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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注视下,她坐进“骄傲的轮椅”,“走”上话剧的舞台

作者:南方都市报
众人注视下,她坐进“骄傲的轮椅”,“走”上话剧的舞台
众人注视下,她坐进“骄傲的轮椅”,“走”上话剧的舞台

话剧《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剧照。

众人注视下,她坐进“骄傲的轮椅”,“走”上话剧的舞台

创作团队合影留念。

每年五月的第三个星期四是“全球无障碍宣传日”,而今年5月19日也是第三十四次全国助残日。中国残疾人联合会的数据显示,中国残疾人总数达到8500多万,占人口总数比例超过6%。中国消费者协会和中国残联发布的“2017年百城无障碍设施调查体验报告”显示,中国无障碍设施整体普及率仅为40.6%。

公共场所很少见到他们的身影,更别提在舞台上。

2023年,戏剧制作人沈璐珺摔伤了腿,在刷完无障碍区UP主@大程子好妹妹所有视频后,她决定做一部关于无障碍出行的舞台剧。于是,根据大程子好妹妹的真实事迹整理,并由赵红程本人出演的女性独角戏《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诞生了。

舞台剧力图破除残障人士艰苦励志的刻板印象,呈现轮椅人普通且动人的一面。2023年首演以来,荣获第七届华语戏剧盛典“最佳新人”和“最佳创新剧目”两项提名,斩获了“最佳创新剧目”奖项。5月16日至19日,该剧将参与上海·静安现代戏剧谷剧目展演。此前在广东巡演期间,南都娱乐专访了赵红程,畅聊这部优秀剧作背后的故事,以及自己作为无障碍区UP主的感悟。

“让大众看到真实的残障者,而非外界想象中的我们”

南都:作为素人博主,接到出演舞台剧邀请时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赵红程:制作人找到我时,当时是觉得很不可思议的,但抱着想让更多行业和领域看到残障群体的动力,就鼓励自己去尝试一下,当时想如果拒绝这个机会,可能未来会有点后悔。

我很渴求舞台上有一个自己的同类形象,希望有自己主体的叙事,让大众看到更多真实的残障者,而不是外界想象中的我们的故事,当一个人的生活超越了自己本身生存的意义,它会对这个社会产生一些积极的作用。

当然这个剧不仅讲残障群体,还包括很多女性对伴侣说的话,对自我接纳的困扰,对母亲认同的渴求等,剧本的文本非常优秀,我常常被这些文字描述所打动,读到落泪。在舞台上一次次的诉说中,对自己也是一种回看和治愈。

其次,我非常喜欢这个剧本,编剧陈思安能力是非常顶尖的,虽然演了很多遍,(但)这一轮演出前我在熟悉剧本时,还是会被她的一些描述感动,有一种长舒一口气的感觉。此前会觉得作为残障群体,社会上能理解我们的人太少了,觉得很孤独,但她写出来后会让我有一种好像被安慰的感觉,就是这个世界上至少有陈思安这个人,是充分理解我的很多感受的,她把很多东西写得很细致,可以让观众慢慢感受、领悟,有一种直击心灵的感觉。

南都:以前了解戏剧吗?进剧场看过剧吗?

赵红程:有,我老公比较喜欢看话剧、音乐剧,以前会一起去看演出,后来不怎么去是因很少会有剧院把无障碍设施做得比较好,而且有过一些很不愉快的被服务的经历。

比如说我要去上洗手间,我老公想看看洗手间里无障碍设施,结果工作人员跟我老公说:“您可能自己穿拉拉裤会更方便”。对方是发自内心认为这是为你好,但我会觉得挺被冒犯的。我如果能穿那是我的自由,而不是你没有(无障碍设施)这个东西,你要我穿。

作为观众,那时候就觉得话剧这个行业好像不太能看到残障群体。当我进入了演员角色后,我发现作为从业者,这个行业是更没有这个意识——剧场的无障碍厕所是很少的,后台更是没有,好像整个行业默认没有坐轮椅的演员,所以这一路我们剧组在不断解决很多困难和挑战。这些困难是系统性的。

“这个剧本讲的是我自己的故事,这需要勇气”

南都:第一次演舞台剧紧张吗?和做UP主有哪些不同?

赵红程:话剧表演,那种诉说的状态跟做博主分享是完全不一样的,话剧更多的需要你跟人沟通的感觉。做博主我可以对着镜头说很多遍,只要挑出我感觉最好的那一遍剪辑就可以了,但作为一名话剧演员,舞台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一遍过的,挑战非常大,再加上这个剧本讲的是我自己的故事,所以很需要勇气,对我也有很高的要求。就是对于自己过往的人生经历,要完成一遍审视,才能很好地把它讲述出来,并且要保证在演出过程中,保护好自己。这是非常难的。

南都:做舞台剧表演者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赵红程:作为轮椅者,我腿部肌肉是萎缩的,所以我很难买到合适的衣服。这对我来说已经习惯了,经常是买回来后自己裁剪或找裁缝店修改。但演话剧服装老师会根据我的身材设计衣服,包括舞美有一些小的按钮、机关,比衣柜、抽屉、门把手等所有生活场景的道具,也都按我坐在轮椅能打开的角度设计。做舞台装置的时候,我还去工厂测试所有道具的高度,包括我在舞台上有一个非常拉风的电动车,也要保证在舞台行驶的安全性,以及标志性的无障碍坡道的安全标准,我都有给导演做科普,导演再给舞美做科普,舞美再给工厂做科普……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制作,最终呈现在舞台上的样子。

这个过程还是很特别的,因为作为一个轮椅者,在城市中是一个边缘者。我们在城市的环境行走、生活是非常不方便的,我们要在非常少的无障碍设施里去找能使用的东西,但我在这个剧中,所有外界的东西都是根据我来定制的,这本身还蛮治愈的。

“当我看到轮椅芭比娃娃的时候,非常欣慰”

南都:这部剧有没有特别打动你的内容?

赵红程:有很多。第一个是描述我曾经没有被大众看到,很渴望被大家看到的一句台词,“你可能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件事,你看到的人,你在大街上看的书,看的剧,看的电视,都是长得跟你一样的人,都是直立行走的人。但是我,基本上从来看不到跟我一样的人。”所以当我看到轮椅芭比娃娃的时候,非常欣慰,有一句台词是“要是我小时候就看到这样一个轮椅芭比该有多开心,我甚至不需要拥有它,只需要—看到它”。舞台场景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在舞台上展现我做手术的场景,我们有用到一些多媒体和艺术手段来呈现,并没有说台词,但会让大家感受到那种痛苦和一些抚慰,观众看起来应该是特别震撼的一个画面。

南都:有没有哪一站的演出瞬间触动你?

赵红程:广州站首场的时候,观众整体反馈非常热情,非常跟进你的情绪,几乎在我们所有准备的笑点都有笑声,每一个感人的地方都能听到抽泣,包括有些出乎意料的反馈,比如我拿出轮椅芭比娃娃时,我竟然听到一阵“哇~”的赞叹声,之前从来没有哪一场有过这样的反馈,本来那一刻我表演的是“我有一个轮椅芭比”那种开心的状态,结果那个瞬间突然有一点哽咽,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把很多人拉到了我的世界,这也是现场演出的一些神奇的化学反应。

南都:希望这部剧带给大家什么?

赵红程:很简单,想让大家知道残障者也是人,也是女性,不希望被区别对待。

听起来像常识的一句话,但很多人潜意识中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希望大家看了这个剧之后,能够感受到我们是非常真实的人,跟大家是有很多共同的情感,有时候可能感觉不仅仅是说我和大家一样,同样也是大家和我一样。

“残障人士,不该总被呈现悲惨励志的形象”

南都:在生活中遇到过哪些对残障人士的刻板印象?

赵红程:出门在外,如果与我同行的是一个直立行走的人,其他人都会默认我是没有主体性的,就是默认不询问我的意见,只询问我同行者的意见。比如,昨天我跟朋友吃饭,餐厅里会有一些台阶,服务员想让我们去确认一下餐桌的位置,经过轮椅是否方便。但他全程都对着我的朋友说话,我说我也一起去看,然后服务员就很惊慌:“你也要一起去吗?”包括我平时去商业场所,工作人员对我的态度也非常典型,在文艺场所或酒吧,有人会觉得:你坐轮椅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南都:当年大学毕业后,步入社会前会不会迷茫?

赵红程:不是迷茫,应该是非常恐惧,因为从小到大见不到一个轮椅女性是如何成长、毕业、工作、结婚、生子……我的人生没有任何参考,就好像我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异类,所有前面的路都要自己探索,可能那时起就有一种想寻找同类、非常本能的一种渴求。我也会想象如果在我更年轻的时候,有一个类似我这样的人出现在公众视线的话,可以给那时的我多么大的抚慰、鼓励和支持。

南都:家人对你的期许是什么?

赵红程:从小父母还是非常担心我作为一个残障者,能不能在社会上立足。首先要生存下来、要工作。我妈可能是那种比较卷、鸡娃的人,她的逻辑是因为我是残障小孩,我需要能力更强,弥补身体残障这个不足,对我要求很高。

南都:谈谈你做轮椅博主的初衷?

赵红程:我觉得我对自己残障的理解和接纳,很大程度上要感谢蔡聪老师(注:视障人士,奇葩说第4季辩手之一),当时看到他的采访,会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跟以前媒体中看到的残障者形象完全不一样,我从小到大很容易成为学校刊物、大学社团团报等报道的对象,然后所呈现出来的形象永远都是悲惨励志,关于这种报道我自己是不喜欢看的,好像总让我感觉自己很可怜,要么就是呈现自己是个女战士,如何克服艰难险阻,要么很神要么很弱。但我看到蔡聪老师的报道和观点后,好像一下就领悟了,原来这些都是别人想象中的我们。包括他对残障的理解——残障是社会环境对于残障群体支持的缺失,导致我们面临的这些障碍,而不是我们不能站起来这件事情本身。他算是我很长一段时间的精神灯塔。

“羡慕聋人群体的手语作品,这是属于他们的文化”

南都:自己给其他残障朋友带来过哪些鼓舞?

赵红程:之前做无障碍区UP主的时候,有一个网友给我留言,说她本身是个非残障人士,有个哥哥是坐轮椅的,但哥哥常年一直在家没有出去过,看了我的视频后,就想带她哥哥出门。她咨询我买什么样的轮椅,我给她推荐之后,她就带着哥哥到深圳旅游了,旅游完把她的感受跟我说了,说很感谢我,而且她是带着父母跟哥哥一起出去的。他父母之前也不太能确信哥哥到底能不能出门,但这一趟后应该是很大层面上改变了父母的想法,也改变了他哥哥的想法。她说哥哥玩得很开心,我非常能体会,因为我小时候也经常不能出门,非常渴望出去,渴望那种自由的感觉。我当时很感动,我还蛮感谢她的,这让我知道原来我做的事情是可以带给人这样的影响。

南都:会手语在舞台是表演者的一种优势?

赵红程:因为手语本身是一种语言,跟戏剧结合其实有很多探索空间,包括手语的舞蹈、表演之前也没有做过。我也会羡慕聋人群体做的手语艺术作品,这是属于他们的文化,也是他们的身份认同,会很希望轮椅者也能有这样的东西——我们不希望轮椅是一个悲惨的符号,我们希望它变成一个时尚的、正面的、积极的,并且可以跟艺术去产生一些碰撞,能展示出美的东西。很期待国内的戏剧可以更多元化,让更多残障群体可以登上主流的舞台,传播更多真实的残障者的故事。

采写:南都记者 李春花

视频:南都记者 吴佳琳

图片:主办方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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