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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来藏书厄运录

作者:善本古籍
古往今来藏书厄运录

本文以牛弘的藏书五厄论和胡应麟的十厄论为基础,汇集明以后历代名人论述的书厄,收录从秦始皇到“十年动乱”二千二百年间,毁书十七次的记载,按照胡应麟藏书“盛聚之时,大厄之会”的理论,根据甲申、乾隆、日寇、“文革”期间书厄的事实,得出大陆典籍蒙受十七次大厄的结论。文章还评析历遭厄运的原因。

藏书,对于历史悠久、文化发达、典籍丰富的我们祖国来说,历来成为文人学士竟相攀比的事业,因而也就促使收藏图书这一行当连绵不断地向前发展。厄运,对于任何人或事来说,都是一种潜伏的威胁,似乎很难避免,而对藏书尤为敏感,正如南宋周密所说:“世间万物,未有聚而不散者,而书为甚。”[1]我们透过书籍的聚散,可以窥见藏书家们艰难心酸的历程,我们研究藏书厄运,就是要从中汲取有益的教训,使先辈的睿智代有传人,使人类的知识得以继承,使书籍的命运不再遭厄运,使文化遗产永垂后世。

一、藏书厄运概述

从古到今,论述藏书厄运的文字,肇始于隋朝牛弘的“五厄”[2]说,继而有宋朝洪迈的“书籍之厄”[3],周密在其《齐东野语》中提到的“书籍之厄”[4],更有明朝胡应麟的“十厄”[5]说,以及明末清初钱谦益在《牧斋有学集》[6]、清朝姜绍书在《韵石斋笔谈》[7]中都提到书厄之事,近人对书厄也不乏其说,1932年陈登原的专著《古今典籍聚散考》[8],李宗邺在《中国历史要籍介绍·历史典籍的厄运》中归纳了“十三次厄运”[9],吴枫在《中国古典文献学·典籍屡遭厄运》一节中罗列了十五点书厄[10],周心慧在《中国古代图书的命运》中提到的“书厄之十”[11],还有辛燃的《大陆典籍集散录》[12],等等。兹将各家之说略述如下:

(一)公元前213年厄于秦

牛弘说,“及秦皇驭宇,吞灭诸侯,任用威力,事不师古,始下焚书之令,行偶语之刑。先王绩籍,扫地皆尽。”[13]据《史记》记载,始皇三十四年,批准李斯的建议,凡“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令下三十日不烧,黔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笼种树之书。”[14]一把秦火,开了中国历史上焚书之先河。

(二)公元24年,厄于汉末王莽之乱

牛弘说:“及王莽之末,长安兵起,宫室图书,并从焚烬。”[15]元朝马端临也指出:“王莽之乱,焚烧无遗。”[16]

(三)公元190年,厄于东汉末年董卓挟持汉献帝西迁长安

牛弘说:“及孝献移都,吏民扰乱,图书嫌帛,皆取为帷囊。所收而西,裁七十余乘,属西京大乱,一时燔荡。”[17]《文献通考》也指出:“及董卓移都之际,吏民扰乱,……典策文章,兢共剖散。其绵帛图书,大则连为帷盖,小乃制为滕囊。”[18]

(四)公元311年,厄于刘聪、石勒进陷洛阳

牛弘说:“属刘、石凭陵,京华复灭,朝章国典,从而失坠。”[19]西晋末年,统治集团内部争权夺利、互相倾轧越演越烈,最后导致长达十六年的“八王之乱”,展开了一场极其凶恶的自相残杀。覬覦在西北边境的匈奴,乘虚而入。从乱到亡的西晋政权,使苦心经营数十年的“石渠阁文集,靡有孑遗。”[20]

(五)公元554年,厄于梁元帝焚书江陵

南朝聚书,以梁为最。武帝笃信佛教,嗜书如命,广收图籍,曾达23000余卷。太清三年(549年)三月东魏降将侯景攻破台城,繁华的建康城横遭洗劫,金陵城内东宫图籍数百橱被焚一空。梁元帝派兵平定侯景之乱,收拾残存70000余卷,载回江陵。牛弘说:“及周师入郢,绎悉焚之于外城。”[21]梁元帝迫于西魏大将于谨、杨忠攻江陵,竟“命舍人高善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22]还憾叹说:“读书万卷,尚有今日!”[23]

(六)公元618年,厄于宇文化及兵变

胡应麟说:“历朝墳籍蓄聚之多,亡如隋世篇目之盛,”“隋文父子,笃尚斯文,访辑搜求,不遗余力,名山奥壁,捆载盈庭,嘉则殿书遂至三十七万余卷,书契以来,特为浩瀚,寻其正本亦止三万七千,《隋志》近九万卷。”“隋世诸书咸在东都,焬幸广陵,”“惟杜宝《大业江都记》云,隋书籍三十七万悉焚于广陵。”[24]

(七)公元755年,厄于安史之乱

《宋史》载:“历代之书籍,莫厄于秦,莫富于隋唐。……而唐之藏书,开元最盛,为卷八万有奇。”[25]到安史之乱时,《新唐书》云:“尺简不存,”[26]《旧唐书》云:“两都复没,乾元旧籍,亡散殆尽。”[27]胡应麟说:“唐开元之盛极矣,俄顷悉灰于安史。”[28]

(八)公元880年,厄于黄巢起义

唐朝安史之乱以后,已尺简不藏,经肃、代两宗屡以为言诏令秘阁搜访遗文,四部书至五万六千四百七十二卷,“及广明初,黄巢干纪,再陷两京,宫庙寺署,焚荡殆尽,囊时遗籍,尺简无存。”[29]但昭宗即位后,鉴于他志弘文雅,还收合余烬二万余卷,至天复四年(904年)朱全忠杀了宰相崔胤,威胁昭宗迁赴东都洛阳,“遂靡孑遗”。[30]

(九)公元1127年,厄于靖康之难

据《宋史》所载统计,北宋九朝删其重复,“其当时之目,为部六千七百有五,为卷七万三千八百七十有七焉。迨靖康之难,而宣和馆阁之储,荡然靡遗。”[31]汴京被金兵虏掠一空后,王明清说:“靖康之变,诸书悉不存”。[32]李心传在描述此事时说:“秘阁图书,狼籍泥中。书史以来,安禄山陷长安以后破京师者,未有如今日之甚。二百年来蓄积,自是一旦扫地。”[33]胡应麟认为,“宋世图史,一盛于庆历,再盛于宣和,而金人之祸成失。”[34]

(十)公元1276年,厄于元军攻破临安

宋高宗南渡临安后,在南方各地广求典籍,至孝宗淳熙四年(1177年),秘书省图书编自已“得四万四千四百八十六卷,至宁宗时续书目,又得一万四千九百四十三卷。”[35]所以胡应麟说宋朝图书“三盛于淳熙,四盛于嘉定,”“绍定之灾,而书复阙矣。”[36]当元军进抵临安时,南宋所藏在战乱中尽皆遗散。

(十一)公元1644年,厄于明末之乱

明代藏书是图书事业兴盛时期,成祖时派人四出求书,至宣宗时,国家藏书共达二万余部,近百万卷。钱谦益说:“以二祖之圣学,仁宣之右文,访求遗书,申命史馆,岁积代累,二百有余载,一旦突如焚如,消沉于闯贼之一炬,内阁之书尽矣。”[37]姜绍书也提到明代“内府秘阁所藏书甚廖廖,然宋人诸集,十九皆宋版也,”“内阁辅臣无暇留心及此,而翰苑诸君,世所称读中秘书者,曾未得窥东观之藏,至李自成入都,付之一炬,良可叹也。”[38]

(十二)公元1774年,厄于乾隆焚书

清季康、雍、乾时,当为盛世,为炫耀文治,修纂了不少大部头著作。乾隆时编纂的《四库全书》,除了能系统而又完整地搜辑古来重要图书于一堂外,更有通过编写巨著来限制知识分子的活动、加强思想控制的目的。乾隆焚书,甚于秦火,采取“寓禁于征”的手法。1772年开始下诏征书,1774一1788年间,连续下令达24次之多,禁毁书籍13862部。据陈登原列出的北京、河南、浙江三省全毁、抽毁、应毁书目就达2609种。[39]而孙殿起统计,“销毁之例者,将近三千余种,六七万部以上,种类数量几与四库收书相埓。”[40]即便收入全书者也欶令对不利清室统治或诉斥清人的文字,尽加删除或抽改。乾隆四十一年十甲月有令云:“有钱谦益、屈大均辈所作,自当削去”,“或明人所刻类书,其边塞兵防等门,所有触碍字样,固不可存。然只须删去数卷或删去数篇,或改定字句。亦不必因一二卷帙,遂废全部。他若南宋人书之斥金,明初人书之斥元,其悖于理义者,自当从删。涉于诋詈者,自当从改。”[41]可见篇删其段,句易其字者,不可胜数。较之明代修《永乐大典》“未尝擅改片语”来,简直不能相提并论。

(十三)公元1853年,厄于太平天国军队开入扬州、镇江等地,毁掉不少典籍

咸丰二、三年,太平军席卷东南,扬州之文汇阁、镇江之文宗阁,先后为兵燹所及,庋藏之《四库全书》“毁于洪杨之役”。[42]

(十四)公元1900年,《永乐大典》之厄

《永乐大典》是明朝永乐七年(1409年)完成的具有百科全书性质的类书,辑录古今图书七、八千种,全书22877卷,3亿7千万字,被《不列颠百科全书》称之为“世界上最大的百科全书”。但自从清钞完毕后,历遭厄运,1557年宫中失火,还好抢救及时,才幸免灰烬,但《大典》正本在明清动乱之际亡佚。唯一的副本到清康熙时也已残缺;1772年开四库全书馆时已缺1000多册,合2422卷;1860年英法联军侵占北京,大肆烧杀虏掠,攫夺珍贵文物,以至《大典》在伦敦却有“稿尚盈两屋”之说,1875年已不足5000册;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敬一亭被毁,《大典》或为兵火所焚,或散于瓦砾之中,或作砖块被筑工事,或为马槽践踏糟蹋,更有乘机抢劫者,最后《大典》仅存60册。[43]

(十五)厄于洋人盗窃敦煌古书

盗窃我敦煌石室写本、刻本的有英国人斯坦因、法国人伯希和、日本人橘瑞超、美国人华尔纳。据了解目前伦敦大英博物馆藏7000卷左右,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藏4000卷左右,日本藏2000卷左右。[44]

(十六)公元1932年,厄于日寇傻略上海的“一·二八”事变

“一二八”事变前夕,上海商务印书馆的东方图书馆藏书已达518000册,地方志就有2640种,(其中元明刊本140种)65682册。“一二八”淞沪战役,东方图书馆被炸,数十万珍贵文献典籍化为灰烬。[45]

(十七)公元1966一1976年,厄于“十年动乱”

在“十年动乱”中,以“破四旧”为名,大批古籍被化为纸浆,仅苏州一地就达200多吨;专营古籍的中国书店被打成“四旧黑店”;仅北京通县造纸厂院中就堆放了17垛、300立方米大书堆,约2000吨,除抢救出340吨典籍外,全被化成纸浆。[46]

二、藏书厄运简论

藏书厄运,林林总总,合成一十七次,其实由于角度不同,分法各异,标准很难确定。胡应麟不但提出了藏书十厄,并且对厄运的标准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的基本观点就是大聚而后有大厄。他说:“牛弘所论五厄皆六代前事”,“六朝之后复有五厄,大业一也,天宝二也,广明三也,靖康四也,绍定五也,通前为十厄矣。”但他接着说:“笃而论之,则古今书籍,盛聚之时,大厄之会,各有八焉,春秋也,西汉也,萧梁也,隋文也,开元也,太和也,庆历也,淳熙也,皆盛聚之时也,祖龙也,新莽也,萧绎也,隋煬也,安史也,黄巢也,金人也,元季也,皆大厄之会。”他没有把东汉末年董卓之乱和西晋末年刘、石凭陵纳入厄运之中,原因是“东京之季,纂辑无闻;魏晋之间,采披未备”,因此董卓、刘耀虽摧颓余烬,但“于聚于厄,俱未足云。”[47]综归其说,就是盛聚之后才有大厄,没经大聚,就谈不上大厄。东汉、西晋虽有一定数量的典籍整理,但并无新意,班《志》源于刘氏《七略》,无见书增;荀勗四部总目,又不见书存。因此虽遭董卓、刘矅之厄,但还不能与八厄同日而语。

根据胡应麟“大聚大厄”理论,在八大聚厄中,不见元朝记载,是与其思想一脉相承的。他说:“元世诸藏书家,传记罕载”,他认为“元人不缉,事轶言湮”,又说“元人制作亡足深讥”。[48]可见元代著作之不富,衰辑之不详,深度之不足。《辽金元三史补》也称:“独惜其于辽金元三朝之书缺略为多,综览今古于兹未备不无遗憾矣。”[49]元朝书少,固因是异族统治,文化层次不及被统治的汉族,更因是残酷的立法限制。据《元史》载:“诸妄撰词曲诬人,以犯上恶言者,处死。”别说著书立说犯上者要杀头,甚至连议论禁书也有罪,要判徒刑,“诸妄言禁书者徒。”[50]尽管元朝在90年的统治中,继承了宋代刻书传统,官刻方面能在拨款上不惜费用,选择上品纸墨,启用良工刻印,私刻方面校勘认真;坊刻方面行紧字密,利于流传,形成了元刻本的特点和风格,出现了不少精湛佳刻,如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刻的《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这样最早最好的刻本,也有象元初马端临《文献通考》这样的传世之作;还有象元曲这样一种独特的文学体裁立足于中国文学史之林。但藏书整理工作的记载,既缺又不详,国家书目《元秘书监志》中有二卷书目,可是只记书的数量,没有名称、作者和卷数,极为简略等等事实,较之隋代30年历史,藏书37万卷,及萧梁隅南一方,最后还有14万卷书可焚,相形之下,足见元季收藏之单薄矣!既无大聚,也无所谓大厄了。

胡应麟是明代人,但没赶上明末的“甲申之乱”,否则可能为列此一厄的。有明一代,二百余年历史,由于刻书技术的进步与提高,版刻图籍发展迅速,尤其是万历以后的晚明雕版印刷技艺有辉煌的成就,这就促使藏书事业的发展。明代国家藏书甚富,书目亦多。明初接收了元大都图书,后又四出访求,至宣宗时国家藏书已达二万余部,近百万卷,藏于文渊阁。《文渊阁书目》并不是一部无瑕可击的书目,它只能算作是一本官藏图书登录簿,正如钱大盺所说,“此目不过内阁之簿账”[51],但它毕竟反映了明代藏书总量。后来明撤除秘书监,由翰林院典藏经管,开了仅内府藏书而无国家藏书之先例。书目有《内阁书目》、《新定内阁藏书目录》、《国子监书目》、《都察院书目》等。现存且较有价值的是《新定内阁藏书目录》。史志目录有焦竑的《国史经籍志》。

明代私人藏书亦很盛,宋濓有书万卷,范钦藏七万余卷,祁承[火業]达九千多种,十万多卷。明代藏书称得上是大聚了,但这些公私藏书先后受到明末之乱的影响,或毁兵乱,或焚于火。钱谦益在《宋本汉书跋》中认为“甲申之乱,古今书史图籍一大劫也。”并认为这是“自有丧乱以来载籍之厄未之有也。”[52]吴伟业的诗句“金元图籍到如今”,“一般烽火竟销沉”。[53]虽是特指,但反映了明末之乱对藏书的影响。按照胡应麟的聚厄标准,我们可以作这样的补充,“盛于宣宗,厄于甲申”焉!至于清朝的聚厄,因乾隆采取“寓禁于征”的特殊手段,故而形成了盛亦此时,厄亦此时这样一种聚厄史上的怪现象。乾焚与秦火相距有二十个世纪,时代的车轮已使世界由刀耕火种而进入机器大生产阶段,奴隶制度已步入资本主义制度,整个世界发生了天翻地复的变化,赤裸裸的焚书已不合乎潮流。于是产生了“寓禁于征”的妙策。清乾隆三十八年三月四库开馆时求访遗书之谕,可见其心之诚,其法之妙,其面之广,是值得一读的一篇奇文。鉴于开馆征书伊始,各省督抚对乾旨奥义理解不深,以至“各省奏到书单,寥寥无几”,收效甚微。于是指示其臣僚说:“其实系唐宋以来名家著作,或旧版仅存,或副稿略具,卓然可传者,竟不概见,当此文治光昭之日,名山藏养,何可使之隐而弗彰?”乾隆责怪下面这些地方官没有体察到皇帝“殷殷咨访之意”,重申早在初次降旨时深怕下属办理不善,就明确指出过的“凡民间所有藏书,无论刻本写本,皆官为借钞,仍将原本给还”。他询问督抚们是否怕书中出现忌讳字面而牵连到自己,因而进呈工作如此迟缓?安抚道:“文人著书立说,各抒所长,或传闻异辞,或纪载失实,固所不免”,“又何必过于畏首畏尾耶!”他以大清皇帝名义再次重申,“朕办事光明正大,可以共信于天下,岂有下诏访求遗籍,顾于书中寻摘瑕疵,罪及收藏之人乎?”他补充说:“即使将来进到时,其中或有诞妄字句,不应留以疑惑后学者,亦不过将书毁弃,转谕其家,不必收存,与藏书之人,并无干涉。”对胆小的人皇帝明旨鼓励他们壮胆呈书,不必抱什么顾虑;而对吝嗇的人,皇帝则加以开导,劝他们不要“泥于借书一痴俗说”,这只能适应于友朋之间的交往,而今是皇帝圣旨征书,难道还要“独抱秘文,不欲公之同好乎!”说得多么动听!在搜集地区方面,乾隆点名江浙诸大省,如苏州、昆山、常熟、湖州、嘉兴、杭州、宁波等地,因为这些地方“著名藏书之家,指不胜屈”,就是“其家散佚,仍不过转落人手。”所以他着令督抚等要“实力访觅”,不怕不能找到。搜集藏书也“不必计及非其地产”,“只论其书有可采”。并限期半年,“令各督抚等作速妥办矣”,“如有觅得之书,即行陆续录送,毋庸先行检阅。”如此诚意之征书,如此迫切之心情,足可使地方官和收藏者放下心来,不必疑虑,大胆进呈。第二年八月,当各省搜访征集图书工作基本完成后,乾隆就改变腔调,居然公开下达禁书谕令,把征书活动转为查缴、销毁所谓“违碍”、“悖逆”书籍的活动了。乾隆三十九年八月谕,凶神恶煞地强调“正当及此一番查办,尽行销毁,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风俗”。并恐吓说,“若此次传谕之后,复有隐讳存留,则是有心藏匿伪妄之书目,后别经发觉,其罪转不能逭。”图穷匕首见,到乾隆四十三年十一月四日谕就明确规定,“如限满后仍有隐匿存留违碍悖逆之书”者,“必将收藏者从重治罪。”[54]除了对“词意抵触”、“语涉违疑”的书列入禁令外,还下令椎碎、磨毁碑石,销毁书板。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在这文禁森严的情况下,一些文人学士,乃至一般民众,惟恐惹祸招灾,无问禁与不禁,往往自行烧毁了大量书籍,更是无以数计的。所以确切的聚厄数据,各家说法不一。黄爱平根据新发掘整理的档案史料及其他有关材料加以综合、排比、考校,统计出在长达19年的禁书期间,全部禁毁书籍达3100多种,151725部,销毁书板80000块以上。[55]当然这还是一个可以商榷的数字,不过它反映了乾焚甚于秦火的主要史实。由于乾隆编纂《四库全书》时有毁书、有存目、有入编之别,其存目集中,有利于后人了解古籍情况,这可算是“采撅”、“纂辑”皆备,是大聚条件之一吧!据《四库全书总目》称,存列目者达6793种,93551卷。国学大师章太炎对满清统治列数十四大罪状,而对乾隆企图遏绝“人心思汉”,犹为深恶痛绝,他把乾隆“焚毁旧籍八千余通,自明季诸臣奏议、文集而外,上及宋末之书,靡不烧灭”的行为,列为“其罪八也”。[56]所以按胡应麟的聚厄理论,我们称之为“盛于高宗,厄于乾隆”。

乾隆以后较大的聚厄,够得上胡应麟所提标准的,应首推东方图书馆。东方图书馆原系张元济主持商务印书馆以后建立起来的藏书楼,原名涵芬楼,1926年扩大为东方图书馆。涵芬楼藏书是经过张元济不惜巨资、寻访搜求而聚积而成的。他先后四次买进了江浙四大藏书家的善本、秘籍,即会稽徐友兰的熔经铸史斋藏书,太仓顾锡麒的谀闻斋藏书,乌程蒋汝藻的密韵楼藏书;以及扬州何氏的四万余册藏书。由于张元济的不遗余力,勤于求访,至1932年东方图书馆藏书已达46万余册,涵芬楼善本书达五万册,其中宋本129种,元本179种,稿本71种,抄本460种,名人批、校本288种。涵芬楼所藏方志尤为丰富,多达2600多种,其中孤本205种。可是“一·二八”事变中,日寇海军陆战队侵犯上海闸北地区,次日用飞机狂轰滥炸,商务印书馆总厂吃了六颗炸弹,2月1日8时许,日本浪人潜入东方图书馆纵火,经精心蓄聚的50余万册文献典籍,毁于一旦![57]按胡应麟的理论,可归纳为“盛于元济,厄于日寇”。

此后称得上大厄的就是“十年动乱”期间,大量图书,尤其是古籍坟典,冠以“四旧”名义,或被焚烧,或化纸浆。在极“左”思潮冲击下,大多数书刊被贴上封资修标签而被查禁、焚毁,出版机构被关停并转,出版事业遭到严重干扰,书刊出版陷于停滞状态。1967年全国期刊只剩下27种,课本只有23种,1966年到1970年间,科技书每年仅出100多种,1974年少儿读物才出85种,1974年少儿科技读物只出2种。[58]我们根据《出版年鉴》作了一次统计,文革十年是新中国成立四十年来任何十年出版数的最低点。五十年代(1950一1959)共出书244539种,文革前后的六七十年代(1960一1966,1977一1979)共出书172428种,八十年代(1950一1989)将近出书45万种,而文革十年(1967一1976)仅出80814种。林彪、四人帮的新焚书政策,造成了严重的书荒,甚至出现八亿人民同看八个样板戏的可怜景象。不禁使人想起胡应麟“元人不缉,事轶言湮”的警句来。林彪、四人帮的所作所为造成藏书史上的损失,按胡应麟理论,称得上“厄于文革”焉!

三、藏书厄运评析

历代图书累遭厄运,学者们从各种不同角度来论述其原因。陈登原称之为“四厄”,“夫四厄之来,为文献之大敌,水火虫害,无时而已多兵资散逸,时或不免。至于政治上之好恶,而进退其书,于古有之,此后亦必未能绝。”[59]吴枫提出三点:“第一,统治阶级的暴力禁毁,是典籍文献毁损的一个重要原因,第二,历史上多次出现的大规模社会动乱,直接销毁了难以数计的典籍文献,第三,由于保管不善,水、火、虫蛀等自然灾害,而使典籍亡残散失也不在少数。”[60]其实就受厄来说,不外乎二大方面,即自然原因和社会原因,当然也有由于社会原因引起而直接毁于自然界者。以上主要是对公家藏书而言,而对私人藏书来说,除了上述种种原因之外,更有保管制度与传代问题。下面主要着重谈谈私家藏书的厄运。

(一)来自自然方面的威胁

来自自然界威胁的水火虫害,对私家藏书厄害较大,一般藏书家把大部份心思致力于访求异典上,而限于财力、物力、时间、空间,鲜能为贮藏保存创造更好的条件。因此,水火灾害的降临很难避免,尤其是火灾。如1597年祁承(火業)澹生堂藏书楼的火灾,使他半生心血全部化为灰烬,1650年钱谦益绛云楼藏书由于小女儿与乳母嬉闹,不慎碰翻了火烛,引起一场大火,烧光了他心爱的藏书,1795年(?)宋主人黄王烈家一场大火,藏书连同财物为之一尽;1855年黔南大藏书家莫友芝的藏书处“影山草堂”被焚;1893年李盛铎的“木犀轩”遭火厄。[61]叶昌炽十一月初二日记写道:“闻木斋扬州寓庐火,藏书二百箧尽毁。中多明人集部,世多不经见之本,亦江左文献之厄也。”[62]等等,可见私人藏书毁于火灾的例子是不鲜见的。毁于水灾的有王士祯的藏书,在他死后20年,黄河泛滥,淹及其藏书处,“田禾庐舍漂没一空”,藏书当亦随之散佚。

(二)由于人为原因造成的书厄

社会动乱,战争频仍,公家藏书蒙受巨大损失,私人藏书亦难幸免。蒙古人南侵,元好问的藏书在逃难途中,两车图书在投宿时遭火焚,杨士奇祖上数万卷书毁于元末兵燹,而吴寒、孙星衍、方功惠、莫伯骥等藏书家的藏书分别厄于太平天国、第二次鸦片战争、八国联军入侵以及日寇的侵略战火之中。而象方功惠碧琳琅馆数十万卷书,散失得如此之迅速,被视为书林一厄。王仪通在他的诗句中说“巴陵方与归安陆,一样书林厄运过。”莫伯骥的五十万卷楼藏书,大部分毁于日侵,而余散者遂零落市肆[63]。

人为原因使私人藏书不能传流的另一点是没有很好的接班人。大多数藏书家在弹精竭思、广搜博采、惨淡经营一生后,结果在子孙手中化为乌有。钱曾的数万卷藏书就是在他身后逐渐散失的;王士祯的藏书也亡佚于他死后,一部分遭黄水飘没,但更多的是“半饱鼠蠢,半坏积霖,而乘间攫去者亦复不少,致使先人手泽尽付东流。”[64]

此外,还有遭土匪抢劫者,如近代四大藏书家之一的杨氏(以增)海源阁藏书,他的子孙虽竭尽努力保存了一段时间,但1929年1930年山东匪患,聊城海源阁成了土匪的司令部,当地民居十室九空,杨氏藏书亦遭洗劫。还有被从子侵夺者,如常熟藏书家张金吾的爱日精庐藏书处,被他的从子张承涣豪夺而去,他在自订年谱中悲愤地写道:“何意聚之二十年,散之一日夜,云烟过眼,竟若是之速也。自来藏书家厄于水火者有之,荡于兵戈戈者有之,子孙不能守,狼藉于鼠穴蠢腹者有之,从未有闻肪筐豪夺、且出自同宗子姓者![65]又如广东近代藏书家丁日昌的持静斋十余万卷藏书,在他生前已开始零星散失,流入上海书肆。死后就很快散为云烟。伦明在《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中记述:“以余所闻,揭阳城内有书店多家,专伺丁书。书之出也,悉由埠仆之手,多少、精劣、全缺不乏,久之又久,而书以尽。”他还讲到广州华英书局在丁日昌家乡设了分支机构,收到书后随寄广州。1915年“华英挟《持静斋书目》版片归,遂不复去,书当尽于此时矣。[66]私人藏书下场最悲的莫过于两宋楼主归安陆心源。陆氏藏书在1882年已达15万卷,且多宋版元刻,不计普通访刻之本。陆氏收藏的宗旨是“非圣贤书不敢滥收”。以致《百百宋楼藏书志》著录的善本书就等于天一阁的两倍。但陆心源死后十余年,1907年他的不孝儿子陆树藩竟以六万元低价,将15万卷珍贵藏书被舶载渡海东,流落到日本财阀兰室岩崎氏的静嘉堂文库去了[67]。

私人藏书的下场亦未必都是非兵即火的,也不一定全被子孙散佚的。在这方面的典范是明代著名藏书家范钦。他吸取前人教训,特别注意防火,把《易经》上“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用来作为他建筑藏书楼的指导思想,楼分上下,喻为天地,上层为一统楼,意为天一,下层分隔六间,喻之地六,都着眼于生水,成水上,楼前有池,以防火患,故称“天一阁”[68]。说明范钦对防火思想的高度重视。在传代间题上他同样有深远的考虑,生前曾为下辈立下了“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的规矩,规定“不得随所愿”,“非曝书日,即子孙亦不得登阁”,“读者不可夜登,不嗜烟草”,“永无火厄”。又规定阁中之书不借外人,子孙要读也只能“就阁读之”,才能“无散失之患”。因此天一阁藏书的散失,只是在明末战乱、乾隆征调、鸦片战争以及太平天国时,遭盗贼侵扰,才有所亡佚的。“南国书城”至今还屹立在浙东之滨,月湖之畔,不能不使我们对范氏藏书的匠心独运产生仰慕之情。[69]

不过规章制度、传世之训毕竟不是万能的。祁承(火業)为了保存藏书,也曾与子孙约定,“要求入架者不复出,蠢啮者必速补;子孙就读者,就堂检阅”,“正本不得出家园外”,并特别强调“子孙益之守弗失”,还在书上盖有“子孙永珍”的印文,但他一死,继承这份遗产的首先不是他的子孙,而后分别落入黄宗羲、吕留良手中。[70]张金吾也说过:“吾聚书多矣,必有好学者,为吾子孙。是则金吾藏书之意也夫。”谁知他还尚在世,就被从子巧取豪夺而去[71]。

私家藏书要流传下去,最好的办法是象铁琴铜剑楼主瞿氏后代那样,捐赠国家。瞿氏藏书今日仍能完整地保存于北京图书馆,作为文物古迹供后人观瞻,就是最好的证明。[72]

综观藏书厄运,不觉令人心绞,前人智慧,先辈遗著,经文典籍,毁于兵燹,化于水火,散于亡佚,而更可叹的是人为焚禁,延缓刊刻。当事者皆以为灭经籍可以愚天下,但事与愿违,历史的发展不由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尤其是不沿着统治者们的主观愿望所发展。一把秦火,企图灭诗书百家语,然而夹漈郑氏曰:“萧何入咸阳,收秦律令图书,则秦亦未尝无书籍也。”他还认为“诗本无辞,书有逸篇,仲尼之时已无矣。”并非“秦人之亡”,而是“学者自亡之”。他一直认为“秦人焚书而书存,诸儒穷经而经绝”,更进一步指出,所不烧者医农类书,可是“医学、卜筮、种树之书,当时虽未尝废锢,而并未尝有一卷流传于后世者。”所以当时他已经得到“不以世主之好恶而为之兴废也”[71]的正确结论。

大陆自殷商起,已有三千六百余年历史,从甲骨文开始记事起,各种文献聚散无常,因而至今还没有一个较确切的数据。大陆曾有过多少典籍?现存文献有多少?真正的原始史料又有多少?藏书历遭厄运,留给我们最宝贵的教训就是如何完整地保存资料,避免文献再遭厄运。唯一的办法是编辑各种大型丛书,分藏各地,既方便学者研究,又能应付各种不测,如《四库全书》分存七阁,虽毁仍存;而“永乐大典”只录一副本,将不可复得。为使大陆的文化典籍得以长期保存,今特提出如下三点建议:

1.进行文献普查。

为了确保文献的不受浸蚀,首先要了解现存文献资料的分布情况,因此必须由有关部门组织力量,制订计划,查明现存文献及其收藏单位,并列目汇总,取得文献数据,为编辑大型文献丛书打下基础。

2.编辑大型文献丛书。

取得文献数据以后,组织专家对文献进行分类考订,并为编辑若干套完整的大型丛书作准备。大陆曾编过《永乐大典》和《四库全书》,但前者已遭厄运,所留无几,后者虽在字数、体例上超过前者,但其对文献任意选择,擅加删改,使资料价值大为逊色。再说这两部书不仅不能囊括清以前的全部墳典,更不备乾隆迄今二百多年制作的重要文献。大型丛书应保存商周以降全部史料,必须精选最有代表性的著作、最佳版本,能听到炎黄子孙历尽艰辛的脚步声,使中国人民看到充满希望的曙光,充分体现华夏民族对人类文化的贡献。这些丛书主要是编辑,象《民国丛书》、《中国地方志集成》、《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那样,按年代、按地域、按专题分类编辑。这些巨著可以说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是中华文化的典范。应该列入九十年代的重点工程,作为向二十一世纪献出的一份厚礼。

3.合理分布收藏。

书成以后,国家图书馆、省市自治区公共图书馆以及有关科研单位、高等学校作为法定收藏对象,以形成条块分布贮藏的合理格局,其他单位可选择收藏,使这些文献发挥更大的作用,更能防范任何不测,抵御各种厄运,使祖国文化遗产永放光辉,发挥其最大效益,为社会主义祖国的四化建设作出其应有的贡献。(瞿嘉福)

注释

[1][4]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二,见《丛书集成初编》2781号。

[2]《隋书》五。

[3]洪迈:《容斋续笔》卷十五,见《四部丛刊初编》第51册。

[5][24][28][30][34][36][47][48]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一,见《四库全书》子部192,杂类886卷,P.168一180。

[6][37][52]钱谦益:《牧斋有学集·黄氏千顷斋藏书记》卷二十六,见《四部丛刊初编》。

[7][38]姜绍书:《韵石斋笔谈》卷上,见《丛书集成初编》1561号。

[8][39][42][59]陈登原:《古今典籍聚散考》,上海书店1983年据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复印。

[9][44]李宗邺:《中国历史要籍介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出版。

[10][45][46][50]吴枫:《中国古典文献学》,齐鲁书社1982年出版。

[11]《百科全书》1983年第10期。

[12]《书讯报》1989年第373一376期.

[13][15][17][19][21]《隋书·牛弘传》,中华书局。

[14]《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华书局。

[16][18][20]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总叙》,浙江古籍出版社重印。

[22]《太平御览》卷619

[23]张一卿:《续史疑》卷下。

[25][31][35]《宋史·艺文志》,中华书局。

[26]《新唐书·艺文志》,中华书局。

[27][29]《旧唐书·经籍志》,中华书局。

[32]王明清:《挥尘录》卷上,见《四部丛刊续编》。

[33]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四,见《丛书集成初编》。

[40]孙殿起:《贩书偶记》。

[41][54]《清实录》,中华书局。

[43]张忱石:《永乐大典史话》,中华书局1986年出版。-

[49]《辽金元三史补·艺文志》,见《古今图书集成·经籍典》。

[50]《元史.刑法志》,中华书局。

[51]钱大听:《潜研堂文集》卷二十九

[53]吴伟业:嗽梅村家藏稿》卷十九,见《四部丛刊初编。

[55]黄爱平:《四库全书纂修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出版。

[56]章炳麟:《太炎文录·讨满洲檄》。

[57][61][63][64][65][66][67][69][72]郑伟章、李万健:《中国著名藏书家传略》,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出版。

[58]张召奎:《中国出版史概要》,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

[62]叶昌炽:《缘(?)庐日记钞》。

[68][71]《中国古代藏书与近代图书馆史料(春秋至五四前后)》,中华书局1982年出版。

[70]顾志兴:《浙江藏书家藏书楼》,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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