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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一直很想问你还好吗

作者:南风窗NFC
妈妈,一直很想问你还好吗

当外公的遗体入棺送上灵车后,站在人群前头的妈妈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目睹妈妈像孩子一样不顾体面地大哭。

白色的麻布遮住了她疲倦的脸,只露出了浮出红血丝的人中,还有那泛着泪光的眼睛。情绪激动过后,她晕厥在葬礼上,身边的亲戚连忙叫喊着我过来。

搀扶妈妈时,我抚摸她的脊背,发现她的脊柱因为半辈子的操劳,已经变得弯曲甚至是崎岖。

那一刻,这份肉贴骨的触感,让我强烈直观地意识到了妈妈的衰老和脆弱。

曾经那个能干的,体面的,圆融的,在子女面前总会变得坚强,在任何场面里都显得八面玲珑的母亲消失了,而是一个需要我用尽力气去保护的“孩子”。

在这之前,我都觉得妈妈的生命力很坚韧顽强。

妈妈,一直很想问你还好吗

《不虚此行》剧照

出生在70年代初的她,是“为母则刚”忠诚的信徒。40岁时,丈夫的病逝,让她成为带着一双儿女的“寡妇”。这个身份,哪怕是在2010年前后的沿海小镇中,在人多口杂的菜市场里,招来旁人的都是并非出于善意的可怜、嘲讽,甚至是冷眼。

妈妈有时候会装作看不到、听不见,有时候会用一种市井的小聪明暗暗怼回去,偶尔面露愠色,但她始终保持体面,不卑不亢。

妈妈坚强地扛起一切,一定程度上,是她不得不选择的生存方式,同时她甘之如饴。

像我妈妈这样,隐忍着接受母亲身份所带来的奉献和牺牲的妈妈还有很多。

而每一个女儿对待母亲的情感,也有所不同。在母亲节这样一个充满了私人感受的节日,我们试图去厘清一些故事背后的共因,也尝试去发现个体的差异。

去年,一本《我的母亲做保洁》成为互联网上被热议的书籍。“勤劳写在她的基因里,怕缺钱也写在了她的基因里。只要有机会挣钱,她一定会去试试”。

记者乔悦在与张小满与春香对谈时,会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母亲与春香进行比较,她好奇,与自己母亲前半生高度重合的春香,如何在50岁之后走出了另一条路,而这一切,被女儿张小满所记录成书。

看到这里时,我同样无法不想起我那同样勤劳的母亲。

妈妈,一直很想问你还好吗

张小满和母亲春香

在爸爸去世的那一年,我刚上初中,而弟弟则刚读小学,她最多时打着几份工。在完成医院的工作后,还会去做一些简单、但耗时的兼职,以抚养着两个孩子,把买房时向亲戚家人借的钱还完,甚至还为孩子积累下日后在大城市购房的资本。

无论是春香还是我的妈妈,她们如此为了家庭和孩子拼尽全力,一部分原因是,她们无可避免地受到了主流文化的影响。

长期以来,社会文化常以“为母则刚”的含义来阐释母亲的身份职责。

这一思想来源于梁启超《新民说》中对雨果笔下“Woman is weak, But mother is strong”的翻译“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而后又被鲁迅在给好友的书信中引用,成为后世日常对母亲奉献的赞颂。她们会将自己为家庭的付出视作理所当然。

强弱的二元对比,或许在解读女性身份与女性特征上具有局限性,但刚强的一面,确实书写了女性异于传统性别气质的一面。

这种刚强,也顺迎融合了当下女性独立的思潮。当下,一个显著特征是,选择单身生育女性越来越多,在2021年,中国的单亲妈妈人数已超过了3000万,我的妈妈是其中之一。

当单亲妈妈成为议题而出现在公共视野时,甚至是单身生育成为一种主动而非被动的选择,她们的故事在当下丰富了“为母则刚”的内涵。

记者永舟采访过四位妈妈,她们是主动在孕期逃离不靠谱的婚恋关系,成为单亲母亲,一个人承担着抚养孩子的职责。

妈妈,一直很想问你还好吗

《不完美的她》剧照

对于一出生就没有父亲的孩子,她们心怀愧疚,但宁愿孩子“没有父亲好过一个糟糕的父亲”。当她们成为母亲,她们也拥有了力量,那句俗套的“为母则刚”在她们身上成为现实。

但更重要的是,单亲妈妈的困境需要被看到,家庭和工作对于她们来说,缺一不可,在完成母职的同时还需要承担“父职”。

单亲妈妈丁澜,2000元的婴儿车,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下单,但在自己身上,如今的她,29.9块钱的衣服都舍不得买。

但在看到别人的丈夫给孩子买了一万多块的相机时,这让她一下子崩溃了:“别人的爸爸给孩子买这个买那个,我孩子的爸爸在哪里?”这种偶尔突然涌至的情绪,让她无处可逃。

这是单身妈妈强韧背后,难以言说的脆弱与外人难以理解的心酸。

身为陌生人,或者下一代,纵然无法改变为上一代的人生解困,但并不代表我们无法对母亲的人生无能为力,我们起码能做到最简单的,是关怀她们、理解她们。

像张小满在写作《我的母亲做保洁》时,春香逐渐理解了母亲,她写道:我跟母亲相处的时间越久,越意识到,是她所经历的过去和过去所处的恶劣环境让她成为现在的她。

我也尝试去理解母亲。曾经,在初中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有过问妈妈,“养大我和弟弟,你累吗?”她总是带着笑意和强装潇洒地说:“只要你们两个有出息了,累也值得”。说罢,总会抛给我一个眼神,那是性格乐观的她的习惯,我知道,这个眼神也是她跟自己对话,让自己坚持下去的勇气。

但这些话听多了之后,一股窒息感总会涌上我的心头,同为女性,我时常为我的妈妈感到不甘与愤懑:她如此豁达,温柔,聪慧,果敢,明明应该过上更好的生活。

年轻时,身为村支书的女儿,身为家族长女的“表率”,她练就了过人的胆识,在小镇依然保守封闭的年代,成为最早到深圳打拼的一批人。她原本可以像作者黑素的妈妈一样,从小镇出走,在深圳这片90年代的热土上,乘着时代快车,赚得第一桶金,获得更好的人生际遇。

但不久后,在家庭的压力下,她匆忙相亲结婚。婚姻与生育,成为她疲惫生活的起点。不可靠的婚姻,早逝的丈夫,年幼的儿女,织造了困住她的牢笼。

妈妈,一直很想问你还好吗

作者黑素和妈妈的故事 / 《女儿》剧照

直到如今,回家跟她闲聊时,我总是会提到,“如果你当初没有回来相亲结婚,现在就像(当年跟她一同到深圳的)表舅一样,现在可以过着收租、打麻将的生活了。”

她总是不厌烦地将眼睛眯成缝隙的笑容一次又一次地回应我的“抱怨”:“如果是这样就没有你和弟弟了”。

“可是我宁愿不出生也不想你过得那么辛苦啊。”妈妈啊,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你可以去过自己的人生,我不愿意你为家庭牺牲太多自我。

小时候,我问过妈妈,你的人生梦想是什么?我记得她说:“是环球旅游”。

经历了一轮家庭变故之后,这个答案变成了:“你们快乐健康成长”。

这种转换背后,是妈妈将母亲身份价值的放大,我有时候甚至会“偏激”地觉得,妈妈的苦难,有一部分是因为我的出生。

这固然是我情绪化下不成熟的想法。

回到理性上来,我知道,对于很多女性来说,成为妈妈的确是她们实现自我价值的内容之一。成为母亲与女性自我价值实现之间的关系,在一次编辑部的午餐闲聊中被多名同事热议。记者祖晓谦的妈妈曾告诉女儿,成为妈妈是她人生价值的一部分。

类似的答案,也出现在了祖晓谦所关注的“县城陪读妈妈”群体上。王旭清目前是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助理教授,她长期关注县城里的陪读妈妈们的生存状况。这些妈妈心甘情愿地为了孩子的读书和未来放弃自己的事业,“钱挣那么多有啥用,孩子废了,就白挣了”。

但有时候,对孩子的过度关注,会由爱滋生出控制。记者赵淑荷就妈妈对自己过度的爱、依赖,甚至是控制的话题,与十余位女孩进行了对话,发现了“给妈妈当丈夫”的“亲子关系倒置”现象的普遍性。这是东亚家庭当中别扭的母女关系里最纠缠和痛苦的那一部分。

妈妈,一直很想问你还好吗

《承欢记》剧照

但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系蔺秀云叮嘱说:这篇报道一定不要指责母亲。因为,“每一个有问题的母亲,首先都是一个有问题的人,不独立的人格、不完善的精神,是上一代造成的。”

这让人想起戴锦华曾经对母亲身份的思考:“原来母亲只是一个身份,是一个角色。她作为一个人浮现出来的时候,她的某些困难才被浮现出来”。

当下,一部分女性不甘于只接受对妈妈单一的歌颂与赞扬,对“为母则刚”的概念产生了批判性思考。

她们从自身生命经验出发,用批判眼光去审视过度放大母爱所造成的爱的控制与利用,以自身经验来打破片面强调母职而对女性自我成长的捆绑与限制。

在今天这一属于所有母亲共同的节日里,我们与其歌颂母亲,不如首先将母亲还原为一个人,回看她们的探索:一个女性是如何成为妈妈的?母亲与女儿的关系,如何折射出家庭关系的变动?妈妈在承受更年期的痛苦时,同样身为“更年期受害者”的孩子如何帮助妈妈走出潮热?

妈妈,一直很想问你还好吗

《妈妈!》剧照

以上话题与稿件,都是南风窗第10期封面策划所探讨的话题。

在这里,我们看到,母亲在刚强之外,会脆弱,会自私,会低落,会失败,会衰老,会离去……

在一个个滚烫的生命面前,任何狂热的赞美和苍白的语言,都不比一句发自肺腑的关怀声更能贴紧她们的心:

妈妈,你还好吗?

作者 | 吴擎

值班主编 | 赵靖含

编辑 | 张来

排版 | 风间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