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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时光冲走的屎尿(山径·徐巨明)

作者:山径主编肖殿群

【山径文学社作品】(夕阳浅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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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时光冲走的屎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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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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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时光冲走的屎尿(山径·徐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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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的贵贱,都是时代贴上的标签。

比如那些说来让人恶心的屎尿,就曾经有过受人珍爱的过往。如果你去时间的隧道里回望,晨光熹微中,乡野田间,你会发现一个个汉子提着畚箕捡拾狗粪的身影,那是数十年前留下的黑白剪影,今天已很难找到拍摄素材了。

但是,如果你去乡村走走,偶或还能在满身苍凉的老屋旁边的某个角落里发现一个低矮的小棚小间,那叫“茅厕”(máo﹒si),那便是这一家人拉(屙)屎拉尿的地方。茅厕里有大小木桶,一家人把屎尿拉在那,通过一段时间的存放、发酵,然后把它下到田土里,变成了我们餐桌上喷香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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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时光冲走的屎尿(山径·徐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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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茅厕,在农村是跟厨房一样重要的居所设施。儿女结婚,与父母分家,除了要另立炉灶,还要另设茅厕。我家邻居婶娘要收儿媳妇了,最先准备的就是请了木匠做好茅厕桶,跟她自己的并排放在牛栏边,中间用稻草做个帘子隔开。儿媳回来后,伯父去世了,婶娘独支灶台生活。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婆媳关系越来越糟。婶娘经常来到我家里,坐在门槛上,向我母亲数落着儿媳妇的不是。

有一次,婶娘走亲戚回来,气冲冲地跟我母亲说:“怪了怪了,我家茅厕桶又被偷了。出去时茅厕桶里的粪还硬硬的,回来屙个粪,粪水溅到屁股上,肯定是那个贱女人偷了粪,然后往茅厕桶里掺了水,古噶(这样)穷得打寡屁咧!”婶娘离开后,我对母亲说:婶娘的话不可信。母亲瞪了我一眼:“别多嘴!”

如今,婶娘和她儿媳妇都已作古,不知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们是否还是一家,但愿那里没有这种屎尿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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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大山里的茅厕到了单位或城里改名叫了厕所(cè suǒ)。我大学毕业时被分配到县三中教书,听来学校检查工作的县教育局领导说:三中的厕所是各学校最好的,因为它设置在桔园里的围墙边,站位高,空气好,我们听了挺自豪的。

三中地处农村,学校的老师大多是“半边子”(即半边户,丈夫当老师,吃国家粮;妻子是农民,在家务农),所以一些离家不远的老师一有空闲就想着回家帮助妻子做农事。这成了学校管理的一大难题,学校要求老师以校为家,不到周末不要离开学校,为此,学校领导经常深夜查房,许多老师没少挨批评。其中住在我隔壁的夏老师几乎成了反面典型。他家离校有十多里路程,除了周末,他几乎每星期中途都要回家住上一两晚。他为了避开领导的目光,尽量赶在学校师生还没有起床时早早到校。他肩上担着盂桶(挑屎尿的木桶),快快迅迅的从学校大道穿过,把盂桶藏在偏僻的围墙边,然后找个少人的时刻,去厕所装上一担屎尿,趁着天黑或没人注意时挑出学校赶回家去。

估计是有几次被领导碰上了,抑或是有人向领导告了密,在教工大会上,领导不点名的批评过这种现象。夏老师跟我关系挺好,他悄悄告诉我,领导批评的就是他。他无奈的说:“有什么办法呢,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不弄点肥料回去种阳春,靠我那点工资,哪里养得活他们啊!”学校领导批评他,不光是他常常不在学校住宿,违反了工作纪律,还因为他舀了学校的屎尿,减少了学校的收入,沾了学校便宜。因为这屎尿是可以卖钱的,附近的农民常常担着个盂桶进学校买屎尿,据说学校每年因此有一笔不小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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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学校定在周日开放厕所销售屎尿,附近的农民一个个担着盂桶,晃悠悠进出校园。这一天,校园里弥漫着屎尿的臭气。那年月,学校周末不要补课,留在学校的师生也很少有什么怨言。但是,一到庄稼下肥的旺季,买屎尿的人一串一串的,厕所里的屎尿供不应求,有时还会引发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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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时光冲走的屎尿(山径·徐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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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眼见过一次战斗,现在回想,仍是满身鸡皮疙瘩。

战斗双方是一男一女,大概都在五十岁上下,据说他们就是因为舀屎尿的事情起了冲突。他们站在厕所旁边相骂,各人面前摆放着已经舀好了屎尿的盂桶。两人的姿势一样,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对方。男骂女“婊大娘”、“产难鬼”、“死崽死男人”、“全家死光光”……女骂男“短命鬼”、“水浸鬼”、“呷狗粪呷杆草”、“绝兜兜绝人种”……(当地方言)

骂着骂着,他们开始动武了,先是那女的用舀屎尿的长勺横扫过去,屎尿溅到对方身上,那男的立即舀了满满一勺屎尿倒向女人方向,屎尿大战立即进入高潮。他们一勺一勺的舀着屎尿扑向对方,直至两人的盂桶舀了个精光,直至两人从头到脚粘满了屎尿。

那场景,我至今一回想起来就心惊肉跳。那时我才二十岁出头,跟几个年轻老师呆呆的站在远处,不敢靠近,更不知怎么去制止这场战斗。让我感叹的是,即使他们相骂到气血殆尽,即使他们相斗到满身屎尿,离开时,仍然不忘回到厕所里再去补舀上一担肥料担回家去。

望着他们相继离开的背影,一阵悲凉袭上心头。我庆幸自己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不用经常跟臭烘烘的屎尿打交道,每天三餐只需走进学校食堂便可以吃上现成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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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时光冲走的屎尿(山径·徐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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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后来我娶妻生子,并从三中调进县城一中。一中校园面积大,有大片空余土地。学校给每位已成家的老师分了一小块,用来种植小菜。课余,常常有老师或老师家属担上盂桶去厕所舀屎尿淋菜。看着平时道貌凛然的老师们一个个弓着腰从臭气熏天的厕所盖板底下钻进钻出,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不敢去舀屎尿,也没学会种小菜,任自己的菜地荒芜,后来,干脆把它让给了别人。学校分配给我的住房靠近菜地,有老师淋菜时,闻闻臭气是难免的事。好在我窗台下面的空地没有分配,空地上长满了杂草。冬天里,杂草枯萎了。

教地理的罗老师很勤快,他把我窗台下的空地开垦出来,种上各种小菜。他一次一次的在小菜地里浇灌屎尿,臭气回荡在我的房间里久久不散。我不敢开窗,冬天还好,到了春夏,实在难以忍受。罗老师是个老教师,为人也挺仗义的。我不敢正面跟他提意见,但又无法长期忍受这种臭日子。于是趁学校领导跟我谈话的机会,向领导倾诉了苦衷。两天后的一大早,罗老师敲开我的房门,一开口便说“对不起,我不该在你窗台底下种菜淋肥料”。我有点不知所措,结巴着说:“其实,我……”他打断了我的话,“我理解你,不过,我向你提个建议,以后有什么意见直接跟我说,不要向领导反映,领导说我这个人就像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说我不是厕所里的石头,我是屎尿,平时让人看着讨厌,只有要淋菜了才想起我也是个有用的东西。”说完,他转身去到我窗台下面的菜地里。只见他迟疑了片刻,然后一棵一棵的将葱郁嫩绿的小菜拔掉。我不知道他和领导之间还发生过什么言语冲突,但,他的态度让我无以应对。我呆呆地站在窗台边,心仿佛掉进了冰窟,一点点往下沉。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叛徒”、“告密者”等等角色。

多年以后,罗老师去世,我前去悼念,站在他的灵堂前,突然就想起了这件事,心里仍是阵阵酸楚。后来我写过一篇文章,在文章的结尾写道: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遭受的最大的痛,不在于受强者凌辱,不在于被高者踩踏,而在于跟与自己同样卑微的人相互倾轧,相互告密,相互猜忌,相互撕咬,相互残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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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时光冲走的屎尿(山径·徐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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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间改变了一切,如今,校园里的菜地早已消失,变成了楼房和绿地;单位的厕所也早已不再贮存屎尿了,就连农村的茅厕也在“旱厕改造”运动中逐渐减少。时代产下了光芒四射的化肥,撕下了屎尿“优质肥料”的标签,它不得不羞涩的钻进暗无天日的下水道,随流水消融、远去。

但愿这个世界不再有人把自己比作屎尿,不再产生为争屎尿而烦恼的事情,所遇皆花,如兰馨香,如菊静好。(202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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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源于微信公众号“新宁师生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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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徐巨明,男,湖南省新宁县人,正高级教师,特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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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链接徐巨明作品-「链接」

点击链接肖殿群《搏命梅山女》-鎼忓懡姊呭北濂筹紙灞卞緞鑲栨缇わ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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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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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留言精选】

湖南师大教授、著名作家彭天翼:能将屎尿茅厕写得如此具有人情味人性美的散文,巨明之作当属第一家!娓娓道来的底层生态,充满辛酸的、挣扎的无奈在人间烟火笼罩下的混沌生态实过动人心魄!这样的散文因此而略显沉重着人唏嘘,但不失生命情状的真实和艺术充溢的俗中显雅,因为那是我们曾经有过的生活!

老杨:每次拜读徐校长的散文,都感觉到特别接地气,不论内容的捕捉,词语的挑选,都透露出湖南的特定的时代背景与生活气息,尤其是文中人物的对话明显有我们湖南新宁方言土语的痕迹,读起来格外熟悉而亲切。当然如果读者年龄稍大或与徐校长同龄或更大些的,读徐校长的文章如饮醇酒,字字喷香,句句含情,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与乡土气息。前些年拜读过徐校长的《尿凼》、《骂偷菜》、《过客》,莫不如此。谢谢徐校长,给我们提供最美的精神食粮。作为语文老师的徐校长,既能把书教得特别好,又能写出一篇篇美丽的散文,是名副其实的好老师大才子,盖峎山神奇山水之滋润蕴育出徐校长这样出类拔萃之俊才。

guoguo:在屎尿冲突故事的时光背后,是人民生活物质的极度匮乏,时光冲走的不仅有屎尿,还有贫困。屎尿味的逝去,象征着进步。

冰淇淋:边赏析边回忆,唤起了岁月沉睡的记忆,仿佛又回来了那个年代,真正的写实散文!

李伯虎点蚊香:身边的人,身边的事,刻上时代的烙印。最臭的屎尿,最美的文章。

王永丰:我特喜欢读徐校长的文章。他的文字充满了泥土气息,让人倍感亲切,很好诠释了“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写作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