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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來藏書厄運錄

作者:善本古籍
古往今來藏書厄運錄

本文以牛弘的藏書五厄論和胡應麟的十厄論為基礎,彙集明以後曆代名人論述的書厄,收錄從秦始皇到“十年動亂”二千二百年間,毀書十七次的記載,按照胡應麟藏書“盛聚之時,大厄之會”的理論,根據甲申、乾隆、日寇、“文革”期間書厄的事實,得出大陸典籍蒙受十七次大厄的結論。文章還評析曆遭厄運的原因。

藏書,對于曆史悠久、文化發達、典籍豐富的我們祖國來說,曆來成為文人學士竟相攀比的事業,因而也就促使收藏圖書這一行當連綿不斷地向前發展。厄運,對于任何人或事來說,都是一種潛伏的威脅,似乎很難避免,而對藏書尤為敏感,正如南宋周密所說:“世間萬物,未有聚而不散者,而書為甚。”[1]我們透過書籍的聚散,可以窺見藏書家們艱難心酸的曆程,我們研究藏書厄運,就是要從中汲取有益的教訓,使先輩的睿智代有傳人,使人類的知識得以繼承,使書籍的命運不再遭厄運,使文化遺産永垂後世。

一、藏書厄運概述

從古到今,論述藏書厄運的文字,肇始于隋朝牛弘的“五厄”[2]說,繼而有宋朝洪邁的“書籍之厄”[3],周密在其《齊東野語》中提到的“書籍之厄”[4],更有明朝胡應麟的“十厄”[5]說,以及明末清初錢謙益在《牧齋有學集》[6]、清朝姜紹書在《韻石齋筆談》[7]中都提到書厄之事,近人對書厄也不乏其說,1932年陳登原的專著《古今典籍聚散考》[8],李宗邺在《中國曆史要籍介紹·曆史典籍的厄運》中歸納了“十三次厄運”[9],吳楓在《中國古典文獻學·典籍屢遭厄運》一節中羅列了十五點書厄[10],周心慧在《中國古代圖書的命運》中提到的“書厄之十”[11],還有辛燃的《大陸典籍集散錄》[12],等等。茲将各家之說略述如下:

(一)公元前213年厄于秦

牛弘說,“及秦皇馭宇,吞滅諸侯,任用威力,事不師古,始下焚書之令,行偶語之刑。先王績籍,掃地皆盡。”[13]據《史記》記載,始皇三十四年,準許李斯的建議,凡“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令下三十日不燒,黔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蔔籠種樹之書。”[14]一把秦火,開了中國曆史上焚書之先河。

(二)公元24年,厄于漢末王莽之亂

牛弘說:“及王莽之末,長安兵起,宮室圖書,并從焚燼。”[15]元朝馬端臨也指出:“王莽之亂,焚燒無遺。”[16]

(三)公元190年,厄于東漢末年董卓挾持漢獻帝西遷長安

牛弘說:“及孝獻移都,吏民擾亂,圖書嫌帛,皆取為帷囊。所收而西,裁七十餘乘,屬西京大亂,一時燔蕩。”[17]《文獻通考》也指出:“及董卓移都之際,吏民擾亂,……典策文章,兢共剖散。其綿帛圖書,大則連為帷蓋,小乃制為滕囊。”[18]

(四)公元311年,厄于劉聰、石勒進陷洛陽

牛弘說:“屬劉、石憑陵,京華複滅,朝章國典,進而失墜。”[19]西晉末年,統治集團内部争權奪利、互相傾軋越演越烈,最後導緻長達十六年的“八王之亂”,展開了一場極其兇惡的自相殘殺。覬覦在西北邊境的匈奴,乘虛而入。從亂到亡的西晉政權,使苦心經營數十年的“石渠閣文集,靡有孑遺。”[20]

(五)公元554年,厄于梁元帝焚書江陵

南朝聚書,以梁為最。武帝笃信佛教,嗜書如命,廣收圖籍,曾達23000餘卷。太清三年(549年)三月東魏降将侯景攻破台城,繁華的建康城橫遭洗劫,金陵城内東宮圖籍數百櫥被焚一空。梁元帝派兵平定侯景之亂,收拾殘存70000餘卷,載回江陵。牛弘說:“及周師入郢,繹悉焚之于外城。”[21]梁元帝迫于西魏大将于謹、楊忠攻江陵,竟“命舍人高善寶焚古今圖書十四萬卷。”[22]還憾歎說:“讀書萬卷,尚有今日!”[23]

(六)公元618年,厄于宇文化及兵變

胡應麟說:“曆朝墳籍蓄聚之多,亡如隋世篇目之盛,”“隋文父子,笃尚斯文,訪輯搜求,不遺餘力,名山奧壁,捆載盈庭,嘉則殿書遂至三十七萬餘卷,書契以來,特為浩瀚,尋其正本亦止三萬七千,《隋志》近九萬卷。”“隋世諸書鹹在東都,焬幸廣陵,”“惟杜寶《大業江都記》雲,隋書籍三十七萬悉焚于廣陵。”[24]

(七)公元755年,厄于安史之亂

《宋史》載:“曆代之書籍,莫厄于秦,莫富于隋唐。……而唐之藏書,開元最盛,為卷八萬有奇。”[25]到安史之亂時,《新唐書》雲:“尺簡不存,”[26]《舊唐書》雲:“兩都複沒,乾元舊籍,亡散殆盡。”[27]胡應麟說:“唐開元之盛極矣,俄頃悉灰于安史。”[28]

(八)公元880年,厄于黃巢起義

唐朝安史之亂以後,已尺簡不藏,經肅、代兩宗屢以為言诏令秘閣搜訪遺文,四部書至五萬六千四百七十二卷,“及廣明初,黃巢幹紀,再陷兩京,宮廟寺署,焚蕩殆盡,囊時遺籍,尺簡無存。”[29]但昭宗即位後,鑒于他志弘文雅,還收合餘燼二萬餘卷,至天複四年(904年)朱全忠殺了宰相崔胤,威脅昭宗遷赴東都洛陽,“遂靡孑遺”。[30]

(九)公元1127年,厄于靖康之難

據《宋史》所載統計,北宋九朝删其重複,“其當時之目,為部六千七百有五,為卷七萬三千八百七十有七焉。迨靖康之難,而宣和館閣之儲,蕩然靡遺。”[31]汴京被金兵虜掠一空後,王明清說:“靖康之變,諸書悉不存”。[32]李心傳在描述此事時說:“秘閣圖書,狼籍泥中。書史以來,安祿山陷長安以後破京師者,未有如今日之甚。二百年來蓄積,自是一旦掃地。”[33]胡應麟認為,“宋世圖史,一盛于慶曆,再盛于宣和,而金人之禍成失。”[34]

(十)公元1276年,厄于元軍攻破臨安

宋高宗南渡臨安後,在南方各地廣求典籍,至孝宗淳熙四年(1177年),秘書省圖書編自已“得四萬四千四百八十六卷,至甯宗時續書目,又得一萬四千九百四十三卷。”[35]是以胡應麟說宋朝圖書“三盛于淳熙,四盛于嘉定,”“紹定之災,而書複阙矣。”[36]當元軍進抵臨安時,南宋所藏在戰亂中盡皆遺散。

(十一)公元1644年,厄于明末之亂

明代藏書是圖書事業興盛時期,成祖時派人四出求書,至宣宗時,國家藏書共達二萬餘部,近百萬卷。錢謙益說:“以二祖之聖學,仁宣之右文,訪求遺書,申命史館,歲積代累,二百有餘載,一旦突如焚如,消沉于闖賊之一炬,内閣之書盡矣。”[37]姜紹書也提到明代“内府秘閣所藏書甚廖廖,然宋人諸集,十九皆宋版也,”“内閣輔臣無暇留心及此,而翰苑諸君,世所稱讀中秘書者,曾未得窺東觀之藏,至李自成入都,付之一炬,良可歎也。”[38]

(十二)公元1774年,厄于乾隆焚書

清季康、雍、乾時,當為盛世,為炫耀文治,修纂了不少大部頭著作。乾隆時編纂的《四庫全書》,除了能系統而又完整地搜輯古來重要圖書于一堂外,更有通過編寫巨著來限制知識分子的活動、加強思想控制的目的。乾隆焚書,甚于秦火,采取“寓禁于征”的手法。1772年開始下诏征書,1774一1788年間,連續下令達24次之多,禁毀書籍13862部。據陳登原列出的北京、河南、浙江三省全毀、抽毀、應毀書目就達2609種。[39]而孫殿起統計,“銷毀之例者,将近三千餘種,六七萬部以上,種類數量幾與四庫收書相埓。”[40]即便收入全書者也欶令對不利清室統治或訴斥清人的文字,盡加删除或抽改。乾隆四十一年十甲月有令雲:“有錢謙益、屈大均輩所作,自當削去”,“或明人所刻類書,其邊塞兵防等門,所有觸礙字樣,固不可存。然隻須删去數卷或删去數篇,或改定字句。亦不必因一二卷帙,遂廢全部。他若南宋人書之斥金,明初人書之斥元,其悖于理義者,自當從删。涉于诋詈者,自當從改。”[41]可見篇删其段,句易其字者,不可勝數。較之明代修《永樂大典》“未嘗擅改片語”來,簡直不能相提并論。

(十三)公元1853年,厄于太平天國軍隊開入揚州、鎮江等地,毀掉不少典籍

鹹豐二、三年,太平軍席卷東南,揚州之文彙閣、鎮江之文宗閣,先後為兵燹所及,庋藏之《四庫全書》“毀于洪楊之役”。[42]

(十四)公元1900年,《永樂大典》之厄

《永樂大典》是明朝永樂七年(1409年)完成的具有百科全書性質的類書,輯錄古今圖書七、八千種,全書22877卷,3億7千萬字,被《不列颠百科全書》稱之為“世界上最大的百科全書”。但自從清鈔完畢後,曆遭厄運,1557年宮中失火,還好搶救及時,才幸免灰燼,但《大典》正本在明清動亂之際亡佚。唯一的副本到清康熙時也已殘缺;1772年開四庫全書館時已缺1000多冊,合2422卷;1860年英法聯軍侵占北京,大肆燒殺虜掠,攫奪珍貴文物,以至《大典》在倫敦卻有“稿尚盈兩屋”之說,1875年已不足5000冊;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敬一亭被毀,《大典》或為兵火所焚,或散于瓦礫之中,或作磚塊被築工事,或為馬槽踐踏糟蹋,更有乘機搶劫者,最後《大典》僅存60冊。[43]

(十五)厄于洋人盜竊敦煌古書

盜竊我敦煌石室寫本、刻本的有英國人斯坦因、法國人伯希和、日本人橘瑞超、美國人華爾納。據了解目前倫敦大英博物館藏7000卷左右,法國巴黎國家圖書館藏4000卷左右,日本藏2000卷左右。[44]

(十六)公元1932年,厄于日寇傻略上海的“一·二八”事變

“一二八”事變前夕,上海商務印書館的東方圖書館藏書已達518000冊,地方志就有2640種,(其中元明刊本140種)65682冊。“一二八”淞滬戰役,東方圖書館被炸,數十萬珍貴文獻典籍化為灰燼。[45]

(十七)公元1966一1976年,厄于“十年動亂”

在“十年動亂”中,以“破四舊”為名,大批古籍被化為紙漿,僅蘇州一地就達200多噸;專營古籍的中國書店被打成“四舊黑店”;僅北京通縣造紙廠院中就堆放了17垛、300立方米大書堆,約2000噸,除搶救出340噸典籍外,全被化成紙漿。[46]

二、藏書厄運簡論

藏書厄運,林林總總,合成一十七次,其實由于角度不同,分法各異,标準很難确定。胡應麟不但提出了藏書十厄,并且對厄運的标準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的基本觀點就是大聚而後有大厄。他說:“牛弘所論五厄皆六代前事”,“六朝之後複有五厄,大業一也,天寶二也,廣明三也,靖康四也,紹定五也,通前為十厄矣。”但他接着說:“笃而論之,則古今書籍,盛聚之時,大厄之會,各有八焉,春秋也,西漢也,蕭梁也,隋文也,開元也,太和也,慶曆也,淳熙也,皆盛聚之時也,祖龍也,新莽也,蕭繹也,隋煬也,安史也,黃巢也,金人也,元季也,皆大厄之會。”他沒有把東漢末年董卓之亂和西晉末年劉、石憑陵納入厄運之中,原因是“東京之季,纂輯無聞;魏晉之間,采披未備”,是以董卓、劉耀雖摧頹餘燼,但“于聚于厄,俱未足雲。”[47]綜歸其說,就是盛聚之後才有大厄,沒經大聚,就談不上大厄。東漢、西晉雖有一定數量的典籍整理,但并無新意,班《志》源于劉氏《七略》,無見書增;荀勗四部總目,又不見書存。是以雖遭董卓、劉矅之厄,但還不能與八厄同日而語。

根據胡應麟“大聚大厄”理論,在八大聚厄中,不見元朝記載,是與其思想一脈相承的。他說:“元世諸藏書家,傳記罕載”,他認為“元人不緝,事轶言湮”,又說“元人制作亡足深譏”。[48]可見元代著作之不富,衰輯之不詳,深度之不足。《遼金元三史補》也稱:“獨惜其于遼金元三朝之書缺略為多,綜覽今古于茲未備不無遺憾矣。”[49]元朝書少,固因是異族統治,文化層次不及被統治的漢族,更因是殘酷的立法限制。據《元史》載:“諸妄撰詞曲誣人,以犯上惡言者,處死。”别說著書立說犯上者要殺頭,甚至連議論禁書也有罪,要判徒刑,“諸妄言禁書者徒。”[50]盡管元朝在90年的統治中,繼承了宋代刻書傳統,官刻方面能在撥款上不惜費用,選擇上品紙墨,啟用良工刻印,私刻方面校勘認真;坊刻方面行緊字密,利于流傳,形成了元刻本的特點和風格,出現了不少精湛佳刻,如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刻的《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這樣最早最好的刻本,也有象元初馬端臨《文獻通考》這樣的傳世之作;還有象元曲這樣一種獨特的文學體裁立足于中國文學史之林。但藏書整理工作的記載,既缺又不詳,國家書目《元秘書監志》中有二卷書目,可是隻記書的數量,沒有名稱、作者和卷數,極為簡略等等事實,較之隋代30年曆史,藏書37萬卷,及蕭梁隅南一方,最後還有14萬卷書可焚,相形之下,足見元季收藏之單薄矣!既無大聚,也無所謂大厄了。

胡應麟是明代人,但沒趕上明末的“甲申之亂”,否則可能為列此一厄的。有明一代,二百餘年曆史,由于刻書技術的進步與提高,版刻圖籍發展迅速,尤其是萬曆以後的晚明雕版印刷技藝有輝煌的成就,這就促使藏書事業的發展。明代國家藏書甚富,書目亦多。明初接收了元大都圖書,後又四出訪求,至宣宗時國家藏書已達二萬餘部,近百萬卷,藏于文淵閣。《文淵閣書目》并不是一部無瑕可擊的書目,它隻能算作是一本官藏圖書登入簿,正如錢大盺所說,“此目不過内閣之簿賬”[51],但它畢竟反映了明代藏書總量。後來明撤除秘書監,由翰林院典藏經管,開了僅内府藏書而無國家藏書之先例。書目有《内閣書目》、《新定内閣藏書目錄》、《國子監書目》、《都察院書目》等。現存且較有價值的是《新定内閣藏書目錄》。史志目錄有焦竑的《國史經籍志》。

明代私人藏書亦很盛,宋濓有書萬卷,範欽藏七萬餘卷,祁承[火業]達九千多種,十萬多卷。明代藏書稱得上是大聚了,但這些公私藏書先後受到明末之亂的影響,或毀兵亂,或焚于火。錢謙益在《宋本漢書跋》中認為“甲申之亂,古今書史圖籍一大劫也。”并認為這是“自有喪亂以來載籍之厄未之有也。”[52]吳偉業的詩句“金元圖籍到如今”,“一般烽火竟銷沉”。[53]雖是特指,但反映了明末之亂對藏書的影響。按照胡應麟的聚厄标準,我們可以作這樣的補充,“盛于宣宗,厄于甲申”焉!至于清朝的聚厄,因乾隆采取“寓禁于征”的特殊手段,故而形成了盛亦此時,厄亦此時這樣一種聚厄史上的怪現象。乾焚與秦火相距有二十個世紀,時代的車輪已使世界由刀耕火種而進入機器大生産階段,奴隸制度已步入資本主義制度,整個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複的變化,赤裸裸的焚書已不合乎潮流。于是産生了“寓禁于征”的妙策。清乾隆三十八年三月四庫開館時求訪遺書之谕,可見其心之誠,其法之妙,其面之廣,是值得一讀的一篇奇文。鑒于開館征書伊始,各省督撫對乾旨奧義了解不深,以至“各省奏到書單,寥寥無幾”,收效甚微。于是訓示其臣僚說:“其實系唐宋以來名家著作,或舊版僅存,或副稿略具,卓然可傳者,竟不概見,當此文治光昭之日,名山藏養,何可使之隐而弗彰?”乾隆責怪下面這些地方官沒有體察到皇帝“殷殷咨訪之意”,重申早在初次降旨時深怕下屬辦理不善,就明确指出過的“凡民間所有藏書,無論刻本寫本,皆官為借鈔,仍将原本給還”。他詢問督撫們是否怕書中出現忌諱字面而牽連到自己,因而進呈工作如此遲緩?安撫道:“文人著書立說,各抒所長,或傳聞異辭,或紀載失實,固所不免”,“又何必過于畏首畏尾耶!”他以大清皇帝名義再次重申,“朕辦事光明正大,可以共信于天下,豈有下诏訪求遺籍,顧于書中尋摘瑕疵,罪及收藏之人乎?”他補充說:“即使将來進到時,其中或有誕妄字句,不應留以疑惑後學者,亦不過将書毀棄,轉谕其家,不必收存,與藏書之人,并無幹涉。”對膽小的人皇帝明旨鼓勵他們壯膽呈書,不必抱什麼顧慮;而對吝嗇的人,皇帝則加以開導,勸他們不要“泥于借書一癡俗說”,這隻能适應于友朋之間的交往,而今是皇帝聖旨征書,難道還要“獨抱秘文,不欲公之同好乎!”說得多麼動聽!在搜集地區方面,乾隆點名江浙諸大省,如蘇州、昆山、常熟、湖州、嘉興、杭州、甯波等地,因為這些地方“著名藏書之家,指不勝屈”,就是“其家散佚,仍不過轉落人手。”是以他着令督撫等要“實力訪覓”,不怕不能找到。搜集藏書也“不必計及非其地産”,“隻論其書有可采”。并限期半年,“令各督撫等作速妥辦矣”,“如有覓得之書,即行陸續錄送,毋庸先行檢閱。”如此誠意之征書,如此迫切之心情,足可使地方官和收藏者放下心來,不必疑慮,大膽進呈。第二年八月,當各省搜訪征集圖書工作基本完成後,乾隆就改變腔調,居然公開下達禁書谕令,把征書活動轉為查繳、銷毀所謂“違礙”、“悖逆”書籍的活動了。乾隆三十九年八月谕,兇神惡煞地強調“正當及此一番查辦,盡行銷毀,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風俗”。并恐吓說,“若此次傳谕之後,複有隐諱存留,則是有心藏匿僞妄之書目,後别經發覺,其罪轉不能逭。”圖窮匕首見,到乾隆四十三年十一月四日谕就明确規定,“如限滿後仍有隐匿存留違礙悖逆之書”者,“必将收藏者從重治罪。”[54]除了對“詞意抵觸”、“語涉違疑”的書列入禁令外,還下令椎碎、磨毀碑石,銷毀書闆。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在這文禁森嚴的情況下,一些文人學士,乃至一般群眾,惟恐惹禍招災,無問禁與不禁,往往自行燒毀了大量書籍,更是無以數計的。是以确切的聚厄資料,各家說法不一。黃愛平根據新發掘整理的檔案史料及其他有關材料加以綜合、排比、考校,統計出在長達19年的禁書期間,全部禁毀書籍達3100多種,151725部,銷毀書闆80000塊以上。[55]當然這還是一個可以商榷的數字,不過它反映了乾焚甚于秦火的主要史實。由于乾隆編纂《四庫全書》時有毀書、有存目、有入編之别,其存目集中,有利于後人了解古籍情況,這可算是“采撅”、“纂輯”皆備,是大聚條件之一吧!據《四庫全書總目》稱,存列目者達6793種,93551卷。國學大師章太炎對滿清統治列數十四大罪狀,而對乾隆企圖遏絕“人心思漢”,猶為深惡痛絕,他把乾隆“焚毀舊籍八千餘通,自明季諸臣奏議、文集而外,上及宋末之書,靡不燒滅”的行為,列為“其罪八也”。[56]是以按胡應麟的聚厄理論,我們稱之為“盛于高宗,厄于乾隆”。

乾隆以後較大的聚厄,夠得上胡應麟所提标準的,應首推東方圖書館。東方圖書館原系張元濟主持商務印書館以後建立起來的藏書樓,原名涵芬樓,1926年擴大為東方圖書館。涵芬樓藏書是經過張元濟不惜巨資、尋訪搜求而聚積而成的。他先後四次買進了江浙四大藏書家的善本、秘籍,即會稽徐友蘭的熔經鑄史齋藏書,太倉顧錫麒的谀聞齋藏書,烏程蔣汝藻的密韻樓藏書;以及揚州何氏的四萬餘冊藏書。由于張元濟的不遺餘力,勤于求訪,至1932年東方圖書館藏書已達46萬餘冊,涵芬樓善本書達五萬冊,其中宋本129種,元本179種,稿本71種,抄本460種,名人批、校本288種。涵芬樓所藏方志尤為豐富,多達2600多種,其中孤本205種。可是“一·二八”事變中,日寇海軍陸戰隊侵犯上海閘北地區,次日用飛機狂轟濫炸,商務印書館總廠吃了六顆炸彈,2月1日8時許,日本浪人潛入東方圖書館縱火,經精心蓄聚的50餘萬冊文獻典籍,毀于一旦![57]按胡應麟的理論,可歸納為“盛于元濟,厄于日寇”。

此後稱得上大厄的就是“十年動亂”期間,大量圖書,尤其是古籍墳典,冠以“四舊”名義,或被焚燒,或化紙漿。在極“左”思潮沖擊下,大多數書刊被貼上封資修标簽而被查禁、焚毀,出版機構被關停并轉,出版事業遭到嚴重幹擾,書刊出版陷于停滞狀态。1967年全國期刊隻剩下27種,課本隻有23種,1966年到1970年間,科技書每年僅出100多種,1974年少兒讀物才出85種,1974年少兒科技讀物隻出2種。[58]我們根據《出版年鑒》作了一次統計,文革十年是新中國成立四十年來任何十年出版數的最低點。五十年代(1950一1959)共出書244539種,文革前後的六七十年代(1960一1966,1977一1979)共出書172428種,八十年代(1950一1989)将近出書45萬種,而文革十年(1967一1976)僅出80814種。林彪、四人幫的新焚書政策,造成了嚴重的書荒,甚至出現八億人民同看八個樣闆戲的可憐景象。不禁使人想起胡應麟“元人不緝,事轶言湮”的警句來。林彪、四人幫的所作所為造成藏書史上的損失,按胡應麟理論,稱得上“厄于文革”焉!

三、藏書厄運評析

曆代圖書累遭厄運,學者們從各種不同角度來論述其原因。陳登原稱之為“四厄”,“夫四厄之來,為文獻之大敵,水火蟲害,無時而已多兵資散逸,時或不免。至于政治上之好惡,而進退其書,于古有之,此後亦必未能絕。”[59]吳楓提出三點:“第一,統治階級的暴力禁毀,是典籍文獻毀損的一個重要原因,第二,曆史上多次出現的大規模社會動亂,直接銷毀了難以數計的典籍文獻,第三,由于保管不善,水、火、蟲蛀等自然災害,而使典籍亡殘散失也不在少數。”[60]其實就受厄來說,不外乎二大方面,即自然原因和社會原因,當然也有由于社會原因引起而直接毀于自然界者。以上主要是對公家藏書而言,而對私人藏書來說,除了上述種種原因之外,更有保管制度與傳代問題。下面主要着重談談私家藏書的厄運。

(一)來自自然方面的威脅

來自自然界威脅的水火蟲害,對私家藏書厄害較大,一般藏書家把大部份心思緻力于訪求異典上,而限于财力、物力、時間、空間,鮮能為貯藏儲存創造更好的條件。是以,水火災害的降臨很難避免,尤其是火災。如1597年祁承(火業)澹生堂藏書樓的火災,使他半生心血全部化為灰燼,1650年錢謙益绛雲樓藏書由于小女兒與乳母嬉鬧,不慎碰翻了火燭,引起一場大火,燒光了他心愛的藏書,1795年(?)宋主人黃王烈家一場大火,藏書連同财物為之一盡;1855年黔南大藏書家莫友芝的藏書處“影山草堂”被焚;1893年李盛铎的“木犀軒”遭火厄。[61]葉昌熾十一月初二日記寫道:“聞木齋揚州寓廬火,藏書二百箧盡毀。中多明人集部,世多不經見之本,亦江左文獻之厄也。”[62]等等,可見私人藏書毀于火災的例子是不鮮見的。毀于水災的有王士祯的藏書,在他死後20年,黃河泛濫,淹及其藏書處,“田禾廬舍漂沒一空”,藏書當亦随之散佚。

(二)由于人為原因造成的書厄

社會動亂,戰争頻仍,公家藏書蒙受巨大損失,私人藏書亦難幸免。蒙古人南侵,元好問的藏書在逃難途中,兩車圖書在投宿時遭火焚,楊士奇祖上數萬卷書毀于元末兵燹,而吳寒、孫星衍、方功惠、莫伯骥等藏書家的藏書分别厄于太平天國、第二次鴉片戰争、八國聯軍入侵以及日寇的侵略戰火之中。而象方功惠碧琳琅館數十萬卷書,散失得如此之迅速,被視為書林一厄。王儀通在他的詩句中說“巴陵方與歸安陸,一樣書林厄運過。”莫伯骥的五十萬卷樓藏書,大部分毀于日侵,而餘散者遂零落市肆[63]。

人為原因使私人藏書不能傳流的另一點是沒有很好的接班人。大多數藏書家在彈精竭思、廣搜博采、慘淡經營一生後,結果在子孫手中化為烏有。錢曾的數萬卷藏書就是在他身後逐漸散失的;王士祯的藏書也亡佚于他死後,一部分遭黃水飄沒,但更多的是“半飽鼠蠢,半壞積霖,而乘間攫去者亦複不少,緻使先人手澤盡付東流。”[64]

此外,還有遭土匪搶劫者,如近代四大藏書家之一的楊氏(以增)海源閣藏書,他的子孫雖竭盡努力儲存了一段時間,但1929年1930年山東匪患,聊城海源閣成了土匪的司令部,當地民居十室九空,楊氏藏書亦遭洗劫。還有被從子侵奪者,如常熟藏書家張金吾的愛日精廬藏書處,被他的從子張承渙豪奪而去,他在自訂年譜中悲憤地寫道:“何意聚之二十年,散之一日夜,雲煙過眼,竟若是之速也。自來藏書家厄于水火者有之,蕩于兵戈戈者有之,子孫不能守,狼藉于鼠穴蠢腹者有之,從未有聞肪筐豪奪、且出自同宗子姓者![65]又如廣東近代藏書家丁日昌的持靜齋十餘萬卷藏書,在他生前已開始零星散失,流入上海書肆。死後就很快散為雲煙。倫明在《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中記述:“以餘所聞,揭陽城内有書店多家,專伺丁書。書之出也,悉由埠仆之手,多少、精劣、全缺不乏,久之又久,而書以盡。”他還講到廣州華英書局在丁日昌家鄉設了分支機構,收到書後随寄廣州。1915年“華英挾《持靜齋書目》版片歸,遂不複去,書當盡于此時矣。[66]私人藏書下場最悲的莫過于兩宋樓主歸安陸心源。陸氏藏書在1882年已達15萬卷,且多宋版元刻,不計普通訪刻之本。陸氏收藏的宗旨是“非聖賢書不敢濫收”。以緻《百百宋樓藏書志》著錄的善本書就等于天一閣的兩倍。但陸心源死後十餘年,1907年他的不孝兒子陸樹藩竟以六萬元低價,将15萬卷珍貴藏書被舶載渡海東,流落到日本财閥蘭室岩崎氏的靜嘉堂文庫去了[67]。

私人藏書的下場亦未必都是非兵即火的,也不一定全被子孫散佚的。在這方面的典範是明代著名藏書家範欽。他吸取前人教訓,特别注意防火,把《易經》上“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用來作為他建築藏書樓的指導思想,樓分上下,喻為天地,上層為一統樓,意為天一,下層分隔六間,喻之地六,都着眼于生水,成水上,樓前有池,以防火患,故稱“天一閣”[68]。說明範欽對防火思想的高度重視。在傳代間題上他同樣有深遠的考慮,生前曾為下輩立下了“代不分書”,“書不出閣”的規矩,規定“不得随所願”,“非曝書日,即子孫亦不得登閣”,“讀者不可夜登,不嗜煙草”,“永無火厄”。又規定閣中之書不借外人,子孫要讀也隻能“就閣讀之”,才能“無散失之患”。是以天一閣藏書的散失,隻是在明末戰亂、乾隆征調、鴉片戰争以及太平天國時,遭盜賊侵擾,才有所亡佚的。“南國書城”至今還屹立在浙東之濱,月湖之畔,不能不使我們對範氏藏書的匠心獨運産生仰慕之情。[69]

不過規章制度、傳世之訓畢竟不是萬能的。祁承(火業)為了儲存藏書,也曾與子孫約定,“要求入架者不複出,蠢齧者必速補;子孫就讀者,就堂檢閱”,“正本不得出家園外”,并特别強調“子孫益之守弗失”,還在書上蓋有“子孫永珍”的印文,但他一死,繼承這份遺産的首先不是他的子孫,而後分别落入黃宗羲、呂留良手中。[70]張金吾也說過:“吾聚書多矣,必有好學者,為吾子孫。是則金吾藏書之意也夫。”誰知他還尚在世,就被從子巧取豪奪而去[71]。

私家藏書要流傳下去,最好的辦法是象鐵琴銅劍樓主瞿氏後代那樣,捐贈國家。瞿氏藏書今日仍能完整地儲存于北京圖書館,作為文物古迹供後人觀瞻,就是最好的證明。[72]

綜觀藏書厄運,不覺令人心絞,前人智慧,先輩遺著,經文典籍,毀于兵燹,化于水火,散于亡佚,而更可歎的是人為焚禁,延緩刊刻。當事者皆以為滅經籍可以愚天下,但事與願違,曆史的發展不由人們的意志為轉移,尤其是不沿着統治者們的主觀願望所發展。一把秦火,企圖滅詩書百家語,然而夾漈鄭氏曰:“蕭何入鹹陽,收秦律令圖書,則秦亦未嘗無書籍也。”他還認為“詩本無辭,書有逸篇,仲尼之時已無矣。”并非“秦人之亡”,而是“學者自亡之”。他一直認為“秦人焚書而書存,諸儒窮經而經絕”,更進一步指出,所不燒者醫農類書,可是“醫學、蔔筮、種樹之書,當時雖未嘗廢锢,而并未嘗有一卷流傳于後世者。”是以當時他已經得到“不以世主之好惡而為之興廢也”[71]的正确結論。

大陸自殷商起,已有三千六百餘年曆史,從甲骨文開始記事起,各種文獻聚散無常,因而至今還沒有一個較确切的資料。大陸曾有過多少典籍?現存文獻有多少?真正的原始史料又有多少?藏書曆遭厄運,留給我們最寶貴的教訓就是如何完整地儲存資料,避免文獻再遭厄運。唯一的辦法是編輯各種大型叢書,分藏各地,既友善學者研究,又能應付各種不測,如《四庫全書》分存七閣,雖毀仍存;而“永樂大典”隻錄一副本,将不可複得。為使大陸的文化典籍得以長期儲存,今特提出如下三點建議:

1.進行文獻普查。

為了確定文獻的不受浸蝕,首先要了解現存文獻資料的分布情況,是以必須由有關部門組織力量,制訂計劃,查明現存文獻及其收藏機關,并列目彙總,取得文獻資料,為編輯大型文獻叢書打下基礎。

2.編輯大型文獻叢書。

取得文獻資料以後,組織專家對文獻進行分類考訂,并為編輯若幹套完整的大型叢書作準備。大陸曾編過《永樂大典》和《四庫全書》,但前者已遭厄運,所留無幾,後者雖在字數、體例上超過前者,但其對文獻任意選擇,擅加删改,使資料價值大為遜色。再說這兩部書不僅不能囊括清以前的全部墳典,更不備乾隆迄今二百多年制作的重要文獻。大型叢書應儲存商周以降全部史料,必須精選最有代表性的著作、最佳版本,能聽到炎黃子孫曆盡艱辛的腳步聲,使中國人民看到充滿希望的曙光,充分展現華夏民族對人類文化的貢獻。這些叢書主要是編輯,象《民國叢書》、《中國地方志內建》、《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那樣,按年代、按地域、按專題分類編輯。這些巨著可以說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是中華文化的典範。應該列入九十年代的重點工程,作為向二十一世紀獻出的一份厚禮。

3.合理分布收藏。

書成以後,國家圖書館、省市自治區公共圖書館以及有關科研機關、高等學校作為法定收藏對象,以形成條塊分布貯藏的合理格局,其他機關可選擇收藏,使這些文獻發揮更大的作用,更能防範任何不測,抵禦各種厄運,使祖國文化遺産永放光輝,發揮其最大效益,為社會主義祖國的四化建設作出其應有的貢獻。(瞿嘉福)

注釋

[1][4]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二,見《叢書內建初編》2781号。

[2]《隋書》五。

[3]洪邁:《容齋續筆》卷十五,見《四部叢刊初編》第51冊。

[5][24][28][30][34][36][47][48]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一,見《四庫全書》子部192,雜類886卷,P.168一180。

[6][37][52]錢謙益:《牧齋有學集·黃氏千頃齋藏書記》卷二十六,見《四部叢刊初編》。

[7][38]姜紹書:《韻石齋筆談》卷上,見《叢書內建初編》1561号。

[8][39][42][59]陳登原:《古今典籍聚散考》,上海書店1983年據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影印。

[9][44]李宗邺:《中國曆史要籍介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出版。

[10][45][46][50]吳楓:《中國古典文獻學》,齊魯書社1982年出版。

[11]《百科全書》1983年第10期。

[12]《書訊報》1989年第373一376期.

[13][15][17][19][21]《隋書·牛弘傳》,中華書局。

[14]《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

[16][18][20]馬端臨:《文獻通考·經籍考·總叙》,浙江古籍出版社重印。

[22]《太平禦覽》卷619

[23]張一卿:《續史疑》卷下。

[25][31][35]《宋史·藝文志》,中華書局。

[26]《新唐書·藝文志》,中華書局。

[27][29]《舊唐書·經籍志》,中華書局。

[32]王明清:《揮塵錄》卷上,見《四部叢刊續編》。

[33]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四,見《叢書內建初編》。

[40]孫殿起:《販書偶記》。

[41][54]《清實錄》,中華書局。

[43]張忱石:《永樂大典史話》,中華書局1986年出版。-

[49]《遼金元三史補·藝文志》,見《古今圖書內建·經籍典》。

[50]《元史.刑法志》,中華書局。

[51]錢大聽:《潛研堂文集》卷二十九

[53]吳偉業:嗽梅村家藏稿》卷十九,見《四部叢刊初編。

[55]黃愛平:《四庫全書纂修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出版。

[56]章炳麟:《太炎文錄·讨滿洲檄》。

[57][61][63][64][65][66][67][69][72]鄭偉章、李萬健:《中國著名藏書家傳略》,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年出版。

[58]張召奎:《中國出版史概要》,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

[62]葉昌熾:《緣(?)廬日記鈔》。

[68][71]《中國古代藏書與近代圖書館史料(春秋至五四前後)》,中華書局1982年出版。

[70]顧志興:《浙江藏書家藏書樓》,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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