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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南柯梦(124)青峰垄

作者:宁宁0918

民国南柯梦(124)青峰垄

腊月的晚上,赫府各院里又都按时按点的上灯了。这是年根时节。外面街上已经零星的,可以听到炮仗声了。今年的炮放得格外早。毕竟这是光复后的第一个春节呀,八年抗战终于结束了。许多人历经小半年的跋涉,千里迢迢从国统区赶在这个春节之前,也都回归故里与家人团聚了。此时,古老的北平城被笼罩在一片和煦的温情中,大家的心气儿都很高很旺。

赫府的门前,此时繁华已退,过大寿时,那通忙乱闹哄的情景,皆以淡去。一进院,前一阵子,那高高搭起的蓝色天棚,如今已经都拆完了,各种彩色串灯,大小亮泡也被专门承办喜寿大事的搭棚匠们,摘掉移走了。

毕竟谁家过日子,也不会总是一片灯火通明,弄得像个戏园子似的。

赫府旧日里常用的那四盏大红宫纱电灯,这会儿又在院子的四角点了起来。暗夜里,它们尽职尽责的为这座宁静的四合院,带来了一片人造的晚霞。

至于二进院儿呢?这会儿幽幽暗暗的。

梅珍太太的正房里,光线昏黄,只有小丫头小红在那里值班,就连平日里紧跟梅珍太太的二姑,这会儿都不知去向了。

向后面走,顺着花廊子,很快就到了三进院,这是府里最宽敞的一个院落,两个太平大缸,一左一右的摆放着,这会儿已经注上水了,正跟那儿晒呢。再过一阵子,水晒熟了,园子里的宫廷金鱼,就该移居于此了。

高大的石榴树,是府邸上一任的那个老军机种下的,如今以有碗口粗了。这种寓意着开枝散叶,子孙满堂的吉祥树,在这儿生根已逾百年,而他所经历的家族,当然也不止一个。

天棚鱼缸石榴架,厨子肥狗胖丫头。

这是老北京人对于住宅的舒心梦想。住在这样的宅院里,一定会让人觉得轻松惬意,就像是此时的老五。

老五,这会儿可美了。他盘腿坐在西屋玉儿的小床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对着他的小丫头,在那儿云山雾罩的吹牛皮……

“我跟你说,最近我们厂子里又出了一档子事。有一帮青皮,还说是什么,青帮悟字辈老大门下的,几徒弟。嗨,反正就是找我要过节的份儿钱。哼,我五大爷才不给呢。这帮人,背地里净干坏事儿。又是祸害女工,又是找下面的机器匠要什么过节的份子钱,拜门钱。

哼,厂子里那些个工人,对他们都恨透了,在背地里,天天盼着马路上的铛铛车,哪天能开眼,把他们给撞个腿瘸眼瞎的。

我一不给钱,他们还威胁我。说什么,以后要是场面上有点不好办的事,他们就不好管了。哼,爱管不管。他们全都滚蛋才好呢。你瞧着吧,等局势稳定稳定,我非把他们一个个全开了不可。”

“对。五哥,你做的对,这帮人就是流氓。哼,我最恨街上的流氓了。要不然我这胳脖怎么会被人打拐了呢?他们上来就抢东西,根本没个理说。”

玉儿在一边,就像是那戏台上打小鼓的鼓佬一般,在名角念白一句歇口气之时,赶紧噔噔的来他两下后缀。而老五呢,此时一见鼓佬给自己加了轮鼓锤子,他喘上一口气之后,接下来,吹的更邪乎了!

老五说:

“哼,谁怕他们?我现在在天津地面上都是平蹚。一个电话,军警宪特,每一个衙门口都得给我派一个人来。小官还不行,都得是头面人物。我要是招一桌麻将来。呵,天津卫的大事小情,就在这桌麻将上,全解决了。

“五哥,你那么棒呢,那你不就是大英雄了吗?能除暴安良。哼,我听说天津的混混儿不少。三不管那,净是坏蛋,五哥赶明儿你显个身手,把他们全都荡平。''

玉儿一边说着话,一边抡着小拳头,那意思是要随老五出征,不铲灭天津味的混混,咱不收兵!

这二位又像说书,又像唱戏,反正就在那,其乐融融的自嗨起来了!

玉儿还时不时的给老五眼前的茶壶里添点水,而老五呢,也把手头的瓜子匀给玉儿一半,都给嗑好了。他喜滋滋的看着玉儿把瓜子果仁,塞进元宝小嘴里,腮帮子还在那积极的咕涌着。这西厢屋里,宛如茶馆一般,开着一场群英会。

这是老五难得的轻松惬意之时,他突然像一个小孩子一般,对新年有了畅想,对年三十有了憧憬。

他今天下午,在厂甸,上来就买了一大包大镲鞭。又顺手买了个花风车,可买完之后,他又觉得这样很傻气。嗯,怎么办呢?随手塞给了一个过路的小孩,那个小孩正在那垂头丧气的走着走着,突然,有个人从小汽车上下来,然后塞给他一个一摇起来,就当当响的风车。

哎呀呀,这不就相当于从天而降的活神仙,给自己送宝来了吗?小孩睁着那略带惊诧的大眼睛,望着老五,啊啊的,嘴里都没说出话来。

呵呵,当了一回圣诞老人的老五,心里别提多痛快了。他转身就上车了,随后透过车窗的纱帘,看着那个傻傻的小孩儿,老五突然觉得自己穿越时空了。那个小孩儿就是早年间庙会里的自己,而自己现在呢,就是若干年之前的那个小孩,哎呀呀,反正不管怎么说,老五这心里痛快的怒放了好多朵鲜花。比摆在寿宴上的那些桃李盆景,还得艳乎。

紧接着,他又转战隆福寺。到最有名气的翠鸟轩绒花店里,给玉儿买了最上等的绒花。

还有那种漂亮的赛璐璐小发卡,上面都点着个假宝石,来一打。彩色辫子绳,也来上两把。再来面小圆镜子。后面全都描着金花。

挑完了这一堆,零零碎碎之后,掌柜的在那麻利的打着算盘,随后报了个打总数。一千六。老五掏出一块大洋,随手扔在柜台上。他对那个拱肩缩背的小老头说:“甭找了,就是他了!”

这一下给那个老板乐的眉花眼花的。如今的法币又毛了,这是一块大洋,哎呀,这就能兑出一千七八来呢。

看着眼前的阔主,老板一个劲儿的点头称谢。赶紧转过身对伙计说:

“快来给拿个好看的纸盒子来,把这些都给包包,哎呀,您这是带回去给府里的小姐吧?不瞒您说,我们这儿有好多女学生都来光顾呢,听说辅仁大学里的小姐们,正月里也带我们这儿的压辫子绒花呢?

这话让老五听得心里发笑。

呸,辅仁大学的女生,如今个个都烫头了,脑袋上全是一水的缎带,外加珠宝卡子,谁还带这种土了吧唧的红绒花啊。哼,也就是我家那个玉儿,那个小傻佬,那个笨丫头老塔儿,拿这个还当个宝贝。

不知为何,老五在心里这样甜蜜蜜的叨估着。他把玉儿骂了无数遍,然后老五就想,赶紧回去。问问玉儿,在府里有没有打喷嚏,因为他在强烈的念叨着她呢!

暖暖的西屋里,老五一边喝着玉儿给他准备的,不太整齐的碎茶叶,一边吃着老夏妈从各个酒席上,抓下来的各式零嘴,不知怎的,这会儿,老五觉得特别享受。

那个美劲儿,比去那些什么国民饭店的化妆舞会,新春派对,还要享福呢!他在那一边得意的晃着身子,一边在嘴里嚼着琥珀花生。然后还比比画画挥着手,在玉儿面前尽情的展示着,自己那如同黄天霸一般的英雄风采。

展示着一个穿着狗套头毛线绳子衣裳,和阔腿粗布裤子的,年轻机器匠的风采。这是老五在心底里,给自己画的最真实的画像。对,他就是一个头发乱蓬蓬的机器匠,叫赫小虎。娶个乡下媳妇叫穆小玉。每天小虎去厂子上工,然后凭本事挣上那50大洋的上好份儿钱,回来之后呢,给媳妇儿买个绒花,再带回一荷叶包的月盛斋酱牛肉,晚上下酒。

媳妇小玉呢?

她给自己端出一碗面条来,就像眼下的场景一样,今天玉儿真给老五擀了一碗面条,晚膳本来开在前院,但是老五懒得去吃,于是,玉儿就悄悄的,在自己房里给他伸了点面片,然后又去大厨房那儿舀了小一晚浓鸡汤,又拿了几样青菜。随后就在自己屋子里的小风炉子那,又是下菜丝豆芽,又是下豆泡葱花,再加上这些面片,哎呀,老五一见此景,肚子又饿了,他踢里突噜的来上了一碗。

随后一抹嘴,打了个饱嗝嗯,真痛快!

是啊,这屋子里也舒服,飘散着女孩子房间那种独特的暖香。红泥小炉前,一个穿着粉白底儿红碎花棉袄的小丫头,脑袋上戴着并蒂莲的红绒花,嘴上好像还涂了一点点胭脂。

这也是老五刚给玉儿带来的,是那种胭脂纸,用嘴轻轻的一抿,那张薄薄的纸,就能够为樱桃小口,带来点点红霞。

这些东西在社交女王那里根本不会出现。老五在心里笑着。薇薇安只用蜜丝佛陀的化妆品,而口红呢?

现在已经是最新款的法国娇兰旋转式口红了,而且还能够变色,刚涂上的时候有些浅,过一会儿就变成了艳桑紫。或者是樱桃红。

有一回,赵克明特地给社交女王,上供了一瓶来自巴黎的娇兰胭脂水,用一个小小的气囊喷在脸上,如霞如雾。随后呢,用一片棉纸轻轻润开,哎呀,两颊之间恍若生烟!女王顿时光彩照人。

对于妻子的这些男友,老五一概表示欢迎。有他们陪着,自己还省得在驾前站班了。

其实在社交场里,也已经有些风言风语了。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让自己的太太这么出风头,于是有人就在背地里悄悄的问老五:

你们家薇薇安,这昼夜里在社交场上留恋,你就没有什么心里不得劲儿的地方吗?

老五听了这话很不在乎,他说:

“如今是个摩登时代,男女社交公开,再者说了,我们家薇薇安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娶她之前,她的男友就很多。裙下臣无数。这我是知道的,横竖不能让她嫁过来之后,就把她关在笼子里吧。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尊重。

我得尊重她的生活习惯,至于她的那些朋友,那也都是上流社会的绅士,既然是绅士淑女之间的交往,那就不受什么传统授受不亲的束缚。哎呀,这就是美式的生活,你们不懂。”

不知为何,如果在社交场上有人说薇薇安的坏话,老五也是不悦的,再说多了,他是真会生气的。

为什么呢?老五自己也想了。嗯,好像社交女王就是他的同学,对。正好和他一个班。也都是从北平合校合来的。要是敢说我们这拨人的坏话,你等着瞧吧。你五大爷,非把你那脑瓜子上,凿出两个包来。

如果让他去生一份嫉妒之心,去阻止薇薇安和别的男人调情,老五觉得这也没必要,不但没必要,他甚至觉得自己都没那个功能。

就像赵克明说的那样,摩登夫妻就是如此,别说是咱们这样的普通人,就算是美玲夫人,不照样手挎着美国将军照相片吗?那报纸上都登了,人家老头子都笑呵呵的不嫌寒碜?我怕什么?

呵,这就叫新生活,这就叫新蕾蒂!我瞧挺好!

老五把自己的日子,打算的像那老家的小葱地一般,一垄一垄,整整齐齐。他想以后可以和社交女王分工合作,在外,把自家的厂子办的有声有色。然后在家里呢,嗯,文娴这不已经怀上了吗?老五都想好了,以后自己有空就多陪陪小娃娃。

哎,想想自己小的时候,一年到头都见不到爹,看着人家小朋友让爹拉着去逛中山公园,去白云观骑驴,自己心里实在羡慕。但是就是不敢跟娘说,因为老五隐隐的感觉娘也有她的难处。

所以,老五暗自下决心,自己一定要做个尽职尽责的好爸爸。

他对未来生活的期望,就是,自己一早去上工,然后呢,下班回家陪着闺女或者是儿子。嗨,反正会有孩子,而且不止一个,他要在大客厅里和男孩子们一起踢球,给女孩子讲故事。

至于太太呢?

太太穿着漂亮的裙子,要出去跳舞打牌,或者是干脆招一大帮人来,在自己的大厅里欢歌通宵。那时老五就带着孩子去三楼。对。去三楼找包子小姐,她肯定喜欢小孩。

平日里老五就和包子小姐一块看孩子,这样也省得给自己的太太捣乱。如果遇到什么重大场合,需要他出席,那他也会积极配合。

打领带,如今老五早就很娴熟了,就是领结总弄不好,至于其他的,什么时候拉椅子,什么时候要帮太太提着小手袋,什么时候要随同女王一起跳开场舞……

甚至于什么时候,要老老实实的在教堂里出现,细心的聆听牧师,在上边也不知唱的哪门子经。嗨,反正就是得应个景。基督女青年会这块儿,太太也不能放弃。要知道很多高官夫人,都是在教的。嗯,这也得联系着。

然后呢,逢年过节,一月到头,拉磨的老驴,还能够得到一把麦子的奖赏呢,更何况自己。也别多了,一个月,让我回两回北平的家,和玉儿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吃个饭,喝点茶,然后就像现在这样盘着腿在一块聊会天。

哎呀,日子过得真快,自己回家已经好几天了,天天和玉儿守在一起,这生活简直就像是抹了蜂蜜,镶了金边儿。

有的时候老五躺在床上也会胡思乱想,比如说,他也会在眼前略过那一夜,在二哥小公馆的奇遇,也会想到自己刚成人那会儿,在白俄音乐女教师那里的“受教经历”。

甚至于半夜三更的时候,他也会做那些迷迷糊糊的梦,梦见他和社交女王在黑暗里的着迷摸索,相互抻拉。老五觉得那样的感受,充满了诡异和兴奋,让他颤抖颤栗。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对这种事是多么的向往。 像个贪吃的孩子。

一到天黑,五脏六腑七情六欲,就不归自己管了,他们去干,他们想干的事儿,而自己呢,在一边冷冷的看着。

老五曾经认真的问过联城:

“一个人的灵与肉能够分开吗?”

联城想了想之后回答他:

“在当下的这个社会制度里,你就不能够,且没有条件达到灵肉合一。”

为什么?

这个回答让老五很出乎意外。

联城说:“很简单呀,因为婚姻就不由你做主啊。你跟我不一样。好的方面呢,是你有产业。不愁吃穿,使奴唤婢。可不好的一方面是,你也得把自己卖给那个产业。这就像是同撒旦交换灵魂一样。所以在正统合法的婚姻里,只能容纳你的肉,你的财,唯独没有你灵魂呆的地方。因为灵魂,它是自由的,它是不受规矩与权利驱使的。

多大的财主,多大的高官的女儿,也没法让你一见钟情的爱上她。部长的闺女,在你的心目中,也不如你家的那个小丫头。

而反过来呢,婚姻制度里又容不下玉儿,也容不下爱情,你说这是不是,偏得逼着人,把灵魂和肉体分开呢?呵,我瞧这就是一笔糊涂账,和这个现世一样,各种感情到最后全都炸了酱。所有的美好都淹浸在里边了。找不着北。所以你呀,就别算了,根本算不清。

是啊。

老五暂时决定放下这笔糊涂账。先挂着,别算了,他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和自己的爱人在一块开心的浸润在幸福中。畅游在美梦里一所以此时西屋里一片灯火,两个年轻人说的有滋有味……

与他们处在斜对角的,是三进院儿的正房。三节高台阶上,大开间屋子里,这会儿是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但这里面谈的也不是情爱。这里已经成了一座白虎节堂,一群宛若军机大臣一般的人物,正在那里秘密商议。

二老爷终于回来了。

他是在晚上快八点的时候才进的家门,一过门房那,管家老何立刻跑过去惊诧的问他:

“老爷您可回来了。我刚还找您呢,没瞧见您出去呀。您也没用家里的车。没带个人”。

二老爷一听这话摆了摆手,随后老何又问:“您吃晚饭了吗,我给您备饭吧。”二老爷又是一言不发的摆了摆手。

老何一见此景,便知自己不便多言了,于是他便闪在一边。二老爷冷不丁问了他一句:“承树呢?”

“大少爷说他今天得去拜访北平的什么教授,可能回来的挺晚,他让我告诉您,晚饭他不在府里吃了。大少爷调了咱们府里的车。小曹跟着他呢?”

哦,二老爷轻轻的点了点头,抬起脚,直接上了台阶,随后一转身进了游廊,径直向后院走去。

当他走到三进院的时候,一见门口已经没有人了,当值的小丫头也没在,估计这会儿天一黑都回屋自便去了,二老爷觉得此事正好,所以他伸手,乓乓乓的拍了三下门,还轻轻的喊了一句:

是我!

哎。来了来了。

这话一出,里面立马有人应声了,看来是早有等待。应声的人是太太梅珍。

只见梅珍脚步匆匆的跑来开门,那掀帘子的动作做的有点颤抖,这让晚归的丈夫看在眼里,不禁得有些心酸。是啊,老妻一直在这里等消息呢,估计二妹把该告诉的事,都告诉她了。此时,二老爷进门上来一把抓住梅珍的手,说:

你吃饭了没有?

梅珍望着丈夫那略带冷霜的面庞,茫然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二老爷看出来了,这会儿梅珍也无心回答这些话了,于是他伸手拉着太太说了一个字儿:

走!

就这样俩人急火火的进了屋,一挑软帘儿,只见老姑奶奶早就坐在炕沿儿边,抻着脖子正朝外看呢,看到二哥,她张嘴便问:

怎么样?有消息吗?

二老爷在那解着自己的大衣扣子,梅珍太太在旁边帮他摘着绒线围脖,老姑奶奶略扬着脸,两只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老头,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他带回来的消息。

“我去雍和宫那了。一下子还就找到多吉喇嘛。可是呢,据他说,他也不知道承婉的下落,这个白绫条子,是婉儿托他们部队上的一个人,带给多吉的。承婉知道,一到腊月年根,多吉一定会去妙峰山在那儿采松枝,预备着正月里的法事用。

每回他进妙峰山的时候,都会住在山顶的那座青修观里。

有一天下午,他们那边部队上的一个年轻人,带着一个信封,就来清修观里找多吉。

那个年轻人上来还不肯直接说,他只是问多吉,愿不愿意去张家口外给人家做个法事,随后便跟着多吉上了山。两人在外面一边走一边说了几句闲话,很快那人对多吉说:

“我有个叫格桑卓嘎的朋友,您认识吗?是个北平城里的女学生。

多吉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承婉的藏文名字啊,还是多吉喇嘛给她取的呢。他一下子就愣怔了,他问那个来人:

您是?

那人是个青年汉子说:“哦,卓嘎是我的一个朋友,她托我给您带封信。

说完这话,他就把一个黄纸皮儿的信封交给了多吉。信封上什么也没写,也没有封口,多吉把它打开一看。只有一个白绫条子。

多吉一见这条子上面的字,就明白了,他小心的把条子放回信封里,随后又把信封揣在了怀里。

那个青年告诉多吉:“卓嘎说了,您会有办法,把这个条子安全的送到她家里去,而且卓嘎还托我带个口信,她说她一切都好。而且在那边还上了学,又在文化上精益了,现在个子也长高了,身体也越发壮实了,让家里的人放心。勿念。到了该家去的时候,她一定会回家的。”

二老爷说到这里,特地停顿了一下,他面前的两个女人此时没有任何表情,都如同泥塑一般,在那僵住了。所以他想让她们喘一口气。还一还魂。

所以说到这儿,二老爷把自己的神情放的轻松了一些,他在脸上堆出一些微笑,随后他转过头认真的对梅珍说:

“你看看,这就是好消息吧,如今算是得到准信儿了。我刚才和多吉在一块聊天,他说他听书看报的。推断着承婉如今在根据地呢,晋察冀也好,晋鲁豫也罢,反正就是那一块。当然了,咱们是去不了。但是他们的人,在那儿还是挺稳定的,生活上也很规律,还能够组织起来学习,看来条件可以。

所以呀,你就别担心了,二老爷说完这话,便将那冻得略有些冰冷的手,放在老妻的手背上,轻轻的拍了拍,而站在那里的梅珍太太,这会儿才慢慢的从定身法里苏醒过来,她略略的颤了颤嘴唇,哦,了一声,随后又赶紧追问了一句:“那。那婉儿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老头听了这话,略略的叹了口气,说:“哎,现在她已经是那边有组织的人了,哪能说回家就回家呀,不过估计也快了吧,毕竟,现在的大形势是国共合作。不是说,马上就要开始整编了吗,我估计整编完了之后,他们的部队就能放假了吧。到那会儿她不就回来了吗?这鬼子也打完了,像她们这样的抗日学生,也就该归家了吧,然后呢,就过上正常的生活了呗!

“那要照这么说,估计也就是明年。嗨,什么明年,也就是过几天,反正很快就要把婉儿给盼回来了。”

老姑奶奶在那儿欣喜的畅想着。随后,她又从炕上侧过身子,一把拉住梅珍的手,说道:

“你呀,说话就要盼回闺女了,这下可不能成天长吁短叹了,你得好好调养调养身子,多吃多睡,把自己弄得胖一点。你瞧瞧,最近你这眼窝都陷下去了。哎呀,这要是闺女回来一看见,得多心疼啊!

嗯,嗯。

梅珍听到这里,只是一味的点头,声音浑浊,浑身发抖,仿佛有一块什么硬硬的东西堵在她的喉咙里,不过她的话虽不多,但那眼泪却着实不少。朴素素的如断线珠子一般,从脸颊上滑落而下。

看看怎么又哭了?这不都是好信儿吗?

二老爷伸手在自己的袍子里寻摸着手绢,老妹妹一见此景,赶紧把炕上的一只帕子递给哥哥。二老爷接过来,又将老妻揽在怀里帮她擦了擦眼泪,说道:

“哎呀!你这是喜极而泣,喜极而泣呀。也好也好,哭出来心里就痛快了。”

“可说是呢。”

老姑奶奶在一旁感慨道:“你要是心里痛快了,这病也就好了,什么药也不用吃了,再加上食水粥饭这么一补,要我说,估计很快就能百病全消了。二哥,等今年开春的时候,柳树梢都绿的时候,估计婉儿也就该到家了。等那会儿咱们人都聚齐了,可得去颐和园踏青啊。这都念叨了多少年了。以前鬼子在这儿捣乱,总是不能成行。如今天下太平了,等家人团圆之时,咱们一大家子人雇着小轿子一块儿去昆明湖边看重柳,怎么样?”

好啊好啊,哎呀,那是双喜临门呐,明年咱们家可是喜事连连,婉儿要回来了,心茉也要生了,哎呀,真是添丁进口,添丁进口啊。对了,年底下,得让他们多买炮竹。哎,吩咐下去,多买炮竹,多买花,咱们要崩他个通宵不灭!

好呀好呀,去去邪神!

哈哈哈。哈哈哈。

三个人在那里全都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二老爷面带着凝重的笑意,梅珍太太用手绢抹着眼角,在那一会儿流泪,一会儿点头,又是咧着嘴,又是皱着眉,悲喜交加百感涕零。

老姑奶奶坐在旁边倚着一个大靠枕,浑身没劲儿的在那儿喘着气儿,随后很快又捂着嘴咳嗽了起来。

梅珍想转头来替她拍拍,这位老妇人,还不乐意了,她摇着手帕说道:“我这是高兴高兴的,我这一下给噎住了,不妨不防。”

哎呀,我这五十大寿也过完了,今年的春节要我说,咱们也别大铺张大闹腾了,就是一家子人在一块儿聚聚,咱们好好关起门来乐一乐,哎,我这多长时间都没这么开心了!

正房里的笑声如同冰河初开,春水荡漾,那欢快洋溢都传到了院子里。

这会儿从前院暗地里,走来了太太的心腹刘娘,她听到这笑声,心里有些疑问:诶,这是什么事儿啊?办大寿的时候,老爷太太都没这么开心,这会儿笑开怀了!

最近这段时间,梅珍太太一直的状态,都非常不好,一方面是劳累,一方面是心堵,就连侍奉在一边的二姑都心疼。梅珍有的时候夜里,睡不好,甚至于一晚上起来一两次,她就那么摸摸索索的下了床,然后站在地上,于窗前矗立很久。看着那窗外的一弦明月,在那呆呆的发愣。

这让二姑这个寡居的女人见了都觉得挺伤心。在她的脑子里,如今二老爷回来了,就应当天天在上房里歇着,可谁知,随着二老爷的回归,那个赵心茉也如影而来了,就这样在太太的房里没歇过了三天,二老爷就扭身儿去了三进院。

如今,三进院的东跨院,给赵心茉住了,于是呢,老头在这边虚与委实,耗到十点多,然后便找个借口打着哈欠,拿着衣服往外走。梅珍太太对此早就不太在意了,用她私底下对二姑说的话:

“到了点儿你就同他说,让他过去吧。横竖在我这瞎转悠,我看着也心堵。”

其实梅珍说这话口并不对着心。这一点,二姑知道,

私底下,二姑总想劝梅珍把一切事儿都看开,就像是老姨奶奶秀点那样,置身事外的过日子,可不知为何,这位知书达理的夫人,就是没法做到那么超脱散淡。对很多事她都有那解不开的愁云,簇不完的双眉。

所以今天,在这个难得的机会里,听到屋里的三个人笑得这么开心,这么痛快。二姑实在是不忍心去打扰他们。她站在院子里,呆呆的望着那晶莹透亮的正屋窗子,仿佛那种透亮,代表着一种舒畅与欢愉。

而这种欢愉,是梅珍太太最近罕见的。看到这里,二姑不禁微跺了一下脚,在心里,她勇敢的泛出了一个声音:“也罢,我今天就做一回主,越一回界。”

想到这里,二姑猛地一转身,又回到了前院,她上来之后,一把推门走进去,昂首挺胸,带着傲劲地对屋里的人宣布:

二老爷和太太老姑奶奶,在说重要的事儿呢。里面传出话来说,万事不能打扰。这样,今天已经这么晚了,这件事就先按下来,人呢?你们先押到后院花园子里去。老乌,你好好看着,别让她寻了短见。至于其他的事。明天吃过早饭,我在禀明!

说到这里,二姑看见屋里一众人都没有要退却的意思,于是她微挑了一下眉毛,对着那帮人又喊了一句:

“怎么我说的话不管用了?那你们自己去闯堂啊,回头碰了一鼻子灰,可别怪我。”

哦,那不敢不敢。

一个穿着青衣的汉子在那弯着腰,低着头陪着笑脸说道。随后他又转过身子,对着两个精壮的老妈妈吩咐:

“还跟这愣着干嘛?把人给我提到后面去,老乌,就捆在你那。你那屋子边上不是有间柴房吗?就扔在那。

老乌听了这话,苦着脸说:“那。那我可不会看人呀,回头夜里出点儿什么事儿,我可不管呀!”

·

“用不着你管,你把那屋子打开就行。”

一个三角眼的婆子把话接了过来,随后她又说:“今天一宿,我看她。明天我压着她过堂。”

·

那,那行,那我给你们带道儿。

老乌说完这话,又朝二姑那儿瞧了瞧。二姑的脸上,沉静似水,这会儿她的身上仿佛拥有了一种威仪。二姑看了看眼前这帮人,随后朗声说道:

“那就这样吧,各自干各自的事,各自回各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说完这话,那个三角眼和蓝褂子大汉互相对了个眼色,随后一左一右压着一个满面血痕,被堵着嘴的小丫头踉踉跄跄地往后走。

那丫头发蓬蓬乱,身上的衣服也早已不齐整了,捆她的绳子,布满了胳膊,无意间裸露出的一大块手臂,而那臂上还透着凛凛伤痕,血还没有凝住,以至于有几滴血,在她跪着的时候落到了地毯上。

藏青色的地毯底子上,绘着粉色的花,那是多瓣缠枝芙蓉纹样的八宝吉祥图。

这会儿谁也没有注意道,浅色芙蓉花蕊里,已经被染上了点点红色,仿佛一朵朵的红梅花瓣,落在大雪地中。

长淮千骑雁荡山,剑气起长虹。不知踪影,青峰垄。

民国南柯梦(124)青峰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