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年少日记》:开不了口的学童心事

作者:南方周末

“如果可以的话,可以告诉大家阿卓是会拍广告的。”刚刚获得第42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新晋导演”荣誉的卓亦谦如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拍出首作《年少日记》前后很长时间,卓亦谦需要依靠接拍广告片为生。

有媒体评价卓亦谦的新作《年少日记》证明了“港片不死”,在内地的豆瓣网上,这部电影的评分也高达8.4,但作为一部低成本的文艺片,它上映一周后票房仅过千万元。

这是一部颇有些沉重的电影,严肃探讨了诸多社会问题,也揭开了家庭内部的伤疤。电影开场就展示了一封遗书,暴露出中学生平静外表下的绝望和压抑。教语文的郑老师要拯救学生,却让埋藏心中的往事渐渐浮出水面……

2024年4月14日,卓亦谦成为第42届金像奖首位获奖者,他登上舞台,从刘嘉玲手中接过属于自己的奖杯,一口气讲出数十个感谢的名字。“那一刻我真的很紧张,怕说获奖感言的时候遗落了谁。”卓亦谦回忆。

颁奖典礼翌日,在香港一间冷气十足的影院中,《年少日记》依然在上映。南方周末记者耳边抽泣声不断,整部电影看下来,有观众用光了整整一包纸巾。

《年少日记》:开不了口的学童心事

导演卓亦谦凭借自己执导的首部电影《年少日记》获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新晋导演奖。图为该片剧照。片方供图

“这个问题常常发生”

卓亦谦36岁,《年少日记》是他的第一部作品,但其创作缘起却始于十多年前。大学时代,好朋友轻生,两人明明前一晚还在聊天,似乎没有任何征兆。“原来他竟然那么不开心,如果当初能够多开解他,事情是否就不会发生?”此后多年,卓亦谦一直在心中追问。

卓亦谦读摄影专业的毕业论文就是关于轻生的,后来他转读电影专业,毕业作品也是拍轻生的题材。毕业后,卓亦谦进入影视行业做编剧,事业却陷入低谷,一度想到放弃。在前辈的鼓励下,他干脆拾起做导演的梦想,想要最后试试看。

有几年,香港社会的多起轻生事件受到关注,总有一些声音是指责轻生者的,卓亦谦感到愤怒。根据媒体报道,仅在2015年9月到2016年3月的半年间,香港就发生了19起轻生事件以及7起企图轻生事件。也是那时候起,他产生了写一部关于少年轻生话题电影的念头。

最初,卓亦谦有一些道德负担,他总觉得这样的话题也许不适合公开放映,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类似的事件并没有减少,还出现了年龄更小的轻生者,他终于在2019年写出了《年少日记》剧本的第一稿。

整部电影有两条叙事线索,一条是遗书事件后,郑老师一边试图帮助同学,一边尝试走出阴霾;另外一条则是少年时代郑老师兄弟俩的家庭遭遇。在1990年代的戏份中,郑老师的父亲是家中的绝对权威,供养一家人的生活,但动辄就会对他们暴力相向;而母亲看上去优雅体面,其实内心早就在崩溃边缘。

杰仔作为家中的长子,虽然只有十岁,却承受着各方压力。他不论如何努力,成绩都不如意,面对暴躁的父亲、绝望的母亲和冷漠的弟弟,最终丧失了对生活的信心。

《年少日记》:开不了口的学童心事

《年少日记》中的杰仔的弟弟(中)和父母。资料图

日记是贯穿电影的线索,年幼的杰仔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他只能把所有的心事记录下来。而彼时懵懂的弟弟只知道埋头学习讨好父母,完全忽视了哥哥的内心。哥哥离去后,日记成为连接他和弟弟的纽带,弟弟终于明白了哥哥,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反抗父亲——长大后选择成为教师……

“我在香港长大的感受是,我们都不习惯把内心的感受说出来,通常出去玩,很多人在一起喝酒,但都是即兴的交流,不是感受的交流,我们很缺少这个部分。我想很多不能说的话,都只能用文字,所以就设计了日记这个细节。”卓亦谦说。

有朋友觉得卓亦谦拍了一部反映家庭暴力的电影,但他却觉得原生家庭问题只是自己表达的一部分,他想要通过电影展现社会问题。在卓亦谦看来,这种父亲形象在香港社会很常见,甚至并不见得一定是男性,“香港通常赚钱比较多的人在家庭中就会有一种优越感,父亲打人的内因是‘我也是被打大的,如今这么成功,那么我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孩子’。”

“这个问题常常发生。”《年少日记》刻意避开开学前后上映,就怕引起少年观众不必要的心理波动。在卓亦谦看来,香港由一个渔村发展为国际化都市的过程,就是一段极端追求效率的发展史。大家习惯了用数字说话,导致社会中的弱者很容易被歧视,让一些情绪问题也被压抑了。在电影中,杰仔曾经对母亲提出自己不开心,想去精神科,但这种需求却立刻被否定,因为母亲认为只有“疯子”才需要去看病。

更让卓亦谦吃惊的是,当他开始深入调研,发现虽然如今的父母很少再打骂孩子,但他们的处境和压力和自己这代人区别不大。“我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青少年自杀率居高不下,我只能像片中的郑老师那样不停地追问,但没有答案。”

《年少日记》:开不了口的学童心事

《年少日记》中的杰仔(左)和母亲(右)。资料图

没有第二部也要拍

走上金像奖的舞台,对卓亦谦来说既是一个鼓励,也是一件令他恐惧的事情。“你在台上会看见一路走来的伙伴,对自己很好的前辈,但也有对自己不好的人。”这两年,卓亦谦带着《年少日记》去了很多电影节展,但只有在金像奖他的感受特别不一样。“台前幕后几乎所有的人我都认识,原来我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这个行业里度过的。”卓亦谦说。

拍片之初,他没有想过那么多,反而觉得这是一个拍出来就“死定”的故事,即使上映也很快会下架。但他想,如果这是自己唯一的一部电影,有什么想要合作的演员,想做的艺术实验,要统统尝试。

在香港,拍摄第一部电影可以申请政府经费,卓亦谦也是其中的受益者,《年少日记》申请到香港电影发展局电影发展基金和创意香港的325万元港币资助,且不需要回收。但等到第二部电影,情况就会复杂很多,如果是文艺电影,可能会得不到投资,但如果是商业类型片,资方也不太会信任没有经验的年轻人。

“身边的年轻导演都在靠各种各样的方式生活,拍广告、拍MV、写剧本、教书甚至做餐厅……香港真的有不少‘一片导演’,就是拍了一部电影没有办法拍第二部的人,这种现象蛮常见的。”他说。

完成剧本后,卓亦谦想要找一位资深又不太干涉自己的前辈做监制,有前辈向他推荐了尔冬升。此前,两个人仅仅有过一些工作的简单交集,卓亦谦原本想请前辈引荐,但对方建议说:“你一定要亲自去请他,否则他一定会问年轻人怎么不自己来问。”

当他把剧本发过去,尔冬升很快就给他回了一个长电话,不但详细地询问了卓亦谦的拍摄计划,还要借一间办公室给剧组,并说会把监制费返还回去支持拍片。“他看着很凶,人其实好温柔。”卓亦谦说。2023年,这部电影入围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亚洲新人单元,尔冬升在映后分享:“香港的年轻导演进入行业就是进入一个工业系统,热情很容易被消耗掉,所以需要有人帮忙,让行业看到新人潜力。”

2024年4月,讲述香港老人院问题的《白日之下》和反映学童轻生问题的《年少日记》同期上映,两部电影都由尔冬升监制。不少评论者认为香港的年轻导演开始转向关注现实题材创作。但卓亦谦却认为,两部电影同期出现只是一个巧合,事实上这几年涌现的电影,不论是《填词L》《流水落花》等作品,都是相对私人的面向。

“如果说共性,就是我们都很穷,大家都是花费很多年拍出一部电影,之后就没有了。”卓亦谦说。如今,也有不少电影公司和他接触,但开口第一句话永远是:“你再拍的话,会和《年少日记》很像吗?”他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是问自己会不会拍商业片。

尔冬升常说:“电影是一个有艺术成分的商品,是需要对投资者负责任的。”这如今也成了卓亦谦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电影人不能任性地说:‘我的艺术是最大的,然后不理其他人的感受’。”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候,香港每天都有新戏开拍,现在一年只有四五十部电影,新导演得不到投资很正常,投资人很难信任一个没有经验的新人。”卓亦谦无法预测自己什么时候才会拍第二部乃至更多的电影,但他用“见步行步”来形容自己的现状。

“我不觉得成本是根本问题,有时候限制可能是会激发创意的,谁说手机不能拍电影呢?我当然什么都想试一试了,我喜欢的电影类型非常多,人生苦短,如果有机会给我拍一部不同的电影就最好了。”对未来,卓亦谦不想给自己设限,他觉得只要有可能,什么都愿意尝试。

南方周末记者 余雅琴

责编 刘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