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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两代父子(下)

作者:愚者故事汇
海明威短篇小说:两代父子(下)

“要是埃迪·吉尔比晚上敢来,胆敢来跟多萝西说一句话,你们知道我要拿他怎么着?我就这样宰了他。”尼克把枪机一扳,简直连瞄也不瞄,就是叭的一枪,仿佛把那个杂种小子埃迪·吉尔比不是脑袋上就是肚子上打了个巴掌大的窟窿。“就这样。就这样宰了他。”

“那就劝他别来,”特鲁迪说。她把手伸进尼克的口袋。

“得劝他多小心点,”比利说。

“他是个吹牛大王。”特鲁迪的手在尼克的口袋里摸了个遍。“可你也别杀他。杀了他要惹大祸的。”

“我就要这样宰了他,”尼克说。仿佛埃迪·吉尔比正躺在地上,胸口打了个大开膛。尼克还神气活现地踏上一只脚。

“我还要剥他的头皮,”他兴高采烈地说。

“那不行,”特鲁迪说。“那太恶心了。”

“我要剥下他的头皮给他妈送去。”

“他妈早就死了,”特鲁迪说。“你可别杀他,尼基。看在我的分上,别杀他了。”

“剥下了头皮以后,就把他扔给狗吃。”

比利可上了心事。“得劝他小心点,”他闷闷不乐地说。

“叫狗把他撕得粉碎,”尼克说,想起这个情景,得意极了。把那个无赖杂种剥掉了头皮以后,他会站在一旁,看那家伙被狗撕得粉碎,他连眉头都没皱一皱,忽然一个踉跄往后倒去,靠在树上,脖子被紧紧勾住了,原来是特鲁迪搂住了他,搂得他气都透不过来了,一边嚷道,“别杀他呀!别杀他呀!别杀他呀!别杀!别杀!别杀!尼基。尼基。尼基!”

“你怎么啦?”

“别杀他呀。”

“非杀了他不可。”

“他是个吹牛大王嘛。”

“好吧,”尼基说。“只要他不上门来,我就不杀他。快放开我。”

“这就对了,”特鲁迪说。“你现在有没有意思?我现在倒觉得很可以。”

“只要比利肯走开。”尼克自以为杀了埃迪·吉尔比,后来又饶他不死,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了。

“你走开,比利。你怎么老是死缠在这儿。走吧。”

“狗崽子,”比利说。“这码事叫我烦死了。我们算来干啥?打猎还是怎么着?”

“你可以把这枪拿去。还有一发子弹。”

“好吧。我管保打上一只又大又黑的。”

“一会儿我叫你,”尼克说。

过了好大半天,比利还没有回来。

“你看我们会生个孩子出来吗?”特鲁迪快活地盘起了她那双黝黑的腿,偎在尼克身上磨蹭着。尼克却不知有什么心事牵挂在老远以外。

“不会吧,”他说。

“就大生特生吧,管他呢。”

他们听见比利一声枪响。

“不知他打到了没有。”

“管他呢,”特鲁迪说。

比利从树林子里走过来了。他枪挎在肩上,手里提着只黑松鼠,抓住了两只前脚。

“瞧,”他说。“比只猫还大。你们完事啦?”

“你在哪儿打到的?”

“那边。看见它跳出来就打。”

“该回家啦,”尼克说。

“不,”特鲁迪说。

“我得赶回去吃晚饭。”

“好吧。”

“明天还想打猎吗?”

“好吧。”

“松鼠你们就拿去吧。”

“好吧。”

“吃过晚饭还出来吗?”

“不了。”

“觉得怎么样?”

“好。”

“那好吧。”

“在我脸上亲亲,”特鲁迪说。

这会儿开着汽车行驶在公路上,天色快要黑下来了,尼克不再想父亲的事了。一到白天的终了,他就不会再想父亲了。一到白天的终了,尼克就不许别人来打搅,要是不能独自过上一晚,就会觉得浑身不对劲儿。他每年一到秋天或者初春,就常常会怀念父亲,当时大草原上飞来了小鹬,或是看见地里架起了玉米禾束堆,或是看见了一泓湖水,有时哪怕只要看见了一辆马车,或是因为看见了雁阵,听见了雁声,或是因为隐蔽在水塘边上打野鸭;想起了有一次大雪纷飞,一头老鹰从空而降来抓布篷里的野鸭囮子,拍拍翅膀正要蹿上天去,却不防让布篷勾住了爪子。他只要走进荒芜的果园,踏上新耕的田地,到了树丛里,到了小山上,或是踩过满地枯草,只要一劈柴,一提水,一走过磨坊、榨房 [5] 、水坝,特别是只要一看见野外烧起了篝火,父亲的影子总会猛一下子出现在他眼前。不过他住过的一些城市,父亲却没有见识过。从十五岁起他就跟父亲完全分开了。

寒冬天气父亲胡须里结着霜花,一到热天却汗出如浆。他喜欢顶着太阳在地里干活,因为这本不是他的分内事,他就是爱干些力气活儿,而尼克却不爱。尼克热爱父亲,却讨厌父亲身上的那股气味,有一次他不得不穿一套小得父亲不能再穿的内衣,使他觉得直恶心,他就脱下来,塞在小溪边两块石头下,只说是弄丢了。父亲叫他穿上的时候,他对父亲说过那有股味儿,可父亲说衣服才洗过。衣服也确实是才洗过。尼克请他闻闻看,父亲生了气,拿起来一闻,说蛮干净,蛮清香。等到尼克钓鱼回来,身上的内衣已经没了,他说是给弄丢了,就为撒了这个谎,结果挨了一顿鞭子。

事后,他把猎枪上了子弹,扳起枪机,坐在小柴间里,让门开着,望见父亲坐在门廊的纱窗下看报,他心里想,“我可以一枪送他去见阎王。我打得死他。”到最后他的气终于消了,可想起这把猎枪是父亲给的,还是觉得有点恶心。于是他就摸黑走到印第安人的营地,去摆脱这股气味。家里只有一个人的气味他不讨厌,那是有一个妹妹的。跟别人他就压根儿避不接触。等他抽上了香烟,他的嗅觉就迟钝了。这倒是件好事。捕鸟猎犬的鼻子愈尖愈好,可是人的鼻子太尖就未必有什么好。

“爸爸,你小时候常常跟印第安人一块儿去打猎,是怎么打的呀?”

“我说不好,”尼克吃了一惊。他竟没有注意到孩子已经醒了。他看了看坐在身边车座上的孩子。他自以为是独自一人,其实这孩子一直睁大了眼在他身边。也不知道孩子醒了有多久了。“我们常常去打黑松鼠,一打就是一天,”他说。“父亲一天只给我三发子弹,他说要这样才能学会如何打猎,小孩子拿了枪噼噼啪啪到处乱放可没好处。我跟一个叫比利·吉尔比的小伙子,还有他的妹妹特鲁迪,一块儿去打。有一年夏天,我们差不多天天都去。”

“真怪,印第安人也有叫这种名字的。”

“是啊,可不,”尼克说。

“跟我说说,他们是什么样儿的?”

“他们是奥吉布瓦族人,”尼克说。“人都是挺好的。”

“跟他们做伴,他们表现怎么样?”

“这怎么跟你说呢,”尼克·亚当斯说。难道能跟孩子说就是她第一个给了他从未有过的乐趣?难道能对孩子提起那丰满黝黑的大腿、那平坦的小肚子、那对结实的小奶子、那搂得紧紧的双臂、那灵活地探索的舌尖、那迷离的双眼、那嘴里的一股美妙的味儿?难道能讲随后的那种不适、那种紧密、那种甜蜜、那种润湿、那种温存、那种体贴、那种刺激?能讲那种无限圆满、无限完美的境界,那种没有穷尽的、永远没有穷尽的、永远永远也不会有穷尽的境界?可是这些突然一下子都结束了,眼看一只大鸟就像暮色苍茫中的猫头鹰一样飞走了,不过这是在白天的树林子里,有些铁杉树的针叶粘在肚子上。这一来,以后你每到一个地方,只要那儿住过印第安人,你就嗅得出他们留下过的踪迹,空的酒瓶的气味再浓,嗡嗡的苍蝇再多,也压不倒那种香草的气息、那种烟火的气息以及那另外一种新剥貂皮似的气息。即便听到了挖苦印第安人的玩笑话,看到了苍老干枯的印第安老婆子,这种感觉也不会改变。也不怕他们身上渐渐带上了一股令人作呕的香味。也不管他们最后干上了什么营生。他们的归宿如何并不重要。反正他们的结局全都一个样。当年还不错。眼下可不行了。

再拿打猎来说吧。打下了一只飞鸟,就等于打遍天上的飞鸟。鸟儿虽然有形形色色,飞翔的姿态也个个不同,可是打鸟的感受是一样的,打头一只鸟好,打末一只鸟也同样美好。懂得这一点,他应该感激父亲。

“你也许不会喜欢他们,”尼克对儿子说。“不过我看你会喜欢他们的。”

“爷爷小时候也跟他们在一块儿住过,是吗?”

“是的。那时我也问过他印第安人是什么样儿的,他说印第安人中有好多是他的朋友。”

“我将来也可以去跟他们一块儿住吗?”

“这我就说不上了,”尼克说。“这是应该由你来决定的。”

“我到几岁上才可以拿到一把猎枪,独自个儿去打猎呀?”

“十二岁吧,如果到那时我看你做事小心的话。”

“但愿我现在就有十二岁。”

“反正那也快了。”

“我爷爷是什么样儿的?我对他已经没啥印象了,就还记得那一年我从法国回来,他送了一把气枪和一面美国国旗给我。他是什么样儿的?”

“他这个人可怎么说呢?他是个了不起的措手和捕鱼人,还有一双好眼睛。”

“比你还了不起吗?”

“他的枪法要比我强得多,他的父亲也是一个打飞鸟的神枪手。”

“我敢说他不会比你强。”

“喔,他可强着哩。他出手快,打得准。看他打猎,比看谁打猎都过瘾。他对我的枪法总是很不满意。”

“我们为什么从来不到爷爷坟上去祷告?”

“我们的家乡不在这一带。离这儿远着哪。”

“在法国可就没有这样的事情。要是在法国我们就可以去。我想我总该到爷爷坟上去祷告吧。”

“改天去吧。”

“我希望以后我们别住得那么远,免得等你死了我到不了你坟上去祷告。”

“我们得以后瞧着办。”

“你说我们该大家都葬在一个方便的地方吗?我们可以都葬在法国嘛。葬在法国好。”

“我可不想葬在法国,”尼克说。

“那也总得在美国找个比较方便的地方。我们就都葬在牧场上,行不行?”

“这个主意倒不坏。”

“这样,我在去牧场的路上,可以在爷爷坟前顺便停一停,祷告一下。”

“你倒想得挺周到的。”

“唉,爷爷坟上连一次也没去过,我心上总觉得不大舒坦啊。”

“我们总是要去的,”尼克说。“放心吧,我们总是要去的。”

蔡 慧 译

* * *

[1] 恩立科·卡罗索(1873—1921),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剧演员,长期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演出。

[2] 原文mashing,在土语中作“诱奸”解,在普通英语中则是“将(土豆)捣成泥”的意思,所以尼克有下面的联想。

[3] 安娜·海尔德(1873—1918),出生在法国的女歌唱家、歌剧演员,长期在美国演出,以容貌美丽著称,为“齐格飞歌舞团”创办人弗洛伦茨·齐格飞(1867—1932)的第一个妻子。

[4] 和尼克一样,尼基也是尼古拉斯的爱称。

[5] 榨苹果汁的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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