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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东一条消失的海塘——钦公塘的前尘往事寻踪

作者:南汇新生活

上海濒江临海,受千百年来江海的冲积,陆域空间渐次扩展,在享获万顷良田的同时,又不得不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兴修海塘,以抵御海洪灾害频仍的威胁。近三百年前,在南汇、川沙沿海曾修筑过一条海塘,保护百姓安全长达数百年之久。为了铭记南汇县首任知县钦琏修筑海塘的功绩,人们不仅以其姓氏将海塘命名为“钦公塘”,并在沿线多处辟建钦公祠,这是浦东历史上唯一为活着的贤人修建的祠堂。

话说钦琏,生于1685年,卒于1745年,浙江长兴人,清雍正元年(1723年)新科进士,候补县太爷。四年后得朝廷重用,出任南汇县首任知县。当时的南汇刚从上海县析出,偏居沿海一隅,正处由煮盐到农耕的艰难转型期,闭塞落后,陋习盛行,土地贫瘠、盐碱深重,百姓生活十分清苦。钦琏到任后,满怀一腔抱负,事必躬亲,殚精竭虑,心系百姓,图报国恩,带领南汇人民改变贫穷落后面貌。

浦东一条消失的海塘——钦公塘的前尘往事寻踪

钦琏像

南汇紧靠东南沿海,海塘的稳固和安全对于依塘枕海而居的百姓而言,是他们赖以生存生活的基本保障。钦琏在视察海塘时,听得当地流传的一则“勿怕火烧,独怕风潮”的民谚,钦琏一时不解,有位乡民告诉他,火烧致使家毁但人尚有逃生机会,而一旦海潮暴溢那就意味着家毁人亡、人财两空。乡民的话振聋发聩,犹如醍醐灌顶,让钦琏幡然醒悟:海塘就是南汇百姓的生命线。当他看到于明万历十二年(1584年)由上海知县颜洪范修筑的外捍海塘,历经一百四十余年的风雨侵蚀、潮汐“噬食”,加之长年失修、维护缺失,早已显露出塘身低矮逼狭、八花九裂的残破景象,倘若遇到大风潮,千万百姓必将遭受灭顶之灾,钦琏想到此不由得心急如焚、寝食不安,连连上奏朝廷,力主整修加固海塘,以消除隐患保民平安。然而,钦琏的奏折宛如石沉大海,不仅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和重视,反被认为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并由此遭到上司、同僚的冷嘲热讽和倾轧排挤。初涉官场的钦琏赴任九个月便带着壮志未酬的苦闷和不甘被迫离任返回家乡。

浦东一条消失的海塘——钦公塘的前尘往事寻踪

县衙

仅仅过了不到七年,钦琏的讦谏陈词一语成谶,海潮汹涌、溃坝决堤的大难悄然降临南汇。

清雍正十年七月十六日(1732年9月4日)凌晨,飓风肆虐,大雨倾盆,狂潮恶浪似脱缰野马呼啸而至,本已危如累卵的海塘像纸片一样接连成段决口,海潮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田野、村庄,就在人们未及反应的倏忽之间,沿岸纵深二十里沦为水深灭顶的一片泽国……

据有关史载,风潮致“民死十之六七,五畜无存,庐舍尽为瓦砾场,竟不辨井里”。潮水稍退,海塘内外约占一半的县域“尸棺塞河,流水尽黑,脂膏浮水面,味腥臭,鱼尽死,禾稼尽烂”,受灾“饥民乞食苏常及浙之嘉湖诸郡……食尽树皮根……”。

南汇士绅、清代诸生祝悦霖留下竹枝词一首,具象真实地描述了当时的惨状:“传闻父老最魂销,雍正年间大海潮。一夜飓风雷样吼,生灵十万作凫飘。”

浦东一条消失的海塘——钦公塘的前尘往事寻踪

海潮大灾震惊朝野,清廷上下也想起了七年前上书进谏整固海塘的钦琏。不久,一纸任命急召离官回乡赋闲多年的钦琏二度出山,再任南汇知县。

面对流离失所的灾民、满目疮痍的村落,钦琏痛心疾首,默默立下了“微躯拾暂偷生,兹塘不筑终鱼鳌”的誓言。随即亲下灾区聚落听民声、稳民心、纾民怨、排民难,缜密安排,抓实救灾赈灾、安抚民生、稳定秩序,遏制疫情蔓延,力避大灾以后有大乱情况的出现。

翌年,即清雍正十一年(1733年),春节刚过,在钦琏的推动下,经过数月的精心准备,修塘工程如期启动。钦琏严令部属不得徇私舞弊,严格执行“以工代赈”,按各家各户修塘出工记录发放抚恤救济款物,从而既保障了灾民的基本生活所需,又使修塘人力得以保证。深受海溢之苦的沿海百姓群情振奋,很快形成了一支浩浩荡荡足有数万人的筑塘大军,连小孩、老人、妇女都参与其中,擘画出一帧“万民踊跃、邻里合力”,甚至老年妇女以御身、围裙兜土齐心筑堤的壮阔画卷。钦琏以年近半百之躯,驻扎在工地上昼夜巡察,指挥筑塘大军日夜赶工,分段督促、核查进度,甚至和民工一起手拉肩扛运送土方,打夯筑堤。

浦东一条消失的海塘——钦公塘的前尘往事寻踪

民间有传,起先筑塘工程极不顺利,许多塘段屡筑屡坍、险象环生。正一筹莫展之时,钦链在塘边的一条小路上,遇到了一个其实是由观世音化现凡间牵牛驮货的牛郎,在与之攀谈时,钦琏提及了筑塘遭遇的难题,牛郎告诉钦琏,待涨潮时将砻糠撒入海面,一俟退潮,砻糠便会留下高潮水面的痕迹,只要按此痕迹修筑海塘,痕迹直,海塘亦直,痕迹弯,海塘亦弯,塘身便不会垮塌。果不其然,按照牛郎指点,其后的筑塘工程一路顺利。这也成为了钦公塘并非笔直而常呈蜿蜒弧形走向的缘由。为感恩牛郎,当地百姓在牛郎指点迷津的华家路口(现川沙新镇华路村),专门盖房塑像辟建了牛郎庙,至今香火不断。

当然,传说终究只是传说,但钦公塘的筑塘走向似乎昭示了一个我们的先人早已懂得、却被现代人常常忽视的道理:尊重自然,敬畏自然,才能顺势改造自然。

浦东一条消失的海塘——钦公塘的前尘往事寻踪

牛郎庙

万众一心,官民同力,攻无不克。仅历短短的七个月,一条北起现高东镇黄家湾、南至南汇四团五墩(现属奉贤区)绵延近百里、纵跨南汇全境的捍海大堤即宣告建成。

为铭记钦琏领筑海塘保民平安的义举和功绩,百姓遂将外捍海塘尊称为“钦公塘”。而沿线下沙盐场一团(现称大团)至九团(现称曹路)在海塘里侧广建钦琏生祠,供奉钦琏造像,接受百姓祭拜。所谓“生祠”是指为那些还活着的在当地成就卓著、厥功至伟的贤人修建的祠堂。据我所知,在浦东历史上享生祠受拜谒的,除钦琏之外别无他人。一直到解放初,每年的农历十月十五,据说是钦琏的诞日,由官家专门组织“官祀”活动,各团举行“钦公会”,高抬钦公像沿塘巡游,走村入宅,接受百姓瞻仰叩拜。由此足见百姓对钦琏发自肺腑的敬仰之情。

在钦公塘筑成后,祝悦霖感慨万千,欣然命笔,再赋祝枝词一首:“压住蛟龙气不骄,危塘坚筑势峣岧。村中多少闲香火,只合钦公庙里烧”。全篇短短二十八个字极为形象地描述了钦公塘耸峙一方的壮观景致,钦公祠香客如流、香火骈阗的繁盛场面,表达了百姓对钦琏和钦公塘的真情实感,加之朗朗上口、晓畅明快而成了盛传于当地的民谣,吟咏于田间地头、宅前屋后……

清嘉庆十五年(1810年)川沙独立设治,原属南汇县长人乡的北部地区和下沙盐场八团(现川沙新镇)、九团划入川沙抚民厅(民国元年即1912年撤厅建县)。钦公塘自此分属南汇县和川沙厅(县),钦琏也成为了同受两地百姓顶礼膜拜的神祗。解放后,受众所周知的因素影响,曾经遍及钦公塘沿线的钦公祠大多被废被拆,湮没无闻。唯一见诸于史料的现存的钦公祠记载,出自2013年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浦东新区村志》。其载,位于曹路镇启明村域东南部钦公塘里侧的龙王庙,曾于清光绪二年(1876年)在庙院内增建钦公祠,庙祠联楹,祠左庙右。民国十八年(1929年),祠内创办钦公初级小学。1988年,落实相关宗教政策复建龙王庙,在侧殿专设钦公祠塑像供奉。龙王庙内钦公祠或许是目前唯一仅存的钦公祠。“钦公”和“龙王”联楹、同院合祭,足以见得钦公在百姓心目中的高上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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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王庙内钦公祠

随着滩涂不断东扩淤长和人们对土地资源的贪求,在钦公塘外数里又先后修筑了李公塘、小圩塘、陈公塘等抗洪等级远低于钦公塘的数段备塘,吸引赤贫者落荒逃难至钦公塘外,在阴冷潮湿、蚊虫肆虐、野兽出没的恶劣环境中,拓荒辟田,次第垦殖,改良土壤,过着风餐露宿、划粥断齑的艰苦生活,还时刻面临海潮没顶的威胁,与钦公塘内百姓相对安定殷实的境况相比呈云泥之别。流传于钦公塘畔的民谚说到:芦苇荡、牛尿汤,嫁女莫过钦公塘。钦公塘近乎成为了殷实和贫穷、安宁和纷扰、“别墅区”和“棚户区”的分界线。

自钦公塘筑成后,一直到解放初期,历二百多个春秋,任凭飓风暴雨、巨浪狂潮,钦公塘始终傲立于东海之滨,呵护着塘内百姓安宁的生活、丰收的年成……即便其后在钦公塘外先后又修筑了多条备塘,但钦公塘仍然是最重要的捍海屏障。清光绪三十一年八月初三(1905年9月1日),特大台风正面袭击川沙、南汇,外围备塘多处决口,海潮泛滥成灾,钦公塘外损失惨重,数千人毙命,而钦公塘内安然无恙。由此,钦公塘又被当地百姓别称为“保命塘”。

倘若有机会沿钦公塘走上一遭,稍加留意便会发现,钦公塘大部分塘段并未像其它海塘那样在塘侧有随塘河相伴。随塘挖河主要旨在解决筑塘土方的来源,同时又利于漕运、灌溉、抗旱和排涝。钦公塘没有随塘河,那筑塘所需土方何以而得呢?坊间存有不同说法,一说,当时筑塘因临海岸,就地取土因含沙量较大难以确保塘身稳固,故用从它处搬运来的黏土夯筑海塘;另一说,钦公塘原有随塘河,只是后来因长年淤塞和人工填埋而消失。两种说法莫衷一是,孰是孰非有待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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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琏像

翻开历史的长卷,钦公塘不仅在抗洪上发挥了巨大作用,还极大促进了沿海地区的南北交通和人文交流,沿线形成的一个个商肆集镇,有力推动了商品流通和商贸发展。昔日,江镇、施湾、蔡路、合庆、邓镇、朱店、黄路等商埠大镇都依钦公塘而立而盛,而周家码头、奚家码头、沙泥码头、大码头等老地名载录下了当年跨塘海、河货物集散的繁忙和兴旺。这些散落于钦公塘上的集镇、“码头”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装点得整条钦公塘熠熠生辉、充满生机。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上川铁路(俗称川沙小火车)利用钦公塘小营房(现合庆镇营房村)向南的塘段铺设铁轨、修筑火车道,一路延伸至南汇祝桥,从而成为了东南沿海连接浦西的纽带。“乘着火车去上海”一时成为时尚和美谈。

1949年5月,开国少将、时任解放军30军军长谢振华率部经奉贤,折北沿钦公塘急进,在先后解放南汇、川沙县城后,继续沿塘北上,取得了高桥战役的胜利,控制了吴淞口,切断了蒋军海上出逃之路。钦公塘被誉为“上海解放之路、胜利之路”。

1949年7月24日夜,台风、暴雨、天文大潮三害齐恶,袭击南汇、川沙沿海,惊涛骇浪瞬间溃决、没过外围备塘,咆哮着冲向钦公塘。海潮所到之处满目疮痍、哀鸿遍野。新生的人民政权迅即行动起来,动员组织力量救灾赈灾,社会各界积极相应,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确保了受灾群众“有衣穿,有饭吃,有房住”。钦公塘内未受灾的人家纷纷腾出住房安顿失所灾民,奔赴塘外帮助灾民开渠排水、疏淤还田、恢复生产,奏响了一曲社会主义人间大爱的壮美乐章。

浦东一条消失的海塘——钦公塘的前尘往事寻踪

同年8月3日,川沙、南汇外海塘抢险工程全面展开,至9月8日,北起吴淞口,南经川沙、南汇进入奉贤境内,全长112公里新海塘全线告竣。10月6日中秋节,在南汇海塘工地上举行了隆重的工程验收暨庆功大会。会上,根据陈毅市长的提议,将修复后的海塘命名为“人民塘”。

在人民塘建成以后,各级政府高度重视海塘的安全,设立专门机构,加强对海塘的管理、值守、维护和整修,不断投入人力物力财力加固加高加宽塘身,提高海塘抗洪等级,使其成为了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沿海人民数百年来“潮不为患”的梦想得以实现,钦公塘也逐渐退居“二线”并最终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可谓功德圆满,完美收官。

1972年,以钦公塘为路基,削低塘身,铺宽覆平,裁弯取直,改建为双向两车道的公路。其以川北公路(现名华夏东路)为界,之北称东川公路,之南因连接原川沙、南汇、奉贤三县而改称川南奉公路。近二十年来,东川公路和川南奉公路历经多次分段拓宽改造,钦公塘的原貌早已荡然无存。塘内塘外的村庄、集镇、农舍、田园等等几乎所有的一切,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浦东一条消失的海塘——钦公塘的前尘往事寻踪

我们在为浦东沿海沿江地区旧貌换新颜而欣喜的同时,也多多少少为诸多胜迹旧景消失殆尽而惋惜。前不久,在一次与好友小聚时,听见邻桌的几个带着南汇口音的老人聊到了钦公塘,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经请教得悉,在南汇惠南镇川南奉公路东里许,有一条叫“钦公塘路”的乡间道路,是为仅存的老钦公塘残存遗迹。回家后急查“高德地图”竟然发现:钦公塘路全程37.3公里,与下盐路、川南奉公路、拱北路等多有交叉。这一搜索结果显示,钦公塘路的长度相当于史载的钦公塘全长的三分之二强,显然与川南奉公路就是老钦公塘的记载相悖。也许,钦公塘路只是借用钦公塘之名,跟钦公塘本身毫无关系,也有可能其中的部分路段确系钦公塘残遗。带着疑问,我通过在原南汇工作生活的旧雨新知核实真伪,但得到的答复皆语焉不详、难以确认。由此激发了我继续扩大求证范围、一解困惑的念头。

其实心存感恩就是最永久的祭奠。尽管“钦公塘”之名早在半个世纪多前已远离我们而去,然而不管是习惯使然还是为了不被忘却的纪念,或者说是受保存着的那份对往事的素念、怀想的驱使,时至今日在许许多多尤其是老辈人中,仍执着地将东川公路、川南奉公路称为——钦公塘。

来源往事钩沉话川沙,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