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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罗的晚期风格逃离与承担

作者:原鄉書院
门罗的晚期风格逃离与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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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罗的晚期风格逃离与承担

门罗的晚期风格

逃离与承担

门罗的很多小说都关于一个主题,就是“逃离”。逃离眼前的生活,逃离婚姻,逃离家庭……那些主人公总是极力挣脱现在的身份和角色。这是一个能引起读者广泛共鸣的主题,因为当代生活里的人们被伦理道德、社会责任层层绑束,个人空间越来越狭促。逃离是一种对自由的追求,更是一种证明自己“存在”的方式。

既然是一种证明自己“存在”的方式,门罗所关心的就不是结果,事实上,她笔下一些逃离的人物,最终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里,但这并不意味着“逃离”没有意义,因为他们需要在“逃离”中确认自己到底需要什么。逃离看起来是一种对外面世界的探寻,其实是一种对内在自我的审视。

《离开马弗里》这篇小说,延续了门罗对“逃离”这一话题的探讨。特别之处在于,它将视点安置于一个守着一份责任始终没有逃离过的男人身上。这个叫雷的男人,爱上了比自己年龄大并且已经结婚的伊莎贝尔。伊莎贝尔离了婚,嫁给了他。但是不久之后,伊莎贝尔就得了心包炎,没有办法再去工作。雷当了警察,承担起照顾家的责任。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叫利亚的女孩,利亚在电影院卖票,下班很晚,她父亲要求必须有个人护送她回家,电影院的老板就找到当警察的雷帮忙。于是雷经常深夜陪利亚走回家。

有一天,利亚不见了,大家四处寻找未果。两天后,人们收到她的信,原来她和牧师的儿子——一个萨克斯手私奔了。几年后雷见到利亚,那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看起来很幸福。又过了几年,伊莎贝尔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住进了城里的医院。雷决定留在城里陪妻子,所以他在医院找了一份看护的工作,并且打算卖掉小镇上的房子。他回到镇上时听到一些传闻,利亚和小镇上的牧师好了,离开了原来的丈夫,而两个孩子被丈夫的母亲扣下,不能再与利亚见面。

不久之后,雷在医院见到了利亚,利亚找了份工作,在那里帮助癌症病人做康复,她被后来的情人抛弃了,孩子的抚养权也没有争得。她现在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但是却显得很坚强,还问及雷独自生活得如何,说她可以去雷家里做饭或者帮忙。他们告别之后,雷来到病房,护士告诉他一个他已经等了很久的消息:他的妻子去世了。雷走到外面,思绪从妻子的离去渐渐飘开。然后他想到刚才和他说话的女孩,想到了她失去了孩子,然后习惯了这种失去。

她可以被称作擅长失去的行家,相比之下他本人是个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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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们也许会联想到《一种艺术》里的诗句,从而发现门罗和伊丽莎白·毕肖普之间的某种精神亲缘:

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如此多的事物似乎都/有意消失,因此失去它们并非灾祸……

小说结束在雷努力回想着那个女孩的名字,最终他想起来了,利亚,这带给他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在这篇小说里,雷和利亚有截然相反的价值观。利亚一直在逃离,也一直在为逃离付出代价。而雷一直在承担他的责任,同时也在为之付出代价。两人的代价不同,利亚的代价是失去,雷的代价是自由。但最终,两人殊途同归,雷也失去了他所守护的人,变得一无所有。而且更残酷的是,这份失去给雷带来的重创,远比利亚的失去更大。因为利亚已经习惯了失去,而对雷来说,那却是全然陌生的可怕事物。

门罗曾在《纽约客》的采访中说她很欣赏利亚这个人物,因为她的勇气和坚强。但这并不代表门罗否定了雷的坚定守护的意义。这种守护是美丽的,也是沉重的。忠诚是一种自我牺牲,因为它包含着对自由的舍弃。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门罗并没有着力将雷塑造成一个无私奉献的英雄。或许我们可以想一想,门罗为什么给雷和他的妻子伊莎贝尔安排了一段前史,让他们的结合是有阻力的。这段涉足他人婚姻的经历使我们知道,雷并非没有道德瑕疵。但是他和伊莎贝尔因为爱情而结合,而爱情里包含着责任。随着时间流逝,爱的比例在降低,责任的比例在升高,责任一点点吞噬着爱。

但是雷是这样一种人:他选择了他想要的人生,之后他就必须承担后果。在他的身上显露出来的是一种非常宿命的人生观。也可以说,是一种对命运的服从。但是在利亚的一次次逃离之中,却显现出一种对命运的反抗。

门罗没有对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做出孰优孰劣、孰对孰错的价值判断。相反,她向我们指出一个更为残酷的真相,那就是不管逃离还是守护,最终我们都要面对失去。因为失去是人生无法回避的主题,不管你以何种态度对待人生。在这里,门罗非但没有将这两种人生对立,反而让它们交会了。在结尾巨大的留白里,她向我们暗示了雷和利亚有可能在一起。而使他们放下价值观的分歧,最终向彼此靠拢的,正是那个人生更大的命题,也就是“失去”。

在《离开马弗里》里,门罗打破了她过去所建立的逃离/承担的二元对立关系,让二者在更大的人生命题之前归于统一。可以说,这篇小说是作者对于她一直探究的主题的一次总结,为门罗式的“逃离”画上了一个美丽而伤感的句号。

门罗的晚期风格逃离与承担

作为序曲的终曲

萨义德在其作品《论晚期风格》里指出,晚期风格包含了一种不和谐的、不安宁的张力,最重要的是,它包含了一种蓄意的、非创造性的、反对性的创造性。这种蓄意的、非创造性的、反对性的创造性,非常明确地体现在《亲爱的生活》中的第二个部分,门罗将这一部分命名为“终曲”,带有明确的谢幕、离去之意。“终曲”由《眼睛》《夜晚》《声音》和《亲爱的生活》四篇童年故事组成,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介乎于小说和回忆录之间。作者试图模糊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界限,使用一贯的短篇小说的方法设置悬念,构建人物,但同时不断将小说的世界戳破。比如:

我想如果我是在写小说而不是回忆曾经发生过的事的话,我绝不会让她穿那条裙子。她不需要这样的广告。你可能觉得这过于糟糕了。生意不在了,妈妈也健康不再。在小说里这样是不行的。但奇怪的是我不记得那段时间不快乐。

门罗借由这些句子来提醒我们,这些故事属于她自己,而非她笔下的人物。这四篇故事包含着一些最初的恐惧和欲望,同时它们也是站在人生终点回望时难以泯灭的爱。我们发现事件会在时间中褪色,情节变得破碎,因果分崩离析,但是附着其上的情感仍旧那么炽热。

事实上,把这四篇小说当作独立篇目来读,每篇和门罗以往的小说相比都显得简单,缺少那种层峦叠嶂的情节设置,而如果把它们视作一个整体,又会觉得它们的情感走向有点单一,是非常趋同的。

然而门罗有意为之,在这些小说里放弃了曲折的情节和复杂的时空转化,用最朴素的方式捧出一颗颗炽热情感的结晶之物。那种化繁为简的朴素,那种拒绝阐释的自足,正是某种蓄意的、非创造性的、反对性的创造性。而那些被这样创造出来的结晶之物,是剥去一层层华丽的乘法之后,所剩下的最大公约数,也是藏匿在门罗无数小说深处的隐秘胎记。

门罗的晚期风格逃离与承担

对于熟悉门罗小说的读者来说,这些故事里共同的女主人公——那个小女孩,一点都不陌生。她后来走进了门罗的无数小说里,在那些小说里继续成长,探索关于自己、他人和世界的秘密。从这一点上来说,这四篇发生在童年时代的故事,既是终曲,也是序曲,它们是门罗小说的入口,也将那个丰饶世界的门扉合拢,形成一个闭环。从某种意义上说,当未来读者接受门罗的建议,从这本书走进她的小说世界时,他们也将带领暮年的门罗奔赴她的童年和少女时代。作家的生命会在阅读中一次次复活。

但是晚年的门罗,没有将自己抛掷到“不和谐”和“不安宁”的创作危险里,她选择了与生活和解。所以在这本书里,并没有萨义德期待在晚期风格里找到的那种“不妥协、不情愿和尚未解决的矛盾”。

如果说上一本书的书名《幸福过了头》还带有反讽的意味,《亲爱的生活》这个书名,所表达的则是对生活的由衷赞美。在同名小说《亲爱的生活》里,门罗讲述了自己刚出生时,一个疯女人来到她家,把脸贴在每一扇窗户上向屋子里张望,门罗的母亲为了保护刚出生的小女儿,用椅子挡住门,抱着她躲在角落里。多年以后,门罗通过疯女人的女儿发表在家乡报纸上的一首诗,知道自己小时候所住的那幢房子曾是疯女人的家,她透过窗户看到的可能是过去的时光,而她翻找婴儿车,也许是在寻找自己已经长大离家的孩子。在小说的最后一段,门罗话锋一转,平静地讲述道:

妈妈最后一次发病时我没有回家,也没有参加她的葬礼。我们总会说他们无法被原谅,或我们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但我们原谅了,我们每次都原谅了。

这篇小说所要探讨的是母女关系,不是一组具体的母女关系,而是广义的母亲和女儿这两种人生角色。有一天,女儿做了母亲,会更加明白自己的母亲,但她的明白并不会化作某种回报。她对母亲的情感浓度,永远无法与母亲对自己的相比。回头看总有很多亏欠,使我们感到愧疚。

那些愧疚是如何折磨我们的呢?门罗一字未提,而是直接跳过它谈起了原谅。对伤害和被伤害的原谅,这是一种典型的门罗式的写法。在重要的地方做出留白或镂空,如同在一个采访里,受访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忽然拉远距离,以一种跳脱的姿态,谈起某种与之抗衡或将其抵消的情感,我们却从中体会到被隐去和略过的部分有多么沉重。

同时,门罗也用这种方式提醒着时间在其中承担的重要作用。此时在回忆的人与彼时在经历的人有很大的差异。门罗喜欢用这种差异来呈现时间的意义,她在很多小说里引入了回望的视角,同时也在提供重新看待事物的路径。门罗对于情节的理解,不同于很多传统的小说家,她感兴趣的不是那些外部世界所发生的事情,而是它们如何作用于她的人物,在发生之后的很多年里,如何持续地影响和塑造着她的人物。

当门罗最后谈及原谅的时候,已经跳出了前面的关于母女的主题。她用一种多年后的平淡语气,来告诉我们一条适用于所有情感关系的箴言,就是最终我们原谅了所有我们曾经认为无法原谅的人和事。这是生活教会我们的事,它让我们松开紧紧攥着的手,把一切放归时间的河流,而我们也将因此获得安宁。

在这篇名为《亲爱的生活》的小说里,门罗并未直接赞美生活,而是用这种不可思议的原谅,来表明生活的伟大之处。更确切地说,生活的意义来自那些难以释怀的痛苦最终被疗愈,也来自巨大的矛盾和冲突奇迹般地获得和解。

门罗的人物总是带有一种很强的自我教育的色彩。他们的成长很大程度仰赖他们在自己的回忆中学习,这是他们认识自己、了解世界的重要方式。在“终曲”这四篇小说里,她将她的人物变成了自己。她将自己在这些童年往事里对个人和世界的认识与发现呈现出来。那些认识和发现当然是宝贵的,对她的读者来说,可能具有巨大的启示作用,但是更重要的是,她在向我们示范一种自我教育的方式,亦即在回忆里学习。

使用记忆写作,可能已经成为文学领域里的一种陈词滥调。有哪个作家不是在使用记忆写作呢?我们或许可以说,每个伟大的作家,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使用记忆的方式。在门罗这里,记忆不仅仅是书写的材料,还是生活的教材。在过去很多年里,她一遍又一遍学习这本教材,从最初的门罗,变成了最后的门罗。

门罗的晚期风格逃离与承担

艾丽丝·门罗

Alice Munro

(1931—2024)

加拿大女作家,毕生专注于中短篇小说创作,被誉为“当代短篇小说大师”,出版有14部短篇小说集,曾获得加拿大总督文学奖、加拿大吉勒文学奖、加拿大书商奖、英联邦作家奖、全美书评人协会奖、布克国际奖等等,2013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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