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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一针就好”?不,他们最常猝死

作者:水木社
“打一针就好”?不,他们最常猝死

2019年11月,上海瑞金医院一名年轻麻醉医生猝死,一位朋友在微信上问蒋政宇:“你们麻醉医生为什么这么累?不是打一针就好了吗?”

那时,早上7点半就到达手术室是蒋政宇的工作常态。他能脱口而出自己的上班时间,下班时间则没有一个准。因为那取决于当天的手术安排,从早连轴转至夜晚9点,甚至是10点再离开医院都有可能。

面对这样的疑问,蒋政宇不出奇。在他看来,每个职业都可能存在被人误解的地方,而“打一针”,大概是贴在麻醉医生身上的最大误解。

蒋政宇想说点什么。2019年,他开始在网上科普。抛弃“说明书”式的麻醉科普方式,他更多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今年,文字落至纸张,一本《深呼吸,开始麻醉了》出版。他撕开面纱,将真实的麻醉工作摊开,摆在公众面前。

加班常态

填报高考志愿时,蒋政宇也以为麻醉医生只要“打一针”就好,是一份轻松的职业。

事实如何呢?

2017年,一篇由中国团队创作发表在《Public Health》的文章指出,在统计的2013年至2015年间报告的医生过劳死病例中,猝死发生前,半数以上医生曾连续工作8至12小时,其中有 11 名医生连续工作超过24小时。而猝死最常见于麻醉科,占所有病例的 26.1%。

时至今日,蒋政宇还能想起刚入学时,专业课老师站在台上,目光扫过这群眨巴着眼睛的麻醉学新生,笑道:恭喜大家,你们学习到了临床医学里最累的一门学科。当时,台下的蒋政宇心头一颤。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句话并非虚言。

在校学习阶段,蒋政宇闷头扎进书本里。要啃的医学教材很多,要上的课也比别的医学生更多。完成临床医学专业的全部课程后,他们得额外学习一系列麻醉专业课程。

走入麻醉岗位后,他又泡在了医院的手术室里。作为全日制医学临床型研究生,读研初始,蒋政宇就自动纳入“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系统。这些麻醉规培生就会被视为初级医生,直接到手术“前线”。

他的一天始于清晨7时30分。检查麻醉设备、准备手术用药和操作物品......8点钟准时交班。进入手术室前喝几口水,之后,就从头到尾跟完一整天的手术。

“打一针就好”?不,他们最常猝死

检查麻醉设备、准备手术用药和操作物品后,蒋政宇8点钟就要准时交班

根据手术大小,一台手术时长通常为2-6小时,有的甚至可以达到6-7小时。“比方说我们按平均3-4个小时的手术算,基本上一个医生平均每天要负责3-4台,这样算下来,工作时间基本上在9-14个小时左右。”他说。手术没做完,就不能下班。下班后,还得访视第二天要手术的患者,准备麻醉方案。

在人手充足的情况下,麻醉科医生可实行“两班倒”,白班结束后,会有夜班医生顶上。但现实情况是,手术密集,人手不足,通常排不了两班倒。

麻醉科的忙碌是不间断的。手术开始后,麻醉医生就需要集中精力,时刻监测患者生命体征。一台手术结束后,外科医生离开,麻醉医生还得留下。待患者从麻醉中清醒过来,又赶去准备下一台手术。

麻醉一台接着一台。不同的手术无缝衔接,麻醉医生全场待在手术室里,“基本上没有休息的时间”,吃饭、喝水、上厕所也都相互轮换解决。很多时候,他们会习惯性隐忍自己的需求,因为每个麻醉医生都忙得团团转。

曾有一次清晨,从床上起身,蒋政宇感觉一阵眩晕,手脚像灌了铅,使不上力。拿出体温计测量,显示超过38度。这场高烧来得突然。请不了假,因为人手临时安排不过来,而患者的手术不能拖。

他只能顶着高烧去守台子。在麻醉平稳到手术切皮这段时间,他披着病号床上的被子,以“半躺半坐”的姿势窝在地上。即使很累,眼睛仍不忘死盯监护仪。直到中午,原本排班表里休息的人被叫回来顶班,他才有了休息的机会。

“打一针就好”?不,他们最常猝死

因为请不了假,蒋政宇只能带病工作

在往后的工作中,带病工作、无法请假,或是值了夜班继续上早班,这类情况稀松平常。

蒋政宇所在的上海长海医院为例,官方信息显示,该院目前年麻醉量7万余例,而麻醉医生只有159位。院内共50个科室,“基本所有科室都会和我们打交道”。

关乎生死

2022年底,蒋政宇收到出版社的约稿,策划写一本有关麻醉的书。起初,他不知道如何落笔。“麻醉医生写科普,能写什么?”他有些茫然。

在他看来,心内科医生可以科普冠心病、高血压知识,告诉大家如何用药、保健。骨科医生可以科普运动创伤、实用复健相关的内容。这些与个人生活紧密联系。相较而言,麻醉药物常人无法轻易接触,麻醉技术于普通人无用,离个人稍显“遥远”。

所以他想,要让麻醉医生走入大众视野,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告诉大家,麻醉医生到底在忙什么。

蒋政宇所在医院麻醉科,通常会安排两位麻醉医生共同配合一台手术。手术期间,更高年资的二线医生需要负责麻醉诱导,将清醒的患者诱导进入麻醉状态。

与此同时,一线医生为患者带上呼吸面罩,手动挤压呼吸球囊,将气体挤入患者肺部。待患者麻醉药物起效,再开始插管,连接气管导管和麻醉机,用以支撑患者呼吸。之后,一线医生要全程“锁”在手术室里,写麻醉记录、监测患者生命体征。

“打一针就好”?不,他们最常猝死

麻醉诱导后,一线医生要全程“锁”在手术室里,写麻醉记录、监测患者生命体征

麻醉诱导后,二线医生也没闲着。他们每天要带着两三名住院医生,同时管理两三个手术室,指导麻醉流程和来回巡视。忙好了这边,就去另一边,时刻准备应对手术意外和麻醉并发症的发生。

蒋政宇说,将患者从苏醒转入麻醉状态的这段时间,是最让麻醉医生紧张的时刻。这个过程就像“飞机起飞”,任何的扰动都可能变得致命。

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麻醉剂量。而面对不同的药物,每个人都可能产生不同的反应。这导致了麻醉巨大的不确定性。患者的大脑被诱导“沉睡”后,会失去自主意识和自主呼吸,身体的各类神经反射也会被阻断,完全失去自我保护意识。这期间,就需要麻醉医生监测患者生命体征,让状况变得“可控”。

成功“起飞”之后,麻醉医生能稍微放松。但他们也不能松懈。都说“外科医生治病,麻醉医生保命”。当出现紧急情况,麻醉医生需要迅速反应保障患者性命。

蒋政宇将麻醉和外科形容为“一个战壕里的兄弟”,休戚与共,相互配合。在一些医疗场面,麻醉医生甚至直接影响手术的结果。

他曾经历过一次“关乎生死的术中抉择”。那是一位60多岁的女性,进行腹膜后肿瘤切除。她的腹部完全膨起,像足月妊娠的孕妇,而四肢瘦弱,营养条件不好,头发稀疏苍白。

患者的基础条件差,大范围的肿瘤,与后腹膜众多血管存在粘连,有较大出血风险。但患者因复发性肿瘤压迫腹腔而无法进食,手术迫在眉睫。

在手术进行到5个小时以后,肿瘤的切除来到了更深处。那里,一大块肿瘤牢牢扒在血管上。即使主刀的动作一慢再慢,血管壁极薄的下腔静脉还是破了。

血液涌入腹腔,瞬间覆盖术野。不到一分钟,血压以秒为单位下降。外科医生紧急缝补破口,与此同时,蒋政宇迅速通过静脉通道输血补液,并给管道推入收缩血管药物,以此维持血压。

最终,通过配合,蒋政宇用收缩血管的药物,外加2条加压输血管道,艰难维持住血压。而外科医生也完成了血管缝合,出血基本止住了。

此时,手术已经过去9个小时,切除约60斤的肿瘤。他抬头看了眼引流瓶,已输进去3000ml血液,暂时维持住了血容量。

当时,血库已经没血了,而患者腹腔里还留了一块肿瘤,与血管粘连一起。

手术停在半路,是否继续?

对患者而言,越少的肿瘤往往意味着更长的生存期。基于此,外科医生往往希望尽可能多切除肿瘤,减少肿瘤复发和转移的风险。

作为麻醉医生的蒋政宇明白这个理。但更多的切除背后,是更多的术中出血和更大的风险。

麻醉医生是把控风险的人。若风险过高,麻醉医生有义务“喊停”。“更长生存期的前提是,患者可以挺过这一手术。”最终,蒋政宇要求终止这台手术。

后来,他还遇到过许多风险和获益“五五开”的手术。他常问自己:“患者能否接受最坏的情况?”很多的医疗抉择,是在这一自问中得到答案。

缺口

“其实麻醉医生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临床医生,他就像内科医生、外科医生一样。”蒋政宇说,一针过后,患者安然睡去,麻醉医生的工作才开始。

只要患者做手术,就离不开麻醉。舒适化医疗理念提出后,如今,不仅是外科手术需要麻醉,“消化科的无痛内镜、呼吸科的呼吸介入治疗、产科的分娩镇痛,甚至是门诊的疼痛门诊、癌痛介入治疗、无痛医学美容等”场景,都有麻醉医生的身影。

“打一针就好”?不,他们最常猝死

只要患者做手术,就离不开麻醉

麻醉的刚性需求日益增加,但麻醉医生的数量没能同步跟上。

2021年,医学杂志《柳叶刀》发布“中国麻醉学科发展研究报告”。据统计,从2015年到2017年,大陆麻醉病例年增长率为11.32%,其中手术室麻醉量的年增长率为9.29%,手术室外麻醉量年增长率为15.64%。然而,中国麻醉医生人数的年增长率同期仅为5.97%。

一个可见的事实是,麻醉医师还存在巨大缺口。据官方数据显示,当前中国国内麻醉医师数量约10万人,但每年实施麻醉手术7000余万例。

今年3月的中国麻醉周,上海市老年医学中心副院长、上海市医学会麻醉专科分会副主任委员方浩教授表示,“大陆每万人口拥有的麻醉医生人数为0.67人,为发达国家的1/3到1/2。”

麻醉科为何没人?

“很多医学生可能自己在选择专业的时候,不会选择麻醉,或者不熟悉麻醉。”蒋政宇解释,“以前,麻醉学专业并没有直接在本科生课程里开设。所以本科生在学医时,并不会接触到这个学科,读研究生时自然不会想到要去学麻醉。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它的来源就是受限的。”

过去,麻醉科只被当作一个辅助科室。直到1989年,麻醉学科才正式成为独立于外科的临床二级学科和一级临床科室。各医学院成立了麻醉学科,学生得以通过学习填补空缺。

至2016年底,全国有55所高校招收麻醉学专业本科医学生。2014年启动实施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制度以来,遴选认定了382个麻醉专业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基地,招收人数逐年增加。

但麻醉医生的增量仍旧缓慢。蒋政宇认为,这和医生的付出和待遇不成正比有关。

2016年,蒋政宇踏上麻醉岗,月薪6700元。三年后,一个月的工资有时也就7400元。这是在上海的三甲医院。据他了解,在部分二三线城市,刚上岗的麻醉医生月薪可能只有三四千元。

“打一针就好”?不,他们最常猝死

麻醉医生常常会戴“花帽子”,方便更好地被辨认出来

据他介绍,医生薪酬待遇由基本工资和绩效组成。其中,绩效占大头。不同地区、不同医院的麻醉科待遇差别大,可能会遇上加班多、工作累,但到手薪资与工作量并不匹配的情况。而紧缺的人才又是多方面的。

业内常说,只有小手术,没有小麻醉。麻醉医生的工作细碎而又复杂。上级医生需要负责一些疑难杂症麻醉和抢救、处理初级医生无法解决的问题,而低年资医生需要维护患者术中生命体征等。不同阶段的医生有不同的压力,有各自的忙碌。

“实际上,我们希望的人手增加是多个层面的,不同级别的医生都需要增加。并不是说青年麻醉医生越来越多,我们的工作量就会减少。”他说,不同阶段的医生所负责的工作内容并不相同。

要想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医生,需要8-10年的时间。长期的付出与不高的待遇,加剧了麻醉医生的流失率。在他身边,也有人扛不住而彻底转行,索性不当医生。

规培时,蒋政宇曾不止一次后悔选择麻醉专业。但抱着“撑过去,撑过去就好了”的想法,也就熬过来了。

现在,蒋政宇入行8年,成了麻醉科的主治医生。最近,他每天需要负责4-5台手术。因为是在教学医院,他还得额外花精力带教实习生、低年资医生。除了手术室,还得搞科研,给本科生上课。

闲时,蒋政宇仍会抽空发出自己的声音。他希望更多人了解麻醉,并让“无痛”成为每个人生活中的选择。

他在《深呼吸,开始麻醉了》的自序里写下:希望读完这本书的你也能明白,即使哪天不幸在看病治疗时要“沉沉睡去”一会儿,也会有一个戴着“花帽子”的人守护在你身旁。

这是麻醉医生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