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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评论》门罗访谈: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我的自信源自我的愚钝

作者:原鄉書院
《巴黎评论》门罗访谈: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我的自信源自我的愚钝
《巴黎评论》门罗访谈: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我的自信源自我的愚钝
《巴黎评论》门罗访谈: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我的自信源自我的愚钝

爱丽丝·门罗(Alice Munro)1931年7月10日出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休伦县文海姆镇。1968年发表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Dance of the Happy Shades),并获得加拿大总督文学奖,后来共创作了14部作品并多次获奖,同时作品被翻译成13种文字传遍全球。2013年10月10日,爱丽丝·门罗获得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经版权方九久读书人许可,以下是原载于《巴黎评论》第一百三十一期,一九九四年夏季号的有关爱丽丝·门罗的采访。

《巴黎评论》:今天早上,我们去了你长大的那栋房子。你在那里度过了整个的童年时光吗?

爱丽丝·门罗:是的。我父亲去世之前还一直住在那儿,那里曾经是个养狐狸和貂的农场。不过,现在那里全变了,是一个美容院,叫“彻底放纵”。我想他们把美容院放在了房子后半部,把厨房整个打掉了。

《巴黎评论》:你后来进去过吗?

门罗:没有。不过,我想,要是进去了,我想看看起居室。我父亲在那里造了个壁炉,我很想看看。有时候我想,我应该进去修修指甲。

《巴黎评论》:我们留意到有一架飞机停在房子对面的空地上,就想起了你的小说《白色垃圾》,还有《我是怎样认识我丈夫的》。

门罗:是的,那里曾经是个飞机场。那个农场的主人有驾驶飞机的嗜好,他有一架小型飞机。他从来就没喜欢过经营农场,所以,他放弃了务农,转行当了飞行教练。他现在还在世,而且身体非常健康,是我遇到过的最英俊的男子之一。他七十五岁的时候才从飞行教练的职位上退下来。退休三个月以后,他出去旅行了一趟,却得了一种怪病,是从山洞里的蝙蝠身上传染的。

《巴黎评论》:你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读起来和这个地区、和你的童年世界非常有共鸣。那是你在什么阶段创作完成的?

门罗:那些故事前后写了十五年的时间。《蝴蝶的一天》是最早的一篇,可能是我二十一岁的时候完成的。我也很清楚地记得写《谢谢你送我》的时间,因为当时我的第一个孩子就在我身旁的摇篮里。所以,我应该是二十二岁。书里最后完成的故事应该是在我三十几岁的时候写的。《快乐影子之舞》是其中一篇,《乌德勒支的和平》是另一篇,《影像》是最后完成的一篇。《牛仔沃克兄弟》也是在我三十岁的时候完成的。所以,时间跨度还是挺大的。

《巴黎评论》门罗访谈: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我的自信源自我的愚钝

门罗手稿

《巴黎评论》:你现在觉得这些作品如何?你会重读自己的作品吗?

门罗:在这部作品集里,有一篇小说叫作《闪亮的房子》。两三年前吧,多伦多的海滨酒店举行了一个纪念加拿大文学杂志《塔玛拉克评论》出版的特别活动,我在活动上曾经朗诵过它。因为这篇小说发表在杂志创刊初期,我得上台朗读它。对我来说真的很困难。我记得我是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完成的那篇小说。我一边朗诵,一边不停地对它进行编辑,还要用我当年写作的一些手法来改。现在看来,这些手法都过时了。我一边读,眼睛一边溜着下一个段落,尽量快速进行编辑。我没有提前把它再看一遍,我从来不在朗诵前重读作品。读到我早期作品的时候,我能意识到有些方法我现在不会用了,那是五十年代的人使用的方法。

《巴黎评论》:你有没有对已经发表了的小说进行过修改?现在看来,很明显,普鲁斯特在临终前还修改过《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卷。

门罗:是的,还有亨利·詹姆斯也重新改写了自己作品中简单易懂的部分,让它们读起来更晦涩难懂。实际上,最近我也在这么做。我的那篇《搬离》(CarriedAway,1991)被选进了一九九一年度的《美国最佳短篇小说选》。我在选集里重读了这篇小说,主要是想看看它究竟怎么样,结果我发现其中一个段落很松散。那个段落好像只有两句话,但非常重要。我就拿起笔,在选集的空白处把它改写了一遍,主要是等到结集出书的时候,可以做个参考。我常常在出书的时候对作品进行一些修改,过后却觉得修改是个错误,因为我其实已经不在写作那个故事的节奏当中了。我看到一小段话,似乎没有起到它应该起到的作用,我会把它改写得更紧凑严密些。不过,当我最终再次读到那些段落的时候,又觉得它们似乎有点突兀。所以,我对这类事情不很确定。答案可能是作者应该停止这么做。对作品也应该像对待孩子那样,有那么个时刻,你对自己说,这不再是我的了。

《巴黎评论》:你在多大程度上依赖你的编辑?

门罗:《纽约客》其实是第一次让我对真正的编辑工作有了体会。在此之前,编辑对我而言多少就是个审稿环节,再加上几条建议,仅此而已。对于故事中能够发生什么,我和编辑肯定需要有共识。比如说,如果一个编辑认为威廉·麦克斯韦尔的小说里什么都没有发生,那这编辑对我就没有什么用处。编辑需要有非常敏锐的眼光发现我可能误导了自己的地方。《纽约客》杂志的齐普·麦格拉斯是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编辑,他太棒了。我真的很惊讶,他对我想表达的东西能理解得那么深。有时候,他对我的东西没有太多意见。不过,他偶尔会给我好多的指导。我改写过一篇小说,叫作《火鸡季节》,之前他其实已经接受了这篇小说。我觉得他会很干脆地接受我修改过的新版本,可他没有。他说,是啊,新版本里有些地方让我更喜欢了;不过,也有些地方我更喜欢旧的版本。为什么我们不再修改修改看呢?他从来不说,我们需要修改。于是,我们把故事重新放到一起,写出了一个更好的故事,我是这么觉得的。

《巴黎评论》:你一直在写作吗?

门罗:从我七年级或是八年级的时候就开始了。

《巴黎评论》:你上大学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开始认真写作了?

门罗:是的。我没有机会去尝试别的什么事情,因为没有钱。我明白我只能在大学读两年,因为那时候的奖学金只够维持两年的。那是我人生的一段小假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我从十来岁就开始承担家务事了。所以,大学时光是我这辈子唯一不用做家务的日子。

《巴黎评论》门罗访谈: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我的自信源自我的愚钝

《巴黎评论》:你的第一本书出版的时候,你多大年纪?

门罗:我大约是三十六岁。我写这些故事写了许多年,最终,一家加拿大出版社,瑞尔森出版社的一位编辑写信给我,问我是否有足够的故事来出一本书。这个出版社后来被麦格劳—希尔公司收购了。最初,那编辑想把我的小说和另外两三个作家的作品放在一起出个合集。这个计划流产了,不过,他手上还是有一些我的故事。他后来辞职了,可还是把这些稿子交给了出版社的另一位编辑。后来的这位编辑说,如果你能再写三个短篇,我们就可以出本书了。于是,我在出版那本书的前一年写了《影像》《牛仔沃克兄弟》和《明信片》。

《巴黎评论》:你有没有一个特别的时间用于写作?

门罗:当孩子们还小的时候,我的写作时间是在他们上学之后。那些年我非常努力地写作。我丈夫和我拥有一间小书店,甚至我在书店工作的那些年,我也可以在家里待到中午时分。我是应该在家里做家务,可我用来写作。后来,我不用每天都去书店上班了,我就写到家里人回家吃午饭,等他们吃完午饭离开之后继续写。大约写到下午两点半,我很快喝上杯咖啡,开始做家务,争取在晚饭前把事情做完。

《巴黎评论》:你搬回东部来,是因为遇到了格里,还是为了工作?

门罗:是为了工作。还有是因为我和我的第一任丈夫在维多利亚住了十年。我们的婚姻在最后那一两年已经面临解体。那是个很小的城市,你有个很小的朋友圈子,里面的每个人都相互认识。在我看来,如果你的婚姻正在解体,继续待在同一个环境里就非常困难了。我觉得这对我们两个人都好。他无法离开,因为他要照顾书店。多伦多附近的约克大学向我提供了一个教师的职位,在那里教授创意写作。可我只做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我恨那份工作。所以,尽管我没有钱,我还是辞去了那个职位。

《巴黎评论》:是因为你不喜欢教授创作?

门罗:不喜欢!那太可怕了。那是在一九七三年。约克大学是加拿大比较激进的大学,再加上我的班上都是男生,只有一名女生,可她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他们尝试的是当时非常流行的写作风格,也就是既艰涩难懂又老生常谈的那类东西。他们似乎对所有的事情都无法容忍。对我来说,在那个位置上,我学会了如何大声嚷嚷回去以及表达自己某些关于写作的想法,这些都是好事。那些想法我以前从没有认真总结过。不过,我不知道怎么和他们沟通,怎么做才能不与他们为敌。现在我可能知道怎么做了。不过,我所教的东西和写作没什么关系——更像是为将来进入电视行业而进行的良好培训,或是让你非常安心地认可一些俗套的东西。我应该是能够改变些什么的,但是我没能做到。有个学生,不是我班上的,交给我一篇她写的故事。我记得读的时候我热泪盈眶,因为写得太好了,也因为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读到过好的学生作品了。她问我怎么才能够注册到我的课程,我说,不要!不要靠近我的班级,只需要继续把你写的东西拿给我看。她后来成了一名作家。我学生里唯一做到的一个。

《巴黎评论》:加拿大是否也像美国那样,开设创意写作专业的大学在扩展?

门罗:加拿大在这方面的扩展并不大。这里没有像美国爱荷华大学那样的写作项目。不过,在大学里教授写作也成就了一些人的个人事业。有一阵子,我很同情他们,觉得他们的东西不可能发表。可事实是,他们挣的钱可能有我一向挣的数目的三倍,这让我不是很理解。

《巴黎评论》:看上去,你绝大部分的故事就发生在安大略省。你是选择住在这里呢,还是机缘巧合?

门罗:现在,我会选择住在这里。这是格里母亲留下的房子,他曾经住在这里照顾她。我的父亲和继母也住在这个地区。我们觉得人生一世能够照顾老人家的时间其实是有限的,之后,我们会继续自己的生活。当然,也是有很多其他原因,我们并没有离开。老一辈的人都走了,我们却一直住在这里。现在,我们留在这里的一个原因是,这里的风景对我们俩来说都太重要了。我们有这个共同之处真是非常棒。而且,感谢格里,让我可以用如此不同的视角来领略这个地方。我无法以同样的感情拥有其他任何的一片风景,一个乡村、一片湖泊或是一个小镇。我现在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永远不会离开了。

《巴黎评论》:搬回东部不是因为你决定要在这里从事写作。

门罗:我从来没有为了任何写作的想法而做过什么决定,尽管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它。我想,我只是不太能理解某些条件比另一些条件更有利于你写作这样的说法。唯一会阻止我写作的就是把写作当成一份职业——比如当我被公众定义为作家、给我一间办公室让我写作的时候。

《巴黎评论》:你的第一本书就赢得了加拿大总督文学奖,大概相当于美国的普利策奖。在美国,靠处女作获得如此巨大荣誉的作家凤毛麟角。而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位作家此后的写作生涯似乎会遇到更多困境。

门罗:嗯,首先是,我那时候已经不年轻了。不过,后来的确是更加困难。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我什么也写不出来,就因为不停地在想,接下来,我必须写一部长篇小说。我倒没有压力说自己必须写出一部极其畅销、每个人都在谈论的书,比如,像谭恩美的处女作发表之后那样。我的那本书销量很差,即使获得了总督文学奖,还是没人听说过。你去一个书店,找这本书,他们却没有。

《巴黎评论》:书评对你来说很重要吗?你觉得曾经从评论中学到过什么吗?是否有评论伤害过你?

门罗:重要,也不重要,因为你真的不能从评论里学到多少东西,当然,你也不会因为它而受到太大伤害。对你作品的批评,会让你觉得在公众面前受了羞辱。尽管没什么要紧,你也还是希望人们鼓掌欢送你下台,而不是鼓噪着轰你下台。

《巴黎评论》:在你的成长过程中,你是个喜欢读书的人吗?是否有作品对你产生过影响?

门罗:三十岁之前,阅读真的就是我的生活。我就活在书里面。美国南方的作家是最早一批让我感动的作家,他们向我证明你可以描述小镇,描述乡下人,而这些正是我非常熟悉的生活。不过,有意思的是,连我自己都没太意识到,我真正热爱的美国南方小说家都是女性。我不是太喜欢福克纳。我热爱尤多拉·韦尔蒂、弗兰纳里·奥康纳、凯瑟琳·安·波特,还有卡森·麦卡勒斯。她们让我觉得女性也可以写奇特的边缘化的东西。

《巴黎评论》:这也是你一直在写的东西。

门罗:是的。我逐渐认识到这是女人的领域,而关于现实生活主流的大部头小说是男性的领域。我不知道这种边缘人的感觉是怎么来的,我并没有被排挤到边缘。或许是因为我自己是在边缘社会长大的。我明白,伟大作家身上的某些东西,我感到自己是不具备的,不过,我不确定那究竟是些什么。我第一次读到D.H.劳伦斯的作品的时候,觉得极度不安。我总是对作家有关女人性方面的描述感到不安。

《巴黎评论》门罗访谈: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我的自信源自我的愚钝

《巴黎评论》:你写作的自信心如何?经过这么多年,在自信心上有什么变化?

门罗:对于写作,我一向是非常自信的,但这其中又夹杂着担心,担心这种自信是完全错误的。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我的自信源自我的愚钝。还因为,我离文学的主流那么远,我没有意识到女人不像男人那样容易成为一名作家,对较低社会阶层的人来说也是一样。如果你生活在一个小镇,在那里,你连个真正读书的人都遇不到,而你自认为还写得不错,你当然觉得自己确实有罕见的天赋。

《巴黎评论》:在避开与文学界的接触方面,你可称得上是个高手了。你是有意识地这样做,还是特定的环境使然?

门罗:有好长一段时间,这当然是环境使然;不过,后来,就是一种选择了。我想我是个友善的人,但不好交际。主要也是因为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家庭主妇,一个母亲,我需要留出大量的时间,而这被解读成害怕交际。如果不是这样,我可能已经丧失了自信。我会听到太多我不理解的谈话。

《巴黎评论》门罗访谈: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我的自信源自我的愚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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