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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两代父子(上)

作者:愚者故事汇
海明威短篇小说:两代父子(上)

城里大街的中心地段,有一块命令车辆绕道行驶的牌子,可是车辆到此却都公然直穿而过,因而尼古拉斯·亚当斯心想那修路工程大概已经完工,也就只管顺着那空落落的砖铺大街往前驶去;星期天来往车辆稀少,红绿灯却变来换去,弄得他常常停车,明年要是公家无力支付这笔电费的话,这套红绿灯也就要亮不起来了;再往前去,行驶在这小城的两排浓荫大树下,假如你是当地人,常在树下散步,一定会从心底里喜爱这些大树的,只是在外乡人看来,会觉得枝叶过于繁密,挡住了阳光,使房屋潮气太重;过了最后一幢住宅,驶上那高低起伏、笔直向前的公路,红土的路堤修得平平整整,两旁都是第二代新长的幼树。这里不是他的家乡,但这时正当仲秋时节,驱车行驶在这一带,看看远近景色,也确实赏心悦目。棉花铃子早已摘完,垦地上已经翻种了一片片玉米,有的地方还间种着一道道红高粱,一路来车子倒也好开,儿子早已在身旁的车座上睡熟了,一天的路程已经赶完,今晚过夜的那个城市又是他熟悉的,所以尼克现在满有心思看看玉米地里哪儿还种有黄豆,哪儿还种有豌豆,隔开多少树林子有一片垦地,注意到那些小木屋和宅子以及田地和林子之间的相关布局;他一路过去,心里琢磨着在这一带打猎该如何下手;每过一片空地,都要估计一下猎物会在哪儿觅食,在哪儿找窝,暗暗捉摸在哪儿能找到一大窝,它们蹿起来会朝哪个方向飞。

要是打鹌鹑的话,一旦猎狗找到了鹌鹑,你千万不能去把它们逃回老窝的路给堵住,要不然它们哄的一蹿而起,会一股脑儿向你扑来,有的冲天直飞,有的从你耳边擦过,呼的一声掠过你眼前时,那身影之大可是你从没见过的,这时只有一个好办法,那就是背过身子,等它们从你肩头上飞过,在停住翅膀快要斜掠入林之际,就瞄准开枪。

这种打鹌鹑的窍门是他父亲教给他的,尼古拉斯·亚当斯不禁怀念起父亲来。一想起父亲,首先出现在眼前的总是那双眼睛。魁伟的身躯、敏捷的动作、宽阔的肩膀、弯弯的鹰钩鼻子、那老好人式的下巴底下的一把胡子,这些都还在其次——他最先想到的总是那双眼睛。两道眉毛摆好阵势,在上面构成了一道屏障;双眼深深地嵌在头颅里,仿佛是当作什么无比贵重的仪器,设计了这种特殊保护似的。父亲眼睛尖,看得远,比起常人来要胜过许多,这一点正是父亲的得天独厚之处。父亲的眼光之好,可以说不下于巨角野羊,不下于雄鹰。

当年他常常跟父亲一起站在湖边(那时他自己的眼力也还极好),父亲有时会对他说,“对岸升旗了。”尼克却怎么也瞧不见旗子,也瞧不见旗杆。父亲接着又会说,“瞧,那是你妹妹多萝西。她升起了旗子,这会儿正走上码头来了。”

尼克隔湖望去,看见了对面那林木蓊郁的一长溜儿湖岸、那些在背后耸起的大树、那突出在湖湾口的尖角地、那牧场一带的光洁的山冈以及那绿树掩映下他们家的白色小宅子,可就是瞧不见什么旗杆,也瞧不见什么码头,看到的只是一道白色的沙滩和一弯湖岸。

“你看得见靠近尖角地的山坡上有一群羊吗?”

“看见了。”

它们只是青灰色小山上一块淡淡的白斑。

“我还数得上来呢,”父亲说。

父亲非常神经质,人只要有某种功能超过了常人的需要,就会有这种毛病。再说,他很感情用事,而且就像多半感情用事的人那样,心肠虽狠,却常常受欺。此外,他的倒霉事儿也挺多,这可不都是他自己招来的。人家做了个圈套,他去稍稍帮了点忙,结果反而落在这个圈套里送了命,其实他在生前就被这帮子人以形形色色的方式出卖了。凡是感情用事的人都不免被人家一次次地陷害的。尼克现在还没法把父亲的事情写出来,那只能待之将来了,不过眼前这片打鹌鹑的好地方使他想起了小时候心目中的父亲,他十分感激父亲当时教会了他两件事: 

钓鱼和打猎。他父亲对这两件事的见解是颇为精到的,但是对比如说两性问题的看法就不行了,而尼克觉得幸亏正是这样;因为总得有人来给你第一把猎枪,或者给你个机会让你搞来使用,再说,要学打猎钓鱼也总得住在个有猎物有游鱼的地方,他今年三十八岁了,爱钓鱼、爱打猎的劲头还不下于当年第一次跟随父亲出猎的时候。他这股热情从不曾有过丝毫的衰减,他真感激父亲培养起了他这股热情。

至于另一个问题,即父亲不在行的那个问题,实在你所需要的一切条件都是生而有之,人人都是无师自通,住在哪里也都是一个样。他记得很清楚,在这个问题上父亲给过他的知识总共只有两条。有一次他们一起出去打猎,尼克打中了一棵铁杉树上的一只红松鼠。松鼠受了伤,摔了下来,尼克过去一把拣起来,那小东西竟把他的拇指球咬了个对穿。

“这下流的小狗日的!”尼克说,把松鼠的脑袋啪的一声往树上砸去。“咬得我真够呛。”

父亲看了一下说,“快用嘴把血都吸掉,回头到了家里涂点碘酊。”

“这小狗日的,”尼克说。

“你可知道狗日的是什么意思?”父亲问他。

“我们骂起来总是这样说的,”尼克说。

“狗日的是指人跟畜生乱交。”

“人干吗要这样干呢?”尼克说。

“我也不知道,”父亲说。“反正这种坏事伤天害理。”

这引起了尼克的胡思乱想,还弄得他汗毛直竖,他一种种畜生想过来,觉得全不逗人喜爱,好像都行不通。父亲传给他的直接明白的性知识除此以外还有一桩。有一天早上,他在报上看到恩立科·卡罗索 [1] 因犯诱奸罪 [2] 被逮捕。

“诱奸是怎么回事?”

“这是种最最伤天害理的坏事,”父亲回答说。尼克在想象中仿佛见到这位男高音名歌唱家手里拿了个捣土豆泥的家伙,正对那花容月貌大似雪茄烟盒子里的画上的安娜·海尔德 [3] 的一位女士做出什么稀奇古怪、伤天害理的事来。尼克尽管心里相当害怕,还是暗暗打定主意,等自己长成了,至少也要这么来一下试试。

父亲关于这一切总结时说,手淫要引起眼睛失明、精神错乱,甚至危及生命,而宿娼的人则要染上见不得人的花柳病,因此应该不要跟人家去接触。不过话说回来,父亲的眼睛之好,确实是尼克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尼克非常爱他,从小就非常爱他。可是现在,明白了一切经过,他就是想起了家运衰败前的那早年的岁月,心里也高兴不起来。要是能写出来的话,就能排遣开了。他曾写出许多事情,就都排遣开了。可是写这件事还为时过早。好多人都还在世。所以他决定还是换点别的事情想想。父亲的事情是无可挽回的了,他早已翻来覆去想过多少回了。那殡仪馆老板在父亲脸上怎么化的妆,他都还历历在目,而其他的种种光景也都记忆犹新,连遗下多少债务都还没有忘记。他恭维了殡仪馆老板几句。那老板相当得意,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其实父亲的最后遗容并不决定于殡仪馆老板的手艺。殡仪馆老板不过是妙笔一挥作了些修补工作而已,其艺术性是成问题的。父亲的相貌在内外两方面因素的影响下形成了也有好久了。特别是在最后三年中,就飞快地定型了。此事说起来很有意思,可是牵涉到在世的人太多,眼下还不便写。

至于那种年轻人的事儿,尼克还是在印第安人营地后面的铁杉林里自己开蒙的。他们的小宅子背后有一条小径,穿过树林可以直抵牧场,然后转上一条蜿蜒曲折的路,穿过林中空地,便到了印第安人的营地。他真巴不得如今还能光着两只脚到那林间小径上去走上一回。首先是那片穿过屋后铁杉林的遍地腐熟的松针,倒地的老树已崩解成了堆堆木屑,雷击劈开的长长的枝条儿像标枪一样挂在树梢。你从独木桥上跨过小溪,要是踩一个空,桥下等着你的便是黑糊糊的淤泥。翻过一道栅栏,就出了树林子,这里阳光下的田野小道就是硬硬的了,田野里只剩些草茬,有的地方长着些小酸模草和天蕊花,左边有片在蠕动着的泥水塘,那是溪水泛滥形成的,喧闹的街鸟在那里觅食。那水上冷藏所就盖在这小溪里。牲口棚下边有些新鲜的畜粪,另外还有一堆陈粪,顶上已经干结。再翻过一道栅栏,走完从牲口棚到牧场房子的又硬又烫的小道,就是一条烫脚的沙土大路,一直通到树林边,中途又要跨过小溪,这回溪上倒有一座桥,桥下一带长着些香蒲,你晚上用鱼叉去捕鱼,就是用这种香蒲浸透了火油,点着了做篝灯的。

大路到了树林边就向左一拐,绕过林子上山而去,这时就得另走一条宽阔的黏土碎石子路进入林子。上有树荫,路踩上去凉凉的,而且特别开阔,为了让人把印第安人剥下的铁杉树皮往外拖运。铁杉树皮叠得整整齐齐,一长排一长排堆在那儿,顶上再盖上些树皮,看去真像房子一样。那些剥去了皮的粗大的黄色树身都扔在原处,任其在树林子里枯烂,连树梢头的枝叶都不砍掉,也不烧掉。他们要的就是树皮,拿来供应博依恩城的鞣皮厂;一等冬天湖上封冻,就都拉到冰上,一直拖到对岸,所以树林就一年稀似一年,那种光秃秃、火辣辣、不见绿荫、但见满地杂草的林间空地,地盘却愈来愈大了。

不过在当时那里的树林还挺茂密,而且都还是原始林,树干都长到老高才分出枝丫来,你在林子里走,脚下尽是一片褐色的松软的松针,干干净净,没有一些乱丛杂树,外边天气再热,那里也是一片阴凉。那天他们三个就靠在一棵铁杉的树干上,那树干之粗,超过了两张床的长度。微风高高地在树顶上拂过,漏下来斑驳荫凉的天光。比利说了:

“你又想要特鲁迪了?”

“特鲁迪。你说呢?”

“嗯哈。”

“我们去吧。”

“不,这儿好。”

“可比利在……”

“那有什么。比利是我哥。”

后来他们三个又坐在那里,想听听枝头高处一只黑松鼠叫,却看不见。他们在等这小东西再叫一声,因为只要它一叫,一竖尾巴,尼克看见哪儿有动静,就可以朝哪儿开枪。他打一天猎,父亲只给他三发子弹,他那把猎枪是口径为二十的单筒枪,枪筒挺长。

“这狗崽子一动也不动,”比利说。

“你打一枪,尼基 [4] 。吓吓它。等它往外一逃,就再来一枪,”特鲁迪说。她难得能说上这样几句连贯的话。

“我只有两发子弹了,”尼克说。

“这狗崽子,”比利说。

他们背靠大树坐在那儿,不作声了。尼克觉得空落落的,心里却挺快活。

“埃迪说他总有一天晚上要跑来跟你妹妹多萝西睡上一觉。”

“什么?”

“他是这么说的。”

特鲁迪点了点头。

“他只想干这码事,”她说。埃迪是他们的异母哥哥。他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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