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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写手》:掌声和认可很脆弱,只有自我怀疑是持久的

作者:南方周末

《银河写手》是一部讲述年轻人“逐梦电影圈”的电影,故事发生在北京五环外的常营。“常营”两个字对外地观众来说可能陌生,但对北京的影视工作者来说,这个影视公司扎堆的地方,是不少人电影梦的开端。片中出现的“长楹天街”“漫咖啡”“三兄弟涮肉”……几乎构成了他们日常生活的大部分内容。

电影的主角张了一和孙谈是两位不得志的编剧,他们平时穿梭在常营的大小街道,将一家咖啡馆叫做公司,另外一家叫单位,而周围的小饭馆则是他们的食堂。为了实现心中的编剧梦,他们不得不听从甲方的要求,一遍遍修改自己的剧本,直到渐渐失去信心……所幸,最终他们重拾创作热情。

《银河写手》:掌声和认可很脆弱,只有自我怀疑是持久的

《银河写手》中的编剧张了一(右,宋木子饰)和孙谈(左,合文俊饰)。片方供图

作为一部以编剧为主角的“元电影”,《银河写手》少不了植入影迷才懂的梗,比如男女主角的相识就因为《蝙蝠侠:黑暗骑士》中小丑这个角色的第一句台词,但更多的观众是被片中“北漂”生活的质感所打动。在常营的合租屋里,年轻人嬉笑打闹,恋爱分手;在深夜的火锅店里,清醒时推杯换盏,喝醉后抱头痛哭;在写字楼的会议室,他们却不得不一次次向甲方妥协,“什么人都可以来改我的剧本”……

电影的最后,张了一和孙谈放弃了努力了一年多的剧本,还特别有仪式感地将其埋葬,建造了一座剧本墓穴。但在回程的路上,原本想要回家转行的张了一在孙谈的激发下临时有了一个新故事,两个人越聊越兴奋,还是决定将它写出来。

《银河写手》的导演李阔和单丹丹是一对夫妇,在李阔看来,编剧是创造宇宙的人,即使再不起眼的写手,也都努力在浩瀚的银河中书写着自己的故事。单丹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部电影至少有一半的剧情来源于现实,很多细节就来源于主创的真实经历。在进入行业十年后,经过无数挫折和自我怀疑,他们已经可以坦然地面对自己的作品。

电影的最后,未来的人类发现了张了一和孙谈埋葬的剧本,他们如获至宝,将其放进博物馆。原来,未来的剧本由AI完成,而这份剧本是未来发现的唯一一份由人类写作的剧本,理由是“它并不完美”。

2024年3月30日,《银河写手》终于等来了和广大观众见面的机会,但这部没有明星和特效的电影,在竞争激烈的清明节档期显得有些小众。单丹丹却很乐观,她说:“真诚是我们最大的武器。”

《银河写手》:掌声和认可很脆弱,只有自我怀疑是持久的

导演李阔(左二)和单丹丹(右一)在拍摄《银河写手》时。片方供图

“必须得往上试试做导演了”

大学时代,单丹丹就喜欢写作,后来考进了北京大学中文系读研究生。2014年,即将硕士毕业的单丹丹创排了一个话剧,登上了北大百周年纪念讲堂,一时之间广受好评。经由一个老师的朋友圈转发,开心麻花总裁刘洪涛向她抛出了橄榄枝。“他说你可以不用坐班,这点挺吸引我的”。毕业后,单丹丹入职开心麻花,正式成为一名职业编剧。此前一直从事纯文学写作的她开始走进喜剧的世界。

在开心麻花的5年,单丹丹每天都要拉一部喜剧片,做系统的学习总结,一周要交一篇喜剧大纲。回到公司,大约有10-20个人几乎每天会一起开会提意见。她到现在还记得,每周周会结束一般都是深夜,她要飞奔着去赶最后一班地铁。“有一次,我戴着耳机在地铁听歌,在对面的玻璃上看见自己的脸,才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

同在开心麻花公司,表演专业出身的李阔是舞台剧部门的一名普通演员,只能演一些台词不多的配角。为了赚一些外快,他开始跟着朋友写剧本赚钱,一集2500元,一共写过三集。写完后效果不错,他又开始写小品。在写《欢乐喜剧人》的时候,李阔认识了高群,两人一拍即合组成了兄弟搭档,短视频、网剧、网络电影……什么活都接。

渐渐地,单丹丹也开始接触一些影视项目,每次和制片人相谈甚欢,但作品无一例外都没有被拍出来。甚至有时候就差临门一脚时,投资人突然撤出。靠编剧定金支撑的生活持续了五年,单丹丹心想,必须得往上试试做导演了。

2019年3月,单丹丹在象山影视城给朋友的网络电影剧组做导演助理,恰好这部剧的编剧就是李阔。“我很快发现这个组几乎所有的工种都很慌乱,只有编剧是清楚的,是他每天告诉所有人该做什么。”

熟悉之后,单丹丹对李阔说,“我觉得你可以做导演。”可是如何才能成为导演呢?单丹丹想起来有一个FIRST青年电影展。“那边有一个创投会,咱俩弄一个剧本过去,只要有人愿意投资,就能做导演。”就这样,他们决定自己开始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此后的剧情有些顺理成章,单丹丹和李阔从朋友发展成恋人,走进了婚姻。

他们送去FIRST创投会的第一个剧本叫《火星司机》,在2020年的电影展上大放异彩,吸引了不少电影公司前来洽谈。单丹丹和李阔一度以为成功近在眼前,但在后期打磨剧本的阶段,却遇到了无数意想不到的困难。“投资公司提出了不少修改意见,其实都很中肯,但我们就是改不出来。”

单丹丹后来总结过失败的教训,既不是甲方的错,也不是自己的问题,只能说《火星司机》是一部注定需要大体量投入才能完成的作品,还不适合当时的自己。

结婚之后,成家立业的压力接踵而至,单丹丹第一次觉得自己也不是非要做电影,她想过不如去哪里做老师,生孩子的计划也需要提上议程。“我觉得无论多么热爱艺术,最后你得回到最现实的问题。”单丹丹说。

《火星司机》改了几年没有结果,单丹丹想最后搏一把,自己筹钱拍一部电影,如果再不行,必须得放弃。如果说《火星司机》的问题是主角是个中年人,还有一个18岁的女儿,写作的时候把握不好,《银河写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年轻人的故事,不论是场景还是道具,让每一个“北漂”青年都觉得熟悉。

《银河写手》:掌声和认可很脆弱,只有自我怀疑是持久的

电影《银河写手》中,两位失意的编剧埋葬自己剧本的“坟”。片方供图

“会有出头的一天吗”

对于一个文字工作者来说,李阔表示“第一个快乐的时刻,是当你创作出来它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戴着耳机,深夜坐在小桌子旁,一点点打磨故事的情节。但是,一旦剧本面世,就要面对各种不确定性:“文无第一,谁都可以提出一些意见来。”

单丹丹和李阔都时不时会冒出来“我是不是不太适合干这一行”的念头。其实,这种精神危机从入行阶段就有,但过了30岁就变得更加焦灼。

李阔曾经有过两次逃离北京的想法,大学毕业后,他就曾回老家做过一段时间销售,工作的大部分内容是打销售电话,后来实在无法放弃内心对艺术的渴望,还是去北京寻找机会。

另外一次,李阔的父母来北京看他的演出,一场下来发现他的台词寥寥无几。演出后一家人去吃涮肉,面前锅在滚,但谁也没动筷子,一句话没说,眼泪就一直往下流。李阔回忆:“那时候他们觉得我荒废了自己的人生,看不到任何未来,很失望。”

父母希望李阔可以回老家,他找好了接手自己出租屋的朋友,打包了行李,准备去快递站邮寄回家。刚走到小区院子里突然就哭了出来,“后悔了,没办法走,真的回不去,只能告诉父母自己的决定,又回去了。”但因为自己租的房间已经转给了朋友,他只得在沙发上睡了半年,直到房子到期。

在张了一这个角色上,李阔有着不少个人的投射,他说:“我的焦虑和张了一一样,有时候很自负,看完一个电影觉得这个拍的什么啊?我也能拍。但有的时候又觉得自己不是真的有才华,自己的野心好像不能被能力所支撑。”

《银河写手》中有一场过生日的戏,那是电影里的角色——失意制片人蔡老板的30岁生日。他一边哭,一边喝酒,诉说着种种不如意,以及年纪轻轻就得了痛风的苦恼。

30岁生日当天,单丹丹经历了“全方位破防时刻”。当时她租住在一间位于一楼几乎很难见到阳光的一居室。下午1点,“阳光瞬间被前面的高层吸走了”,整间房子立马黑了起来。都说三十而立,她不得不检阅自己的人生:单身N年,项目一个没成,存款只够房租,什么都没有。“当时我就想,怎么混得这么惨,自己在小屋里嚎啕大哭起来。”但第二天醒来,也只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接着写剧本。

《银河写手》:掌声和认可很脆弱,只有自我怀疑是持久的

单丹丹(右)在《银河写手》拍摄现场。片方供图

像梦一样

在真正做导演的工作之前,单丹丹跟李阔讲,斯皮尔伯格说过一个导演95%的时间和精力用来协调,5%才能用来创作。李阔当时不懂,等自己真当了导演才意识到,最难的果然不是艺术层面的创作,而是执行过程中解决各种意想不到的问题。

《银河写手》最初的投资人临时减少了预算,两位导演最终还是自己想尽办法,终于弄来了拍摄经费;他们又把过去跟组认识的幕后人员一个个找来,在疫情中凑出来一个相对完整的剧组……剧组太简陋,只能用最短的时间来完成,夏天的部分只拍了24天,冬天部分不到一周。好在大家的氛围很融洽。“所有人只想着如何拍好每场戏。”单丹丹回忆。

电影有一处特别重要的场景,就是摩天大楼的办公室,临时搭建是不可能的,只能问朋友借用。李阔和单丹丹动用所有的人脉关系,终于得到和一家公司负责人对话的机会,两个人用了20分钟打动了对方,借用了其公司两天的拍摄时间。电影另外一处情节需要借用一处豪宅,他们用同样的办法借到了一家地产公司的样板间,但只能在晚上拍摄,整个剧组熬了两个大夜。

2023年7月,单丹丹和李阔带着《银河写手》来到FIRST青年电影展。比起一些拥有明星的剧组,他们自认为“属于默默无闻的梯队”,又经历过上次《火星司机》的流产,“捏着一口气”在那儿。

他们担心500人的大放映厅没人来看,就自费做了很多易拉宝,甚至设计了一款T恤衫,正面写着“银河写手”“导演微信请加”,背面则是硕大的微信二维码,在场馆到处走动。

李阔还记得第一场正式放映开始前,自己推开影院沉重铁门的时候,手一直在抖。单丹丹和制片人靠在墙上,紧张到虚弱。所幸,现场反馈热烈,观众的笑声和掌声让他们安定下来。在颁奖典礼上,这部电影获得了评委会大奖和最佳编剧奖。

回到北京,一切都像梦一样,《银河写手》将他们带去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地方。通过FIRST,周星驰辗转知道有这样一部小成本电影,欣然邀请两位导演去香港见面。因为太紧张,单丹丹一度打退堂鼓,她怕偶像的光环消失。见了面,周星驰告诉他们,因为系统的原因,自己几乎是磕磕绊绊地花了两天时间才把电影看完,还说“如果有机会,能不能让我流畅地看一次”。

李阔当着周星驰的面演了一段《喜剧之王》中的片段,逗得周星驰大笑。“他希望有天可以参演周星驰的电影,那简直比我们导演电影还开心。”单丹丹开心地说。

《银河写手》上映后,票房并不理想。单丹丹在朋友圈写道:“在这个行业里,掌声和认可很脆弱,只有自我怀疑是持久的。创作者要记住的痛苦很多,但痛苦能不能成为未来创作的养料,谁也说不好。”

南方周末记者 余雅琴 南方周末实习生 董嘉迪

责编 刘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