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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我喊作“妖精十怪”小刘医生,在特殊时期救了我父亲的命…

作者:雪域情怀吧

#头条创作挑战赛#

川办往事:

小刘医生

孙晓芬

西藏军区驻川办事处(川办),是我十岁才有的第一个家。在这里,我与父母姐妹经历了一段难以忘怀的岁月。我愿深入回忆那里的每一个角落,去发掘特殊年代不同寻常的爱和善意,让生命的历程充满温馨与感动。

被我喊作“妖精十怪”小刘医生,在特殊时期救了我父亲的命…

那是六年级的暑假,天气闷热潮湿,我患上皮炎,抠烂感染。午后烈日晒得人蔫头耷脑,我眯着眼沿着墙根下的树荫去门诊部换药。忽然头发被什么挂住了,抬头一看,一束长有紫色小花的枝条伸到墙外,在阳光下好显妩媚。忍不住伸手去摘,用力一拽枝条断了,我踉跄着倒退几步与一路人撞个满怀。站起身一看,是位年轻女军人,我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她朝我笑笑转身离去。看着她的背影,清瘦矮小,一身军装精神有形。我们一前一后走进门诊部,待我换了药走出治疗室,一眼认出对面诊室里穿白大褂的医生,正是刚才扶我的那位女军人。一打听,她叫刘克英,重庆医学院毕业分配到川办门诊部,大家叫她“小刘医生”。

那时的我,从保育院到八一校,一直过集体生活,睡一间大寝室,吃一口大锅饭,穿相同的服装,受同样的教育。除了书本知识和老师所讲的内容,成长环境的局限让我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关注的只是眼前吃穿玩乐的芝麻小事,看到同学生病,吃了碗热腾腾的面条,里面还有个鸡蛋的病号饭,就会垂涎三尺。谁的父母从西藏回来,给买件漂亮衣服,或带有水果点心也会让我羡慕不已。眼界的狭隘,对所见的一切皆被放大,可谓少见多怪。

随着“学习雷锋”活动的开展,“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艰苦朴素精神深入人心。正逢母亲调回成都,见我们衣服口袋上都是老鼠咬的洞,裤子不是挽起一节,就是吊在脚踝上,于是带我们去做衣服。穿上新衣,当初期待的心情怎么也找不回来,反倒感觉很不自在,穿不出门,似乎衣服越旧才越贴近英雄,甚至打上补丁才是勤俭节约最美的样子。认知的缺陷,让我把形式与内容混为一谈。

每逢周末回家,走进川办大院,看见穿军装的叔叔阿姨就会感到格外亲切。唯有小刘医生,一到周末就换上花俏的便装,这“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突兀,让我觉得刺眼。

一个周末回家,见她穿着蓝底白花凸显身材的中式上衣,立马想起母亲新近在服务社买了一模一样花色的布给我们缝的被面,心想:把这么花哨的被面穿身上,好难看!别人都是“不爱红装爱武装”,她却花枝招展显洋盘。这哪是艰苦朴素,明明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于是,正义感爆棚,朝她大声武气地喊道八一校常挂嘴边的顺口溜:“妖精十怪,猪油炒菜,先炒妖精,后炒妖怪。”“洋盘货,一分钱一个,有钱不买洋盘货….” 然后一吐为快地跑开去。后来,只要见她身着便装,脚蹬一尘不染的黑皮鞋,就会将她与电影《英雄虎胆》里妖里妖气的“阿兰小姐” ,《铁道卫士》里代号99漂亮狡诈的女特务“王曼丽”联想到一起。

转眼上了中学,疾风骤雨的运动席卷而来,父亲被揪斗,我们成了“走资派子女”。阴云密布、迷茫困惑,每天足不出户躲在父亲书柜繁杂书籍的文字中,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天,父亲下班回来告诉我和姐姐,明天川办组织三天“下乡助农活动”,说这是一次“经风雨、见世面”难得的锻炼机会,不等他说完,我们立刻表态要去参加。次日一早,跟随父亲在川办大门口集合,爬上大卡车驶向郊外。

连续三天顶着骄阳割稻,捆扎,运送。脸晒曝了皮,手和胳膊被稻芒划出道道伤痕,早出晚归,精疲力尽。最后一天劳动结束,晚上回到家,父亲发起高烧,剧烈头痛及全身肌肉关节痛。

我们急忙到门诊部请医生出诊,值班员不屑地看着我们说:“走错门了,这里不给走资派看病。”鄙夷的目光,讥讽的语言,我的心被撕裂得翻江倒海,却只能默默承受。怀着忐忑的心情,抱着侥幸的希望,鼓起勇气去寻求其他医生帮助,却没有人愿意出诊。悲伤失望的我们跑回家,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母亲身上。她沉默片刻,拿起电话打给川办值班室,请求派车送父亲去医院,然而母亲的请求遭到断然拒绝。

这始料未及的结果,给了我当头一棒,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头脑一片空白”,恍惚中欲哭无泪。唯有母亲果断地将无所适从的我们唤回现实,以她战场救护的经验教我们将毛巾浸入冷水,交替冷敷于父亲额头,脖颈,腋下,为他降温。无数次的轮番冷敷和漫长等待,高热依然不退,还出现了抽搐。怎么办?我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母亲,她镇静执着地要我们继续冷敷。我知道,这是母亲最后的倔强。

黑夜,啃啮着人心,让我充满恐惧。比黑夜更恐惧的是对父亲病情的未知。看着高热昏睡的父亲,急促的呼吸,微弱的呻吟,一分一秒都是痛心的煎熬。

“笃、笃、笃”,寂静的夜空传来低沉的敲门声,深更半夜会有谁来?错觉吧。敲门声再次响起,我们警觉起来,母亲起身出去开门,门外传来她颤抖的声音:“谢…谢…你!”“谢谢…你!”真是…太…谢谢你了!” 我赶紧跑出去一探究竟,透过微弱的灯光,看见那张熟悉的令我不喜欢的脸,正关切地安抚母亲,我无比惊讶,定神确认,是她,是小刘医生!她身着白大褂,肩挎出诊箱。那一刻,我被意想不到的感动和希望包裹,一股热流在全身涌动,喉头哽咽,傻傻的望着她。

她拍拍我肩膀,示意我带她来到父亲床前,俯身问道:“政委,哪里不舒服呀?”这一声不同寻常的问询,怦然撞击在我心灵深处,久违的感动令我恍若隔世。这些日子,我们的家除了“革命派”随时夺门而入,气势汹汹喊叫着父亲的名字,把他拉去批斗外,何曾有人敢来?何曾还有人这样称呼他!那些曾经让我抬头仰望,追在屁股后面喊X叔叔、X阿姨,X老师的人,当我亲眼目睹了父亲和周伯伯、方叔叔、董叔叔被颐指气使无情围攻,被躬身屈膝疯狂批斗后,那份尊重,那份亲切感早已荡涤殆尽。我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冷酷无情,看到了某些人背后的另一张脸。就在别人生怕受到牵连而形同陌路,就在我们求医被拒、孤独无助时,小刘医生的意外到来,无异于在我胸膛引爆一颗炸弹,剧烈的震撼,强烈的冲击,顿时将积郁已久的所有委屈,冤欲,孤愤,伤痛一起迸发出来,我再也无法克制,冲进厕所拧开水龙头,把我的恸哭淹没于哗哗的水流中…..

清晨,说话声将我从熟睡中惊醒,小刘医生来为父亲抽血送检。温暖的阳光从窗外投进,照得满屋暖意。她忙碌的身影,亲切的话语,安抚着我受伤的心。

很快,父亲被确诊为“钩端螺旋体感染血症”。当听到这个生疏的病名一脸惊恐。小刘医生解释说:这是根据总医院检验报告,临床症状和近期农田污染源接触史确诊的。“钩体”感染,毒素堆积,会导致肝肾功能衰竭。现在确诊了,及时对症治疗是会痊愈的。她的话,让我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看到小刘医生连续几天一大早抽血到总医院去送检,晚上又来打针送药,早出晚归,嘘寒问暖。感激她的同时不免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因此受到牵连和影响?我不敢往下想,只能在心里暗自祈祷。

急转直下命运湍流的冲击,无时不刻地在教我认识世界。眼前的现实深深触动并教育了我,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对好与坏、美与丑的认知。小刘医生逆势而为的相助,让我看到了她善良美丽的心灵,看到她作为一名医生流淌在血脉里“医者仁心”的职业道德。我为自己可憎的狭隘偏见,可悲的无知浅薄,可笑的幼稚荒唐,感到非常惭愧和悔恨,由此产生了强烈的自责。

那时候,我还是腼腆害羞的小女生,每次看到她总觉得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可又不知如何表达,也没有勇气向她道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她报以真诚的微笑,她也总会回我一个点头微笑。虽然她从未与我说过一句话,但就是这相互间的微笑,足以让我感到快乐和欣慰。自此,只要看见她,即便远远一瞥,目光就会追随而去。她清瘦的身材,两条麻花辫,抿嘴微笑的模样都会让我由衷地感到亲切!

冬去春来,军委副主席徐向前元帅“关于西藏军区立即停止'四大'”的指示下达了,父亲恢复了工作。幸福来的太突然,那种劫后余生的感受如此深刻地烙在我的记忆里。

大约半年后的一天早晨,忽闻“小刘医生被杀害在川办院外葫豆地里!”的噩耗,我们不顾一切飞奔到出事地,挤过层层围观人群,在一片倒伏的葫豆花丛中,看见她静静地躺在白布盖着的担架上。间,心痛、悲伤、惋惜的情感骤然袭来,眼泪夺眶而出。

几名战士抬起担架向门诊部走去,我尾随其后,看着担架上的她,心里好难过,好难过!多么好的人呀,想对你说的话一句都还没说,怎么就匆匆离去?父亲病重的时候,是你救了他。在我们最悲伤,最无助的时候,是你给了我们希望和力量。对不起!真对不起!!我曾经因为自己的无知讨厌过你,自从那天深夜,你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那一刻,我看见了你美丽的心灵,你在我心里播下了人间善良的种子。我从心底感激你!敬佩你!

“咣当”,门诊部大门关上了,无关人员被挡在门外。我心有不舍扒着门缝朝里望,何曾想这就是最后的告别 。

黄昏,我们再次来到小刘医生出事地。落日余晖洒在远处树林里,将几缕黄得令人伤感的光抹在葫豆花叶上,伴着鸟儿悽惶的啼鸣,我们悲伤得久久不愿离去。夜色疏雨下,那一片匍匐在地的葫豆花如露如泣,仿佛在为小刘医生哭泣。

一年又一年,花开花又谢。随着城市化进程,葫豆地早已被车水马龙的一环路取代。当我面对这喧嚣闹市的一角,往事中弥足珍贵的回忆浮现眼前:小刘医生微笑着出现在家门口….

这个画面深深刻进了脑海,因为我从未遇到一个曾被我奚落,而后因她的出现颠覆了我的认知,让我感激涕零的人,这么复杂的情感转变,平生第一次经历。以至多年后,每逢家人提到她,我马上就能详尽描述出许多细节。他们诧异我记性怎么这么好,其实是她“异于常人”的行为,狠狠地教育了我!

冷漠的现实对心理的伤害,会使一个孩子对人间是否有爱产生本质的怀疑;成长路上的温情往事,又会使一个孩子对世间的爱产生永恒的敬意。在我还未到洞悉世事的年龄,就感受到人间的冷暖;在我还没有能力保护亲人的年纪,遇见这样的好医生,让我一生难忘!

当今天终于把这段经历写出来,重温那段冰冷无情与热泪盈眶之间的激烈撞击,产生深入骨髓的感动往事,对小刘医生,算是完成我藏在心里,迟到了几近六十年的深情感谢;对自己,则是实现追寻人性真善美的虔诚表达。当社会上各种欲望膨胀成一股强大的浊流冲击着人们的心扉,我企望自己如小刘医生那样纯粹善良,因为那是滋养生命灵魂的泉源。

(注:本文插图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孙晓芬:十八军后代。1969年3月入伍,毕业于第三军医大学医疗系。供职于成都军区后勤部军事医学研究所(现:西部战区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副主任医师,已退休。

被我喊作“妖精十怪”小刘医生,在特殊时期救了我父亲的命…

作者:孙晓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