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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野史,胜似野史

作者:历史其实挺有趣
不是野史,胜似野史

(彭县风光)

明朝嘉靖年间,成都府下有个县城,名字叫做彭县。

彭县,也就是今天的四川省彭州市,这是个县级县,由成都市代管。

彭县位于四川盆地的西北,北到龙门山,南隔青白江,这里历史悠久,三千多年前的西周时期就有人在此生活劳作,所以您看这个地方还是很宜居的,彭县一年四季气温变化不大,雨量也很充沛,水文更加发达,大小河流将近一百条了。

彭县人喜好种植牡丹花,彭县的牡丹,有野趣之美,更兼花大盈尺,颇有富贵之姿,南宋诗人陆游更有云:牡丹在中州,洛阳为第一,在蜀,天彭为第一。

作者很多年前还曾经偶然去过彭县一次,当地特产一种莴笋,皮薄肉厚,鲜绿质脆,味道非常不错。

我们的故事,就要从明嘉靖年间的彭县,开始说起。

嘉靖二十年整,公元1541年,一个叫做陶成的人,成功入职彭县衙门,成为了衙门里的一名书吏。

这明朝的衙门具体是什么样的,读者朋友们有机会可以到河南平顶山叶县的县衙去转一转,这是如今仅存的三座古代县衙中唯一的明代县衙建筑。

这明朝的县衙啊,里边的架构其实很简单,人手也不多。

县衙的一把手,那当然就是知县,知县往下有两个佐官,一个叫做县丞,一个叫做主簿。

这个县丞,就等于是二把手。

而主簿这个官职,隋唐以前的时候权力还比较大,东晋大司马桓温治下有个主簿叫做习凿齿,当时就堪称呼风唤雨,只手遮天,什么事儿他都能管,因此时人说:徒三十年看儒书,不如一诣习主簿。

到了明清两代的时候,主簿基本上就属于文职工作了,主要负责户籍和文书,政治权利基本就没有了。

那有读者可能问了,说不对啊,我怎么记得县衙里应该还有一个叫做县尉的职务,主管刑罚和缉捕工作呢?

以前的确是有,但是明初就废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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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衙门)

所以知县,县丞,主簿,这就是明代一个县衙的领导班子。

那么领导班子下边呢?清人吴敬梓在他的著作《儒林外史》中写道:

“想这新年大节,老爷衙门里,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来。”

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过年过节了,衙门里的这些员工,肯定都要到知县这里来送礼。

而这些员工,则同属于一个叫做“三班六房”的机构。

三班六房,我们要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三班,三班里都是捕快,专门负责维护治安,六房,分为礼房,刑房,户房,工房,兵房,吏房六个部门,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是cos中央朝廷的小型六部,中央六部管天下民生经济军事等等,而六房则主管一县之地的事务。

知县,县丞,主簿,我们称之为官,而三班六房的这些从业者,我们称之为吏。

官是朝廷命官,这都是有朝廷正式任命的,吏就不同了,他们没有官阶品级,很像是现在的合同工临时工之类的。

说像,其实也不像,而且我们千万不要小看这些吏员,因为明朝的知县是流官,短的干个两年,长的干个三年就调走了,他们不会长久的在一个地方执政,基本上都是外乡人初来乍到,还没混熟就调任他处了,但小吏不同,小吏都是本乡人,他们的职务更多的是世代传承,家族里世世代代都是做这个的,他们的社会背景更加复杂,他们本人对当地的情况也更为了解。

比如你做知县,底下这帮小吏愿意配合你,你的工作还好做一点,可他们要是跟你不对付,想要使坏,那你也是防不胜防。

所以,做知县的,你既要倚仗这帮小吏为你干活,更要提防他们憋着坏对付你。

我们刚才说的这个陶成,他是六房中吏房的一个书吏,主要负责的工作,是彭县一县之地各种人事上的调动,你说他权力大吧,不是很大,因为一县之地能有多少官职,又能有多少重要的职务,但是你说他权力不大吧,某些角度看也很大,因为一县之地的各种人事档案,整个衙门的升迁任免,都要经过书吏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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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房书吏陶成 形象)

打个比方,比如你是彭县人,你要在彭县做官也好,还是要到别的地方求个功名也罢,你的原始档案就都掌握在吏房书吏的手里,书吏要整你那很简单,把你的档案给改个乱七八糟,屎盆子给你一扣,基本上你前途就没有了。

所以,以书吏举例,我们可以想象的到,六房各部门的小吏,因为他们多少都能管点事儿,手里有点权柄,那么他们就可以靠着职务便利创造生财之道。

所谓生财之道,无非就是贪污腐败,以及勒索受贿。

陶成这个人,不是善吏,他到彭县衙门上班,目的就是为了捞钱赚外快,因此他从上班第一天开始就可劲儿营私,疯狂敛财,那小日子过得是相当不错。

几年之后呢,我们的二号主人公也出场了,是一个叫做陈佐的人,他也入职到了彭县衙门,在户房担任小吏。

吏房管人事,其实说白了油水并不能算太大,但是户房可就不一样了,因为户房主管一县财政和税收工作,这是个需要大量经手钱粮的部门,想要贪污搞钱,那简直是轻而易举。

该说不说,彭县衙门里好人真是不多,老前辈陶成贪污,新员工陈佐比陶成贪污的还狠,到了户房之后疯狂篡改账目,几个月时间比陶成几年时间搞得钱还要多。

这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贤人和贤人之间惺惺相惜,坏人和坏人之间那也早就闻着味来了。

陶成一看陈佐,说你小子不是好人呐,陈佐一看陶成,他也是会心一笑,说哥们你也挺坏啊,俩人可以说是臭味相投,很快熟络起来,进而狼狈为奸,开始整天在彭县衙门里组队干坏事儿。

干坏事儿,当然是人数越少越好,因为参与的人越多,这暴露的风险就越大,而陶成和陈佐之所以要联手,是因为他们接下来要干一票大的。

时间来到嘉靖二十五年,公元1546年,彭县衙门发布了一条命令,要在彭县当地招募一批百姓,来为衙门做工,由吏房和户房来操办这个事情。

什么叫做工呢?说白了就是在本县招募一批百姓,让他们来衙门里做一些杂活,比如喂马啊,砍柴啊,做饭啊,打更啊,送信啊,或者衙门盖个房子修个桥,都需要招募百姓来帮忙。

衙门往百姓的身上摊派徭役,那么自然要管饭,要给人家安排住的地方,还要给人家发工资,反正说白了就是要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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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房书吏陈佐 形象)

既然要花钱,那么户房的陈佐就可以从中克扣。

那这么多人一下子涌到衙门里来,组织安排就要由吏房来负责,衙门指派的工作有好有坏,有轻松的有劳累的,有清汤寡水的,也有油水很足的,谁能干好活儿谁轮上次的,那就都是陶成说了算。

比如,有个叫做刘选的百姓,被摊派的工作是送信,这个工作就比较辛苦,因为要经常这跑那颠,翻山越岭的去送交信件,路好走一点还能骑马,路不好走,那就得全程徒步,累死人那纯是不偿命。

刘选不愿意去送信,那么他就得贿赂陶成给他换个工作,陶成收了钱之后给刘选安排了另外的差事,而把送信的工作指派给了另外一个百姓刘本敖。

而且,在刘本敖身上,陶成还能收钱,因为刘本敖不在本次衙门摊派工作之列,您看,刘选不乐意干的活儿,刘本敖可是抢着去干,可刘本敖想要去送信,就需要陶成在这个人事资料上把他的名字给后加上去,这就还得再掏钱孝敬。

后来刘本敖干脆又贿赂给陶成不少钱,因此在衙门里还混上了个捕快。

可以说,这次衙门招募百姓做工,陶成和陈佐是“强强联手”,那赚的又是盆满钵满。

陶成和刘佐不仅能在摊派徭役的事情上捞钱,在衙门里,他们也能从同僚的身上赚取钱财。

比如,彭县衙门里有个叫做王廷用的捕快,岁数挺大了,按规定应该退休了,但是王廷用不太想走,因为做捕快有钱赚,油水多,而且属于是基层执法人员,在社会上还算有点面子,他就不想要放弃这个岗位,于是王廷用找到陶成,给了陶成不少钱,陶成收了钱之后事儿办的也相当利索,把王廷用的资料一改,有钱能使鬼推磨,八十改成十八也没问题,反正肯定是能让王廷用晚点退休。

王廷用一看陶成办事儿挺靠谱,于是又给陶成介绍了自己的亲戚王廷美,说我这亲戚是个文化人,能识文断字,做个文职没问题,您看您有没有手段,把我这兄弟给弄进衙门里,也让他吃上一份皇粮呢?

陶成说没问题,只要钱到位了那都不是事儿,于是王廷美重金贿赂陶成,陶成一安排,直接把王廷美送到了户房做吏员。

这当然很简单,因为人事工作本来就是陶成负责,而至于把王廷美给安排到户房那更容易,直接跟原本就在户房的陈佐打个招呼就ok了。

贪污,腐败,受贿,插手人事任免,您说陶成和陈佐不过两个小吏,他们哪儿来的这么大胆子?

而且这常在河边走,哪儿有不湿鞋,人在江湖混,早晚要挨棍,俩人干坏事干的这么肆无忌惮,就不怕哪天露馅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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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簿王仲杰 形象)

他们还真不怕,因为陶成和陈佐早就买通了彭县的三把手,也就是主簿王仲杰,有王仲杰给他们撑腰坐后台,他们还有什么可怕的?

而且,这做领导不怕你糊弄老百姓,别说主簿王仲杰给他们做保护伞,就是县丞和县令,也未必不知道底下人的这些猫腻,但是问题是,你作为领导,你如果不让他们营私,不让他们有点赚头,他们就不会给你好好工作,那么最后受影响的还是你自己。

所以,糊弄老百姓没有关系,只要不糊弄到领导头上就可以了。

这么看,陶成和陈佐根本就是肆无忌惮,因此他们的违法犯罪行为是越做越大。

嘉靖二十八年,公元1549年,到了彭县向朝廷缴纳赋税钱粮的时候。

缴纳税赋这事儿没什么,但是问题是,官府是不会挨家挨户的去收粮食的,彭县的百姓们必须以个人为单位,主动把粮食送到衙门里去。

那么从百姓家里把粮食运到衙门的这个过程中,就又产生了一个由衙门摊派下去的职业,我们称之为解户,说白了就是运粮食的。

彭县富裕,当年朝廷征收的税额是六千六千石,这么多粮食可就得不少解户来运输,于是彭县衙门找来六十二个解户,平均算下来,每个解户大概要运输一百零六石的粮食到衙门。

而负责指挥调度这些解户的,还是陶成和陈佐。

这其中有什么利害关系呢?因为,这六十二个解户在分配运输粮食的份额时,不一定是平均的,谁运的多,谁运的少,那都是陶成和陈佐说了算的,而且这个解户的工作属于是义务劳动,没工资,那么肯定大家都想要运的少一点,可是如果你想要运的少,那你就要找陶成和陈佐疏通关系,你掏钱了,你的工作才能轻松一点,所以陶成和陈佐又在这帮解户的身上赚了不少钱。

这六十二个解户里,有五个解户,值得单独提一嘴,分别是:杜山,张冯刚,江淮,易本真,龚本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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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户杜山 形象)

为什么要单把这五个人拉出来说的,是因为这五位仁兄应该是在参加工作前没有给陶成和陈佐行贿,因此他们的工作十分不好干。

怎么说不好干呢,这些没交钱的解户,比如他们收上来十升粮食,到了衙门里,捕快王廷用贪一点,户房的王廷美和陈佐贪一点,吏房的陶成再贪一点,凡经手人员,什么衙门里的张三啊,李四啊,王五啊,这个拿点那个拿点,结果入库之后就只剩下五升了。

当然具体的这个贪污过程可能不一定是作者说的这样,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反正说白了一句话,这些被贪污掉的粮食,最终追责都会追到解户的身上。

要么说你作为解户没收齐粮食,要么说你收齐了,但是你肯定是贪污了。

因此,彭县的粮税工作完成之后,在陶成陈佐等人的贪污腐败下,一核算账目,果然少了四十石八斗七升的粮食。

粮食少了,这是大事儿,先不说朝廷知不知道,地方上的御史肯定是不能纵容这种行为,于是,来彭县巡查的的一位姓鄢的御史立刻介入了调查。

要说查,还不太好查,因为当时彭县知县和县丞的位置一直空缺,彭县的工作一直是由主簿王仲杰来主持的。

你要问王仲杰怎么回事儿,王仲杰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他只会说我就是个文秘,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所以,鄢御史干脆拉来了隔壁垫江县的胡知县,让胡知县异地办案,调查事情原委。

垫江县在今天的重庆,距离四川彭县那就已经很远了,现在你开车的话,从垫江出发到彭县,也需要四个钟头,所以胡知县虽然被临时拉了过来,他也未必清楚内情,一番调查之后,胡知县在陶成和陈佐等人的诱导之下,很快得出了一个结论,这缺少的粮食,肯定是被这次运输粮食的解户们给贪污了,因为彭县的这些吏员们的常规操作就是这样的,他们把粮食贪污掉之后,会把这个责任转移到解户们的身上,让解户们替他们背锅。

那么具体是哪几个解户呢?当然就是一开始没有给陶成陈佐行贿的杜山,张冯刚,江淮,易本真和龚本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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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县令 形象)

胡知县着急回垫江,于是立刻就要抓这五个解户治罪,反正你到底有罪没罪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得有人来承担这个罪过。

胡知县要治五个解户的罪,户房的小吏陈佐很快嗅到了发财的机会。

于是,陈佐找来这五个解户,说你们完蛋啦,上头派人要治你们侵占钱粮的罪过,小则流放,大则杀头,那如果你们想要活命,凑点银子给我,哥就把这事儿给你们摆了。

陈佐一顿恫吓,众人吓了个够呛,解户张冯刚,江淮,易本真,龚本舟赶紧掏钱保命,只有这个杜山,冷哼一声是扬长而去,一块钱也没掏出来。

在杜山来看,粮食是你们衙门里的这些小吏贪污的,现在反而把贪污的罪名扣到我一个解户的头上,如今东窗事发了,要我们顶包,我们不想顶包,就还得向你行贿掏钱,这不扯呢么?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这钱,杜山肯定是不给了。

剩下四个解户给了钱,陈佐收钱办事,他首先捏造了一个并不存在的解户,名字叫做张江本舟,然后把张江本舟和没给钱的杜山报给了胡知县,说这四十多石的粮食,都是这俩人贪污的。

张江本舟这个人是虚构出来的,而虚构一个不存在的人出来,当然只是为了替解户张冯刚,江淮,易本真,龚本舟这个四个花钱保平安的顶罪,因为胡县令只追查粮食,而不追查人,只要把缺少的粮食补上了,那么他就回垫江了,而杜山不愿意掏钱,陈佐当然也不会管杜山的死活,直接就把杜山给供了出去。

陈佐和胡知县说了,说下官已经查明了,贪污粮食的是俩人,一个杜山,一个张江本舟,胡县令说人查到了那就好办了,按照《大明律》,侵吞皇粮这是大罪,要么这俩人先坐两年牢,坐完牢之后再流放五年,要么就花钱抵罪,没钱用粮食抵罪也可以,胡知县我大人有大量,不罚太多,叫杜山和张江本舟这俩人一共掏七十二石粮食给衙门,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罪过我也不追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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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律》 局部)

张江本舟这人本来就是虚构出来的,彭县地界上压根就不存在这么一个人,胡县令罚俩人一共七十二石粮食,那么平均一份,一人就是三十六石。

张江本舟这三十六石,当然是由冯刚,江淮,易本真,龚本舟这四个人在背后凑钱交给官府,他们交了钱就没事了,可对杜山来说,这却完全是灭顶之灾。

他连贿赂陈佐的钱都拿不出来,他上哪儿去凑这三十六石的粮食?

凑不出来粮食,两年牢狱之灾倒还好说,五年流放,十有八九是被弄到辽东去戍边,那还有个活着回来么?

陈佐啊陈佐,你这是把我往死里逼啊。

但是,杜山虽然是个普通百姓,可他却绝不是一个肯轻易服输的人,他怎么琢磨怎么感觉不是滋味,这次运输粮食的六十多号人都是同乡,都是本地人,杜山不说都认识,但他至少也混了个脸熟,从来没听说过有张江本舟这么一号人,杜山一调查,才发现这个什么张江本舟,根本就是陈佐虚构出来的,这说来说去,衙门就是因为自己没行贿,没掏钱,因此非要揪着自己不放,就是要收拾自己。

既然横竖都是死,杜山干脆来个了鱼死网破,他一纸诉状,直接把彭县衙门大大小小的这些官吏全都给告了。

而且,这个杜山告状的角度非常刁钻,他没有替自己伸冤,而是直接控告彭县衙门的主簿王仲杰,捕快王廷用,户房小吏陈佐,吏房小吏陶成等等一干人,说他们历年来贪赃枉法,贪污腐败,各种违纪违法,杀人越货,修改钱粮账册,贪污公款,插手人事系统,干扰司法公正等等,简直是坏事做尽了,等于是杜山一个人把整个彭县衙门都给挑了。

这封诉状,抵达成都府衙的时间,是嘉靖二十九年,十月。

成都府里的大官那就很多了,什么知府啊,推官啊,他们都能受理这个案件,但是问题是,杜山的这封诉状,他不会说直接就送到知府办公室的办公桌上,大部分情况也是先送到成都府衙的吏员手里,杜山的诉状送来的时候,当时府衙里正好有两个小吏值班,一个叫做杨汉采,一个叫做刘景高。

杨汉采的级别比刘景高要大一点,杨汉采相当于是师爷的那种角色,而刘景高则属于是打杂送信的。

杨汉采收到杜山的诉状之后,他不能说直接拿着就去送到知府手里,因为知府是很忙的,很多事情都必须下面的人都梳理好了才能找知府来处理,这领导往往不负责解决问题,领导只负责给个结果,所以杨汉采看完诉状,他就明白杜山的这个告状很复杂,别的不说,首先就得把涉案人员,也就是彭县的这些大小官吏全都叫到成都府衙门来问话,所以他立刻命令刘景高亲自跑一趟彭县,让刘景高把涉案人员全都叫过来,所以刘景高相当于是送传票的,当然那个时候不叫传票,而叫做牌票,其实性质倒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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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刘景高 形象)

刘景高得了命令,快马轻装,二话不说就往彭县奔,两地之间不算远,我们现在开车,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刘景高如果动作快,办事又靠谱的话,当天去,当天就能把一干涉案人等给领回来。

然而,刘景高才刚到彭县,就被彭县衙门的捕快刘本敖和王廷用给拦住了。

这俩人,这都是陶成陈佐的手下。

陶成和陈佐本领挺大,杜山前脚跑到成都府去告状,后脚他俩就知道了消息,更听说成都府已经派人来了,所以立刻让刘本敖和王廷用来阻拦。

他们拦住刘景高的目的也很简单,那就是尽量拖延刘景高的办事效率,因为刘景高要把彭县衙门里的涉案人员叫回成都府衙,他至少得到彭县衙门走个流程,宣布一下命令,而如果不让他把命令带到彭县县衙,那么这事儿就可以一直拖着,那就等于是刘景高的牌票一直没送到。

牌票没送到,那就不能立案,不立案,那大家就都相安无事。

人生在世,很多事情是禁不住拖的,往往一拖再拖就不了了之了。

所以,为了稳住刘景高,彭县衙门里的这些小吏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使用了浑身解数。

捕快刘本敖搭桥牵线,给刘景高在彭县找了个女人,这女人名字叫做赵氏,生的妖艳,平时更不检点,刘本敖说刘大人舟车劳顿,我先给你安排地方住下,于是直接就把刘景高给送到了赵氏的家里。

赵氏呢,当然是极尽诱惑之能事,把刘景高迷的是神魂颠倒,刘景高自此在赵氏家长住,俩人是尽行苟且之事,刘老兄早把自己的工作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刘本敖使美人计,而王廷用则三天一小请,五天一大请,把刘景高的伙食安排的是妥妥的,天天带着刘景高下馆子,什么好吃什么,什么贵吃什么,这还不算,陶成和陈佐还经常登门拜访,动辄就是几两银子几两银子的馈赠,当然说白了就是行贿。

这么一条龙服务安排下来,刘景高更加不想走了,他是整日吃喝玩乐,都快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彭县衙门里的这几个小吏渐渐也和刘景高混熟了,有一次他们和刘景高一起吃饭,趁着刘景高喝多了,陶成偷偷把刘景高身上的牌票给拿出来看了一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陶成还真看出点问题。

牌票上,杜山把主簿王仲杰,吏员陶成,陈佐,捕快刘本敖,王廷用,以及大大小小的彭县官员都给告了个遍,就差马夫打更使唤婆子没告到了,但是这份密密麻麻的被告人名单上,却唯独少了户房吏员王廷美的名字。

按说杜山仇视的是整个彭县衙门,他恨不得把整个彭县给告个底朝天,可为什么却唯独略过了这个王廷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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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书吏 画像)

陶成脑袋一转,很快想到,自打当年给王廷美介绍工作,让他进了衙门之后,王廷美就一直跟哥几个不对付,他这人性格也很古怪,平时更不怎么和大家来往,说白了他根本就不是“彭县犯罪集团”的成员啊。

我说呢,我说杜山一个老百姓,目不识丁,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的人,他怎么有胆量跑到成都府衙去告状,而且还知道那么多的内情呢?肯定是王廷美这货反水,在背后偷偷帮助杜山。

虽然这只是猜测,但是对陶成来说足够了,反正他本来看王廷美也不顺眼,所以干脆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主簿王仲杰,王仲杰一听也很震惊啊,这属于是组织里出了叛徒啊,于是动用职权,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把王廷美给重重打了二十大板,然后将其关进了监狱。

叛徒是揪出来来了,但是问题是,彭县衙门这帮人也不可能养着刘景高一辈子。

这刘景高贪心不足,每天要赵氏陪着他还不算,一天开销高达数十两银子,照他这么花钱,彭县衙门早晚让他给花破产了。

而且,成都府衙看刘景高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很快还会另派他人来送牌票。

所以,光是盯着一个刘景高没用,彭县衙门还得想别的办法。

这个时候,一个叫做鄢乾的人走入了他们的视野。

这个鄢乾,和捕快刘本敖是亲戚,而且还是关系挺近的那种,目下在成都府的刑房工作,主要负责成都府衙的监狱管理。

于是,刘本敖找到鄢乾,说明事情原委,希望鄢乾可以帮帮忙,让这第二道牌票送的晚一点,反正说白了就是让鄢乾也拖延一下子。

当然,活儿不是白干的,彭县衙门出资,给了鄢乾不少银子,鄢乾拿了钱欣然应允,回到成都府衙之后,他立刻找到了府衙户房的吏员黄德,跟黄德说,黄哥啊,朋友托我办事儿,要把杜山的案子拖一拖,想把第二道牌票晚点送,我在监牢工作,我管不了这事儿,您在户房上班,您做办公室,这事儿能不能办成就您一句话,所以请您帮帮我,好处少不了您的。

黄德听完,只反问了一句话:哥们你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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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房官吏黄德 形象)

黄德这种反应,不是没有原因的,只因为时年成都府衙的知府,成都地区的一把手,是一个叫做蒋宗鲁的人。

蒋宗鲁,字道父,嘉靖十七年进士,他这个人,生平是最爱为民请命,性格上嫉恶如仇,嘉靖年间权臣严嵩当道,就连徐阶那样的人物也不得不偶而屈身事贼,但蒋宗鲁却敢和严嵩直接开干,您可见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最见不得当官的欺负老百姓,你在他手底下整事儿,帮助恶吏欺压百姓,你不纯纯是作死么?

听黄德这么一说,鄢乾也老实了,帮助彭县衙门的事情他也只好作罢。

鄢乾帮不上忙了,那么成都府衙的第二道牌票,很快由衙役杜廷玉送到了彭县。

要知道,这杜廷玉一旦到了彭县衙门送了牌票,彭县衙门里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吏就都得跟着杜廷玉回去,您要是抗命不遵,您不去,那完了,那您就属于抗命不遵,无罪也变有罪了。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彭县主簿王仲杰只好是硬着头皮接收了牌票,然后派出几个衙役,要把陶成,刘佐,王廷用,刘本敖等人捉拿归案,遣送成都,当然,他本人也得跟着去。

但是,王仲杰派出去的衙役,并没有去捉拿陶成等人,而是跑到了杜山的家里,二话不说就把杜山捉住,押送到了彭县的监牢。

而至于陶成等人,早就在王仲杰的授意之下,提前躲了起来。

王仲杰抓杜山做什么呢?很简单,因为杜山是这起案件的原告,他控制住杜山之后,不管是来软的还是来硬的,只要能让杜山撤诉,不告了,那么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而剩下的陶成等人也没闲着,他们买通了彭县百姓高汝冲,段自成,以及赵伟。

买通这仨人做什么呢?当然是为后续的事情做准备。

一旦杜山撤诉,是不告了也好,是承认自己是诬告瞎告也罢,那么一切就都绕回了原点,杜山就还欠着衙门三十六石的粮食呢,而这个时候高汝冲,段自成,以及赵伟则可以假装站出来,说我们跟杜山都是哥们,穿开裆裤长大的,他欠的粮食我们帮他还不就得了么。

当然,杜山根本就不会认识这仨人,这仨人也只是工具人,用不着他们真掏粮食,这三十六石的粮食,后续会由陶成陈佐等人自掏腰包补上。

这向来是只有陶成陈佐等人从老百姓的身上讹诈搜刮钱财,还没听说过他们要替老百姓还钱的,可是这回不一样,你不替杜山把这个钱掏了,他肯定不撤诉啊,所以为了让杜山就范,彭县衙门必须放点血。

对于已经身陷囹圄的杜山来说,这也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因为他和彭县衙门唯一的矛盾,就是这平白无故多出来非让自己掏的三十六石粮食,现在不用自己掏了,他也愿意撤诉,案子从这一刻就可以终止,既然案子终止了,原告不告了,那么从成都府衙来的杜廷玉的这张牌票就不用发了,直接回去结案就得了。

万事大吉,可以说一切都万事大吉。

所有人都以为问题已经解决,但是他们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那就是,第一次来送牌票的成都府衙役刘景高还在赵氏家里待着呢,这哥们这么长时间愣是没回去。

而且,第一次派去彭县送牌票的刘景高没回来也就算了,第二次派去送牌票的杜廷玉也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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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诉状 局部)

那杜廷玉因为什么没回来呢?因为本来他是拿着牌票,要把杜山状告的这些人全都带回成都府衙问话的,但是在彭县主簿王仲杰的运作下,杜山又不告了,但是就算是不告了,也要把之前的诉状取回来,要再写一份撤诉的申请,反正就算是撤诉了,这个流程也很复杂,不是一天两就能办完的,事情还没彻底结束之前,杜廷玉必须在彭县等待最终的结果,有了这个结果之后,他才能返回成都府衙。

这些缘由,在成都府衙负责遣人发牌票的杨汉采可都不知道,所以他干脆又派出一名衙役去彭县送牌票,一是要传唤杜山案件的涉案人员,二是要查一查刘景高和杜廷玉这俩人到底干嘛去了。

第三次送牌票的衙役,叫做齐表。

这个齐表啊,他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只管完成任务,到了彭县之后他立刻找到了刘景高,杜廷玉,要把俩人捉回成都府衙问责,还要把彭县县衙里的一干涉案官员也都带回去。

齐表来势汹汹,但是大家都有对策。

刘景高说,不是我不回去,而是这案子涉案人员很多,一帮人,平时轻易凑不齐,我还得一个一个通知到了,所以我不是没办事儿,而是没办完。

杜廷玉和彭县主簿王仲杰则说辞一致,那就是,不是我们不去成都府衙,而是因为这原告杜山已经不告了,他承认了自己是诬告,案子早就该销了,我们正处理这个事儿呢。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事情还是能这么糊弄过去,齐表回去把情况一汇报,成都府衙的杨汉采知道事情原委,他也就不会再发牌票了。

但是,事情还没完,因为还有一个人被人遗忘了,那就是那个被怀疑是叛徒的小吏王廷美。

这王廷美啊,被打了二十板子,当时就皮开肉绽了,之后又在牢房里蹲了挺长时间,挺受罪,当然本身他就没干什么坏事儿,彭县衙门里的人打他也好,关他也好,不过是怀疑他是杜山的帮手,现在杜山的案子已经摆平了,那么王廷美也就被放了出来。

王廷美到底是不是杜山的帮手,是不是给杜山出谋划策的那个人,不太清楚,但是,是也好,不是也好,他被彭县衙门的这帮人狠狠的收拾了一顿他可是十分记恨,所以王廷美被放出来之后发现杜山竟然没告成,翻供了,彭县衙门里的这些可恶的同僚们竟然平安无事,照旧可以逍遥法外,他是气不打一处来。

但是,生气归生气,他也没想要再干什么。

不是野史,胜似野史

(户房官吏王廷美 形象)

他知道自己拗不过这么一群人,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井然有序,上有主簿下有吏的严丝合缝的违法犯罪集团,如果自己能抗衡,之前就不会挨那二十大板了。

但是该说不说,捕快王廷用和刘本敖不是省油的灯,之前为了封住杜山的嘴,陶成他们几个人出钱把杜山的那三十六石粮食给掏了,可陶成陈佐比他们级别高,自然掏小头,大头可都让王廷用和刘本敖拿了,这俩人掏了粮食,心里感觉血亏,想要找补回来,于是就盯上了王廷美,俩人以权势相逼,是今天敲诈明天勒索,王廷美一天挣十块钱,他们得要二十,这纯是没把王廷美当人看。

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子也不能忍了!

因为当时王廷美被放出来还照旧在彭县衙门做事,所以他利用职务的便利,大肆搜集这帮同僚们违法犯罪的证据,然后自己亲自走到成都府衙,拿着这些罪证又把彭县县衙的大小官员全都给告了。

而且,王廷美顺带着还把刘景高在彭县吃喝玩乐,不务正业,耽误工作,杜山被陶成等人逼迫收买因此收回状告的事情全给抖搂了出来。

可以说,王廷美的状告,比杜山的状告更加全面,更加具体,真实性可靠性更高,因为这回王廷美直接把自己搜集到的证据也拿来了。

这一回,接到举报的一线工作人员,还是杨汉采,杨汉采一看王廷美提供的这些东西,知道这回绝对不能含糊了,这彭县的水太深了,之前自己三次发牌票,竟然没一次能把人给弄回来,弄着弄着案子反而还销了,这回他不敢耽搁,转手就把案情汇报给了知府蒋宗鲁。

所有的事情,在这一刻终于败露了。

蒋宗鲁眼里最容不得沙子,眼见彭县县衙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吏,贪污腐败,收贿受贿,结党营私,卖官鬻爵,克扣粮饷,私吞赋税,欺压百姓,干扰司法公正等等罪行,差点当场就把桌子给掀了。

最终,彭县主簿王仲杰,县衙户房小吏陈佐,吏房小吏陶成,捕快刘本敖,王廷用,以及玩忽职守的成都府衙役刘景高,曾经收授贿赂的成都府刑房小吏鄢乾,是撤职的撤职,打板子的打板子,蹲班房的蹲班房,流放的流放,全都受到了严厉的惩处。

甚至,就连成都府衙的户房吏员黄德也因为知情不报而被训诫了一番,就连陪刘景高睡觉的赵氏,以及最初告状的杜山,也被追责了。

当然,还有更多在案件中未被提及姓名的小官小吏,都被倒查清算。

反正总而言之一句话,彭县县衙这个盘根错节,势力庞大的邪恶集团,终于倒台了。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这些被处理的官吏中,似乎少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那就是彭县县衙的主簿,实际上的彭县一把手,王仲杰。

我们要知道,其实这个王仲杰才是这帮违法犯罪分子的保护伞,他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才对,理应受到最严厉的处罚,但是实际上,无论是杜山还是王廷美,以他们的身份地位,他们是很难直接获取到主簿王仲杰切实的违法犯罪证据的。

王仲杰干坏事儿,往往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脏活都是他手底下的这帮小吏干的,他反倒落了个清清白白。

苦于没有证据,蒋知府想要收拾王仲杰也没有理由,所以蒋宗鲁对于王仲杰的处理意见是,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那就接着让他回去干主簿吧,也是考虑到彭县一直没有知县和县丞,总得留个人主持一下工作。

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个王仲杰被捉到成都府衙之后,眼见一个一个的部下都落了马,他是越想越害怕,他寻思这别人都流放了,轮到自己还不得杀头啊,于是他干脆趁人不备,翻墙头直接跑了。

这回好了,本来无罪也有罪,主簿直接变逃犯了。

不是野史,胜似野史

(知府蒋宗鲁 形象)

彭县县衙的事情终于处理完了,铲除贪官恶吏,这是好事一件,快事一桩,但是蒋知府却有点笑不出来。

一个彭县解决了,可大明天下又有多少个情况相同的彭县呢?

一县之地的主官对治下的一滩烂泥不闻不问,甚至充作黑恶势力的保护伞,而这些小吏们但凡有一点机会,都要利用自己手里的权力谋私。

他们相互勾结,相互协作,相互利用,人事上他们钻出漏洞,财政上他们啃出痕迹,百姓们身上他们搜刮油水,普通人的下情上达被他们拼了命的阻碍,成了痴人说梦。

职务在他们的身上不是一种责任,而变成了无所不用其极的便利,稍微有一点点的机会,都要想方设法的为自己谋利。

人伦道德,利益冲突,人间百态,人性善恶,在这一桩并不能算特别离奇的案件中,被体现的淋漓尽致。

我记得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中有一段很经典的对话,是海瑞质问嘉靖的,我摘录出来,原文如下:

大人,我四岁便没了父亲,家母守节,一人将我带大。

出而为官,家母便谆谆诲之,尔虽无父,既食君禄,君即尔父。

其实,岂止我海瑞一人视君若父,天下苍生无不视皇上若父。

无奈当今皇上不将百姓视为子民,重用严党以来,从宫里二十四衙门派往各级的宦官,从朝廷到省府州县,所设官员无不将百姓视为鱼肉。

皇上深居西苑,一意玄修,几时察民间之疾苦,几时想过,几千万百姓,虽有君而无父,虽有官而如盗。

两京一十三省,皆是饥寒待毙之婴儿,刀俎待割之鱼肉。

君父知否?

那个素来被人称为封建王朝历史上智商最高,情商顶级的明世宗嘉靖,曾经把明朝比喻成一条河流,那么,如果大明是一条河流,那么这些小官小吏就像是一条一条的水蛭。

他们三五成群,密密麻麻的蛰伏在水中,任何一个想要过河的人都会被它们牢牢的吸附,它们发疯一般的吸血,就如同小吏们生长于明朝州府县衙这些基层行政单位一样,明火执仗,为所欲为的残害着,这普天之下的生民。

而这一切,君父,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