象或兼而有之:苏轼与时在京东路李邦直唱和,言其“日向城南看浴鸥” ;游湖州何山,亦有见此鸟,吟称“坐羡轻鸥矫” ;他游武昌西山,又“坐看鸥鸟没” ;饮于颍州西湖,苏轼赏“水天鸥鹭静” 之景;而在惠州,则又有见“江鸥渐驯集” 之状。景中有人,人中有景,虚实难辨。
在苏轼笔下,诸种鸟类的出现频率都明显逊色于鹤与雁。这两种鸟均是候鸟,有迁徙的习性。其中,雁的迁徙性更为人熟知。故而在各类文学作品中,常有北雁南翔之语。对于屡遭贬谪的苏轼而言,“归雁”无疑是特殊的意象,尤其在被谪海南后,他更将怀人、思乡之情寄托于北归的鸿雁之上。
经过历代诗人的反复摹写,归雁、飞鸿、北雁、南飞雁等,都是常见的固定意象,虚中有实,虚实结合,往往难以辨别。出于严谨性、追求历史真相的考虑,本文将列举苏轼笔下,一些现实指向性较为清晰的雁:苏轼游凤翔凌虚台,见“台前飞雁过”;游徐州云龙观,观“惊飞堕伤雁”;登无锡惠山,又“仰见鸿鹤翔”;过河南新息,吟诗“竹陂雁起天为黑”;写惠州江畔,则言“水暖鸿北翥”。等等(诸如此类?),我们都在虚实相间的理念中,将之呈现出来。
鹤、雁有时并提,两者同样是具备深厚文学意蕴的动物。因其优雅的体态、高洁的寓意,鹤得到了文人墨客的青眼。在汉代,便出现了“鸣鹤之士”一词,指的是有才德而未出仕的贤者。自唐宋以降,士人常常豢养、调教鹤用以观赏。在养鹤风气的推动下,《相鹤经》一类的书籍广泛传播。苏轼于定州所作的《鹤叹》,便描绘了在园中饲养的鹤。及至宋徽宗朝,鹤的地位上升,它的出现常常被视为祥瑞而加以庆祝。这一现象可能与宋徽宗对道教的推崇有关。至此,基于其观赏价值、文化意义,鹤衍生出了别样兴味。与特殊的政治背景下,鹤的价格不断攀升。在北宋末期,因花石纲所需,官员们不得不采购鹤,甚至因此秀州华亭(今上海松江)地区的白鹤每只贵至千贯。古人对于鹤的分类是比较模糊的。经过对方志等记载的研究,文榕生认为,被古人称为“鹤”或“白鹤”的,应该多指丹顶鹤。但具体到苏轼笔下,由于出现的鹤大多不具备鲜明的指向性,故而很难判断他所言之鹤究竟属于哪一种类。更何况苏轼写鹤以典故性、比喻义的虚指为多。在他笔下,鹤常用以描写人体态清癯消瘦,即为“鹤骨”。此外,“北山猿鹤”“鹤归华表”“华亭鹤唳”等,俱是苏轼笔下与鹤有关的常见典故。
Robert Hans van Gulik (高罗佩)对中国诗文中“猿啼”等猿意象做了细致考证,并在《长臂猿考》中详细梳理了中国古代“猿”意象的嬗变。他认为,在公元14世纪之前,因为长臂猿的栖息地相当广泛,人们对这一动物也不陌生,故而此时诗文中的“猿”就为长臂猿;此后因气候变化、森林破坏等缘故,长臂猿的分布界限不断南移,数量也变得越来越稀少,“猿”字开始出现混用,即逐渐用来指代狒狒、猕猴等其他灵长类动物。高耀亭等人的研究也佐证了这一点。依此而言,“巫山猿啼”的典故由来已久,苏轼曾途经三峡一带。在犍为(今四川犍为)时,他曾吟“山猿悲啸谷泉响” ,所写所闻正是猿啼。
此外,在惠州时,苏轼还提到一种较为特殊的动物,即犀。犀乃犀牛,其角可以用来制作各类饰品,尤其以腰带装饰为出名。岭南地区应当有犀牛,不过,苏轼在此并无关于见、闻犀牛的记载。他所提之犀,乃是为营造惠州两新桥而捐出的犀带,所谓“叹我捐腰犀” 。该句即指苏轼捐犀带帮忙营造桥梁。苏轼的犀带应是朝廷所赐,乃功名利禄之象征。故而元符二年(1099)冬至日,在儋州与人饮酒时,苏轼尝作诗言“鹤鬓惊全白,犀围尚半红” ,表明自身虽贬谪,但尚未被褫夺封赐。这里有关鹤、犀的描述,无疑都蕴含虚化之意象。
要之,虽前文罗列、举证了苏轼笔墨间存在的不同动物种类,但是,其间亦多属虚实相应,一一分辨,清晰呈现,洵为不易。进而言之,当下诸多动物史研究作品的比勘文献,再三举证,恐亦须持此一理念,反复审视分辨之。而若就此探究“动物的自然史”,似颇陷方法论之困窘。以文献考订为方法、以名物考订为目标的动物文献学研究,能否名之曰“动物史转向”视域的学术研究,尚需学者再行拓展和创新。
三、历史上的动物转向、动物的自然史与动物史学
“动物转向”是近40年欧美学界兴起的一股学术浪潮,学者或认为,这是受到后现代主义理论的影响,受到了动物权利保护主义者的直接倡议,所以赋予动物以主观能动性,或称之为新动物史、批判动物研究,是“去人类中心主义”话语下的新的探索理路。在此之前,在欧洲肇兴的近代自然史时代,对动物史重视文献考订与田野调查相结合,着重于对动物的分类、分布进行详尽地观察和描述,对于野生动物尤其关注,或可谓之“动物的自然史”。中国博物学传统中,有关动物的研究应该被视为前现代史学(premodernhistoriography)中的动物历史研究,即以文献考订为方法、以名物考订为目标的动物文献学研究(textual studies of animals in history)。
近年以来,学界有关动物史的议题,成果丰硕。譬如,伊懋可《大象的退却:一部中国环境史》(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切特·凡·迪泽撰《海怪: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地图中的海洋异兽》(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杨斌著《海贝与贝币鲜为人知的全球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邹振环撰《再见异兽:明清动物文化与中外交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Edited by Jennifer Bonnell and Sean Kheraj.Traces of the Animal Past——Methodological Challenges in Animal History(《雪泥鸿爪:动物史中的方法论挑战》,Alberta of Canada:University of Calgary Press ,2022),尤其是 Robert.B.Marks(马立博)撰《虎·米·丝·泥:帝制晚期华南的环境与经济》(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等等,成果繁富,但是,对前揭开创性成果的初步了解,给人印象却存在学者们多忽略动物历史书写隐含的种种陷阱。如此,揆诸中国宋朝历史之实况,以及天水一朝存世文献既有面貌,我们以为,持“以今准古”的观念回溯,难免扞格隔阂;以宋人的视域为“再现”北宋时期动物历史之现场,或可更能揭示传统中国之真相。
取法乎“动物史学”而警惕其方法论之得失,并非执着于建构“动物的自然史”,持前现代史学中以文献考订为方法、以名物考订为目标的动物文献学研究法,对苏轼视域内的各类动物进行汇总、分类与阐释,与同时代其他儒士的记载相比、与前代后世的相关记载相比,或能寻找出动物品类和社会环境变迁某些痕迹。将之与北宋时期社会经济进程的诸多关联,以重现中国11世纪前后的生物世界及生态环境,持长时段、整体史之视野、取法乎同时段中西(宋朝中国与欧洲)南北(契丹、女真、蒙古等游牧区域)之比较,考察大宋之变在官宦儒士笔墨之间的表现、气候和生态环境变迁视域下北方游牧民族南下的真正原因等,尤其是借鉴欧美博物学研究传统,在全球史视域下重审这一议题,展现与后世相联系的变动不居的璀璨动物历史景观,是我们未来积极探索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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