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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若冰:秦岭的山

作者:原鄉書院
王若冰:秦岭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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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若冰:秦岭的山

秦岭的山

王若冰

王若冰:秦岭的山

如果没有穿越秦岭的经历,我可能到现在都不能把“山”和“岭”的含义,从形而上区分开来。2004年夏天,整整60天,我就在横贯中国腹地,绵延1600多公里的秦岭山脉之中行走。从早到晚,我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一抬腿就触摸到、一张口就要谈论的,是矗立在南中国与北中国大地之间,如排天巨浪般汹涌连绵的崇山峻岭。晚上,无论睡在灯疏夜深的山间客栈,还是县城里依山傍水的宾馆,一闭上眼睛,白天翻越的那一道道苍苍莽莽的山岭,如具备了形体和精神一般,带着令人激动、亢奋、不安的激情,不容置疑地闯入我的梦境。

王若冰:秦岭的山

秦先祖陵大堡子山因山顶有一座古老土堡而得名。这里是秦人十几代国君灵魂的终极之地,也是曾经被紧锁在浓重迷雾中的秦西陵。于是那段日子,山的呼吸,山的神韵,山的灵魂,整天整夜笼罩着我,震慑着我,召唤着我。我像一只小小的甲虫,盲目而又神迷情醉地从南到北,从北到南,一趟又一趟沿着山间河谷,在秦岭深处的山岭之间南北穿行。我甚至习惯了在盛夏如火的烈日下突然改变行走路线,从四轮生风,恨不得一口气逃出高山重围的长途汽车上跳下来,或坐在连一只飞鸟都看不见的山谷,任充满了秦岭山区蓝天和大地的知了的叫声将我淹没;或背着沉重的行囊,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在山间行走。这种时候,秦岭那显得温润柔美的山溪、河流,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山谷或湍急,或舒缓地流淌,高高的山岭从前后左右朝我怀中走过来。即便是那一座座在雾霭迷蒙的黎明和黄昏之际,如蹲踞在暗淡的天光下面的怪兽般让人心怀恐惧的奇峰峻岭,这时在我的感觉里,竟是那样令我心旌飞扬。

王若冰:秦岭的山

这座伴随了秦人从安身立命到挥戈东进,最终建立大秦帝国的茫茫山岭——秦岭,是秦人的宿命。我固执地认为,人们之所以将这座在秦代以前被称为南山,甚至昆仑的山岭称为秦岭,一定与秦人、秦族、秦国有关。在秦岭,到底有多少座山峰,谁也说不上确切的数字。从陕西凤县的凤州火车站坐车到略阳的路上,我留心过火车隧道口上的山头编号,到略阳还有一个小时路程,山头编号已经到了396个。也就是说,成昆铁路从宝鸡大散关进入秦岭,在南下二百多公里的路程中,每走不到一公里,就要翻一座山。这样计算起来,从甘肃陇南山地一直延伸到湖北神农架、河南伏牛山的秦岭,到底有多少座山,有多少道岭呢?我没有统计过。平时,我们已经习惯了把山和岭当作一回事,用“山岭”一词作为山和岭的通称。然而,当我就这样与秦岭相依为伴地度过六十多个日日夜夜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山和岭就像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看似相同,其实是两码事。山是一座一座独立崛起的高峰,许慎对山的解释是“有石而高也”;岭则是由较为平缓的山组成的。如果山和岭没有截然的分野,中国古代那些长于咬文嚼字的文人在创造“翻山越岭”这个词时,为什么说山是需要“翻”的,而岭则可以“越”过呢?

王若冰:秦岭的山

一道道山岭是秦岭高大的身躯,一座座山峰是秦岭高高隆起的脊梁。山与山相连,岭与岭沟通,组成了这座横贯中国腹地,被迷信的中国传统文人称为“中国龙脉”的秦岭。走遍秦岭,自西到东排列的崦嵫山、天台山、太白山、华山、终南山、武当山、崤山……不仅从地质地貌上结构了绵绵秦岭山脉的主体骨架,而且从精神层面上蕴含、开拓、衍生了历史和文化意义上的秦岭。在丹凤时,诗人慧玮和远舟指着县城后面一座孤零零崛起,泛着铁青色的山峰问我,你看商山像不像一个“商”字?收住脚步仔细瞅一会儿,我不禁惊讶地喊了一声:“那不就是大篆里的商字吗!”后来查县志,《丹凤县志》上说商山之所以叫商山,是因为“形似商字,汤以为国号,郡以为名”。看来尧舜时代把这里建的国家叫商,后人把封邑于商镇的战国时期改革家卫鞅叫商鞅,都是沾了商山的光的。秦人最早居住的天水一带,在秦岭北坡西部余脉的秦岭山地,与西部戎狄相去不远,过去被称为西垂。屈原以为现在被叫做齐寿山的崦嵫山,就是太阳落山的地方,所以便在《离骚》中慨叹“吾令羲和弥节兮,望崦嵫而勿迫”。汉阴和紫阳,是一条汉江边上的两只丝瓜,秦岭就势南下之际,在汉江谷地上直愣愣崛起一座凤凰山,一下子就把紫阳县逼到了大巴山下。凤凰山上有座山峰叫毛公山,据说从汉阴县城远远望去,山体酷似毛泽东卧像。汉阴县委宣传部的王涛说,几年前毛泽东的女儿李敏站在汉江岸上,面对那座毛公山,竟潸然泪下。

王若冰:秦岭的山

穿越关山与秦岭的渭河

查阅秦岭资料时,我发现古人对秦岭的评价只有五个字:“天下之大阻。”

秦岭山区几乎所有的县志在描述本县地域时,都使用过“弹丸之区,千岭屏障,万溪襟带,幽林菁谷,最易伏戎,故成为历代兵家用武之地。”为了争夺天下,刘邦可以在高山峻岭之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为了杨贵妃能吃上新鲜荔枝,唐明皇可以差驿马飞牒从午子道上到两千余里外的涪陵运送荔枝。然而对于生活在秦岭山里的老百姓来说,这连绵的山岭,横空出世的山峰,是横亘在他们今世与来生之间的一座高墙。谁想逾越它,就得付出一生的精力和代价。从老县城出来,在黑河上游峡谷里一个叫沙子梁的地方,跟一位去后畛子探亲的老人说起太白山上的土匪,他说太白山下的黄泥巴梁、活人坪梁、龙草坪、牛背梁,过去都是“大王”出没的地方,从老县城到洋县的华阳镇,如果能活着翻过活人坪梁,就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了。秦岭南坡的陕南和湖北西部,人们至今还处在东山一户、西山两户的散居状态。听说山阳、柞水、镇安交界处的高山上,有几户人家至今还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原始状态。陕西山阳和湖北陨西交界处的漫川关镇邮政支局一个镇的邮路在山岭之间环绕200多公里,4名乡邮员,出一趟班,骑摩托跑,也要花3天时间。南郑县牟家坝街上,一位老药工说,当年他跟师父上太白山采药,一来一去,至少要用半个月时间。

兀立的山峰给了秦岭高峻伟岸如顶天立地的男人的气质,绵延的山岭让我觉得秦岭就是一位历尽沧桑、满腹经纶的智者。在翻越宁陕与户县之间的秦岭梁、广货街到柞水之间的营盘梁、褒斜古道上的狮子岭、傥骆古道上的兴隆岭的时候,虽然我常常都有一种穿越生死界的恐惧,但一旦与一段仅存于古老的秦岭之中的历史情感相遇,我的内心就会涌起一种莫名的喜悦和振奋。那些日子,我就是秦岭痴情的追随者,成天都沉醉在那些或高大险峻、或端庄秀丽、或气势磅礴、或险象丛生的峰岭对我的刺激、压迫、召唤、覆盖之中,我一次又一次地怀着惶恐从大山深处逃出来,又一次次迫不及待地急匆匆转身投入峡谷纵横、群山如浪的山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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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池山

在山里待得久了,我对秦岭的山山岭岭竟有了一种依恋、依赖、难以割舍的情感。一旦远离与我日夜相处的山岭,我就感到空虚得难以忍受。只要走进天荒地远的山林之中,我就会精力充沛,激情飞扬。以至于后来到了秦岭北坡的豫西平原和关中平原,我竟像一位热恋中的情人,恋恋不舍地一次又一次深入到秦岭腹地,或一个人茫无目的地在山谷里穿行,听满山遍野知了的鸣叫在山谷轰鸣;或静静地坐在山崖上,看拔地而起的山顶云起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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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育了炎帝神农时代关中农业文明的清姜河

8月26日,即将结束这次秦岭之行的前几天。忍不住那巍峨的山岭的诱惑,我又一次冒着大雨从蓝田出发,从水陆庵附近进入终南山,沿312国道穿山越岭,朝秦岭深处商洛北部的牧护关、黑龙口而去。云雾在林立的奇峰之间翻滚,公路在幽深的峡谷之中穿行。“佛爷腰”、“黑光岩”这些听起来都让人胆战心惊的地名,从车窗外闪过,陡峭的峰岭让我再一次沉浸于巨大的惊悸与幸福之中。直到这时我才发现,秦岭的山岭已经成为我感情和灵魂不可分割的部分。愈是深入到秦岭的内心深处,我荒芜的情感就愈益频繁地被那一座座看似沉默,其实每时每无刻都涌动着山呼海啸般生命的律动的山岭,唤起一种我此生从来没有过的冲动、颤栗、振奋和惊悸——我平生第一次发现,在长江与黄河之间,除了人,原来还有一个有血有肉,有过去和未来,有魂魄和精神的庞大群体,那就是紧紧围拢在1600公里秦岭山脉之间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群山峻岭!

王若冰:秦岭的山

王若冰,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水日报社副总编、天水市作协主席。主要作品有诗集《巨大的冬天》《我的隔壁是灵魂》,文艺评论集《倾听与呈现》,“大秦岭“系列长篇散文《走进大秦岭——中华民族父亲山探寻》《渭河传》《寻找大秦帝国》《仰望太白山》《走读汉江》,散文集《走笔山河》,随笔集《山河回望——王若冰说大秦岭》,八集电视纪录片《大秦岭》(撰稿)、三集历史人物纪录片《李子洲》(撰稿)等。诗歌、散文、纪录片曾获甘肃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甘肃省政府敦煌文艺奖一等奖、第八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第25届中国电视金鹰奖优秀纪录片奖、国家广电总局2010年度国产纪录片创作人才扶植项目最佳编剧奖,首届“中国黄河旅游文化奖·文学奖”等。2004年完成对绵延1600多公里的秦岭山脉文化考察、2011年完成渭河流域文化考察、2014年完成汉江流域文化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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