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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香》第一章 五十八

作者:香女

还有一段时间拉上窗帘。盆里的花静下来,苍蝇不见了,家家卷动着碗筷声。夕阳落下去这一段时间天空柔软地晃动,烟雾倾斜着,暗影逐渐围拢,天就黑了。——光鲜的脸,一字领的银灰色连衣裙,扎腰带儿,挺胸,现在涌现在眼前,那是我做年轻女人时候的样子,二十五岁,鲢鱼一样的丰满。单单在我的那件裙子的款式上呈现出来的就不是平庸的生活,何况化妆,披着长发……没有一次我觉得平庸,想都没有想过,更没有一个人说出这样的话。人们都是聪明智慧的,而最有可能的是,或者,人们都清楚生活就是平庸的,仿佛不说谁都不知道。

王峰忙些什么我没有过问,他自己觉得很充实,出去回来身边总是带着两三个表弟,他的那些表弟都听他摆布,一勾手指就给他倒水,“二哥说的对,听二哥的……”我通过他的只言片语了解,他想出人头地,他在寻找机会,假如能成功,他认为有这种可能,况且,他的那些表弟都默许他的说法,仿佛是板上钉钉了。有这样的想法就已经很重要了,谁说不可能?瞎猫碰到死耗子,全凭运气,要不猫怎么就偏偏走那条路呢?他说。他就这样说一次放松一次。他还说,“老天饿不死瞎家雀。”这个时候他往往重复着说几遍。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饭菜摆放好了就上桌,椅子就在边上。他们一开始悄无声息,沙沙地吃菜,酒劲一上来,一直如此,开始争辩,没有一句完整的话,就像中途往河里赶的鸭子。

七一厂里组织文艺演出,在礼堂里排练。那天阳光很足,空旷的礼堂里尤其的凉爽,尽管两侧宽大的门都是敞开的,还是很舒服。舞台上开着大灯,刺眼的亮,人人的脸上仿佛映着朝霞一般,光和音乐的响声一起流动着。下面一排排橘色的座椅上有很多人坐着看热闹。我和一个新进厂的男人正在练习演唱《英雄战歌》,后面二十多人合唱。我摆成丁字步,深情地打开胸怀,头随着手臂昂起,目视远方,唱着。

当下一句回过头来,眼睛的余光看到从门口走过来一个人,这么熟悉,王峰,我不禁脱口而出。他走在座椅中间像蹿起来一样,我的心狂跳起来,盯着他,聚在前排的和后面零星的人都没有注意他,舞台上的人也没有去看,因为总有人进来听一会再出去。王峰穿着灰白格子衬衫,他好像刚睡醒的倦态,我已经看到了他愤怒的面孔了,音乐仍然响着,我似乎等着,如果他在舞台一侧的台阶上来,或是从任何一个地方跳上来,我就往另一个方向跑。然而他到了我前面的舞台下停住,指着我:“你给我回家,唱,唱什么唱,你有什么好唱的?还有心情在这唱歌,鬼哭狼嚎,当饭吃吗?家里发的面都臭了,回家。”他转身往外走。

他的声音尖细急切,周围的人都能听到,舞台上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而且他指着我的时候音乐就停下来了,人们都看着他,然后他一边越过座椅嘴里仍然喊着,直到他走了出去,人们又转回头盯着我。我杵着一动不动,所有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团委书记吴大功安慰我说,“别听他的,王峰就是闲的,等我跟他说说,他得给我面子。”我从舞台上下来恍惚地往出走,脑袋里嗡嗡响。接近中午,早上没有吃饭,唱了一上午喉咙有些紧,腿抖抖缩缩,而且怨气从心里往上涌。看到王峰的影子,他一惯的正步走,昂着头。我没有回头看门口,因为那些人认为我会追上王峰,可能打起来,我走得也快,但拐过东门卫就看不到王峰了。

或许是看不到他的身影,我的脚步慢下来,欲哭无泪,右转的话就去班上了,有些犹豫,谁告诉他的呢?灼热的阳光照到我的脸上,额头和鼻尖冒出了汗,我仍然疑惑,他这个时间一般都在睡觉,谁告诉他的呢?再有两天就去市里演出了,上次得了二等奖,一条毛巾……我已经拐过了东门卫,再走几步就到家了_那些人怎么想我_他怎么能这样……看到大门和房门都开着,听到他说话,正和刘小谈这件事:

“干嘛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吼大叫,不能回来说吗?”我问他。

“不信你再去,看我会怎样,腿给你打折。”他说。

一眼看到柜子上我前一天买的灯管,拿起来摔在地上,王峰冲向我,“哎呀,我还没有摔东西,你有能耐了……”我也往上冲,刘小在中间,我伸手去挠他的脸没有够到。说实在话,刘小不在的话我是没有胆量的。王峰侧身一脚踹到我的腿上,我退了两步坐在地上,刘小推着他出去了。

站起来我就决定做点什么,收拾几件衣服,找出饭盒,心里想着孩子大了,这回真离婚,这回是真的。转一圈,看看还要拿什么,一眼看到衣挂上王峰的衣服,扯下来扔到地上,看一眼,王峰的被子在炕里,拿起来扔到地上,一堆,我洗的,白白的被罩,又拿起来,拍打灰尘,叠起来。摸了一下我的腿有点疼,坐在凳子上犹豫,胳膊拄在桌子上,伸手拿起他的烟灰缸摔到地上,当啷一声,烟灰烟头飞起来,地上他的衣服上都是烟灰,烟灰缸竟然完好无损,这种玻璃,我捡起来又狠狠地摔了一遍,这下碎了。对,这样才对,应该把他的东西都扔到垃圾堆里去,那样的话最好。

走在路上想着刚刚还在唱歌,这样的结果怎么没有料到——我有将来的预见,十岁的时候是将来的预见,十八岁、二十岁都有将来的预见,而且想象力达到了遥远,一切都在理智的状态下,但实际上每次都是大相径庭。我竟然被当众大骂,真是难堪,难堪至极,又被踢了一脚,他打我身体灵敏,我不会躲,这一点都不会。我有些哽咽,不就是唱歌吗,想起唱歌我哭了起来,以后我不能唱歌了,再也不能唱歌了,还怎么张开口,唱不出来!……

从那以后,再没有唱歌。

第二天吴大功到班上来找我,“我去你家找王峰说了,他就是个胡搅蛮缠的人,你就听他的,不让你唱你就不敢唱了?”

“是,不敢唱了。”

我带着悲伤的自负不理解不平庸了,总是受到打击!我再怎么相信生活是不平庸的,就是打开想象的脑门,也不能接受这种不平庸。——后来我在不平庸之外加上平庸。

待续

2024.4.14

《提香》第一章 五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