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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传奇(楚留香传奇)下集

作者:阿灿34914

第六章 断魂夜断肠人

  一个人若要往上爬,就得要吃苦,要流汗。可是等他爬上去之後。

  就会发觉他无论吃多少苦,无论流多少汗,都是值得的。

  若要往下跳,就容易多了。

  无论从哪里往下跳都很容易,而且往下坠落时那种感觉,通常都带着种罪恶的愉快。

  直到他落下去之後,他才会後悔,因为下面很可能是个泥沼,是个陷阱,甚至是个火坑。

  那时他非但要吃更多苦,流更多汗,有时甚至要流血楚留香从高墙上跳了下去。他并没有流血,却己开始後悔。

  刚才在高墙上,他本已将这地方的环境,看得很清楚。

  现在他才发觉自己到了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刚才他可以看得很远,这园子里每束花,每一棵树,本都在他眼下。

  但现在他却忽然发现,刚看起来很瘦小的花木都比他的人高些,几乎已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假如有个人就站在他前面的花树後,他都未必能看得见、一个人在高处时,总是比较看得远些,看得清楚些,但一等到他开始往下落时,他就往往会变得什麽都看不清了。

  这或许也正是他往下落的原因。

  "花林中的小轩,人就在那里。"

  楚留香总算还记住了那方向,现在他的人既已到了这里,就只有往那方向去走。

  只有先走一步。算一步。

  因为他根本无法预料到这件事的结果,对这件事应有的发展和变化,他都完全不能控制、"这里究竟是什麽地方?""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连一点边都猜不出来。

  晚风中带着幽雅的花香,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本不是如此鲁莽,如此大意的人,怎麽会做出这种事来呢?是不是他太信任张洁洁了?

  可是他为什麽要如此信任一个女人呢?

  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张洁洁根本就没有做过一件能值得他完全信任的事情。

  庭园深深。

  风吹在木叶上,簌簌的响,衬得山下更幽静更神秘。

  楚留香虽觉得这件事做得很可笑,但心里同时也觉得有种神秘和紧张的刺激、就好像一个人突然接到份神秘的札物,正要打开它看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这礼物是谁送来的,也猜不出送来的是什麽。

  所以他非打开看看不可。

  那里面很可能是条杀人的毒剑,也很可能是件他最希望能得到的东西。

  这种事虽然冒险,但也的确是称新奇的刺激。

  楚留香本就是个喜欢冒险的人。

  是不是因为张洁洁已经很了解他,所以才故意用这种法子令他上当呢?

  花林中的确有几间精致的小轩。

  小轩在九曲桥上。

  青石桥在夜色中看来,晶莹如玉。

  窗子里还有灯,灯光是紫红色的,屋里的人是不是已算淮了楚留香要来,所以在如此深夜里,还在等着他。

  在等着他的,难道又是个女人?

  楚留香还不能确定,

  现在他只能确定,这桥上绝对没有埋伏,也没有陷阱。

  所以他走了上去。

  直走到门外,他才停下来。

  他本不必停下来。

  既已到了这用,到了这种情况,是本可一脚踢开门闯进去。

  或许先一脚踢开这扇门,再踢开另一扇窗子然後闯进去。

  或许先用指甲醮些口水,在窗纸上点破月牙小洞,看看园子里的情形。

  别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用这几种法子的。

  但楚留香不是别的人。

  楚留香做事有他自己独特的法子。

  他虽然也偷,偷各种东西,甚至偷香,但他用的却是最光明、最君子的那种偷法。

  所以他去偷一个人的东西时,往往也同时会偷到那个人的心。

  房门是掩着的。

  楚留香居然轻轻敲了藏门,就像一个君子去拜访他的朋友般敲了敲门。

  没有人回应。

  楚留香再想敲门的时候,门却忽然开了。

  他立刻看到一张绝美的脸。

  女人的美也有很多种。

  张洁洁的美是明朗的,生动的,艾青的美是成熟的,撩人的。

  这女人却不同。

  她也许没有张洁洁那麽可爱,也没有艾育那撩人的风韵,但却美得更优雅,更高贵。

  张洁洁她们的美若是热的,这女人的美就是冷的。

  冷得像冬夜中的寒月,冷得像寒月下的梅花。

  连她的目光都是冷漠的,仿佛无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吃惊。

  所以,她看到楚留香时也没有吃惊,只是冷淡淡的打量了他两眼。

  这种眼色居然看得楚留香觉得不安,甚至已好橡有点脸红。

  无论如何,半夜三更来敲一个陌生女孩子的门,总不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他正想找几句比较聪明的话说说,替自己找个下台阶机会。

  谁知她却已转身走了进去。

  屋子多。

  她慢慢的坐下来,忽然向另一张椅摆了摆手道:"请坐。"这邀请不但来得突然,而且奇怪。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怎麽会随随便便就邀请一个半夜三更来敲她房门的陌生男人,到她闺房里坐下来呢?

  难道她早已知道来的这个人是谁。

  楚留香虽然已坐下来,却还是觉得有些局促,有些不安。

  他实在没有理由这样闯进一个陌生女孩子的房里来的。

  假如这少女并不是他要找的人,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就算别人不说他,他自己也觉得很丢人。

  他忍不住又摸鼻子。

  在他心里不安的时候,除了模鼻子外,好像就没有别的事可做,连一双手都不知应该放在哪里才好。

  然後他就看到她的手伸过来,手里端着杯茶。

  碧绿色的萌翠杯,碧绿脑浆,衬得她的手更白,白而晶莹,仿掂透明的玉。

  她忽然淡淡的笑了笑,道:"这杯茶我刚喝过,你嫌不嫌脏?"没有人会嫌她脏。

  她清净得就像是朵刚出水的白莲。

  但这邀请也来得更突然,更奇怪。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怎麽会随随便便就请一个陌生男人喝她自己喝过的茶呢?

  楚留香看看她,终于也笑了笑,道:"多谢。"他接过了这杯茶。

  他忽然发现她的美不但优雅高贵,而且还带着某种说不出的神秘气质,仿佛对任何事,都看得很淡很随便。

  她请楚留香喝这杯茶,并不是种很亲密的动作,只不过因为她棍本觉得这种事情无所谓,根本就不在乎。

  她甚至好像根本就没有将楚留香放在心上。

  楚留香被女人恨过,也被女人爱过,却从未受过女人如此冷淡。

  冷淡得简直已接近轻蔑。

  这种感觉虽令他觉得很恼火,但对他说来,却也无疑是种新奇的经验。

  新奇就是刺激。

  也不知为了什麽,他忽然有了种得征服这个女人的欲望。

  也许每个男人看到这种女人时,都难免会有这种欲望。

  楚留香将这杯茶喝了下去——因为他也一定要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对任何事都不在乎的样子。

  何况他早已断定这杯茶里绝没有毒。

  他对任何毒药都有种神秘面灵敏的反应,就好像一只久经训练的猎犬,总能嗅得出狐狸在哪里一样。

  她冷冷淡淡的看着他,忽儿道:"这儿只有一个茶杯,因为从来都没有客人来过。"楚留香的回答也很冷淡。

  "我也不能算你的客人。"但你却是来找我的。"也许是。""也许?"

  楚留香笑得也很冷淡:"现在我只能这样说,因为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你要找的是谁?"

  "有个人好像一定要我死?"

  "所以你也想要他死?"

  楚留香又谈淡的笑了笑:"自己不想死的人,通常也不想要别人死。"这句话的另一方面也同样正确。

  "你若想杀人,就得准备着被杀"她还在看着楚留香,美丽而冷谈的眼睛里。忽然露出很奇怪的表情!"你想要的是什麽?""我想知道一件事。"

  "什麽事?"

  "这个人是谁,为什麽要杀我?"她忽然站起来,走向窗下,推开窗子,让晚风吹乱她的发丝。

  过很久之後,她好像才下了决心。

  忽然道:"你要找的人就是我"窗外夜色凄清,窗下的人白衣如雪。

  她背着楚留香,并没有回过头,腰肢在轻衣中不胜一握。

  这麽样一个人,居然会是个阴险恶毒的凶手?楚留香不能相信,却又不能不信。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杀手,除非他真是凶手,而且已到了不能不承认的时候。

  楚留香看着她的背影,还是忍不住要问:"真的是你要杀我?""那些人都是你找来杀我的?"

  "是。"

  "你认得我。"

  "不认得。"

  "不认得为什麽要杀我?"

  没有答复。

  "艾青呢?她们姐妹是不是被你绑走的?她们的人在哪里?"还是没有答复。

  楚留香叹了口气,冷冷道:"你难道一定要我逼你,你才肯开口。"她忽然转过身。盯着楚留香。

  她眼睛里的表情更奇怪,好像在看着楚留香,又好像什麽都没有看见。

  又过了很久,她才一字字慢慢的说道:"你要问的话,我都可以说出来。"楚留香道:"你为什麽不说?"

  她的声音更低,道;"在这里我不能说。"

  楚留香道:"要在什麽地方你才能说。"

  她的声音已低如耳语,只说了两个宇:"床上。"屋角里有扇门。

  轻帘被风吹起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屋里的一张床。

  床前低垂着珍珠罗帐。

  她已走进去,走入罗张里。

  她的人如在雾里。

  "床上,你若想睡,就跟我上床。"

  楚留香做梦也想不到会从她这麽样一个女孩子嘴里,听到这种话。

  这实在不能算是句很优雅的话,当然更不高贵。

  无论是个什麽样的女孩子,在你面前说出这种话,你就算很愉快,也同样会觉得这女人很低贱。

  可是她,却不同。

  她在楚留香面前说这句话的时候,楚留香既没有觉得很愉快,也没有觉得她是个很低贱的女人。

  因为她对你这麽样,并没有表示出她喜欢你,也没有表示出她要你。

  她只不过要你这麽样做。

  因为她对这种事根本看得很淡,根本不在乎也许她并不是真的这样,但无论如何,她的确已使楚留香有了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通常都会令人心里很不舒服。

  雪白的衣服已褪下,她的胴体却更白,白而晶莹。

  那已不是凡俗的美,已美得圣洁,美得接近神。

  你也许日日夜夜都在幻想着这麽一个女人,但我可以保证,你就算在幻想中,也绝不会真的奢望能得到这麽样一个女人。

  因为那本不是见人所能接近,所能得到的。

  你可以去幻想她,去崇拜她,但你却不敢去冒犯她。

  假如现在偏偏就有这麽样一个女人在等着你,你也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得到她。

  而且不费吹灰之力,你心里怎麽想?楚留香好像什麽都没有想。

  在这种时候,一两动作比一吨思想都有用。

  他慢慢的走过去,掀起了罗帐。

  屋里也有灯。

  屋内的灯光忽然满洒在她身上。

  她身上如缎子般的发着光,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可是她并没有看楚留香。

  她目光仿佛还停在某处非常遥远的地方。

  楚留香却在看着她,似已不能不看她。

  她当然知道他在看她,却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她还是不在乎。

  她要你这麽做,可是她自己却不在乎——她既没挑逗你,更没有引诱你,只不过要你这样做。

  她简直冷得可怕。

  但最冷的冰也正如火焰一样,你去摸它时,也同时会有种被火焰灼烧的感觉。

  楚留香心里也似已有般火焰燃起。

  若是别的男人,现在一定用力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拉在自己怀里,让她知道你是个男人。

  让她知道你才是真正的强者。但楚留香却只不过轻轻拉起了她的手。

  她的手纤秀美丽,十指央尖,手心柔软得如同婴儿的脸。

  婴儿的脸总是苹果色的,她手心也正是这种颜色。

  甚至连楚留香都没有看过如此美丽的手。

  因为他看过的女人,练过武功之後,手上都难免留下些瑕疵。

  这双手却是完美无瑕的。

  楚留香低下头,目光沿着她柔和的曲线滑下,停留在她踝上。

  她的足踝也同样纤秀而美丽。

  就算最小心的女人,练过武之後,足踝也难免会变得粗些。她显然绝不是练过武的女人。

  楚留香轻轻吐出口气,慢慢的抬起头。忽然发现她已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带有种冷淡讥讽和笑意,淡淡道:"你好像很懂得看女人。"他的确懂得。

  有经验的男人看女人,通常都先从手脚看起,但这绝不是君子的看法。

  她又笑了笑,淡蹬道:"现在你是否已满意?"就算是最会挑剔的男人,也绝不会对她不满意的,所以楚留香根本用不着回答。

  她还在淡统的笑着,目光却似又回到远方,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抱我到床上去。"楚留香抱起了她。床并不太大,却很柔软。雪白的床单好像则换过,连一点皱纹都没有。

  无论对哪种男人来说,这张床也绝汉有什麽可以挑剔的地方。理想的女人,理想的床。

  在这种情况下,男人还能有什麽拒绝的理由呢?楚留香抱起了她,轻轻放在床上。

  她已在等着,已准备接受

  楚留香只要去得到就行,完全没有什麽值得烦恼担心的。因为这件事根本没有勉强。

  屋子里没有别的人,她绝不会武功,床上也绝对有秘密。

  这种好事到那里找去?他还在等什麽?为什麽他还站在那里不动,看起来反而比刚更冷静。

  难道他又看出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

  她等了很久,才转过脸,看着他,谈谈道:"你不想知道那些事?"楚留香道:"我想。"

  她又问:"你不想要我?"楚留香道:"我想。"她目中终于露出笑意,道:"既然你想,为什麽还不来?"楚留香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一字字道:"是谁要你这麽傲的,你为什麽要——"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听"当"的一声,就好像有面钢锣被人自高处重重的摔在地上。

  接着,就是一个女人的呼声。

  "捉贼,快来捉贼这里有个采花贼。"

  只叫了两声就停止。然後四面又是一片寂静,叫声好像没有人听见。

  她脸上完全没有丝毫的惊异的表情,什麽样的表情都没有。

  这世上好像根本就没有什麽值得她开心的事。过了很久,她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她看着楚留香,忽然问道:"你是个君子,还是个聪明人?"楚留香道;"两样都不是。"

  她问:"你是什麽?"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我只不过是个傻子。"她忽然也笑了笑道:"也许你根本就不是个人。"直到这时。她目中才真的有了笑意。但那也是种很切妙,很难捉摸的笑意,就连笑的时候,她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幽怨和辛酸。楚留香看着她,忽然也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他忽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本来以为你一定会失望的。"沉默了很久,她才慢慢的点了点头,幽幽道:"我知道,就连我自己,都以为我一定会很失望的。"楚留香道;"但现在你好像并不觉得失望。"

  她想了想,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真的那麽样的盼望过。"楚留香道:"你盼望过什麽?"

  她又笑了笑,一字字道:"什麽都没有,现在我已经很满足。"她真的已很满足?楚留香似乎还想再问,但看到她那双充满了寂寞和幽怨的阵子,心里忽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他不忍再问,就悄悄的转过身,悄悄的走了出去。可是他本来想问的究竟是什麽呢?

  她又有什麽令人不能问、不忍问的秘密和隐痛7楚留香认为她盼望的是什麽?失望的又是什麽?

  她究竟是不是这件事的主谋?这些问题有谁能答复?

  楚留香悄悄的走了,她在看着。外面的灯光不知何时已熄灭。

  她看着楚留香的身影慢慢的消失——然後她所能看到的就只有一片黑暗绝望的黑暗。她目中忽然涌出一串珍珠般的泪珠。珠泪沾湿了枕头……

第七章 九曲桥上

  窗子虽然是开着的。

  但却看不见窗外的星光月色。

  楚留香木立在黑暗中。

  他悄悄来,现在又悄悄的走。

  既没有留下什麽,也没有带走什麽。

  可是他脑上的表情为什麽如此痛苦?他为什麽痛苦?为谁痛苦?

  来的时候他只敲了敲门,就这样简单地进来了。

  走的时候他连一声"珍重"都没有说,就这样简简单单的走了。

  在这里他虽没有得到什麽,却也没有失去什麽。

  在他充满了传奇的危险的一生中,这好像只不过是个很平淡的插曲,既不值得回忆,更不值得向人们诉说。但他自己却知道,这件事是他毕生难以忘怀的。

  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如此接近死亡过。

  "只有看不见的危险,才是最可怕的!"

  他是不是真的已看出了危险在那里?他究竟看出了什麽?

  这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只可惜他也许永远也不会说了。

  夜更静寂。

  刚才那一声锣音和那一声大叫,仿佛根本没有惊动任何人。

  难道这里根本就没有别的人?

  至少总应该有一个——那大叫的女人。

  为什麽她只叫了一声

  她从哪里来的?为什麽又忽然走了?

  她是谁?

  这些问题也许连楚留香都无法答复。

  有风吹过的时候,他仿佛听到属於里传出一阵轻轻的吸泣声。

  他想回头,却又忍住,

  因为他知道,既不能安慰她,也不能分担她的悲哀和痛苦——除了同情外,他什麽都不能做。

  他只有很下心来,赶快走,赶快将这件事结束。

  他这一生也从未如此狠心过。

  刚才来的时候,他本觉得自己很可笑,现在却觉得自己很可恶。

  又有风吹过,他忽然推门走了出去。

  他征住。

  花园里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但却有人。

  一长排人,就像是一长排树,静静的等在黑暗中,动也不动。

  楚留香看不见他们的脸,也看不出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只看见他们的弓,他们的刀。

  弓已上弦,刀已出鞘。

  屋子在桥上,桥在荷塘间。他们已将这花林中的荷塘完全包围住。

  但他们来的时候,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这麽多人的脚步声,居然能瞒过楚留香。

  楚留香只有苦笑。

  当时他的思想确实太乱,想的事确实太多。

  这些人的脚步声也实在太轻,只有经过严格训练的人,才会有这麽样的脚步声,才能在无声无息中将弓上弦,刀出鞘。

  但真正可怕的并不是他们,

  可怕的是那个训练他们的人!

  就在这时,九曲桥头上,忽然有两只燃烧着的火把高高举起。

  在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火光,总是令人眩目的。

  眩目的火光,照亮了-个人的脸。

  楚留香总算看见了这个人,看清了这个人。

  此刻他最不愿看见的,也正是这个人。

  在万福万寿园最有极威的人,几乎就已可算是江南武林中最有权威的人。

  这个人并不是金老太太,她己刚刚成为一种福寿双全的象征,已刚刚成为很多人的偶象。

  真正掌握着权威的人是金四爷。

  他一只手掌握着亿万财富,另一只手掌握着江南武林中大半人的生死和命运。

  眩目的火光,照亮了一个人的脸。

  一张充满了勇气、决心和坚强自信的脸,一个像貌威武,宽饱大袖的中年人。

  桥头摆着大而舒服的太师椅。

  金四爷头髻用黑缎子随随便便的挽了髻,脚下也随随便便套了双多耳麻鞋,就这样随随便便的坐在那里。

  但却绝没有人敢随随便便的看他一眼,更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随随便便的说一句。

  有种人无论是站着,是坐着,还是躺着,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威武。

  金四爷就是这种人。

  楚留香看着他,也知道他是那种人。

  他知不知道楚留香是哪种人呢?

  楚留香叹了口气,终于走了过去,等他走到金四爷面前时,脸色已很平静。

  能看到楚留香脸上有惊慌之色的人并不多。

  金四爷那双鹰一般锐利的阵子,正盯在他脸上,忽然道。"原来是你。"楚留香道:"是我。"

  金四爷冷冷道:"我们还真没有想到是你。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也没想到金四爷居然还认得我。"金四爷沉着脸,道:"像你这样的人,我只要看过一眼,就绝不会忘记。"楚留香道:"哦。"

  金四爷道:"你有张很特别的脸。"

  楚留香道:"我的脸特别。"

  金四爷道;"无论谁有你这麽样一张脸,再想规规矩矩做人都难得很。"楚留香又笑了,又摸了摸鼻子。

  他本来是想摸自己脸的,却还是忍不住要摸在鼻子上。

  金四爷冷冷道;"所以我一眼就看出你绝不是个规规矩矩的人。"楚留香道;"所以你才没有忘记我。"

  金四爷道;"哼。"

  楚留香道;"但我也没有忘记金四爷。"

  他微笑着,又道:"像金四爷这样的人,无论谁看一眼,都很难忘记的。"金四爷的脸色变了变,厉声道:"你既然认得我,我就不该来。"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已经来了。"金四爷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他本来的确不知道。就算他早已知道还是一样会来。

  金四爷道:"你知不如道三十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胆敢随意闯入这里"楚留香道:"不知道。"金四爷道:"你怎麽到这里来的?"

  楚留香苦笑道:"就这样糊里糊徐的来了。"

  金四爷蹬着他看了半天,忽又道:"你连刚看见的是谁都不知道。楚留香道:"不知道,却很想知道。

  金四爷一字字道:"她是我女儿?"楚留香又怔住了,这下子才真的征住了。

  金四爷表情变得很奇怪,沉声道:"你若是看到有人半夜里从你女儿屋里走出来,你会怎麽样去对付他?"这句话问得好像也有点奇怪。

  楚留香却还是摇摇头,道:"不知道。"

  这次他说的不是真话。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做父亲的人通常只有两种法子——若不打死那小子,只有逼他娶自己的女儿做老婆。

  金四爷脸上现出怒容,厉声道:"你真不知道?"楚留香道:"我没有女儿。"

  金四爷怒道;"你知道什麽?"

  楚留香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到现在为止,我只知道一件事。金四爷道:"哪件事?"楚留香苦笑道:"我只知道我自己好像已掉进个圈套里,忽然间就莫名其妙的掉了下去。"他的确有点莫名其妙。等他发现这是个圈套时,绳子已套住了他的脖子。

  金四爷脸色又变了,厉声道:"圈套什麽圈套/楚留香道:"不知道。"他苦笑着,接着道:"我若知道这是个什麽样的圈套,就不会掉下来了。"金四爷冷冷道:"你是不是还想跳出去。"

  楚留香道:"的确很难。"

  金四爷道:"你知不知道要怎麽样才能出得去。楚留香道:"不知道。"金四爷目光忽又变得很奇怪,道:只有一种法子。"楚留香道,"请教。"

  金四爷沉声道:"只要你忘记这是个圈套,你就已不在这圈套里?"楚留香摄了想,道:"这句话我不太懂。"

  金四爷道;"你若忘记这是个圈套,哪里还有什麽圈套?"楚留香又想了想,道;"我还是听不懂。"

  金四爷沉下了脸,道:"要怎样你才撞。"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爷厉声逼:"好,我告诉你!"他霍然长身而起,忽然已站在楚留香面前。左掌花楚留香眼前挥过,右手闪电般抓楚留香的腕子。这并不能算是很精妙的招式。

  楚留香七八岁的时候,就已学会对付这种招式的法子。

  他就算闭上眼,再绑住一只手,一条腿,也能避开这一着。

  但金四爷的招式却已变了,忽然间就变了,也不知是怎麽变的。

  楚留香忽然发现金四爷的右手在他眼前,本来在他眼前额那只左手,竟已扣住了他的腕子。

  他这才吃了一惊。

  这一两年来,他会过的绝顶高手,比别人一生中听说得还多。石观音的身法,"水母"阴姬的掌力,蝙蝠公子的暗器,薛衣人的剑。"可说无一不是登峰造极的武功,每一关使出,似乎都有令人不得不拍案叫绝的变化,不能不惊心动魄的威力。

  但楚留香却从未见过,像金四爷这一招那麽简单,那麽有效的武功。

  这一招好像就是准备用来对付楚留香的。

  楚留香的腕子立刻被扣住。

  金四爷低叱一声,额上青筋一摄摄凸起,手臂反抡,竞将楚留香整个人摔了出去。

  他拍了拍手。吐出口气,脸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居然对自己的武功觉得很满意。

  谁一招能将楚留香摔出去,都应该对自己很满意。

  眼看着楚留香的头就耍撞上桥畔的石校,金四爷就慢慢的转过身,挥挥手,意思是要他的家丁们将楚留香的尸体抬去。

  他已不淮备再看见楚留香这个人。

  一个人的脑袋被撞得稀烂,并不是件很好看的事。

  谁知他刚转过身,就看见一个人笑嘻嘻的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这人正是他永远不想再看到的那人。

  金四爷的脸突然僵硬。

  楚留香正站在他面前,笑嘻嘻的看着他,全身上下都完整得好像刚从封箱中拿出来的瓷器,连一点撞坏的地方都没有。

  金四爷的目光从他的头看到脚,又从他的脚看到头,上上下下看了两遍,忽然冷冷一笑,道:"好功夫"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的功夫也不错。"金四爷道:"你再试试这一招"说话的时候他已出手。

  他每个宇都说得慢,出手更慢,慢得出奇。

  楚留香看看他的手。

  他的手粗而短,但却保养得很好,指甲也修剪得很乾净;而且不像其他那些养尊处优的大爷一样,小指上并没有留着很长的指中,来表示自己什麽事都可以不必做。

  这双手虽然绝不会令人觉得呕心。

  但有时却的确可以令人送命

  他左手的指头看来更粗硬、更强,居然也更有力。

  现在他的左手虽已抬起,却没有动,左手也动得很慢,慢慢的向楚留香伸过去,好像想握一握楚留香的手,跟他交个朋友。

  现在这只手看来的确连一点危险都没有。

  但也只有看不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

  这道理楚留香是不是懂得?

  他好像不懂。

  所以等他看出这只手的危险时,已来不及了!

  忽然问,楚留香发现自己两只手都已在这只手的力量控制下。

  无论他的子想怎麽动,手腕都很可能立刻被这双手扣住。

  金四爷的手背上青筋也己凸起,指尖距离楚留香的腕子已不及三寸。

  楚留香轻轻的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金四爷的子已扣住了他的腕子——不是右手,是左手。

  他的右手还停在那里,左手却已突然闪电般的探出。

  这种招式说来并不玄妙,甚至可以说是很陈旧很老套的变化。

  但他却用得实在太快,太有效!

  楚留香的注意力好像已完全集中在他右手上,根本没有防备他这只左手。

  要命的左手。

  金四爷再次低叱一声,楚留香的人就立刻又被抡了过去!眼看着他又要撞上桥畔的石柱。

  这次金四爷既没有转身的意思,也没有准备再看的意思。

  他目光灼灼,瞬也不瞬的盯着楚留香。

  几十个人站在这里,四下里却静得像完全没有人一样。

  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喝采。

  这些人已被训练得铁石般冷静,金四爷一着得手,他们甚至连手里已张满了的弓弦都汲有颤动一下。

  但他们的眼睛却也不能不去看楚留香。

  在每个人的计算中,都认为楚留香的头要撞上石柱的时候,楚留香的身子突然凌空一转——就像是鱼在水中一转。

  这一转非但没有丝毫勉强,而且优美文雅如舞蹈。

  看到楚留香的轻功身法,简直就好像看着一个久经训练的人的苗条舞姿,在你面前随着乐曲起舞一样。

  几乎就在他转身的同一刹那间,他的人已回到了金四爷面前。

  金四爷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他,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突又出手。

  谁都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只看见楚留香的身子又被抡起,死鱼般被摔了出去,只不过换了个不同的姿势而已。

  但他用的方法却还是和刚一样。

  眼见着他要撞上石柱时,他身子突又一转,人已回到金四爷面前。

  只听一声霹雷般的大唱。

  金四爷的身子似己暴长半尺,似已将全身力量都用作这孤注一掷。

  楚留香的人箭一般向後飞出。

  他第四次被摔出去。

  这一摔之力何止千斤,楚留香似乎已完全失去控制!在这种力量下,根本就没有人还能控制自己。

  眼看着他这次势必已将撞上石柱,但却忽然从石接栏杆穿了过去。

  他脚尖勾住了石柱,用力一勾,忽然又从栏杆间穿了回来,来势仿拂比去势还急,到了金四爷面前,才突转身。

  就像是鱼在水中轻轻一转。

  然後他的人就轻飘飘的落在金四爷的面前,脸还是带着那种懒懒散散的微笑,就好像始终都一直站在那里,根本没有动过。

  没有人动,没有人出声。

  但每个人眼睛都不禁露出惊叹之色。

  这一战虽然是他们亲眼看见的,但直到现在,他们似乎还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有很多种。但大多数人都属於同一种。

  这种人做的每件事,似乎都在预料中——在别人的预料中,也在自己的预料中。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们工作,然後就等着收获。

  他们总不会有太大的欢乐,也不会有太大的痛苦,他们平平凡见的活着,很少会引起别人的惊奇,也不会被人羡慕。但他们却是这世界不可缺少的。

  楚留香不是这种人。

  他做的每件事,似乎都不是别人预料得到的,似乎难以令人相信,因为他天生就是传奇的人物。

  火把的火光在闪动。闪动的火光,照着金四爷的脸。

  他脸上井汲有什麽表情,但额上却似已有汗珠在火光下闪动。

  他凝视着楚留香。目光已有很久很久没有移动。

  金四爷忽然道:"好,好功夫。"

  楚留香微笑道:"你的功夫也不错。"还是和刚同样的两句话,但现在听起来,味道却巳不同。

  金四爷忽然转身,慢慢的走回去,坐下来。椅子宽而舒服。

  楚留香却只有站着。

  金四爷看着他站在那里,脸上还是一丝表情也没有,汗却已于了。

  楚留香忽然也转过身,走回那水阁。

  金四爷看着他,既没有阴拦,也没有开口。

  过了半晌,就看到楚留香又走了出来,搬着张椅子走了出来。

  他将椅子放到金四爷的对面,坐下。椅子宽大而舒服。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坐着,面对面的看着,谁也没有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四爷忽然挥了挥手。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弓已收弦,刀已入鞘,数十人同时退人黑暗中,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连脚步声都没有。只有桥头的两个人,仍然高举着火把,石像般站在那里。

  火焰在闻动。

  金四爷突又接了探手,道:"酒来。"

  他说的话好像某种神奇魔咒。忽然间,酒菜已摆在桌上,桌子已摆在他们面前。食盒中摆着八色菜,精致而悦目。

  酒是琉璃色的。斟满金杯。

  金四爷慢慢的举起金杯,道:"请。"

  楚留香举杯一饮而尽,道:"好酒。"

  金四爷道;英雄当饮好酒。"

  楚留香道:"不敢。"

  金四爷沉声道:"昔日青梅煮酒,快论英维,佳话永传千古,却不知今日之你我,是否能比得上昔日之刘曹。"楚留香忍不住笑了,道:"比不上。至少我比不上。"金四爷道:"怎见得?"

  楚留香道:"英雄绝不会坐在别人的圈套里走不出去。"金四爷沉下了脸,默默良久,一字字道:"人若还在圈套里,怎能舒舒服服的坐着。"圈套里的人总是躺着的。

  楚留香目光闻动,微笑道:"如此说来,莫非我已走了出去"金四爷道:"那还得看你。"楚留香道:"哦"金四爷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一声,道:"你做过父亲没有?"楚留香道:"没有。"

  金四爷道:"但为人父的,总该明白做父亲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楚留香道:"的确不容易。"金四爷曲神情忽然变得很消沉,倾满金杯,一饮而尽,长叹道:成其是做一个垂死女儿的父亲,那更不容易。"楚留香也叹了口气,道:"我明白。"

  金四爷突又抬起头,目光刀一般盯在他脸上,厉声道:"你还明白什麽?"楚留香道:"我明白的事本来很多,只可惜有很多却已忘记了。"金四爷道:"你又是忘记了什麽?"

  楚留香道:"忘记的是那些不该记得的事。"

  金四爷目光垂落,看着自己的手,又过了很久,缓缓道:"这件事你也会忘记?"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我观在就已忘了。"全四爷道:"从此再也不会记起?"

  楚留香道:"绝不会。"

  金四爷道:"这话是谁说的?"楚留香道,"楚留香说的。"金四爷忽又始起头,看着他,慢慢的举起金杯道:"请。楚留香一饮而尽,道:"好酒。"金四爷道:"英雄当饮好酒。"

  楚留香道:"多谢。"

  金四爷仰天而笑,大笑三声,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走入黑暗里。

  火把立刻媳灭,天地阔变得一片黑暗,石像级站在桥头的两个人也跟着消失在黑暗里。

  没有脚步声,什麽声音都没有。

  楚留香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黑暗里,凝视着手里的金杯。金杯在星光下闪着光。

  他很想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再想一道,但思想却乱得很,根本无法集中起来思索一件事。

  因为这件事根本就不像是真的,根本就不像是真的发生过。

  世上怎麽会有这种荒谬离奇的事发生?这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但金杯仍在闪着光。金杯是真的。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前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再回头,屋子里的灯也已灭了。

  人呢!楚留香忽然发现人已到了桥上,正倚着栏杆,默默的看着他。

  白衣如雪,星眸朦胧,也不知藏着多少愁苦。但却没有任何人能看得出。

  别人能从她眼里看到的只是一种绝望的空洞。

  "做一个垂死女儿的父亲,的确太不容易。"

  没有一个父亲能看着自己的女儿死的。死,慢慢的死……

  楚留香忽然觉得金四爷也很值得同情,因为他承受的痛苦,也许比他女儿更多。

  她看着楚留香,日中似已有泪光,忽然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完全明白了?"楚留香点点头。但他愿自己永远不明白,世上有些事的真象实在太可怕,太丑恶。

  她又问道;"你要走?"楚留香苦笑。

  她垂下头,轻轻道:"你一走很後梅,根本就不该来的。"楚留香道:"但我已经来了。"

  她凝视着桥下的流水,道:"你怎麽会来的,你自己也不知道。"楚留香叹道:"不知道也好。"她忽又始起头,凝视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我以前看过你,楚留香摇接头。她慢慢的接着道:"就因为我看过你,所以才要你来。"楚留香道:"是你想法子要我来的?"

  她点了点头,声音轻如耳语。

  "别人都说,我这种病只有一种法子能治得好……只有跟男人在一起之後,才能治得好,可是我从来也没有试过。""为什麽?"

  "我不信,也不愿意。"

  "不愿意害别人?"

  "我并不是个那麽好的女人,可是我……"

  "你怎麽样"我讨厌男人,一碰到男人就恶心。"她空洞的眼睛里忽续有了某种又飘渺,又虚纫的情感。

  所以她立刻避开-楚留香的眼睛,轻轻道:"我要你来,只因为我不讨厌你-"。"楚留香只有沉默。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麽。

  无论如何,一个女孩子告诉你,她不讨厌你,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没法子高兴起来。

  她也沉默了很久,才接着道:"这些话我本不该说出来的。"楚留香道:"你为什麽要说?"

  她的手紧握着栏杆,好冷的栏杆,一直可以冷得进入心里。

  "我说出来,只因为我想求你一件多。"

  "什麽事?"

  "不要怪我父亲,也不要怪别人,因为这件事错的是我,你只能怪我。"楚留香沉思着,忽然问道:"你以为我会怪什麽人?""那个要你来的人。"

  "你知道她是谁?"

  她摇摇头,淡淡道:"我只知道有些人为了十万两银子,连自己兄弟都一样会出卖的。"楚留香立刻逼问:"你不认得张洁洁。"

  "谁是张洁洁?"

  "艾青?卜阿鹃呢?你也不认得她们?"

  "这些名字我根本从未听说过。"

  楚留香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道:其实也该怪你自己。""为什麽?"

  "因为你也是被人利用的…。被利用作杀我的工具"她张开了眼睛,仿佛很谅讶:"是谁利用了我?是谁想杀你?"楚留香笑了,谈淡笑道;"现在我还不知道,但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她的"高墙上风更冷。站在墙头,依稀还可以看见她一身白衣如雪。

  她还在倚着栏杆,发冷的栏杆,但世上还有什麽能比她的心更冷。

  "我只求你一件事,只求你莫要恨我父亲。"

  楚留香绝不恨他们,只觉得他们值得怜悯,值得同情。他们也和楚留香同样是在被人利用,同样是被害的人。楚留香应该恨的是谁呢?

  "你-走很后侮,根本就不该来的。"

  他的确很後悔,後悔不该太信任张洁洁,他只希望能见到她。那时他说不走会揪住她的头发,问个清楚,问她为什麽要这样害人。

  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一生怕永远再也不会看到张洁洁了。

  她当然绝不敢再来见他。他也没法子找到她。

  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叫张洁洁之外,他对她这个人根本一无所知。

  甚至连这名字究竟是真假,他都不知道。

  现实能永远不见她也好,反而落得太平些。"

  这样的女孩子除了害你,害得你头晕脑涨,头大如斗之外,对你还能有什麽别的好处?

  但也不知为了什麽,只要想到以後永远再也看不到她时,楚留香心里就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怅悯,仿佛突然失落了什麽。

  高墙上的风真冷。楚留香轻轻吸了口气,从墙头跳了下去。

  这次跳下时他并不觉得惶恐,因为他很有把握。

  他知道自己会落到什麽地方。那既不是陷阱,也不是火坑,只不过是条很僻静的小巷子。

  他可以尽量放心。他太放心了。直到他落下去之後,才发觉下面虽没有火坑,却有个水盆。他的人恰巧就落在这水盆里。然後他立刻就听到一个人的笑声。

第八章 月下水水中月

  楚留香喜欢笑。

  他不但喜欢自己笑,也喜欢听别人笑,看别人笑。因为他总认为笑不但能令自己精神振奋,也能令别人快乐欢愉。A就是最丑陋的人,脸上若有了从心底发出的笑容,看起来也会显得容光焕发,可爱的多。

  就算世界最美妙的音乐,也比不上真诚的笑声那样能令入鼓舞振奋。

  现在楚留香听到这笑声,本身就的确比音乐更说耳动听。

  可是楚留香现在听到这笑声,却好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他听得出这真正是张示波器洁的笑声。

  楚留香绝不会跃进一个大众盆里……除了洗澡时候外,他绝不会像这样"扑通"一下子,跃进一个大水盆里。

  无论从什麽地方跳下都不会。他就算是从很高的地方跪下来,就算不知道下面有个大盆水在等着他,也绝不会真的跃进去。

  "楚留香的轻功无双"这句话,并不是胡说八道的。

  可是他现在却的的确确的"扑通"一下子就跃进了这水盆里。只因为他刚准备换气的时候,就忽然听到了张洁洁的笑声。

  一听到张洁洁的笑声,他准备要换的那口气,就好像忽然被人抽掉了。

  水很冷,居然还带着种栀子花的味道。

  楚留香的火气却已大得足足可以将这盆水烧沸。

  他并不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若在平时,遇着了这种事,他一定会笑得比谁都厉害。

  但现在他的心里却实在不适于开玩笑。

  无论谁若刚被人糊里糊涂的送去做替死鬼,又被同一个人送进一盆冷水里,他若还没有火气,那才真是怪事。

  张洁洁笑得好开心。

  楚留香索性坐了下来,坐在冷水里。

  他坐下来之後,才转头去看张洁洁,仿佛生怕自己看到她之後会气得爆炸。

  他看到了张治洁。他没有爆炸。

  忽然间,他也笑了。

  无论你在什麽时候,什麽地方看到张洁洁,她总是整整齐齐,干乾净净的样子,就好像一枚刚剥开的硬壳果。

  但这次她看来却像是一只落汤鸡。

  她从头到脚都是湿淋淋的,居然也坐在一个大水盆里。正用手掏着水,往自己头上琳,一面吃吃的笑道:"好凉快哟,好凉快,你若能在附近几百里地里,找到一个比这里更凉快的地方,我就佩服你。"楚留香大笑道:"我找不着。"

  他本不想笑的,连一点笑随意思也没有。

  但现在他笑得好像比张洁洁开心。

  张洁洁笑道:"你若猜得出这两个水盆是怎弄来的,我也佩服我。"楚留香道:"我猜不出。"

  根本就不想猜。

  张洁示波器的事,本来就是谁都猜不出的。

  你就算打破头也猜不出。

  她瞪着眼,笑得连眼泪都抉流了下来,那双新月般的小眼睛,看起来就更可爱。

  楚留香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跳了起来,踢进她那个水盆里。

  张洁洁娇笑着,用力去推他,喘息着道:不行,不许你到这里来,我们一个人一个水盆,谁也不许抢别人的。"楚留香笑道:"我偏要来,我那个水盆没有你这个好。"张洁洁道:"谁说的?"

  楚留香道:"我说的…你这盆水比我那盆水香。"张洁洁吃吃笑道:"我刚在这里洗过脚,你喜欢用我的洗脚水。"她用力推楚留香。

  楚留香硬是赖着不走,她推不动。忽然间,她的手好像已发软了,全身发软了。

  她好香,比栀子花还得。

  楚留香忍不住抱住了她,用刚长出来的胡子去刺她的脸。

  她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咬着嘴唇道:"你胡子几时变得这麽的的?"楚留香道:"刚才。"

  张洁洁道:"刚才?"

  楚留香道:"一个人火气大的时候,胡子就会长得特别快。"张洁洁瞪着眼,道:"你在生谁的气。"

  楚留香道:"生你的气。"

  张洁洁道:"你既然生我的气,为什麽不揍我一顿,反来拼命抱住我?"她瞅着楚留香,眼被温柔得仿沸水中月,月下的水。

  楚留香忽然把她身子翻过来,按在自己身上,用力打她屁艇。

  其实他并没有太用力,张洁洁却叫得很用力。

  她又笑又叫,一面还用脚踢,踢楚留香,踢水,踢水盆。

  那宽宽的裤脚被他踢得卷了起来,露出了她的纤巧的足踝,雪白晶莹的小腿。

  也露出了她的胸。

  楚留香终了看到了她的胸。他赤着胸,没有穿鞋袜,就好像真的刚洗过脚,她的脚干净、纤巧、秀气。

  楚留香看过很多女人的胸,但现在却好像第一次看到女人脚一样。

  他的手不知什麽时候已经停了下来。

  张洁洁口里轻轻喘息着,抬起头,对着他的眼睛,咬着嘴道,"你在看什麽?"楚留香没有听见。过了很久,才叹息了一声,哺哺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一件事了。"张洁洁道:"什麽事?"

  楚留香道:"眼睛好看的女人,脚也一定不会太难看。"张洁洁的脚立刻缩了起来,红着脸道:"你这双贼眼,为什麽总不往好的地方看。"楚留香故意板起脸道:"谁说我总不往好地方看,你若能在附近几百里地里,找到比这更好看的地方,我就佩服你。"张洁洁红着脸,瞪着他,突然一口往他鼻上咬了过去。

  她咬到了。

  没有声音,连笑声都没有。"

  两个人躲在水盆里,仿佛生怕天上垦星会来偷听。

  水很冷,但在他们感觉中,却已温暖得有如阳光下的春光。

  现在既不是春天,也没有阳光。

  春天在他们心里。阳光在他们的眼睛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洁洁才呻呤般叹了口气,轻轻道,"你好狠心,打得我好疼。"楚留香道:"我本应该再打重些。"

  张洁洁道:"为什麽,难道你以为我是故意在骗你,故意想害伤吗?楚留香道:"你难道不是吗?"张治治又咬起躇唇,道:"我若真的想害你,为什麽又故意用那面大锣去惊动你,为什麽还要痴痴的在这儿等你?"她语音更哽咽,连眼圈都红了,似乎受了很大的委曲,忽然用力一推楚留香,就想跳起来。

  楚留香当然不会让她跃起来。

  张沽洁瞪着他,恨恨道:"我既然是个那麽恶毒的女人,你还拉住我干什麽?"楚留香道;"我不拉你拉谁?"

  张洁洁冷笑道:"随便你拉谁都跟我没关系?"楚留香道;"既然跟你没关系,称那一坛子醋怎麽会打翻的?"张洁洁道:"谁打翻了醋坛子?你见了鬼?"

  楚留香悠悠然道:"就算没有一坛子醋,一点醋总有,那麽大一面锣装的醋也一定不会太少。"张洁洁恨恨道:"我看你那时候连头都晕了,若不是那麽大的一面锣,怎麽能叫回你的魂来?"说着说着,她自己忍不住笑了,用力一戳楚留香的鼻子,叹着港唇笑道;"你看你呀,到现在你的魂好像还没有回来。"楚留香看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看我真该把脑袋放在冷水里泡一泡才对。"张洁洁瞪着他,笑道:"你真想喝我的洗脚水?"她又笑得全身都软了,软软的倒在楚留香的怀里。

  楚留香用两只手拥抱着她,叹息着道:"这几天来,我脑袋好像始终是晕晕的,而且越来越晕,再不想个法子清醒清醒,差不多就快晕死了。"张洁洁道:晕死最好,像你这种人,死一个少一个。"楚留香凝视着她道:"你真的想要我死?"

  张洁洁也凝视着他,忽然也用两只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柔声道:"我不想要你死"….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要你死"楚留香道:"真的?"张洁洁没有再说什麽;却将他抱得更紧。

  不管她说的话是真还是假,这种拥抱却绝不会是假的。

  楚留香明白。

  他也有过真情流露的时候,也会无法控制住自己。

  又过了很久张洁洁才幽幽的叹息了一声,哺哺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也晕了。"楚留香道:"你不知道那位金姑娘是个……是个有病的人T"张洁洁道:"我若知道,怎麽会让你去?"楚留香道;"你现在却知道了。"

  张洁洁道:"嗯。"

  楚留香道:"你几时知道的?怎麽知道的?"

  张洁洁道:"你进去之後,我又不放心了,所以也跟着进去。"楚留香道:"你看到了什麽?听到了什麽?"

  张洁洁道:"我听到有人说。他们家的小姐是个……是个很可怕病人,本已没有救的,幸好现在总算找个替死鬼。"他们都没有将金姑娘生的是什麽病说出来。

  因为那种病实在可怕。

  无论谁都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病比"麻疯"更可怕。

  那其实已不能算是种病,而是一种咀咒,一种灾祸。已使得人不敢提起,也不忍提起。

  张洁洁黯然道:"金四爷本来也不赞成这麽样做的,却又不能不这样做,所以心里也很痛苦,极不安,所以他才想将你杀了灭口。"一个人在自我惭愧不安时,往往就会想去伤害别的人。

  楚留香四道:"我并不怪他,一个做父亲的人,为了自己的女儿。就算做错了事也值得原谅,何况我也知道这本不是他的主意。"张洁洁道:"你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楚留香道:"当然是那个一心想要我命的人。"张洁洁叹道:"不错,我也是上了他的当,才会叫你去的,我本来以为是他在那里,因为他告诉我,他发在那里等你。"楚留香道:"他亲曰告诉你的。张洁洁点点头。楚留香道:"你认得他?"张洁洁点点头。

  楚留香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为什麽不肯告诉我呢?"张洁洁凝注着远方远方一片黑暗,她目中忽然露出一种无法描叙的惊恐之意,忽又紧紧抱住楚留香,道:"现在我想逃走?你……你肯不肯陪我一起逃掉?"楚留香道:"逃到哪里去?"

  张洁洁梦呓般喃喃道:"随便什麽地方,只要是没有别人的地方"只有我跟你,在那里既没有人会找到我,也没有人会找到你。"她阖起跟帘,美丽的睫毛上巳挂起了晶莹的泪珠,梦p般接着道:"现在我什麽都不想,想我跟你单独在一起,安安静睁的过一辈子。"楚留香没有说话,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他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做梦?张洁洁忽又张开眼睛,凝视着他,道:"我说的话你不信?"楚留香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相信?"

  张洁洁道:"你……你不肯?"她脸色苍白,身子似己颤抖。

  楚留香用双手捧住她的苍白的脸,柔声道:"我相信,我不肯,只可惜……。"张洁洁道:"只可惜怎麽样?"

  楚留香长长叹息着,道:"只可借世上绝没有那样的地方。张洁洁道:"绝没有什麽地方?"楚留香黯然道:"绝没有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无论我们逃到哪里,无论我们躲在哪里,迟早总有一天,还是被别人找到的。"张洁洁的脸色更苍白。"

  她本是个明朗面快乐的女孩子,但现在却仿佛忽然有了很多恐惧,很多心事。

  这又是为了什麽?

  是不是为了爱情?

  爱情本就是最不可捉摸的。

  有时痛苦,有时甜蜜,有时令人快乐,有时却又令人悲伤。

  最痛苦的人,可能因为有了爱情,而变得快乐起来,最快乐的人也可能因为有了爱情,而变得痛苦无比。

  这正是爱情的神秘。

  只有真正的爱情,才是永远明朗,永远存在。

  张洁洁垂下头,沉默了很久,眼泪已滴落在清冷的水里。

  水里映着星光。星光朦胧。

  她忽又抬起头,满天朦胧的星光,似已全都被她藏在眸子里。

  她痴痴的看着楚留香,痴痴的说道:"我也知道世上绝没有能众远不被别人找到的地方。可是……我们只要能在那里单独过一年,一个月;甚至只要能单独过一天我就已经很快乐,很满足。楚留香什麽都没有再说。你若是楚留香,在一个星光朦胧,夜凉如水的晚上,有一个你所喜欢的女孩子,依偎在你怀里向你真情流露,要你带着她定。你还能说什麽?每个人都有情感冲动,无法控制的时候,这时候除了他心上人之外,别的事他全都可以忘记,全都可以捆开。每个人在他-生中,都至少做过一两次这种又糊涂,又甜蜜的事。这种事也许不会带给他什麽好处,至少可以给他留下一段温馨的往事让他在老年寂寞时回亿。一个人在晚年寒冷的冬天里,若没有一面件这样的往事回忆,那漫长的冬天怎麽挨得过去。那时他也许就会感觉到;他这一生已白活了。太阳刚刚升起,阳光穿过树时,铺出一条细碎的光影,就好像钻石-样。张洁洁挽着楚留香的手,默默的走在这条宁静的小路上。她心里也充满宁静的幸福,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楚留香呢?他看来虽然也很愉快,却又显得有些迷惘。因为他不知道,这麽样做是不是对的,有很多事,他实在很准抛开,有很多人,他实在很难忘记。"每个人都有情感冲动的时候。"楚留香也是人,所以他也不能例外。

  风从路尽头映过来,绿阴深处有一对麻雀正喁喁密语。

  张洁洁忽然仰起头,嫣然道:"你知不知道他们在说什麽?"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眼睛里带着孩子般的天真,柔声道:"你听,那麻雀姑娘正在求她的情侣,求他带她飞到东方去,飞向海洋,可是麻雀先生却不答应。"楚留香道:"他为什麽不答应?"

  张洁洁瞪着眼道;"因为他很笨,竟认为安定的生活比寻找快乐更重要,他既怕路上的风雪,又怕饥饿和寒冷,却忘了一个不肯吃苦的人,是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快乐的。"楚留香慢慢道:"在有些人眼中看来,安定的生活也是种快乐。"张洁洁道:"可是,他这样躲在别人家的树上,每天都得防备着顽童的石弹,这边能算是安定的生活麽?"她轻轻叹了口气,接道:"所以我认为他应该带着麻雀姑娘走的,否则一定会後悔,若没有经过考验和比较,又怎麽知道什麽什么是真正的快乐?"他们从树下趟了过去,树上的麻雀突然飞了起来,飞向东方。

  张洁洁拍手娇笑,道:"你看他们还是走了,这位麻雀先生毕竟还不算太笨。"楚留香笑道:"我是不是也不能算太笨?"张洁洁踮起脚尖,在他颊上轻轻的亲了亲,柔声道:"你简直聪明极了。""你想到哪里去?""随便你。"

  "你累不累""不累。"

  "那麽我们就这样-直走下去好不好?走到哪里算哪里。""好。"

  "只要你愿意,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永远跟着称,我跟定了你。"黄昏。

  小镇上的黄昏,安宁而平静。

  一对垂暮的夫妇,正漫步在满天夕阳下,老人头上带顶很滑稽的黄麻高冠,但样子看来却很庄严,也很严肃。

  他的妻子默默地走在他身旁,显得顺从而满足,因为她已将她这一生交给了他文夫,而且已收回了一生安定和幸福。

  他们落静的走过去,既不愿被人打挠,也不愿打挠别人。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

  每次他看到这样的老年夫妻,心里都会有种说不出的感触。

  因为他从不知道自己到了晚年时,是不是也会有个可以终生依偎的伴侣陪着他。

  只有这次,他心里的感触幸福多于惆张。因为张洁洁正伴在他身旁。

  他忍不住握起了张洁洁的手

  张洁洁的手冷的就像是冰一样。

  张洁洁正垂头在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我不太冷,可是很饿,简直快饿疯了。楚留香道:"你想吃什麽?"张洁洁眼珠子转了转,道:"我想吃鱼翅。"

  楚留香道;"这种地方怎麽会有鱼翅。"

  张洁洁道:"我知道前面的镇上有,再走里把路,就是个大镇。"楚留香道;"你现在已经快饿疯了。还能挨得到那里?"张洁洁笑了道:"我越饿的时候,越想吃好吃的东西。"楚留香笑了道:"原来你跟我竟是一样,也是一个馋嘴。"张洁洁甜甜的笑着,道:"所以我们才真正是天生的一对。"楚留香道:"好,我们快走。"

  张洁洁噘起嘴,道:"我已经饿得走不动了,你身上还有雇车的钱麽?"所以他们就雇了车。

  车走得很快,因为张洁洁一直不停地在催。

  现在从车窗看出去,已可看到前面镇上的灯火。

  楚留香正看着窗外出神。

  张洁洁忽然忆起道:"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想那个人?"楚留香道:"什麽人"张洁洁道:"那个一直害你的人?"楚留香笑了笑,道:"有时总难免会想一想的。"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麽一直不会告诉你他是谁?"楚留香道:"不知道。"

  张洁洁柔声道:"因为我不想你去打他,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楚留香道;"你说。"张洁洁凝视着他,一宇宇道:"我要你答应我,以後不要再想起他,也不要再去找他。"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几时找过他,都是他在找我。"张洁洁道:"他以後若不再来找你呢?"

  楚留香道,"我当然也不会去找他。"

  张洁洁道:真的?"

  楚留香柔声道:"只要你陪着我,什麽人我都不想去找了,我已答应过你。"张洁洁笑得无限温柔道;"我一定会永远陪你的。"拉车的马长嘶一声,马车已在一问灯火辉煌的酒楼下停下。

  张洁洁拉起楚留香的手,道;"走,我们吃鱼翅去,只要身上带的钱够多,我可以把这地方的鱼翅全都吃光。"鱼翅已摆在桌上面了,好大的一盆鱼翅,又热又香。

  可是张洁洁却还没有回来。

  刚才,她刚坐下,忽然又站了起来,道:"我要出去一下。"楚留香忍不住问她;"到哪里去?"

  张洁洁就弯下腰,脸贴着他的脸,附在他耳边悄悄地道:"我要去清肚子里的存货,才好多装点鱼翅。"酒楼里这麽多人,她的脸贴得这麽近,连楚留香都不禁有点脸红了。

  直到现在为止,他还觉得别人好像全都在看着他。

  他心里只觉得甜滋滋的。

  一个女孩子,若非已全心全意的爱着你,又怎麽会在大庭广众间跟你亲热呢?

  除了楚留香之外,张洁洁的眼睛里好橡就看不到第二个人了。

  楚留香又何尝去注意过别的人2

  可是现在鱼翅已快冷了,她为什麽还没有回来?

  女孩子做事,为什麽总要比男人慢半拍?

  楚留香叹了口气,始起头,忽然看到两个人从外走进来。

  两个老人,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太。

  老头子戴着顶很滑稽的黄麻高冠。股上的神情却很庄严。

  楚留香忽然发现了这两人就是刚在那小镇上看到的那对夫妻。

  他们刚还在那小镇上踱着方步,现在忽然闯也到了这里他们是怎麽来的?来干什麽?

  楚留香本觉得很奇怪,但立刻就想通了:"那镇上车又不止一辆,我们能坐车赶着来吃鱼翅,人家为什麽不能?"他自己对自己笑了笑,决定不再管别人的闲事。

  谁知这一对夫妻却好像早己决定要来找他,居然笔直走到他面前来,而且就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楚留香征住了。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一直在盯着他,不但脸色很严肃,一双眼睛也是冷冰冰的,就好像正看着个冤家对头一样。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两位是来找人的?"麻冠老人道:"哼。"楚留香道:"两位老人找谁?"

  麻冠老人道:"你。"

  楚留香道:"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两位。"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不再问了,他已明白两人来找的是什麽?

  他们是来找麻烦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就算他不去找别人,别人迟早也会找他的。这一点他也早巳料到。只不过没有料到来得这麽快而已,但现在他只希望张洁洁快点回来,想让张洁洁亲跟看到并不是他要去找别人,而是别人要来找他。"以前他好像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他做事,只向这件事该不该做,能不能做,从来不想比别人看见,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张洁洁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几时变成如此重罢了,楚留香又觉得自己心乱极了。他过的一向是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现在他心里却有了牵挂,要想放下,又放不下就算放得下,也舍不得放下。

  麻冠老人一直在冷冷的看着他,忽然讲:"你不必等了。"楚留香道:不必等什麽。"

  麻冠老人道:"不必再等那个人回来。楚留香道:"你知道我在等谁?"麻冠老人道:"无论你在等谁,她都已绝不会回来。楚留香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抽紧;"你知道她不会再回来?"麻冠老人道:"我知道。"

  楚留香倒了杯酒,慢慢喝了下去,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的事好像不少。"麻冠老人道:"我不知道的事很少"楚留香道:"至少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麻冠老人道:"什麽事?"

  楚留香道:"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麻冠老人道:"哦"楚留香又喝了杯酒淡淡道:"我的脾气很特别,别人着叫我不要去做一件事,我就偏偏要去做。"麻冠老人沉下脸,道:"你一定要等她?"

  楚留香道:"一定要等。"

  麻冠老人道:她若不回来,你就要去找她。"

  楚留香道:"非找不可。"

  麻冠老人霍然长身面起,冷玲道:"出去!"楚留香淡淡道:"我好好的在这里等人,为什麽要出去?"麻冠老人道:"因为我叫你出去。"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那麽我就偏偏不出去。"麻冠老人瞳孔突然收缩,慢慢点了点头,冷笑道:好,你很好。

  楚留香笑道:"我本来就不错。"

  席冠老人道:"但这次你却错。"

  他突然伸出了手。

  这只手瘦,蜡黄,就好像已被埋葬了很久的死人一样,无论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只活人的手。

  他的脸也带着种无法描述的死灰色,楚留香也从未看过任何一个活人像他这种脸色。

  甚至他头上戴的那顶黄麻冠,现在看来也一点都不滑稽了。

  那老太太还是静静的坐着,仿佛很温顺,很安祥,但你若仔细去看一看,就会发现她一双眼睛竟是惨碧色的,就像是冷夜里坟间的鬼火。

  直到现在,楚留香才真正看清了这两个人。

  他本该早已看清了,他的眼睛本就不比世上任何人差。

  但这次却是例外。

  至少有七八人都比他先看出了这老夫妻的神秘和诡异,他们一定过了这地方,这七八个人立刻就地起,悄悄的结了帐,悄悄的溜了出去,就好像生怕他们会为别人带来某种不祥的灾祸,致命的瘟疫。

  虽然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什麽人?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是从人世间任何一个地方来的。

  你有没有所见过死人自坟墓中复活的故事?

  枯黄的手慢慢从袖子里伸了出来,慢慢的向楚留香伸了过去。

  也许这根本不是手,是鬼爪。

  楚留香居然还笑了笑,道:"休想喝酒?"

  他忽然将手里的酒杯送了过去。

  这时他总算已勉强使自己冷静了些,所以看得很准,算得很难。

  所以这杯酒恰巧送到了麻冠老人的手里。

  酒杯是空的,楚留香手里的酒杯,时常都是空的。

  麻冠老人手里忽然多了个酒杯,也不能不觉得有点吃惊。

  就在这时"被"的一声,酒杯已粉碎——并不是碎成一片一片的,而是真的粉碎。

  白瓷的酒杯已经就成了一堆粉末,白雪般从他掌握间落了下来,落在那一碗又红又亮的红烧鱼翅上。

  这老人手上显然已蓄满内力。

  好可怕的内力。

  一个人的骨头若被他这只手捏住,岂非也同样会被捏得粉碎?

  他手没有停,好像正想来抓楚留香的骨头,随便哪根骨头都行。

  随便哪根骨头部不能被他抓住。

  楚留香忽然举起了筷子,伸出筷子来一接,已挟住了两根手指,他们的动作真快,但筷子断得也不慢。

  "波,波"一根筷子已断了三截。

  无论什麽东西,只要一沾上这只手,好像就立刻会断的。

  麻冠老人仍冷冷的看着他,"站起来,出去"楚留香偏不站起来,偏不出去。

  可是他的骨头一样会断的。

  手已快伸到楚留香的面前,距离他的骨头不及一尺。

  他本来可以闪避,可以走的。

  这老人无论是人是鬼,都休想追得到他、但也不知为什麽,他偏偏不肯定,既好强生怕被张洁洁召见他临阵述说一样。

  他已准备和老人拼一拼内力。

  年轻人的力气当然比死老头子强些,但内力并不是力气。

  内力要练的越久,才会越深厚。

  这一点楚留香实在完全没有把握,他中来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但这次他却偏偏犯了牛脾气。

  忽然间,两双手已贴在一起。

  楚留香立刻觉得自己手里好握住了一个熔铁似的。

  然後人坐着的椅子就"吱吱"地响了起来。

  那老太太忽然摇了摇头,叹口气,喃喃道:"这张椅子看来至少要值二两银子-长,可惜可惜。"她喃喃自语着,从怀里掏出个已变了色的锈花荷包,拿出了两个小银镍予,回头向店小二招了招手,道:"这是赔你们的钱,的拿去。店小二已看得脸色发青,眼睛发直,正不知道过去接下的好,还是不接下的好。就在这时,只听"拍"的-声,楚留香坐的椅子,已然裂了开来。

  他虽然还能勉强悬立坐着,但手上的压力已越来越大实在没法子支持下去,也没法子站起来。

  这老人手上的压力,竞比想象中的还要可怕得多。

  他身上被压得越来越低,忽然间,老人手上的力量竟全没有了,楚留香不由自主一屁股坐下,居然又坐在一张椅子上。

  这张椅子就好像突然从地上长出来的。

  他回过头去,就看到长洁洁。

  张洁洁终于回来了,正微笑着,站在楚留香身後,道:"这位老先生为什麽不请坐呀,难道也怕这里的椅子太不结实麽?"麻冠老人脸色更难看,却居然还是慢慢的坐了下来。

  张洁洁手扶着楚留香的肩,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又有认识的朋友。"楚留香正勉强在使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好看些,他实在不愿意让别人也将他当做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鬼。

  然后他才摇摇头。

  张洁洁道:"你摇头是什麽意思?"

  楚留香笑了笑,谈淡道:"摇头的意思就是,我以前没有见过他们,以後也不想再见到。"张洁洁脸色上也露出很惊讶的表情,道:"你不认得他们?"楚留香道:"不认得。"

  他本来想说句,"他妈的,活见鬼"这一类的话,但总算勉强忍住。

  张洁洁瞪着眼,道:"那麽你们来于什麽呢?难道是来找我的?"麻冠老人凝注着她,终于慢慢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来找你的。"然後他就慢慢的转过身,慢慢的走了出来。

  那位老太太刚想跟着他走,张洁洁忽然又道:"等一等。"两个人已然全都停下来等。

  张洁洁道L"是谁在我的鱼翅上撤这麽多盐,-定咸死了,快赔给我。"老人没有说话,老太太又从那荷包里拿出两个小银镍子,放在泉上,拖起老头子的手,慢慢的走了出去。

  一眨眼间,他们就消失在门外的人丛中,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样。

  张洁洁笑了,大声道:"再来一盆红烧鱼翅,要最好的排翅,我已经快饿疯了。"你无论怎麽看,也绝对看不出张洁洁像是个快要饿疯了的人。

  她看起来不但笑得兴高来烈,而且容光焕发,新鲜得恰恰就像是刚刚剥开的硬壳果。

  这也许只因为她已换了一身衣服。雪白的衣服,光滑而柔软。

  楚留香盯着她,盯着她这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从来也没见过女孩子穿白衣服一样。

  张洁洁又笑了,嫣然道:"你没有想到我会去换衣服吧?"楚留香嘴里喃喃的在说话,谁也听不出他在说些什麽?

  张洁洁笑得甜,柔声道:"女为悦已者容,这句话你懂不懂?"楚留香在模鼻子。

  张洁洁道;"这身衣服好不好看?你喜欢还是不喜欢?"楚留香突然道;"我真他妈的喜欢得要命。"

  张洁洁瞪大了眼睛,好像很惊奇,道:"你在生气?生谁的气。"楚留香开始找杯子要喝酒。

  张洁洁忽又嫣然一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以为我又溜了,怕我不回来,所以你在自己生自己的气,但现在我已经回来了,你还气什麽?"楚留香道:"哼。张洁洁垂下头,道,"你若真的不喜欢我这身衣服,我就脱下来,马上就脱下来。

  楚留香突然放下酒杯,一下子拦腰抱住了她。

  张洁洁又惊又喜,道:"你……你疯了,快放手,难道你不怕人家看了笑话。"楚留香根本不理她,抱起她就往外走。

  张洁洁吃吃的笑着,道:"我的鱼翅……我的鱼翅已来了……"鱼翅的确已送来了。

  端着鱼翅的店小二,看到他们这种样子,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连下巴都像已快掉下来。

  下巴当然不会真的掉下来,但他手里的鱼翅却真的掉了下来。

  "砰"的,一盆鱼翅已跌得粉碎。

  张洁洁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喃喃道:"看来我今天命中注定吃不到鱼翅了。"她眼珠子一转,又笑道:"鱼翅虽然吃不到,幸好还有只现成的猪耳朵在这里,正好拿来当点心。"她咬得很轻,很轻……

  楚留香常常摸鼻子,却很少摸耳朵。

  事实上,除了刚被人咬过一口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摸耳朵。

  现在他正在摸耳朵。

  他耳朵上面有两只手——另外一只手当然是张洁洁的。

  张洁洁轻轻摸着他的算朵,柔声道:"我刚咬得疼不疼?"楚留香道:"不疼,下面还加两个宇。"张洁洁道:"加两个宇?"

  楚留香道:"不疼——才怪。"

  张治洁笑了,她娇笑着压在他身上,往他耳朵里吹气。

  楚留香本来还装着不在乎的样子,忽然憋不住了,笑得整个人缩成一团,一下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张洁洁喘息着,吃吃的笑道:"你只要敢故意气我,我就真的把你耳朵切成丝,再浇点胡淑麻油,做成麻油耳丝吃下去。"楚留香捧着肚子大笑。忽然一伸手,把她队凳子上拉了下来。

  两个人一起滚在地上,笑成了一团。

  忽然间,两个人又完全都不笑了。

  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嘴已被堵住。

  但屋子里还是很久很久没有安静,等到屋子里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们的人已回到凳子上。

  夏夜的微风吹着窗户,星光穿透窗纸,照在张洁洁的白玉般的腰肢上。

  她腰肢上怎麽会有一粒粒的晶莹的汗珠?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我若告诉你,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後一个男人,你信不信?"楚留香道;"我信。"

  张洁洁道:"那麽你刚为什麽要怀疑我,认为我不会回来?"楚留香道:"我没有怀疑你,是他们说的。"张洁洁道:"他们?"

  楚留香道:"就是那个活鬼投胎的老头子和老太婆。"张洁洁道:"你为什麽要相信他们的鬼话?"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没有相信他们的话……有点紧张。"张洁洁道:"紧张什麽?"

  楚留香道:"我虽然明知你一定回来,却还是伯你不回来,因为他忽又将张洁洁紧紧抱在怀里,轻轻道:"因为你假如真的不回来,我简直不知道应该到什麽地方去找你。"张洁洁看着他,眼波温柔如春水,道:"你真的把我看得那麽重要?"楚留香道:"真的,真的,真的"。"

  张洁洁忽然将头埋在他怀里,咬他,驾他:"你这笨蛋,你这呆子,你简直是混蛋加三级,你难道还看不出我对你有多好?现在你就算用棍子赶我,也赶不走的了。"她骂的很重,咬得很轻,她又笑又骂,也不知是爱是恨,是笑是哭。

  楚留香的心已融化,化成了流水,化成了轻烟,化成了春风。

  张洁洁道:"其实怕的应该是我,不是你。楚留香道:"你怕什麽?"张洁洁道:"怕你变,怕你後悔。"

  她忽然坐起来,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不但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朋友,他们也都是你丢不开,放不下的人,现在你虽然跟随我走了,将来一定会後悔的。"楚留香没有再说话,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他看的并不是她迷人的眼睛,也不是她玲珑的鼻子和嘴。

  他看的是什麽地方?

  张洁洁的脸突然红了,身子又缩起,用力去推他,道:"你出去,我要……我要…。"楚留香瞪瞪眼,道:"你要于什麽?"

  张洁洁红着脸道:"你这赖皮鬼,你明明知道的,还不快带着你这双瞎眼睛出去。"楚留香道:"这麽晚了,你叫我滚到哪里去?"张洁洁眼珠子一转,接然道:"去替我买鱼翅回来,现在我真的饿疯了。"楚留香苦笑道:"这麽晚了,你叫我到哪里去买鱼翅?"张洁洁故意板起脸,道:"我不管,只要你敢不带着鱼翅回来,小心你耳朵变成麻油耳丝。"这就是楚留香最後听到她说的一句话。

  他永远想不到,听过这句话之後,再隔多久才能所到她的声音。

第九章 玉人何处

  楚留香捧着鱼翅回来,张洁洁不见了。

  她的人虽然走了,可是她的风神,她的感情,她的香甜,却仿佛依旧还留在枕上,留在衣中,留在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里。

  楚留香的心里,眼里,脑海,依旧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她很快就会回来的。一定很快。

  楚留香翻了个身,尽量放松了四肢,享受着枕上的余香。

  他心里充满了温馨和满足。

  因为他依旧可以呼吸到她,依旧可以感觉到她。

  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回来的。

  所以这寂寞的等待都变成了种甜蜜的享受,枕上有根头发。

  是她的头发,又长、又柔软、又光亮,就像是她的情丝一样。

  他将发丝紧紧的缠在手指上,也已将情丝紧紧的缠在心上。

  可是她没有回来。

  枕已冷,衣已寒,她还是没有回来。

  长夜已尽,曙色已染白窗纸,她还是没有回来。

  他睡着,又醒来,他展转反侧。她还是没有回来。

  光明虽己来临,但屋子里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寒冷和寂莫独到哪里去了?为什麽还不回来?""为什麽?为什麽?-"楚留香无法解释,也无法想象。

  "难道她从此就已从世上消失?难道我已永远见不着她?"他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拒绝相信。

  "我一定可以等到她回来,一定可以!"

  可是他没有等到。

  时间过得真慢,慢得令人疯狂,每一次风吹窗户,他都以为她回来了。

  可是等到暮色又降临大地,他仍没有看到她的影子"难道她真的已不辞而别?""难道她那些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只不过是要我留下一段永难忘怀的痛苦?""她为什麽要这麽做?为什麽要骗我?"

  楚留香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无论财什麽事都看得开。

  无论相聚也好,抑或是别离也好,他一向都很看得开。

  因为人生本已如此短促,相聚又能有多长,别离又能有多长?

  既然来也匆匆,既然去也匆匆,又何必看得那麽重。

  但现在,他知道错了。

  有的人与人之间,就像是流星一般,纵然是一瞬间的相遇,也会进发出令人眩目的火花。

  火花虽然有媳灭的时候,但在蓦然间所造成的影响和震动,却是永远难以忘记的,有时那甚至可以令你终生痛苦。

  有时那甚至可以毁了你。

  楚留香虽然看得开,但却并不是个无情的人。

  也许就因为他的情太多,太浓。一发就不可收捻。所以平时才总是要作出无情的样子。

  但世上又谁真的无情呢?

  楚留香慢慢的站起来,慢慢的走到窗口。

  推开窗子,晚霞满天。

  满天的晚霞忽然间一起涌入他的心,他激动得全身都颤科起来。

  "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一定要找到你。"

  他发誓一定找到她,问个清楚!

  可是到哪里我呢?

  她是在天之涯,是在海之角?还是在虚无漂渺的云山之间?

  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也许她根本就不是这尘世中的人。

  楚留香找得很苦。

  每一个她出现的地方,他都去找过。

  有时她出现在小山上,有时她出现在浓荫间,有时她答至出现在水盆里。

  你叫楚留香如何去找?

  他瘦了,也累了,脸上已失去了昔日那种足以令仇敌胆寒,少女心醉的神采。

  可是他不在乎。

  因为他真正的痛苦,是在心里。

  他从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深透的痛苦。

  "世上难道真的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下落。"

  他忽然想到金四爷。

  他立刻去找,在-个黄昏後,他又走到那道高墙。

  同样的夜色,同样的月色,但他的心却已完全不同。

  想到那天晚上,她牵着他的手,走到这里来的时候,他的心就仿佛突然变得空空荡荡的,整个人都仿锦变得空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他没有搞上墙头,只沿着墙角,慢慢的走。

  转过墙角就可以看到金家的大门。

  一队灰衣白袖的僧人,正垂眉敛目,慢慢的走入了金家的大门。

  七八个小沙弥,手里捧着做丧事的法器,垂着头跟在他们的身後。

  那站在门顿相迎的,是个满面悲容,白发苍苍的老人。

  这老人赫然是金四爷。

  只过了几天,他为什麽已老了这麽多?他昔日咄咄逼人,不可一世的气概,如今到哪里去了?这里究竟发生了什麽可怕的变故?

  楚留香远远的站着,远远的看着,心里忽然明白。

  那死的人必定就放金姑娘,必定就是那美丽如天仙,但却活在地狱今的女孩子,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解脱——只有死才是她的解脱。

  也许她死了以後比活着时更快乐。

  可是她的父亲呢?

  这江南武林的领袖,这本可一世的英雄,手里虽然掌握可以改变很多人命运般财富和权势,但还是无法改变他女儿的命运。

  他就算用尽所有的财富和权势,也还是无法使他的独生女儿活下去。

  这不但是他自己的悲剧,也是所有人类的悲剧。

  楚留香的心沉了下去,沉得更深。

  他本是来找金四爷的。

  可是他现在看到了金四爷,却只是悄悄的转过身,悄悄的走了。

  他不停的往前走。

  他忿然发现前面有一条清澈的流水,挡住了他的去路。

  天上的月,水中的月。

  楚留香痴痴的站在那里,低下头,痴痴的看着水中的明月。

  他忽然觉得世上有件事,就正如水中的月一样。

  水中明明有月,你明明可以看到它,可是,等你想去捕捉它时,你不但一定会扑个空,而且可能跌到水里。

  甚至可能被淹死。

  楚留香没有再去捕捉水中的月,因为他已捕捉过一次。

  他已得到了一次很悲惨的教训。

  只不过现在水中依然有月,他依然可以看到它。

  张洁洁呢?"他从此再也看不到她了。

  难道她也像水中的月一样,根本就从未真的存在过?

第十章 神秘老妪

  夜更冷,水也更冷。

  楚留香伏在地上,将头埋入谈冷的流水里。

  他想使自己清醒些,他实在需要清醒些。

  水流过他的脸,流过他的头发,他忽然想到胡铁花说的一句话。

  "酒唯一比水好的地方,就是酒永远不会使人太清醒。"胡铁花说的话,永远是这样子的,好像很不通,又好像很有道理。

  奇怪的是,他在这种时候,想到的既不是那个死去了的女孩子,也不是张洁洁,而是胡铁花。

  因为他只有在胡铁花面前,才能把自已所有的痛苦完全说出来。

  因为他的痛苦只有胡铁花才能了解。

  因为胡铁花是他的朋友。

  "我为什麽不去找他呢?"

  楚留香抬起头,忽然发现水中的月已看不见了。

  清澈的流水止,不知何时己升起一片凄迷如姻的簿雾。

  水在流动,雾也在流动。

  他忽然发现流动如烟的水中,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条黑色的人影。

  这人就像是随着这阵神秘的烟雾同时出现的。

  楚留香回过头,谁知在这时,他身後已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苍老,嘶哑,低沉,仅却带着种魔咒般力量的声音,一字宇的道:不许回头,否则就永远休想找到她"这句话实在比世上所有的魔咒都更有魔力。

  楚留香要回头时,没有人能令他不回头,但,现在世上所有的力量,应绝对无法使他回过头去。

  水里的黑影仿佛明白了些,看来仿佛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手里仿佛还拄着根很长的拐仗。

  楚留香忍不住道:"你知道我找的人是谁?"

  黑衣老姬道:"你找的是个你本已永远无法找到的人。楚留香道;"你……你是谁?"黑衣老妪道:"我是唯一可以帮你找到她的人。"但心中却已火一般燃烧起来,道:"你知道她在哪里?"黑衣老妪道:"只有我知道。"

  楚留香道:"你能不能告诉你?"

  黑衣老姐道:"不能,我只能帮你找到她,但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楚留香握紧双拳,几乎已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黑衣老姐道:"你怕不怕死?"楚留香道:"不怕。"黑衣老姐道:"你怕不怕死?"楚留香道:"有时怕……"黑衣老妪道:"但为了找到她,你连死都不怕?"楚留香道:"是。"

  黑衣老姬忽然轻轻叹了一声,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的确是值得我帮的的人。"楚留香道:"你……"

  黑衣老妪忽又打断他的话,道:"我问你这些话,只因为我要你明白,只有不怕吃苦,连死都不怕的人,才能找到她。"楚留香道;"我"…。我已明白。黑衣者妪仿佛在慢慢点着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世上有一家很神秘的人,有人说他们是从天涯来的,有人说他们是从海角来的,有人说他们来自滴水成冰的雪原,也有人说他们来自飞鸟绝迹的荒漠,其实……。"她说话的声音更低,接着道:"其实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楚留香道:"你说的是那家姓麻的人?"

  黑衣老姬道:"有人说他们姓麻,有人说他们不姓麻,其实……"楚留香道:其实世上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他们真的姓什麽。

  黑衣老妪道:"不错。"

  楚留香道:"他们和张洁洁难道有什麽关系?"黑衣老妪没有回答这句话,过了很久,才缓缓的道:"你既然知道这家人,想必也知道他们住在什麽地方?"楚留香点点头,道:"古老相传他们就在那里的大山上,一个神秘的山洞里,但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也没有人敢去找过。"黑衣老妪冷冷道:"有人找过,但却从没有人回来过。"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你就要去找他们计黑衣老妪道:"你不敢去?"楚留香道:"只要能找到她,什麽地方我都去"黑衣老姬道:"此去若不能回来,你也不後悔?"楚留香道:"到那时候後悔又有什麽用?"

  思衣老越道:"我问的并不是投有用,只问你後侮不後侮?"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绝不後梅?"黑衣老妪道:"既然不後悔,为什麽要叹气?"楚留香说不出话来了。他当然不能告诉她,他叹气,只因为他觉得她问的话太深奥,有些话根本不必再问,她却偏偏要问,而且问了一次还不够,还要再问。

  本来他不能确定这水中的人影是不是真的很老,现在却已连一点疑问都没有。

  人类中最噜嗦的,一定是女人,女人中最噜嗦的,一定是老太婆,这道理也是毫无疑问的。

  无论她是个什麽样的人,无论她有多麽高的身份,无论她多神秘,多麽可怕,但老太婆就是老太婆男人最大的不幸,也许就是你明明已急得要命的时候,却偏偏遇上了个老太婆,偏偏还要反复的问你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却偏偏非回答不可。

  在这种时候,你除了叹息之外,还能说什麽呢?

  黑衣老妪这次居然没有强迫他回答。

  她自己好像也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缓缓道:"现在也许会觉得我的问话太多,但以後你就会明白,我问的这些话并不是多余的。"楚留香只有听着。

  黑衣老奴道:在我问你最後一句,假如你已知道这一去,永不复返,你是不是还要去?"楚留香道:"去。"

  黑衣老妪道:好吧,那末你就去吧,去找那些姓麻的人。

  楚留香忍不住道:"但我要找的并不是他们,我要找的是张洁洁。"黑衣老妪道:"我明白。"

  楚留香道:"可是直到现在,你有没有告诉我,张洁洁跟他们有什麽关系?"黑衣老姬道:"我没有。楚留香道:"你有没有告诉我她在那里。"黑衣老姬进:"我也没有。"

  楚留香苦笑道:"你告诉我的究竟是什麽呢?"黑衣老姬的人影在水中波动,缓缓道:"我什麽也没有告诉你,只不过要你到他们那里去,找到他们的圣坛。"楚留香道:圣坛?"

  黑衣老姬道:"圣坛就在你知道的那山洞里。"楚留香道:"那是个什麽样的地方?"

  黑衣老姐道:"没有人知道,除了他自己外,从没有别人去过。她的声音更漂渺,更遥远,慢慢的接着道:"他们信奉的是种很神秘的宗教,他们的神,就在他们的圣坛里,那不但是他们的圣地,也是他们的禁地,绝不许外人陷入一步。"楚留香道:"但现在你却要我去。"

  黑衣者姬道:"你非去不可,因为只有他们的神,才能告诉你张洁洁的消息。楚留香道:他们的神?"黑衣老妪道:"你不信他们的神?"

  楚留香道:"我愿意相信,但我只不过是个凡人,神怎麽能和我凡人互通消息,黑衣老姬道:"因为他们的神,和别的神不同。"楚留香道:"有什麽不同?"

  黑农老姬道:"他们的神既不是偶像,也不是仙女,他们的神是生神,你不但可以看得见神的形像,也可以听得到神随声音。"。

  楚留香道:"我能找得到神?"

  黑衣老姬道:"就得看你,是不是能到他们的圣坛里去?"楚留香道:怎麽样才能到他们的圣坛里去?"

  黑衣老姐道:用你的智慧,用你的勇气,但最重要的,还是要有不借一切的决心,你未去之前,就得准备将你在红尘中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放弃,然後"她的声音冷得像天涯外的冰雪,冷得令人的血液都凝结。

  楚留香咬紧牙道:"然后怎麽样?"

  黑衣老姬道:"然後你就可以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她声音忽然又热得像地狱中的火焰,接道:"你可以用尽一切手段,无论多卑鄙的手段都无妨,只要你能到得了他们的圣坛,看到他们的神,他们就绝不能再伤害你。"楚留香道:"可是"黑衣老姬忽又打断他的话,道:"可是还有一件事,你必须记着。"楚留香道:"什麽事?"

  黑衣老姬道:"你可以用计谋令他们上当,用棍子将他们击倒,甚至用暗器,用迷药都没关系,但却千万不能要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流血。"她一字字接着道:"只要你身上沾着他们的一滴血,就必定会後悔终生"现在你是已知道了一切,若不去了,也必将後悔终生。"风并不太冷,水也并不太冷。

  但楚留香却忍不住机冷冷打了个冷战。

  他很少有所恐惧,但这黑衣老姬的声音中。却仿佛带着种神秘的魔力,仿佛只要她的一句咀咒就可以改变你一生的命运。

  楚留香这一生的命运,是不是已由此时改变了呢?

  他不知道。

  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恐惧。

  这黑衣老妪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他也不知道。但他却似已不能不相信,也不敢不相信。

  他的智慧和意志仿佛已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控制,那却不是人的力量,也不是神的力量。

  而是一种妖异诡秘的魔力。

  哪不是魔力!"

  胡铁花端端正正的坐着,看着对面的楚留香,眼睛里全无醉意。

  他已有很久未曾如此清醒过。

  你若有个好朋友,花了两天的工夫来找你,脸上带着种你末见过的疲倦和表情。"那麽你就算是个超级的酒鬼,也会尽量想法子使自己保持清醒的。胡铁花的眼睛不但清醒,而且显得更坚定,看着楚留香缓缀道:"那绝不是什麽鬼魔力。"楚留香道:"为什麽不是?"

  胡铁花道:"因为天底下绝对有任何一个妖魔鬼怪能降和住你。楚留香道:"哦?"胡铁花道,"你变成这种选迷糊糊的,服服贴贴的样子,只不过为了一件事。"楚留香道,"哪件事?"

  胡铁花道:"你他妈的真爱上那个小妖精了。"楚留香垂下了头。

  他的确很疲倦,这两大,他几乎没有合过眼——无论谁要找到楚留香都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也没法子反驳胡铁花的话。它世上又有什麽力量,能比爱情的力量更可怕呢?

  胡铁花道:"没有人去过的圣坛,会说话的神……你真相信这些鬼话?":-楚留香强紧双手,道"这绝不是鬼话"胡铁花冷冷道;"那老太婆是不是个活鬼呢?"楚留香道,"不是。"

  胡铁花道:"你怎麽知道她是人是鬼,你根本没有真的看见她。楚留香的确没有。他看见的,只不过是她水中的影子……烟水凄迷。水中的人影就像是风中的鬼魂。忽然间,也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强风,吹得水面起了一阵阵涟漪。人影就消失在涟漪里。等到水被平静时,人影也不见了……"胡铁花道,"那老妖精就这样不见了?"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难道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去看一跟?"楚留香道:"没有。"

  胡铁花道:"开始时你不敢回头,是因为怕她不肯说张洁洁的消息。"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但等她说出来之後,你为什麽还不回头去看看呢?"楚留香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了什麽?"

  等他回头看时,後面已没有人。

  水中的人影消失时,那黑衣老姬的人已消失,也不知消失在水里,还是消失在风里。

  也不知是真的她这麽样一个人来过,还是只有水中那麽一条鬼般的影子,但没有人,又怎麽会有影子?

  胡铁花瞪着楚留香,瞪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这人的确有点变。"楚留香道:"哦。"胡铁花道;"不是有点变,是变得很厉害,以前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体会变成这样。"楚留香苦笑道:"竞现在是怎麽样子?"

  胡铁花道:"一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样子,一副叫我看着生气的样子。"他忽然一拍桌子,道:"那个老太婆也许并不是个老妖怪,但张洁洁却不折不知是个小妖婆。"楚留香道:"她不是。"

  胡铁花大声道:"她不是谁是?若不是她,你怎会变成这样子?"楚留香道:"可是…你也不能怪她。"

  胡铁花道:"不怪她怪谁?"

  楚留香道:"这究竟是怎麽回惠,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你怎麽能怪她?"胡铁花道:"所以你还是要去找她?"

  楚留香不说话,不说话的意思通常就是承认。

  胡铁花道:"为了要找她,你真的不借放弃一切,牺牲一切?"楚留香道:"我…。"

  胡铁花道:"你真舍得放弃你那条船?那些陈年的波斯葡萄酒?还有你拼了十几年才换来的一点名声?——。"他越说声音越大,忽然跳起来大声道:"就算这些东西你全可以不要,难道连朋友也都不要?"楚留香不说话。

  不说话的意思,也并不一定就是承认。

  胡铁花又瞪了他很久,整个人忽又倒在椅子上,叹息着道:"其实我当然知道,朋友还是要的,否则你又怎麽会辛辛苦苦的来找我?"楚留香还是没有说话,因为他已用不着再说。

  只要你真正能够了解友情的存在,就什麽都不必再说。

  又过了很久,胡铁花才慢慢的接着说道:"但你最好莫要忘记,除我之外,你还有很多朋友?"楚留香当然不会忘记。

  谁能忘得了苏蓉蓉、宋甜几?李红袖?

  胡铁花道:"她们天天都在等着你,甚至比我更关心你,你难道不明白。"楚留香道:"我明白。"胡铁花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不要这些朋友,但你这一去,却真的可能众远回不来了。"楚留香道,"我"。"我会回来的。"

  胡铁花道:"你用不着骗我,那些人的传说,我也听说过,据我历知,世上比他们更可伯的人,只怕连一个都没有。"楚留香道:"哦"胡铁花道:"因为石观音、水母、血衣人,他们无论多厉害,也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他们却是一家人,据说每个人的武功都已出神入化!"楚留香道:"传说是传说,其实"…"并没有真的看见过。"胡铁花沉商道:"就因为没有人见过,所以才更可怕。"他不让楚留香说话,接着道:"但最可怕的,还不是他们的人,而是他们住的那山洞。"楚留香道:"为什麽?"

  胡铁花道:"因为谁也不知道那山洞里究竟有什麽机关,什麽埋伏。"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连蝙蝠岛那样的山洞,我都去过,还有什麽别的地方不能去。"胡铁花道:"奠忘记那次你是多少人去的?若没有华真真,那次你就休想能回来。他大声说道:"这次你还能找得到华真真那样的人陪你去麽?我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能算找得到,我也不能让她陪我去,"胡铁花道:"为什麽?"楚留香道:"因为这件事只能由我一个人去做,否则。"胡铁花抢着道:"否则你就永远休想再见到张洁洁了。"楚留香叹息着,点了点头。

  胡铁花道:"这话也是那老太婆说的?"

  楚留香道:"不错"胡铁花道:"所以你准备一个人去,去对付他们一家人连我都不能陪你去?"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麽人?是个三头六臀的活神仙"楚留香道:"我不是。"胡铁花道:你还是非去不可"楚留香道:"是。胡铁花道:"她真的值得你这麽样做?"楚留香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不管她值不值得,我都一定耍这麽样做。"楚留香道:"因为我一定要找到这件事的真相,一定要在出那个人究竟是谁,你若是我,我相信你也一定会这麽样做的。"胡铁花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楚留香也不再说什麽,沉默了半晌,就慢慢的站起来,走过去,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然後就粹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脚步还是很稳健,但却也很沉重。

  胡铁花并没有站起来送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

  门外一片黑暗。

  无星无月,他的人已消失在黑暗中。

  然後胡铁花才转过头,凝视着这一片黑暗,他耳旁仿佛也响起了那老姬的魔咒:"你若去了,就得决心放弃休在红尘中所拥有的一切。"你若去了,也必极终生痛苦。""这一去纵然永不复返,你也不能後梅……"现在楚留香终于去了。

  他究竟走上了条什麽样的路?

  是不是有去无回的路?

  胡铁花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他只能感觉到冷汗正-粒粒从他头额上弛出,慢慢的沿着他鼻例流下来。

  他只知道这一去,无论是不是能回来,都一定会受到很多折磨,很多痛苦。

  危险在他们看来,并没有什麽了不起,可是有些折磨和痛苦,却不是能忍受的。

  胡铁花突然跳了起来,放声大呼:"我若是胡铁花,你能不能就这麽样看着楚留香走上这麽样一条绝路?"

第十一章 山在虚无缥缈中

  山,山顶。

  山顶在群山中,在白云间。

  云像轻姻般飘缴,雾也像轻姻般田纳,群山却在烟雾中,又仿佛是真?又仿佛是幻。

  只有这清激的水,才是真实的,因为楚留香就在温水边。

  他沿着流水往上走,现在巳到了尽头。

  一道奔泉,玉龙般从山顶上倒挂下来,溅起了满天珠玉。

  这正是苍天的大手笔,否则还有谁能画得出这一幅雄壮瑰丽的图画?

  古老相传,就在这流水尽头处,有一处洞天福地,隐居着武林中最神秘的一家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

  现在,这已是流水的尽头,传说中那神秘的洞天在哪里?

  楚留香还是看不见。

  "难道这一道飞泉,就是苍天特意在他们洞门前悬挂起的珠帘?"楚留香走过去又停下。

  就算这飞泉後就是他们的洞府的门户,他也不能就这样走进去。

  若没有某种神秘的理咒,又怎麽能喝开这神秘的门户,青石上长满了苍苔,楚留香在石上坐下来。

  他脑上似已失去了昔日的神采,显得如此苍白,如此疲倦。

  张洁洁着看见他现在这样子,会不会为他心酸,为他流泪?楚留香轻轻的叹息,抬起头,望着山城的白云。

  他仿佛想向白云探问,但白云却无声息。

  世上又有谁能带给他消息?

  一缕金光,划破白云,照在流水旁。

  他忽然发现流水旁出现了条人影,乌发高譬,一身青衣,一双眼睛在烟雾中看起来,仍然亮如明星,就像是白白云间飞降的仙子。

  她双手捧着个白玉瓶,卷起了衣袖,露出双品莹的粉臂,正在汲着山泉。

  黄金双的阳光,就照在她白玉般的脸上。

  楚留香看着她,呼吸突然停顿

  白云终于有了消息。

  这少女莫非正是白云遣来,为他传递消息的?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在跳起来,放声大呼?"艾青"这少女正是艾青。

  她风采依旧,还是楚留香初见时那麽妩媚,那麽美丽。

  她身上穿的,也仿佛还是那天站在万福万寿园击拜寿时同样的衣裳,耳上藏着对翠玉耳环。

  看见了这双耳环,楚留香就忍不住想起那一夜在山下小屋中的绮绣风光。

  她的温柔,她的缠绵,足以令世上所有人男人永难忘怀。

  但这些日子来,楚留香却似已完全忘记了她。

  他实在觉得很惭槐,很内疚,几乎无颜再见她。

  但他不能不见他,他正有千百句话要问她。

  "那天早上,你怎麽忽然不见了?""那双镊魂的断手,象征的究竟是什麽意思?""现在你怎麽会到这里?""你是不是也和那神秘的一家人,住在那神秘的山洞里?"楚留香终于忍不住放声高呼,"艾窗"山泉闪着光,白玉瓶也在闪着光。

  艾青汲满了一瓶山泉,就站起来,转回身,仿佛要走回白云深处。

  她竞似完全没有听见楚留香的呼声。

  楚留香的呼声更响:艾青,等一等。"

  她还是没有听见。但这时楚留香白己飞鸟般掠过了山泉,又像一朵白云,忽然落在她面前。

  艾青停下步,看着他,面上既没有掠奇,也没欢喜。

  她就像是在看着陌生人。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很久不见下,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你"艾青面上还是全无表情,冷冷嘲热讽的看着他,道:"你是谁,为什麽拦住我的路?"她的声音柔媚清脆,还是和以前一样,只不过已变得冷冰冰的,全无表情。

  楚留香道:"你"…你怎麽不认得我了?"艾青冷冷道:"我根本就从未见过你。"楚留香长叹了一声,苦笑道:"我知道我亏负了你,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我也曾千方百计的找过你。"艾青皱眉道:"你在说什麽?我根本听不懂"楚留香不由白主,又摸了摸了鼻子,道:"你难道真忘了我?"艾青道;"我本就不认识你。"

  楚留香道:"但我却认得你,你叫艾育。艾育道:"我也不认识艾青,闪开"她的手忽然向楚留香脸上挥了过去。

  楚留香只有闪开。

  他当然还有别的法子来对付她,但在这种情况下,却只有闪开。

  一个女孩子,若咬紧牙关说不认得你,你除了让她走之外,还能怎麽样呢?

  可是,她为什麽要这样做为什麽忽然会变得如此无情?难道她出有什麽不能告人的苦衷?

  难道她的爱,已变成了恨?

  楚留香想不通。

  艾青已从他身旁走过去,带着种淡淡的香气走了过去。

  就连这香气,都是楚留香所熟悉的。

  他死也不能相信这少女不是艾青。

  白云飘渺u

  艾青的身影,又将渐渐消失在白云中。

  楚留香突然转身,跟了过去。

  艾青走得并不快,腰肢婀娜,仿佛雾中的花,风中的柳。

  少女走路的风姿,本是迷人的

  但楚留香现在却已无心欣赏,他只是跟着她走。

  山路窄面崎岖,也不知是由哪里开来?也不知道行向何处?

  山路的尽头,只有白云,看不见洞天福地,也看不见琼楼玉宇。

  艾青却似已将乘风归去。但归向何处呢?

  楚留香跟得更近,迫得更紧,生怕又失去她。

  艾青突然回头,目光比山顶的风更尖锐,更冷,盯着楚留香,冷冷道:"你跟着我于什麽?"楚留香道:"我……还想问你几句话。"

  艾青道:"好,问吧。"

  楚留香道:"你真的不是艾育?"

  艾育道:"这名字我都未曾听过。"

  楚留香道:"万福万寿园呢?"

  艾育道:"那是什麽地力?"

  楚留香道:"你没有去过?"

  艾育道:"十年来,我根本从未下山一步。楚留香看着她,实在已无话可说。所有的这一切事,全都是为了她在万福万寿园中放了个屁而引起的。现在她却说从未到万福万寿园去过,而且从来未见过楚留香。楚留香长长叹息一声,喃喃道:"也许我认错了人,也许我根本不该再见你。"艾青道,"不错,你根本就不该来的,那天也不该到万福万寿园去的。"楚留香霍然始起头,道:"你既然不认得我,怎知道我去过万福万寿园。"艾青脸色立刻变了,身子突然掠起,掠入了飘渺的白云中。

  楚留香正想追过去,但就在这时,白云间突又出现两个人。

  两个高衣高冠的中年人。

  他们不但装束打扮和楚留香那天见到麻衣老人完全一样,就连神情都仿佛相同。

  他们的脸,惨白而无血色,显得说不出的冷漠,说不出的高傲。

  也许他们是来白天上的,也许是来自地下,无论他们来自何处,都像是不屑与凡人为伍。

  楚留香忽然明白了。

  那麻衣老人夫妇,想必就正是那娃麻的一家人中的长者。

  张洁洁和这一家人,想必有某种神秘而不寻常的关系。

  那天她突然失踪,也说不定就是被那麻农老人夫妇逼走的,否则,她又怎忍心不告而别,而且一别无消息。

  楚留香的心,就像是被火焰燃烧着

  他发誓,无论如何,也得将她从这一家人手里救出,无论要他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在所不惜,甚至连死都决无关系。

  山风映散了白云,白云又聚起

  那两个麻衣高冠的中年人。还是冷冷的站在白云间,冷冷的看着楚留香。

  其中一个人身材较矮,但看来却更威严,突然道:"你从哪里来,最好还是赶快回到娜里去。"他的声音也和他的神情同样冷漠高傲,就像是神在对他的子民发号施令。

  楚留香反而镇定了下来,慢慢道;"为什麽我一定要回去?"麻衣人道:"因为这本不是凡人该来的地方。"楚留香笑了,道:"这不是凡人该来的地方7你难道不是凡人?"麻衣人道:"我不是。"他神情还是那麽冷摸高傲,就好像真的把自已当做神,楚留香笑道;"你若不是人,是什麽?"麻衣人冷冷道:"你既不该来,更不该问。"

  楚留香道:"我也来了,也已问过了。"

  另一个麻衣人突然道:"你既已来了,就不必再回去。"楚留香道:"我本就不想再回去。"

  两个麻衣人对望了一眼,身子突然同时一转。

  每个人都会转身的,但他们的转动的姿势和方法。却跟任何人都绝不相同。

  他们的身子忽而向左转,忽而向右转,不但转动自如,而且转个不停。

  连楚留香都看不出他们这是干什麽?

  "难道他们想将自己转晕?"

  就在这时,两个麻衣人忽然又同时向他转过来,绕着他的身子转,越转越做楚留香当然见过"八卦游身掌"一类的功夫,这种功夫的厉害之处,就是围着你的身子转,转得你头晕脑铣,然後再乘机出手。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出手,更不知道他们将从何处出手,所以想防备都很难。但"八卦游身掌"那一类的功夫也绝不是这样子的。

  那种功夫只不过围着你韩,他们自己的身子并不转。

  这两人却像是两个大陀螺。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们是什麽了,你们果然不是人,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两个麻衣人突然同时出手。

  他们一共四只手,但手的影子却像有二三十个,四面八方的向楚留香拍了过来。

  谁也看不出他们哪双手是实,哪双手是虚。

  楚留香好像也看不出。

  只听"拍拍拍拍!"一连串四响掌声。

  楚留香就已倒下。

  他怎麽会如此容易就被人击倒?

  是不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这种武功?

  这种武功的确太诡异,太奇妙。

  "带他回去""为什麽要带他回去?"

  "这人绝不是无意中闯来的。"

  "所以休要带他回问他的来意?"

  "不错。"

  这当然是麻衣人的对话,声音还是同样的冷漠,虽然他们一出手就将对方击倒,但他们白己并不喜欢得意,也不觉得奇怪。

  因为他们认为这种武功只要一使出来,本就没有人能躲得了。

  就算他们知道自己击倒的是楚留香,他们也不会觉得意外。

  事实上,楚留香究竟是谁?他们根本不知道。

  所以楚留香是不是真的被他们击败而昏迷,他们也不知道。

  楚留香慢慢的将眼睛张开一线。

  直到现在,他才微开跟睛。

  那两个麻衣人一路将他抬到这空,他都一直闭着眼睛,虽然他说不出有多麽想看看他们入山的途径,但他还是勉强忍耐着,勉强控制使自己。

  因为他知道他们与人交手的经验虽不丰富,问题虽不多,但耳目反应,却一定比平常人都灵敏得多。

  他们也许看不出他是否真的晕倒,但你无论有什麽动作,都一定休想瞒过他们。

  无论对人和事。楚留香的判断,一向都很少有错误的。

  几乎从来没有过。

  这是间简陋的石室,简陋而古朴。就像是那些麻衣人本身一样。

  总令人觉得有种不可描叙的高傲高贵之意,令人不敢轻视。

  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会突然觉得生命的短促自身的渺小。

  石壁上点尘不着,亮得就便是镜子。

  屋顶很高,高不可攀,屋子里除了一张很大的石榻外,几乎全无别的陈设。

  现在,楚留香就躺在这石榻上,目光从屋顶移向石壁,又从石壁移向门。

  门是关着的。

  门外是什麽地方?有些什麽东西?是不是还有人在看守着?

  楚留香完全不知道。

  他只能感觉到麻衣人转过很多次弯,上了几次阶锑後,才将他抬到这里。

  然後他们就听不到任何声音。

  麻衣人到那里去了?准备怎麽样处置他?楚留香也完全不知道。

  现在他想知道一件事那圣坛究竟在哪里,要用什麽法子才能进得去?

  在这里等,等到有人单独进来的时候,用较快的手法制使他,换过他的衣服,再用最简单的易容术改变一下容貌,然後就混出去。

  那圣坛外想必总有些特殊标志。

  假如他运气稍微好一点,说不走就能混到那里,只要他能闯进去,以他的轻功,就很少有人能拦住他。

  这就是楚留香想出来的法子,可是连他白己也知道,这法子实在不太高明,非但不高明,而且毛病很多。

  第一,假如没有人单独进来,他这法子根本就行不通。

  第二,易容术也是根本靠不住的——你可以改扮成张三李四,去瞒过不认得的人,但这里的人却是一个大家族,每个人彼此都一定很熟悉,他很容易就会被人认出来。

  第三,那圣坛之外也许连一点标志都没有,就算他能找到那里,也认不出来,也许他根本就找不到。

  这法子不但太冒险,简直可说是有点荒谬。

  但这却是他能想得出来的唯一的法子,何况他运气一向不错。

  所以他只有等。

  石扳冷得要命,硬得要命,睡在上面,骨头都会睡硬,骨髓都像要结冰。

  他真想下来溜溜,活动活动筋骨,接下去说不定有多少场硬战要打,这些日子来,他的精神和体力却差劲得很。

  可是,假如刚好在他活动的时候,有人进来了,那怎麽办呢?

  所以他只有老老实实的,躺在又冷又硬的石板上,白己对白己苦笑。

  楚留香这一生中,几时做过这种缩头缩脑、畏首畏尾的事。

  他胆子真的这麽小了,真的这麽怕死?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怎麽会变成这样子了。

  江湖传说,楚留香根本不是人,是个鬼,是神。以前他若真的是神,现在他已变成了见人。

  天上地下,也只有一种力量,可以使人变成神,使神变成人。

  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两个人的脚步声。

  楚留香的心往下沉,自从交上桃花运後,他就没有以前那样的好运气了。

  两个人走进了石屋,一个人的脚步声较轻-脚步声重些的一个人,走在後面。

  楚留香的心里盘算着,他有把握在一刹那间,制往後面的那个人,同时将出路挡住。

  前面的人短跑也跑不出去。

  这当然也是冒险,但他实在已没法子再等下去,何况,以後的人说不定更多。

  他念头转得很快,动作更快,一想到这里,他的人已飞了起来。

  没有亲眼看到过的人,绝对无法想象楚留香骤然行动时是什麽样子。

  那就像是飞鹰,却比飞鹰发动更快,那又像是兔,却比兔更悍彪迅急。

  他行时如风云,下手时如雷电。他并没张开眼去看走在后面的这个人,但身形一闪,已雷电般往这人击下。

  只可借他算错了一点。

  这人的脚步虽重,反应也快得惊人,身子突然的溜榴一转,人已滑出七尺。

  楚留香凌空翻身,翻身追击,疾然反掌斜削这人的後颈。

  这人身又一转,指尖划向楚留香的脉门,招式灵变连削带打,以攻为守,只作凭这几招,已可算是一流的高手。

  他再也想不到楚留香这一事竟是虚招,再也想不到楚留香身子悬空时,招式还能改变,而且改变得令人无法思议,他只看见楚留香的身子突然在空中游鱼般一翻,足尖已踢向他软肋下气血海穴;他虽然看到,也知道应该如何闪避,但等他要闪避时,已来不及。

  他思想还在准备下一个动作,人却已倒下。

  楚留香一击得手,掌心却已沁出冷汗。

  他虽然将这人击倒,距离门户却已有七尺,并没有挡住前面一个人的出路。

  这人说不定早巳逃脱,只要他走出了这屋子,楚留香就休想走出去了。

  他又算错了-着。

  他也永远想不到,这人居然还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直到现在,才看见这个人。

  艾虹

  楚留香又惊又喜,几乎忍不住要失声大叫了出来。

  艾虹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身上穿的也不短而诱人的红衫。

  她也穿着件宽大的麻袍,完全掩没了她苗条动人的身材。

  她脸上也似乎戴了个面具,她的情感也全都被在这面具里。

  可是她刚才为什麽不乘机逃出去报警呢?

  楚留香心里充满了感激,忍不住走过去,想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在衣袖里,胸部後退了两步。

  她也变了,已不是以前那娇俏柔媚,如小鸟依人的女孩子。

  她看若楚留香的时候,就像是看着个陌生入。

  楚留香也只有停下脚步,勉强笑道:谢谢你。"没有回应。

  楚留香还是要问:"你怎麽会在这里的?难道你也是这一家的人?你认不认得张洁洁?她是不是也在这里?"他问的话,就像是石头沉入水中,完全得不到一点反应。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不能说,我只求你,告诉我,这里的圣坛究竟在什麽地方"。

  艾虹冷冷的看着他,突然抬起手,反手点住了自己的穴道,她也倒下。楚留香突然很吃惊,但惊讶得并不太久。

  他已明白她的意思。

  她不忍伤害楚留香,但也不能为楚留香做任何事。

  这已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

  楚留香只有感激,她已尽了她的心意,他对她还能要求什麽呢?

  外面是条很长的石廊,两边当然有别的门,每道门看来都是完全一样的。

  谁也不知道推开门後,会发现什麽?会遇到什麽事?

  任何一道门的後面,都可能是楚留香所要寻找的圣坛。

  任何一道门後面,也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危机。

  幸好外面并没有防守的人。

  这里已是虎穴,无论谁走进来,都休想活着出去,又何必再要防守的人?

  "既然是圣坛,总该有些特别的地方。"

  楚留香为自己下了个决定,低着头,垂着手,尽力使白己的脚步安详稳定。

  他还记得那麻冠老人走路的姿态,也许这里的人走路都是那样子的。

  灯光是从石壁间嵌着的铜灯中发出来的,光线柔和,并不太亮,楚留香觉得很幸运,他虽已换上麻冠麻衣,但脑上一定弄得很糟。

  既没有镜子,又缺乏工具,更没有充裕的时间,在这种情况下要易容改扮,简直就好像六十岁的老太婆,想把自己扮成十六岁的小姑娘一样。

  走过这条长廊,他身上的衣服,就几乎已经快湿透了。

  转过弯後是什麽地方?

  他悄悄探出头,悄悄的张望,还是没有人。"连人声都没有。

  他刚松了口气,呼吸突然停顿。

  前面的确看不见人,也听不见人声。

  但後面呢?

  楚留香不敢回头,又不能不回头——他已发觉後面仿佛有人的呼吸声。

  後面不只一个人——有七八个人。

  七八个人幽灵般一连串跟在他身後,就像是突然自地下出现的鬼魂。

  楚留香回过头,脖子就像是忽然变成了石头,完全僵硬。

  一张全无表情的脸,正对着他,一双冰冷冷的跟睛,正看着他。

  楚留香忽然觉得这里的灯光实在太亮了。

  这人还在冷冷的看着他,没有动作,没有说话。

  楚留香向他点了点头。

  这人居然也向楚留香点了点头。

  楚留香道:"你好?"

  这人道:"你好"楚留香道:"吃过饭没有?"

  这人道:"刚吃过。"

  楚留香道:"吃的是什麽。这人道:"肉。"

  楚留香道:"什麽肉?猪肉还是牛肉?"

  这人道"都不是,是人肉,想混进这里来的人肉。"楚留香笑了,道:"那一定难得很。"

  他的话还未说完,身予始着石壁一滑,人已转过弯,滑出去三四文。

  然後他身子就像箭一般的向前穿了过去。

  他不敢回头,一回头身法就慢了,他也用有着回头去看,後面的人反正一定会追来的。

  长廊的尽头又是长廊。同样的石壁,同样的门。

  这见鬼的地方也不知有多少条石廊,多少道门。

  楚留香心里突然又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他左转右转,转来转去,说不定还是在同样的地方兜圈子。

  别人根本不必追,在那里等着他就行了,等着他自己倒下去。

  但明知如此,要跑到什麽时候为止呢?——倒下去为止?

  这地方看来很简单,很平常,并没有什麽特别可怕的危机和埋伏。

  楚留香直到现在,才知道这地方只有一个弯可以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顽皮孩子们常常会将一空盒子隔成许多路,再捉老鼠放进去,看着老鼠在格子里东奔西突。

  楚留香忽然间发觉白己现在的情况,和格子里的老鼠也差不了多少,说不定上面也有人正在看着他,一想到这里。他立刻停下来。

  无论为了谁,无论为了什麽原因,他都不愿将白己当做老鼠。

  就算别人并没有这麽想,至少他自己已经有了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可真不好受。

  後面的人居然还没有追到这里来,-是因为楚留香的轻功太高,还是因为他们明知楚留香已经无路可定?

  无沦为了什麽,他们迟早还是要追来的。

  楚留香长长叹了一口气,决定接开最近的一道再说。但就在这时,最近的一道门忽然开了,里有个人正在向他招手。

  他看不见这个人,只看见只手-只柔若的纤纤玉手,也许就正是那只催魂夺命的手。

  楚留香却已穿了过去。

  在这种情况下,他已无法顾忌得太多,他决心要赌一赌。

  冒险,岂非本就是楚留香生命中一部份,正是最重要的一部份,他进入那道门。门立即关了起来,关得很紧。

  屋子里竞没有灯,楚留香连这只手都看不见了。

  这究竟是谁的手?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什麽也听不见,什麽也看不见,只能嗅到一阵阵淡谈的香气。

  这香气仿佛很熟悉。

  楚留香刚想说话,这只手已掩住了他的嘴。

  一只光滑柔软的手,却冷得像冰。

  没有人能掩住楚留香的嘴。有灯光的时候不能,黑暗也不能。

  除非他认得这个人,信任这个人,知道这个人绝不会伤害他。

  这个人是谁呢?

  楚留香耳畔响起了温柔、却带着埋怨的低语声:"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到这里来你还想不想活着回去?"这声音更熟悉,是艾青的声音:"我刚假装不认得你,你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就应该定,我真没有想到有时你也笨得像只驴子。"楚留香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拉开,轻轻叹息,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非来不可。"艾青道:"为什麽?难道……难道你是来找我的?"楚留香无语。

  艾青也轻轻四息了一声,幽幽道:"我也知道不是,你绝不会为了我冒这种险,我……我只不过是你许许多多女人当中一个而已,你可以忘记别人,当然一样可以忘记我。"她的声音幽怨凄楚,她对楚留香已动情。

  楚留香心里充满了内疚和怜惜,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很对不起这女孩子,忍不住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柔声道:"我并没有忘记你,也曾千方百计找到你,可是……可是…。"艾青道:"可是这次你并不是来找我的,你根本不知道我会在这里。"楚留香只有承认。

  艾青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淡,道:"其实你也用不着觉得对不起我,我去找你,的的确确本是为了要杀你的。"楚留香道:"可是後来你……,艾青道:"後来我还是在骗你,那次我突然失踪,并没有人逼我,是我白己溜走的。"楚留香放开了握住她的手,又开始摸鼻子了,仿佛连鼻子里都有了酸水,又酸又苦。

  艾青道:"难道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要缠着你,难道你以为白己真的很了不起?"楚留香苦笑道:"无论如何,你今天总算冒险救了我。"艾青谈淡的说道:"我救你,只不过是因为我觉得你很傻,傻得很可怜,上了别人的当,还在自作聪明。"楚留香道:"我究竟上了谁的当?究竟是谁在暗中主使你杀我?"艾青道:"我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何况你根本就不舍勿道。楚留香道:"我一定要知道。"艾青冷笑道:"你以为谁会告诉你,你以为你白己能查得出来。楚留香道:"要你告诉我,圣坛在哪里,我就能查出来。"艾青道:"圣坛?你想到圣坛去?"

  她声音忽然变得嘶哑,似乎充满了恐惧。

  楚留香道:"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到那圣坛里去找一个人。"艾育道:"找谁?"

  楚留香道:"找你们的圣女。"

  艾青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什麽样的人才能见到圣女。"楚留香道:"不知道。"

  艾青一字字道:快死的人,现在你也许还有希望逃出去,但你若想见她,就非死不可。"楚留香道:"我也非去见她不可。"

  艾青道:"你想死?"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用叹气来答复别人的话,通常就等於承认。

  艾青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好吧!我这就带你去。"楚留香大喜道;"谢谢你。他这句话还没有说,突然觉得有根针刺人他的腰上的软麻穴。这次他真的倒下去。艾青的声音更冷,笑道:"我本来还想设法救你一条命,可是你居然想死,我不如期成全了你"楚留香只有听着,现在他就算还能开口说话,也无话可说了。

  他永远也没有想到,连她也会这样子对付他。

  他忽然发觉白己对女人的了解,并不比一头驴子多多少。

第十二章 奇 迹

  门已开了。

  灯光从门外照进来,艾青却已跨过楚留香,走了出去。

  她连头都没有回,连看都不再看楚留香一眼。

  谁说男人薄幸?谁说男人的心肠硬?

  女人的心若是硬起来时,简直连钉子都敲不进去。

  楚留香索性闭上了眼睛,什麽都不去看,什麽都不去想。

  出真正能什麽都不想的,只有一种人。死人楚留香从未觉得自已是个死人,也从未觉得自已是个快死的人。

  无论在多艰难、多危险的情况下,他心里却还是充满了希望。

  一个人只要有希望,就有奋斗的勇气,只要还有奋斗的勇气,就能活下去。

  有人甚至说:你就算已将刀架在楚留香的脖子上,他也有法子从刀下逃走。

  但现在,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死人。

  这一切事,都是由艾青开始的,这一切计划,显然也都是艾青获暗中主持。

  若没有艾青,根本什麽事都不可能发生。

  只要是个活人,只要还有一点点脑筋,就必定能想到艾青就是那个真正想杀楚留香的人。

  楚留香自己却偏偏没有想到,甚至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她。

  这就好像一个到处找钥匙开门的人,钥匙明明就摆在他面前,他却偏偏看不到,偏偏要去钻阴沟,挖地缝,找得一身是泥。

  到後来连眼睛都已被泥蒙住,当然就更看不到钥匙在哪里了。

  你说这种人不是死人是什麽。

  楚留香叹了口气,嘴里苦得就好像刚吞下七十斤黄连。

  那天晚上,在那溪水中出现的黑衣老姬,显然也是跟艾青串通好的,说不定就是艾青自己。

  她故意告诉楚留香那些话,只不过是想要楚留香自己投罗网而已。

  阿鹃岂非也曾有过同样的企图。

  那次的事实在是楚留香得意之笔,那麽多设计精巧的诡计,全都被他一件件看破了。

  但这一次,无论换了谁,也许都不会上当,楚留香却偏偏掉了进去。

  只要你方法用得对,天下根本就没有永不上当的人,连楚留香都不例外。

  任何人都不例外,就算最聪明的入,在某个人面前,也会变成呆子。

  这地方也许根本就没有那见鬼的圣坛,见鬼的圣坛。这种事本就荒诞不经,就算真是个呆子,也许都不会相信。

  但楚留香这个聪明人却相信了。

  现在他总算已想通,却已来不及了。

  门外却又有脚步声响起,是几个人的脚步声。

  楚留香闭起了眼睛。

  他实在不愿再看到艾青那种得意的样子,那种充满了讥嘲讽刺的笑容。

  他受不了——不是受不了别人,是受不了自己。

  艾青既没有露出得意的样子,也没有笑。

  事实上,她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灯光已亮起。

  她就站在那里,冷冰冰的看着楚留香。

  还有五个人是跟着她一起进来的,最後一个人是艾虹。

  她也站得离楚留香最近,似也不愿看到楚留香——她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他,他却笨得像条泥嫩一样,居然又自投罗网。

  另外的四个人,其中有个身材最矮的,正是将楚留香"捉"回来的那麻衣人。

  他看着楚留香,显得愤怒而吃惊,沉声道:"我明明已点住他的灾道,将他关在千秋屋里,他怎麽会逃到这里来的。"艾青冷冷道:"这句话你不该问我。"

  这人道;"不问你问谁?"

  艾青没有回答,眼睛却瞪在艾虹身上。

  这矮子立刻也回过头,瞪着她,厉声道:"刚是不是你跟十三朗一起到千秋屋里去的。"艾虹垂首望着自己的脚尖,一句话也不说。

  艾青却已替她回答,道:为错,十三朗现在还没有醒过来。"矮子道:"以这人的武功,根本不可能击倒十三朗,何况他早巳被我点住了穴道。"艾青道:"也许他的穴道已先被人解开了,然後两个人再一起对付十三郎。"矮子道,"你的意思是说谁?"

  艾青冷冷道,"武谁都没有说,只不过说,这件事有一种可能而已。矮子道:难道你认为小虹会帮着这人走?"艾青道:"这句话你也不该问我,你自己应该能想到的。"矮子道:"小虹为什麽会做这种事?"

  艾青道:"谁知道——我只知道,小虹最近曾经去采购过粮食,我也看得出这个人是个很英俊的少年。而且很不老实。"矮子道:"你是说,他们两人早已有了私情,他到这里来,本就是为了要找小虹,所以小虹才会冒险去救他。"艾青淡谈道:"我什麽都没有说。"

  艾虹突然冷笑道:"就算你说了,也根本没法子证明。矮子厉声道:"你还不承认?"艾虹道:"你要我承认什麽?"

  矮子突然出手,五指如鹰爪,向艾虹抓了过去。

  艾虹仍然声色不动,冷冷道:"你难道忘了我是什麽地方的人,你敢动我。"矮子虽然满脸怒容,但终于还是慢慢的将手垂了下去。

  艾虹道:"就算真的确有此事,你们也不能治我的罪,尤其是你。"她也已抬起头瞪着艾青,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在嫉妒我,恨我,在外面你可以借故砍断我一只手,但现在我已是里面的人,你还敢对我怎麽样"艾青沉着脸,也冷笑着道:"我虽然不能对付你,总有人可以对付你的。"艾虹道:"你难道敢跟我到里面去对证?"艾青大声道:"去就去,反正事实俱在,你就算狡赖也不行。"楚留香虽然没法子并口,眼睛也是闭着的,但耳朵还能听得见。

  他所听见的话更证实了他的想法不错。

  艾青果然就是那在暗中切谋主使,要杀楚留香的人,连艾虹的手,都是被她砍的。

  那天晚上,若不是张洁洁暗示,她那双耳环也许早已要了楚留香的命。

  这一计不成,所以她才利用了艾虹的手,来放布疑阵,要楚留香认为她也是被害的人。

  等她发现艾虹去找楚留香,就立刻令人将艾虹架回来,因为她生伯艾虹会泄露她的秘密。

  现在她这麽样,正是一石二鸟之计,不但除去楚留香,也乘机除去了艾虹。

  那时她没有杀艾虹,也许只因为艾虹是里面的人。所以才不敢妄动。

  楚留香虽然又明白了许多事,但还有些事却令他更想不通。

  "里面"究竟是什麽地方?他们本来是一个家族的人,为什麽还要分里面外面?

  张洁洁呢,难道也是他们这家族的人?或只不过是被她利用的?

  她是不是也已发现张洁洁对楚留香动了真情?

  张洁洁是不是也己遭了她的毒手?

  无论如何,楚留香都已知道,今生再和张洁洁见面的希望已不多了。

  他还能逃出去的机会当然更少。

  "每个人都难免要被人愚弄,每个人都难免要死亡的。"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很疲倦…。"

  死,岂非正是最好的休息?

  一个人若已觉得活着很无趣时,就该不会再有奋斗求生的勇气。

  这时他就会觉得很疲倦,疲倦得情愿放弃一切,来换取片刻的休息。

  楚留香忽然也有了这种感觉。

  无论谁这一生中,都难免偶而会有这种感觉的。

  也不知道是谁用黑巾蒙起了楚留香的眼睛,再将他拍起来。楚留香知道他们是要将他拾到"里面"去。那究竟是什麽地方?为什麽如此神秘?又转了几个转,上下了几十级石阶,他们才停了下来。忽然间,一阵清脆的钟声响起,余音统绕不绝。钟声消失後,楚留香就听到了一阵石门滑动的声音,然後他们才走了进去。他们的脚步更轻,更缓,连呼吸仿佛都显得特别谨慎。

  楚留香虽然什麽都看不见,但却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就仿佛一个人在四望无涯的旷野中迷失了路途,又仿佛忽然闯入了一种神秘、庄严、宏大的神殿里。

  那种感觉有几分像是敬畏,又有几分像是恐惧,但却又什麽都不是,只是种无法描叙的迷恫。

  所以等到有人替他解开了这条黑巾时,他还是忍不住张开了眼睛。

  这里果然是个神殿,比世上所有的庙宇殿堂都庄严伟大的多。

  一层又一层的石阶。从他们跪着的地方,向前面伸展出去。伸展到数十丈外。

  四下香烟统绕就像是原野中的雾一样。

  从烟雾中看过去,可以看到最前面有张很宽大的椅子。

  椅子是空的,四壁却划满了奇异的符咒。

  突然间,又是一阵钟声响起。

  所有的人立刻全都五体投她,匍匐拜倒。连楚留香的身子都被人按了下去。

  一个谁也说不出有多麽神奇诡秘的人。

  他身上穿着件宽大的七色长袍,金光灿烂,亮得就仿佛是无上阳光。

  他脸上戴着个狰狞奇异曲面具,也仿佛是用黄金铸成的。

  远远看去,这人全身都仿佛被一种奇异的七色金光所笼罩。

  所以他根本看来就像是火焰,是烈日,别人根本就无法向他逼祝。

  他身後仿佛还站着一人影。

  但在他的光芒照耀下,这人影已变得虞幻飘渺,若有若无。

  楚留香只抬头看了一眼,全身的肌肉就已兴奋而僵硬。

  他立刻又想起了那神秘的月夜,雾中的魔姬。

  那魔咒般的话声,似又在他耳边陶起。

  "他们信奉的,是种很神秘的宗教,他们的神,就在他们的圣坛里。""他们的神既不是偶像,也不是仙巫,他们的神是生神,你不但可能看得见他的形像,甚至可以听得到他的声音。""你只要能到了他们的圣坛,看到他们的神,就没有人再能伤害你。""所有的一切秘密,他全都会为你解答的。"

  那魔姬说的话,竟没有骗他。

  这地方竞真的有个圣坛,圣坛中竞真的有个活生生的神。

  可是他真能为楚留香解答一切秘密麽?

  现在楚留香连开口的机会都汲有,但他心里却又有了希望。

  然後,他果然所到了这神的声音。一种虚无飘渺的声音,却带着种不可描述的魔力。

  "是谁将这陌生人带进来的?"那矮子和艾青同时以首顿地。

  "为什麽?"

  於是这矮子就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他的声音本来充满了威严和权力,但现在却已全变了,甚至已变得有些口齿不清。

  神倾听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神前的司花女,怎能与见人有私情?"这句话是对艾虹说的。

  艾级立刻匍匐在地,既没有抗辨,也没有申诉。

  她竞似已真的认罪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根本解释不清。

  这显然是不可原谅的大罪,"罪犯天条,应该受什麽刑?"神在沉默着,似乎也在考虑,到最後才终于说出了两个字血刑,什麽叫血刑?

  看到艾虹面上的恐惧之色,已可想见那必定是种极可怕的刑罚。

  楚留香的心也沉了下去。

  现在他总算已到了他们的圣坛,总算已见到他们的神。

  但那些神秘,还是没有人为他解答。

  他还是听不到张洁洁的消息。

  只不过他现在总算又想通了一件事。

  艾青这麽做,原来竟是为了想借他们的神的手,来除去楚留香,将楚留香这个人从此消灭,而且根本就不容人有任何复仇的机会。

  可是,她和楚留香究竟有什麽仇恨?为什麽一定要杀他"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楚留香竟至死也不明白刑具已搬来。

  这神殿就是刑场。

  艾虹已恐惧得整个人都瘫软。

  血刑的意思,原来就是你流血而死,要你用自己的血,洗清自己的罪。

  现在钢刀无异已架上了楚留香的脖子,他还有法子能从刀下逃得走麽?

  艾青冷冷的看着他,还是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像是在看着个陌生人一样。

  又有谁能想得到,她的心机竟是如此深沉,手段竟是如此毒辣。

  怕连他们都想不到。

  血刑

  这又是多麽残酷,多麽可怕的刑罚。

  他们的神似不忍再看下去了,突然站了起来。

  钟声一响

  楚留香面上忽然露出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神似乎已想退下去。

  楚留香突然大喝道:"等一等。"

  这喝声就像是晴天中的霹震,震惊了所有的人。

  喝声中,楚留香的人已横空掠起。

  他岂非明明已被点住穴道?

  没有人知道,是什麽原因使他恢复了这样超人的能力没有人能形容他这种能力,也没有人能形容他这种身法在这一瞬间他已不再是人,竞已变成了大漠中展翅千里的苍鹰,似已变成了神话中矢矫九天的飞龙。

  在这一瞬间,他的能力似已超出天地下的诸神之上,他赫然竟向这神秘的生神扑了过去,这生神似也被他这种力量所震掠,竞似已征住在那里。

  神殿下约麻衣人们,低喝着,跃起追捕。

  只有艾青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眼睛里也出现了种奇异的表情。

  那既不是谅骇,也不是仇恨,反而像是带着淡谈的惆怅和忧郁,就仿佛一个人眼看着心爱的燕子,从他身旁飞走似的。

  又有谁真正能了解她的心?

  这的确是个可怕的家族,每个人的武功都是一流的身手,每个人的行动都是迅速而准确的。

  但就在他们身子扑起的时候。楚留香已飞跃般横掠过数十丈石级。

  神仍然在金光笼罩下。但那种神秘的魔力却似己消失。

  楚留香扑过去,突然闪电般出手。

  神没有闪避。楚留香的出手,连神都无法闪避楚留香己揭下了神脸上的黄金面具这才是真正惊心动魄的一刹那,这才是真正最重要的一刹那在这一刹那间,神巳突然变成了凡人!

  在这一刹那间,所有已跃起的麻衣人,忽然重又五体投地,匍匐拜倒,但最吃惊的,并不是他们,也不是他们的神,而是楚留香。

  没有人能形容楚留香此刻面上的表情。

  同样没有入能形容这"神"面上表情。

  楚留香看着他,甚至边心跳都已停止,连呼吸都已停顿。

  神也同样征看着楚留香。

  眼睛竞也热泪满盈。

  一双新月般迷人的眼睛。

第十三章 有情人终成眷属

  神是不是也会流泪的?

  是的。

  你可以说,世上根本没有神,但却不能说,神是绝不流泪的。因为神也有感情。没有感情的,非因不能成神,也不能算是人。

  现在流因的当然并不是神,是人。

  神的面具已揭了下来,露出一张苍白美丽的脸,一双新月般的眼睛。

  这张脸本来永远都是明朗而愉快的,这双眼睛里,本来水远都带着醉人的笑意。

  但现在,脸已憔悴,眼睛也充满了矛盾和痛苦。

  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愿意见到楚留香,这矛盾和痛苦,是因为他本身而来的。

  但楚留香却未想到此时此刻看见她。

  张洁洁。

  楚留香做梦也没想到过,他们的神竟是张洁洁。楚留香将面具提在手里,仿佛有千斤般重。

  楚留香手里已满是冷汗。

  忽然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接过面具。这是只枯建而苍老的手。

  楚留香回过头,看到了一个满身黑衣,黑纱蒙面的老妇人。难道她就是那在月夜烟水中出现的魔妪?

  现在楚留香还是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一双眼睛在黑纱里闪闪发着光。

  她凝视着楚留香,缓缓道:"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只要你能到得了这里,非但所有的秘密都能得到解答,而且一定能找得到她。她的声音柔和而慈祥。已和那天晚上完全不同,慢慢的接着又道:"我是不是没有骗你?"楚留香茫然点了点头。其实他还是不懂,比刚才更不懂。

  刚才他们得到那些答案,现在已完全推翻了。

  艾青非但不是主谋害他的人,而且一直都在暗中助着他。

  她刚才故意点住他的穴道,想必只不过是为了帮助他进入这圣坛而已。

  也许这正是他能到这里来的唯一的一条路。

  她不但下手极有分寸,而且时间算得极准,那般将楚留香封闭住的力量,恰巧就正在最重要的一刹那间自动消失了,否则,楚留香又怎能一跳而起?

  艾虹显然也早已跟她串通好了,一起演出这戏的。

  所以她无论对什麽罪名都不否认。

  主谋要杀楚留香的人,既不是她们,却又是谁呢?

  难道是张洁洁?

  那也绝不可能——她若要杀楚留香,机会实在太多了。

  所有的秘密依然还是秘密,还是没有解决。

  可是无论如何,他总算已见到张洁洁了,对他来说,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无论这里是圣坛也好,是虎窟也好。

  无论张洁洁是神?还是人?

  这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是在热爱着她。而且终于又相聚在-起。

  他张开了双臂,凝视着她。

  她投入了他的怀里。

  在这一瞬间,他们己完全忘记了一切。不但忘记了他们置身何地,也忘了这地方所有的人。

  眼泪是咸的,却又带着一丝谈淡的甜香。

  楚留香轻吻着她脸上的泪痕,购购道:"你这小鬼,小妖怪,这次你还想往哪里跑。"张洁洁轻咬着他的脖子,喃喃通:"你这老鬼,老臭虫,你怎麽会找到这里来的。"楚留香道:"你明知我会找来的,是不是?你就算飞上天钻人地,我还是一样能找到你。"张洁洁瞪着眼,道:"你找我干什麽?是要我咬死你?"她咬得很重,咬他的脖子,咬他的嘴,她的热情已足以让他们两个人全都燃烧。

  可是她刚为什麽那麽冷。

  楚留香想起刚的事,想起了刚才的人——这地方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忍不佳往下面偷偷瞟了一眼,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已五体伏地,匍匐拜倒,没有任何人敢抬头看他们一眼的。

  她难道真是神?

  否则这些人为什麽对她如此祟敬?

  张洁洁忽然抬起头,道:"你几时变成了个木头人的?"楚留香笑了笑,道:"刚才。"

  张洁洁道:"刚才"楚留香道:"刚才你看见我,却故意装不认得我的时候,那时你岂非也是个木头人。"张洁洁道:"不是木头人是神"楚留香道:"神?"张洁洁道:"你不相信?"

  楚留香叹口气,道:"我实在看不出你有哪点像神的样子。"张洁洁的脸又红了,咬着嘴唇,道;"那只因现在我已不是神了。楚留香道:"从什麽时候你又变成人的。"张洁洁也笑了笑,道;"刚才。"

  楚留香通;"刚才?"

  张洁洁道:"刚才你将我面具掀起来的时候,我就又变成人了。"她又开始咬楚留香的脖子,呢喃着道:"不但又变成了人,而且是个又会咬人,又会撤娇的女人,活生生的女人。"没有人能否认她这句话,在咬人和撤娇这两方面,她简直是专家。

  楚留香又叹了中气,苦笑道:"我还是不懂,非但不懂,而且越来越糊涂了。"只听一个人道:"你慢慢就会慢的。"

  那黑衣老姬出现了,正站在他们身旁,看着他们微笑。

  楚留香脸上不禁有些发烧,想推开张洁洁,又有点舍不得,他能再将她抱在怀里,实在太不容易,何况她又实在抱得太紧。

  黑衣老姬笑着道;"你用不着怕难为情,她已是你的,你随便在什麽时候,什麽地方抱住她,都绝没有人敢干涉你。她忽然高举双手,大声说了几句话,语音怪异而复杂,楚留香连一个字都听不懂。圣坛下立刻响起一阵欢呼声,楚留香正不知道这是怎麽回事,圣坛已忽然开始往下沉。沉得快,沉得很快。忽然间,他们已到了地下一间六角形的屋子里,一张六角形的桌子上,居然摆满了酒菜。黑衣老姬笑道:"酒是波斯来的葡萄酒,菜也是你喜欢吃的。"张洁洁抢着拍手笑道:"好像还有我喜欢吃的鱼翅。"她笑得就像是个孩子。

  楚留香却有点笑不出,忍不住道:"你们早已算准我会到这里来了?"黑衣老姬居然也眨了眨眼,笑道:"我只知道楚香帅要去的地方,从没有人能阴拦他的。"无论什麽样的秘密,却总有个解答的。

  黑衣着姬终于将这答案说了出来。

  这其间最令楚留香吃惊的,是两件事。

  第一,张洁洁就是这黑衣老妪的女儿。

  第二,要杀楚留香的人,竟也是这黑衣老妪。

  她既然要杀楚留香,为什麽又指点了楚留香这条明路呢?

  这其中的原因,的确诡秘面复杂,楚留香若非亲身经历,怕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我们的确是个很神秘的家族,从没有人知道我们来自什麽地方,甚至选我们自己也无法找得到昔日的家乡了。

  我们信奉的,也是种神秘而奇异的宗教,源流来自天边,和波斯的拜火教,也就是外来传人中土的佛教有些相似。

  我们崇敬的神,就是教中的圣女。

  圣女是从我们家族里的处女中选出来的,我们上一代的圣女,选中的继承人就是她——也就是我的女儿。

  无论谁只要一旦被选中为圣女,她终生就得为我们的宗教和家庭牺牲,既不能再有凡人的生活,更不能再有凡人的感情。

  无论谁只要一旦被选中为圣女,就没有人再能改变这事实,更没有人敢反对,除非有个从外面来的陌生人,能擅入这圣坛。揭下她脑上那象征着圣灵和神力的面具。

  但这地方非但秘密,而且从不容外人闯入,无论谁到这里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所以这种法令也等於虚设,十余代以来,从没有一个圣女能逃脱她终生寂寞孤独的厄运。

  在别人看来,这也许是光荣,但我知道一个少女做了圣女後,她过的日子是多麽痛苦。

  因为我自从生出她之後,就做了这教中的护法,没有人比我跟上一代的圣女更接近,也只有我曾经看到过的,夜半醒来时,因寂寞的孤独而痛苦得发疯的样子。最痛苦的时候,她甚至要我用尖针刺在她身上,刺得流血不止。

  我当然不忍看见我的女儿再忍受这种痛苦,我一定要想法子为她解脱。

  但我虽然是教中的护法,却也无法改变她的命运,除非上天的真神能赐给我一个陌生人,让他来为我女儿拉下那可怕的面具。

  所以我就想到你。

  妒中香烟飘渺,黑衣老姬盘膝坐在雾中,据据的说出了这故事。

  楚留香就仿佛在听神话一样,已不觉听得痴了。

  听到这里,他才忍不住插口道:"所以你就叫她去找我。"黑衣老妪道:"是我要她去的。"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但你又何必叫她去杀我呢?"黑衣老姬道:"有两种原因"。"

  楚留香道:"我在听。"

  黑衣老汉道:"我知道你是个很好奇、很喜欢冒险的人,但若这样叫你来,你一定还是不肯的,因为你和她本无感情。"楚留香承认。

  黑衣老妪道:"所以我只有先用种方法,来引起你的好奇好胜心,再让你们有接触的机会,让你们自然发生感情。"楚留香忍不住问道:"你怎知道我们一定会发生感情?"黑衣老妪睁起了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的女儿,微笑道:"像我女儿这样的女孩子,有没有男人会不喜欢她?"楚留香叹道:"那倒的确难找得到。"

  张洁洁笑了,鄢然道:"像你这样的男人,不喜欢你的女人也一样难找得很。"楚留香挟起一块鱼翅,塞到她嘴里,道;"马屁拍得好,赏你块鱼翅。"黑衣老妪笑道:"她说得不错,我若年轻三十岁,怕也会喜欢你的。"张洁洁吃吃笑道:"你现在岂非还是很喜欢他?这就叫,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她们母女间,的确有种和别人不同的感情,这也许是因为她本就是-个很特别的环境中生存的。

  楚留香却听得脸又发烧了。

  黑衣老姬看着他们,微笑道:"有的人与人之间,就好源磁石积锈一般,一遇上就很难分开,这大概也就是别人所说的缘份。"楚留香遁:"你刚说的两种原因。"

  黑衣老妪点点头,道。"我刚也说过,无论谁想到这里来,却难如登天,我虽然听说过你的名声,但却并没有见过你。"楚留香道:"所以你要考考我。"

  黑衣老姬笑了笑,道:"我是要考考你,看看你的武功和机智,是不是像传说中那麽高,看看你是不是有资格做我的女婿。"楚留香苦笑道:"我若被你考死了呢?"

  黑衣老妪淡淡道:"每个人这一生中,都难免一死的,是不是。"她说得轻描谈写,别人的生命在她脸中看来,好像连一文都不值。

  这也许因为她生长在一个冷酷的环境里,信奉的也是个奇怪的宗教,大家彼此都漠不关心,她根本没有真的接触过有血有肉的人,所以除了母女间的天性外,对别人她既不关心,也不重视。

  楚留香却听得背脊上直冒冷汗,他本来还想问问她,为什麽要砍断艾虹的手。

  但现在他已发觉这一问是多余的了。

  一个人若连别人的性命都不重视,又怎麽会在乎别人的一只手?

  黑衣老妪道:"你们经历过的每件事,都是我亲手安排的,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所以我那天晚上才会去见你,然後再叫艾育和艾虹在外面接你,所以就算准你一定能到这里来的。"楚留香忍不住吁叹了口气,道:"现在我还有件不明白的事。"黑衣老妪道:"你可以问。"

  楚留香者笑道:"你为什麽不找别人,单单挑中我呢?"黑衣老妪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很容易得到女人的欢心,也知道你的武功和机智在江湖中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何况你至今还是个单身汉,我相信有很多老太太若要挑女婿时,都一定会选中你。"楚留香只好摸鼻子了。

  黑衣老妪道:"但这些原因还都不是最重要的。"楚留香道:"哦?"黑衣老妪道;"我挑中你,最重要的原因是你做了件让我最高兴的事,所以我一直都在想法子报答你。"楚留香愕然道:"我做了什麽事?"

  黑衣老姬道:"你替我杀了石观音。"

  楚留香道:"你跟她有仇?"

  黑衣老妪目中已露出怨毒之色,恨恨道:"她简直不是个人,是个吃人的妖怪,而且专吃男人。"楚留香用不着再问了,他已可想象到。

  石观音最大的乐趣,本就是抢别人的丈夫和情人,他杀了石观音之後,世界上必定有很多女人要报答他,对他表示感激。但楚留香却希望这是最後一次了,这样的报答法子,他实在受不了。

  丈母娘看女婿,虽然越看越有趣,但女婿看丈母娘,却一定是越看越生气。

  幸好这丈母娘还算知趣,居然走了。

  "你们很多天没见,一定有很多事要聊聊,我还是识相点的好。"楚留香送她出去财,第一次觉得她多少有点人性。

  张洁洁已从背後抱住了他的腰,又在轻轻咬他的脖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知不知道嘴除了咬人和吃鱼翅外,还有别的用处?张洁洁眨着眼,道:"哦,还有什麽用?"楚留香道:"说话,你母亲刚不是要我们好好的聊聊吗?"张洁洁道:"我不要说话,我要……"她又一口咬在楚留香脖子上,然後才吃吃笑道:"我要什麽,你难道不知道?"楚留香的表情像很吃惊,失声道:"就在这里?"张洁洁道:"不在这里在哪里?"楚留香道:这里不行。"张洁洁道:"为什麽不行"楚留香道:"我要带你回到我们自已的家去,而且越快越好。"张洁洁道:"不行。"

  楚留香道:"为什麽不行。"

  张洁洁道,"不行就是不行。"

  楚留香笑道:"你是不是不放心,是不是怕我被别的女人勾引?"张洁洁冷笑道:"你以为你真的人见人爱,你以为别人真少不了你。"她忽然瞪起眼,板起了脸,大声道:"你若真的要走,就一个人走吧。看我少不少得了你……你现在走还来得及。"她就像是条忽然被激怒了的猫,随时都准备出爪子来抓人了。

  楚留香看着他,还是在微笑着,柔声道:"你能少得了我,我却已少不了你,要定,我们就一起走,否则我们就一起留在这里。"张洁洁道:"真的,你真的愿意陪我一起留在这里?"楚留香张开双臀,拥抱住她,道:"当然是真的,难道你以为我还能离开你。"张洁洁突又"嘤咛"一声,倒入他怀里。

  楚留香捧住她的脸,轻轻托起。忽然发现她苍白美丽曲面上又已挂满泪珠,忍不住道;你在哭,为什麽要哭?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张洁洁咬着嘴唇,道:"我相信你,但我也知道,嫁鸡随鸡,现在我已是你的妻子,你无论要去哪里,我都应该跟着你才是。"她眼泪流得更多,垂首道:"但也就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所以才连累你,害了你。"楚留香道:"怎会呢?"

  张洁洁道:"你刚有没有听见那些人为你发出欢呼声?"楚留香点头。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缓缓道:"那欢呼的意思就是说,他们巳承认我们是夫妻,已接受你做我们家族中一份子,所以…"楚留香道:"所以怎麽样?"

  张洁洁垂首道:"只要成为这家族的一份子,就永远休想脱离。"楚留香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已永远不能离开这里?"张洁洁道:"永远不能"楚留香的脸也不禁有些变了,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度过一生,在他说来,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张洁洁凝视着他,缓缓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愿意永远留在这里的,你假如真的要走,也并不是绝对没有法子可想。"楚留香立刻问道:"还有什麽法子?"

  张洁洁慢慢的转过身子,一字字的说道:"就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所以才会成为这家族中的人,我看已…。"楚留香忽然扳住她的肩用力扳过来,用力抱住了她道:"你不要再说我,我已明白你的意思。"张洁洁道:"我。"我…"

  楚留香又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你若死了,我就也不再是这家族的人,他们就不会我出去的,是不是?"张洁洁凄然一笑道:要你活着快乐,我宁可死。"楚留香目中似也有了泪光,紧拥着她柔声道:"现在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张洁洁道:"你说。"

  楚留香道:"我唯一觉得快乐的时候,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所以你若真能想叫你活得快乐,就永远莫要离开我。"张洁洁笑了。

  她的笑就像是黑暗中的第一颗飘星,阴霾中的第一线阳光。

  她也紧紧拥抱住他,柔声道:"我怎麽舍得离开你…。.我死也不会再离开你。"世间上本没有绝对的事情,但"时间"是不是例外呢?在有些入的感觉中,一天的时间,仿佛很快就已过去,因为他们快乐,勤奋,他们懂得享受工作的乐趣,也懂得利用闲暇。所以他们永远不会觉得时间难以打发。

  另一些人的感觉中,一天的时间,过得好像永远过不完一样。因为他们悲哀愁苦,因为他们无所事事,所以才会觉得度日如年。但无论人们怎麽样感觉,一天就是一天,一个月就是一个月。

  世上只有时间绝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的,却可以改变很多事,甚至可以改变一切。

  一个月已过去,楚留香是不是改变了呢?

  张洁洁凝视着他,轻抚着他瘦削的脸,柔声道:"你好像瘦了些。"楚留香笑了笑,道:"还是瘦些的好,我本来就一直在担心会发胖。"张洁洁道:"你说的话好像也比从前少了些。"楚留香道:"你难道会喜欢我变成很多嘴的长舌妇。张洁洁道:"你来了已经快一个月。"楚留香道:"嗯?"

  张洁洁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一个月特别长?"楚留香没有回答,却握起了她的手反问道:"你究竟想跟我说什麽?"张洁洁垂下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知道你是过不惯这种日子的,所以才会变了,这样下去你总有无法忍受的一天。"楚留香道:"谁说的。"

  张洁洁笑了笑,道:"这世界上还有谁出我跟你更接近的,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的我怎麽会看不出来呢?"她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我当然看得出你很喜欢我,正如我很喜欢你一样,所以我希望能够留住你,希望你在这里也能和以前同样快乐。"楚留香道:"你并没有错错。"

  张洁洁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本来也以为自己没有想错,现在才知道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楚留香道:"为什麽?"

  张洁洁道:"因为你…。你本就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本就没有人能够占有你。"楚留香道:我不懂。"

  张洁洁道:"你应该懂。"

  她叹息了一声,接着道,"因为除了我之外,世上还有很多人也愿我同样需要你,我虽然不愿离开你,他们也同样不能离开。"楚留香道:"你是说我那些朋友。"

  张洁洁道:"不仅是你的朋友,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人。"楚留香道,"什麽人?"张洁洁道:"需要你帮的的人,需要你去为他们解决他们的困难和痛苦。楚留香道:"你以为我应该为别人活着?"张洁洁道:"我不是这意思。"

  她沉吟着,忽又接道:"无论谁活在这个世界上,都应该活着有乐趣、有意义,是不是?"楚留香道:"是"张洁洁道:"有种人只有要帮的别人的时候,他才会变得有乐趣,有意义,否则他自己的生命也会变得全无价值。"楚留香道:"你以为我是这种人。张洁洁道:"你难道不是?"楚留香说不出话来了。

  张洁洁黯然道:"女人都是自私的,我本来也希望能够完全独占你,可是你这样下去。渐渐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变成不再是楚留香,到了那时,说不定我也不再喜欢你。"她又怅然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一定要等到那一天呢?"楚留香道:"所以…。所以你的意思是…。"张洁洁道:"所以我觉得我应该让你走,因为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不应该太自私,不应该用你的终生痛苦,来换取我的幸福。"她轻抚着楚留香的脸,柔声道:"也许这只不过因为我现在已长大了,已懂得真正的爱是绝不能太自私的。"楚留香凝视着她,也不知是痛苦,是酸楚,还是感激,他忽然发觉她的确又长大了很多,成熟了很多,也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是什麽使得她改变的呢?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张洁洁道:"为什麽不能?有很多女人岂非都是一个人留在家里的?她们若跟我一样自私,这世上又怎麽会有那麽多名将和英雄。"楚留香道:"可是你不同。"

  张洁洁道:"有什麽不同?我为什麽就不能学学那些伟大的女人?我为什麽就不能让我的丈夫到外面去帮的别人?"楚留香道:"因为你太寂寞,太孤独,我若走了……。"张治洁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知道我现在为什麽忽然肯放你走?"楚留香道:"为什麽?"

  张洁洁道:"因为我知道以後绝不会再觉得寂寞。我知道你走了之後,还是会有人陪着我。"她目光忽又变得说不出来的温柔,说不出的明亮。楚留香却忍不住问道:"这个人是谁?"张洁洁垂下头,轻轻道:"你的孩子。"

  楚留香整个人都几乎跳了起来,失声道:"你已有了我的孩子?"张洁洁轻轻的点了点头。

  楚留香用力握住了她,大声道:"你已经有了我的孩子,还要我走。"张洁洁柔声道:"就因为我已有了你的孩子,所以才肯让你走,也正因为我已有了你的孩子,你才能放心走"。这意思你也该明白的。"楚留香道:"我们为什麽不能一起逃出去?"

  张洁洁道:这些天来,你一直都在暗中查看着,想找出条路逃走,是不是?"楚留香只有承认。张洁洁道:"你找出来没有?"楚留香道:"没有。"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你当然找不出的,因为这里本就只有两条出路。"楚留香道:"哪两条?"

  张洁洁道:一条在议事厅里,这条路每个人都知道,但却没有人能随意出入,因为那里不分昼夜都有族中的十太长老在看守着,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从那些老人手下潜走,"楚留香也只有承认,却又忍不住问道:"第二条路呢?"张洁洁道:"第二条路只有一个人知道,楚留香道:"谁。张洁洁道:圣教的护法人。"楚留香眼睛里发出了光,道:"你的母亲?"

  张洁洁点了点头,道:所以我若去求她放你走,她也许会答应的。"楚留香目中充满了希望,道:"她也许会让我们一起走。"张洁洁叹了一声道:"当然我也希望如此,可是……"楚留香道:"无论如何,我们总应该先问问她夫,莫忘记她总是你亲生的母亲,没有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过得幸福的。"母亲当然都希望自己女儿过得幸福,问题是,什麽才算是真正的幸福呢?

  幸福边不是绝对的、你眼令的幸福,在别人眼中也许是不幸。

  这地方每间屋子本都是阴森森的,看不见阳光,看不见风。

  这屋子里仿佛有风,却更阴森,更黑暗,谁也不知道风是从哪里来的。

  黑衣老妪静静的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动也不动,又仿佛直古以来就已坐在这里,仿沸已完全没有感觉。所以张洁洁虽已走进来,虽已在她面前跪下,她还是没有动,没有张开眼隋。张洁洁也就这样静静的跪着,仿佛也忽然被这种亘古不散的沉静所吞没。

  楚留香垂着手,站在她身後。他知道这是决定他们终生幸福的时刻,所以也只有忍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衣老姬才忽然张开服睛,她眼睛里像是有种可怕的力量,是能看透他们的心。

  她盯着他们,又过了很久,才一走走道:"你们是不是想走?"张洁洁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楚留香终于忍不住道:"我们是想走,只求你老人家放我们一条生路。"他从未求过任何人,从未说过如此委屈求全的话。但为了她,为了他们的孩子,他已不借牺牲一切。

  黑衣老妪凝视着他,缓缓道:"这地方你已不能再留下去,楚留香道:我"黑衣老妪冷冷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在我面前说话,用不着吞吞吐吐。"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是,这地方我已不愿再留下去。"黑衣老妪道:"为了她,你也不愿再留下去。"楚留香道:"我要带她-起去?"黑衣老妪道:"你已打定了主意?"楚留香道:"是。"

  黑衣老妪又凝视了他很久,突然道:"好,我可以让你走。黑衣老妪不让他再说出下面的话,立刻又道:"我只有一个条件。"楚留香道;"什麽条件?"

  黑衣老妪道:"先杀了我。"

  楚留香征住了。

  黑衣老妪道:"你若不杀我,我还是一样要杀你,杀了你之後,再让你出去"她慢慢站起来,冷冷接着道:"你妻子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你既已做了本族圣女的丈夫,若是还要走,就得死。"楚留香吃惊的看着张洁洁,道,"这也是你们的规矩?"张洁洁点了点头,神色居然还很平静。

  楚留香道:"你……你为什麽没有告诉我?"

  张洁洁缓缓道:"因为现在已没有人能杀你"黑衣老妪抢着问道:"为什麽?"张洁洁道:"因为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我已决定要这孩子做我们的圣女,所以他也已是圣女的父亲。"她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一字字接着道,"谁也不能杀死圣女的父亲。"黑衣老妪就像是突然被人重重一击,已连站都站不住了。过了很久,才勉强冷笑着道:"你知道你肚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张洁洁道:"我不知道——现在谁也不知道,所以……"黑衣老妪厉声道:所以还是可以杀他,因为你的孩子未必是女的。"张洁洁道:"假如是女的呢。"

第十四章 来过活过爱过

  谁知道天堂在哪里?

  谁知道天堂是个什麽样的地方

  谁知道怎麽样才能走上去天堂的路?

  没有人

  但只要你的心宁静快乐,人间也有天堂,而且就在你眼前,就在你心里。

  这里当然不是天堂。心怀愤恨的人,是永远看不见天堂的。

  黑衣老妪目中充满了愤怒,愤怒得呼吸都已开始急促。

  张洁洁神情却更平静,慢慢的接着道:"我已不再圣洁无垢,也巳不再是圣女,但我仍然有权选择谁来继承我,是不是?"黑衣老妪沉默着,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张洁洁道:本教中的经典规矩,只有你一个人有权解释,是不是?"黑衣老妪道:"是。"张洁洁道:哪麽我的孩子只要-生出来。就已是本教的圣女,是不是。"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道:"所以他立刻就成为圣父,是不是"黑衣老姐道:"是。张洁洁道:圣父也同样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无论谁你了他,都必遭天诛,万劫不复,这也是本教经上记载的规矩,是不是?"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长长吐出口气,微笑道:"你看,我对这些经典和规矩,岂非熟知得很。"黑衣老妪凝视着他,缓缓道:"所以你才能找得出这其中的弱点,用我们的矛,来攻我们的盾。"张洁洁又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想这麽样的,只可惜我实在找不出别的法子。"黑衣老妪伶冷道;"这法子的确巧妙,只不过第一个想出这法子来的人,并不是你。"张洁洁一显得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不是我是谁?"黑衣老妪道;"是我"她目中的愤怒与仇恨更浓,一宇字接着道:"就因为我想出这法子。所以你父亲才能走。"黑衣老妪道:那时本都的圣女,是我最要好的组妹,我要求她选你作她的继承人,就因为你父亲要走。"张洁洁又忍不住问道:"他为什麽要走?"

  黑衣老妪握紧双手,道:"因为他觉得这地方就像是个牢狱,他要出去寻找更好的生活。"张洁洁道:"你答应了他?"

  黑衣老妪咬着牙道:"他也答应了我,只要他在外面能活得下去,就-走想法子回来接我。"张洁洁道;"可是他……"

  黑衣老妪嘶声道:"可是,他没有回来,永远都没有回来。"她的脸看来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只有仇恨才能使一个人的脸变得如此可怖。

  过了很久,她才暖声接着道:"我一直苦苦的等着他,为他担心,后来我才知道,他一出去就遇见了一个毒蛇般的女人,就忘了我。楚留香也忍不住问道:"你说的那女人,可是石观音"黑在老姐馒馒的点了点头,冷笑道:"他虽然遗弃了我,可是他自已後来也死在那女人手上。"张洁洁道:"你没有去为他复仇?"

  黑衣老妪道:"我不能去,也不想去。"

  张洁洁道:"为什麽不能去?"

  黑衣老妪道:"因为他一出去,就已脱离了这家族,无论出了什麽事,都己和这家族没有关系,就算死在路上,我们也不能去为他收尸的。"她语声中也充满了怨毒之意,逐楚留香都听得有些毛骨悚然。

  又过了很久,张洁洁才嗫嚅着道:"无论如何,他总算走了,"黑衣老妪道:"所以你就要我也放楚留香走。张洁洁垂下头,道,"我求你。"黑衣老妪厉声道:"难道你也想过我这种日于?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麽活下来的。"张洁洁不敢回答。

  黑衣老妪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大年纪?"她忽然问这句话来,别的人更无法回答。

  只见她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讥嘲?还是你心。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接着道:"我今年才四十一岁"楚留香的手突然冰冷。

  他看着她苍老于瘪,满是皱纹的脸,看着她枯瘦佝偻的身子,看着她的满头白发……

  他实在不能相信,这干瘪佝楼的老妪,竟是个只有四十一岁的女人""这些年的日子,我是怎麽过的"你用不着再问她。

  无论谁只要看到她的样子,就可以想象到她这些年来历忍受的痛苦和冷落,是多麽可怕。

  愤怒,妒忌,仇恨,寂寞,无论这其中任何一种感觉,都已能够将一个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张洁洁垂着头,泪珠似已流下。

  黑衣老妪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如道你为什麽让他走,但我却知道,他走了之後,总有一天你会后侮的。"张洁洁突然抬起头,大声道:"我不会,绝不会。"黑衣老妪冷笑。

  张洁洁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坚决而明朗,道:"因为我让他走,并不是因为他自己走,而是因为我要让他走的。"黑衣老妪道:"为什麽?"

  张洁洁道:"因为我知道外面有很多人需要他,我也知道他在外面一走会比在这里更快乐。"黑衣老妪道:"可是你自己……"

  张洁洁道:"我将他留在这里,也许我会比较快乐,可是我着让他走,也许就会有一千个,一万个人觉得快乐。"她眼睛里发着光,一种圣洁伟大的光,接着道,"一个人快乐总不如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快乐的好,你说是麽?"黑衣老妪道:"可是你……你难道从不愿意替自己想想。"张洁洁道:"我也想过。"

  她目中深情如海,凝视着楚留香,道:"只有他快乐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快乐,否则我纵然能将他留在身边,也会觉得同样痛苦。""爱是牺牲,不是占有。"

  能了解这道理的人,才能算是真正的女人。

  因为这本是女性中最温柔,最伟大的一部份,就因为世上有这种女性,人类才能不断的进步,才能够永远生存张洁洁的目光更温柔,接着又道:"何况,我已有了他的孩子,我一走会全心全意的好好照顾他,那麽我就不会觉得寂寞。"黑衣老妪的指尖又颤科,道:"你是说,我没有好好的照顾你?"张洁洁垂下头,道:"你"-你可以做得更好的,只可借…。"黑衣老妪厉声道:"只可惜怎麽样?"

  张洁洁叹息着,说道:"只可借你心里的痛苦和仇恨都太深了,你若真的希望我快乐,就应该让他走的…。.他并不是我父亲,他是另一个人,你——你为什麽一走要恨他!"黑衣者妪紧握双手,身子却还是在不停的颤抖,过了很久,忽然大声道:"好,你让他走"张洁洁大喜。

  可是她笑容刚露出来,黑衣老妪又接着道:"只不过他也只能走你父亲以前走的那条路,绝没有再让你们选择的余地?"张洁洁道:"那条路?"黑衣老妪道:"天梯"天梯,什麽叫天梯?

  是不是到天堂的路?

  听到这两个宇,张洁洁的脸色又变得苍白如纸,失声道:"为什麽一走要走这条路?"黑衣老妪道:"因为那也是经典上记载的规矩,绝没有人能违背。"张洁洁道:"可是他…。"

  黑衣老姬厉声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莫非不知道,这家族中的人,无论谁想永远离开这里都只有那一条路可走的,现在他岂非已是这家族中的人?"张洁洁垂下头,轻轻道:"我知道,他……他是的。"黑衣老汉道:"很好,你们现在可以走了,明天早上,我亲自为他送行,夜很静。这里虽然看不见星光,也看不见夜色,但夜的本身仿佛就有种神秘奇始的感觉,让你可以感觉到她已经来了。楚留香仰面躺着,闭着眼睛——他是不是生怕眼泪流下?张洁洁轻抚着他的脸,眼波中已不知流露出多少温柔?多少深情?楚留香是不是愿意去看呢?张洁洁终于长长叹息一声,道:"你为什麽不看着我?难道不想多看我几眼?"楚留香嘴角的肌肉在践动,过了很久,才忽然道:"是的。"张洁洁道:"为什麽?"

  楚留香道:"因为你根本不想我多看你。张法洁道:"谁说的?"楚留香道:"你自己。"

  张洁洁笑了勉强笑道:"我说了什麽?"

  楚留香冷笑着,道:"对了,你什麽都没有说,可是我问你,你为什麽不跟你母亲说,你也要跟我一起走?"张洁洁垂下头,道:"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没有用的。"楚留香大声道:"为什麽?"

  张洁洁凄然笑道:"下一代的圣女还在我肚子里,我怎能走。楚留香道:所以……所以你要我一个人走?"张洁洁道:"是的。"楚留香忽然跳了起来,大声道:"你以为我一个人走了会炔乐?你以为我肯让你怀我的孩子,在这种鬼地方过一辈子?"张洁洁道。"你错了。"楚留香道:"我那点错了。"

  张洁洁道:"很多点。"她先掩住楚留香的嘴,不让他再叫出来,然後才柔声道;"我们不会在这地方过一辈子的,再过一阵子,就算我们还想留下来,这地方也许已经不存在了。"楚留香道:"为什麽?"

  张洁洁道:"我们的祖先会住到这种地方来,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经历过太多折磨和打击,已变得愤世嫉俗,古怪孤解,他知道别的人已看不惯他们,他们自己也看不惯别的人,所以他们宁愿与世隔绝,孤独终生。"楚留香在听着。

  张洁洁道:"可是这世界是一天天在变的,人的想法也一天天在变,上一代人的想法,永远和-下一代有很大的距离。"楚留香在听着。

  张洁洁道:"现在上一代的人已死了,走了,下一代的人还留在这里,只不过因为他们对外面的世界有某种恐惧,生伯自己到外面後,不能适应那种环境,不能生存下去。"这点楚留香当然不会同意,立刻道:"他们错了,一个人只要肯努力,就一走有法子生存。"张洁洁道:"他们当然错了,可是他们这种想法,也一走会渐渐改变的,等到他们想通了的时候,世上就绝没有任何一种经典和规矩还能约束他们,也绝没有任何事还能令他们留在这牢狱里。"她笑了笑,接着道:"到了那一天,这地方岂非就已根本不存在了。"楚留香道:"可是,这一天要等到什麽时候才会来呢?"张洁洁道:"快了,我可以保证,你一走可以看到这一天。"楚留香道:"你保证?"张洁洁点点头,道:"因为我一走会尽我的力量,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麽残酷可怕,我一走会让他们了解,一个人若生活得快乐,就得要有勇气。"她眼睛里又发出了光,慢慢的接着道:"这不但是我应尽的义务,也是我的责任,因为他们也是我的姐妹兄弟。"楚留香道:"所以……你才一走要留下来。"

  张洁洁柔声道:"每个人活着都要有目的,有意义,我就算能跟你一起走,也未必是快乐的,因为我没有尽到我应尽的义务和责任,我一生活着已变得全无价值,全无意义"楚留香道;"据我所知有很多女人都是为她们的丈夫和孩子而活着的,而且话得很有意义。"张洁洁凄然笑道:"我知道,我也很羡慕她们,只可惜我命中注走不是她那种人,也没有她们那麽幸运。"楚留香道:"为什麽?"

  张洁洁道:"这道理你难道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楚留香不说话了。

  张洁洁道:"就因为你也跟我一样,你也不能忘记你应尽的义务和责任,所以你才要走,而且非走不可,就算你自己能勉强自己留下来,也会渐渐就成个废物,甚至变成个死人。"她说的不错。一个人若是活在一个完全不能发挥他能力和才干的地方。他一走会渐渐消沉下去,就算是还能活下去,也和死相差无几。楚留香当然也明白的。

  张洁洁轻抚着他,柔声道:"我喜欢的是你,不是死人,所以我绝不希望你改变,所以你为了我,也是非走不可的。"楚留香终于长长叹息,道:"我直到现在才发现。我根本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张洁洁道:"世上本就没有一个人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的,无论是夫妻,是兄弟,是朋友都一样,何况,女人本就天生不是被人了解的。"楚留香道:"但现在我已确定一件事。"

  张洁洁道:什麽事?"

  楚留香凝视着她,目中竟似带着崇敬之意,长叹道:"我以前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以後怕也永远不会再见到了。"张洁洁道:"但你却一走会水远永远想着我的,是不是?"楚留香道:"当然。"

  张洁洁道:"这就已够了。"

  她眼波更温柔,轻轻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自在朝朝暮暮。"楚留香忍不住紧握住她的手,道:"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张洁洁道:"你说。"

  楚留香道:好好的话下去,让我以後还能够看见你。"张洁洁道:"我一定会的。"

  她的语声坚定而明朗,可是她的人。却似已化为一激春水。她倒入楚留香的怀里。

  夜更静。喘息已平息。

  张洁洁拍手轻拢着额边的乱发,忽然道:"我要走了。楚留香道:"走,现在就走?"张洁洁点点头。

  楚留香道:"到哪里去?"

  张洁洁迟疑着,终于下定决心,道:"这家族中的人。无论谁想脱离,都只有一条路可走。"楚留香道:"你是说——天梯?"

  张洁洁道:"不错。天梯。"

  楚留香道:"这天梯究竟是条什麽样的路?"

  张演洁的神情很沉重,缓缓道:"那也许就是世上最可伯的一条路,没有勇气的人,是绝对不敢走的。她要你走这条路,为的就是要考验你,是不是有这种勇气。"楚留香道:"哪种勇气?"张洁洁道:"自己下判断,来决走自己的生死和命运的勇气。"楚留香道:"这的确很难,没有勇气的人,是绝不敢下这种判断的。"张洁洁道:"不错,一个人在热血澎湃,情感激动时,往往会不顾一切,甚至不措一死,那并不难,但若要他自己下判断来决走自己的生死,那就完全是两回事了,所以…。"她叹息了一声,接着道:"我知道有些人虽已决心脱离这里,但上了天梯后,就往往会改变主意,临时退缩了下来,宁愿被别人看不起。"楚留香道:"天梯上究竞有什麽。"张洁洁道:"有两扇门,一扇通向外面的路,是活路。"楚留香道:"还有一扇门是死路?"

  张洁洁的脸色发青,道;"不是死路,根本没有路——门外就是看不底的万丈探蹦,只要一脚踏下,就万劫不复了"她喘了口气,才接着通:"没有人知道哪扇门外是活路,你可以自己选择去开门,但只要一开了门,就非走出去不可。"楚留香的脸色也有些发白,苦笑道:"看来那不但要有勇气,还要有运气。"张洁洁勉强笑了笑道:"我本来也不愿你去冒险的,可是……这地方也是个看不见底的深渊,你留在这里,也一样会沉下去,只不过沉得慢一点而已。"楚留香道:"我明白。"

  张洁洁凝视着他,道:"你是我的丈夫,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当然不希望你是个临阵退缩的懦夫,更不愿有人看不起你,但我也不愿看着你去死,所以…"楚留香道:所以你现在就要为我去找出那扇门才是活路?"张洁洁点头道:"天梯就在圣坛里,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楚留香道:"但我却宁愿你留在这里,多赔我一个时辰也是好的。"张洁洁援然一笑,柔声道;"我也希望能在这里陪着你,可是我希望以後再见到你。"她俯下身,在楚留香的脸上亲了亲,声音更温柔,又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这是楚留香听到她说的最後一句话——这句话正和她上次离开楚留香时,说的那句话,完全一样。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为什麽她要离开楚留香,总是偏要说很快就会回来呢?

  张洁洁没有再回来。

  楚留香再看到她时,已在天梯下。

  她脸色苍白,脸上泪痕犹未干。

  她眼睛里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却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楚留香想冲过去时,她已经走了——被别人逼走了。

  她似己完全失去了抗拒的能力,只不过在临走时忽然间向楚留香眨了眨眼。

  左眼。

  眼睛岂非也正是人类互通消息的一种工具?

  楚留香尽力控制着自己,他不愿在任何人面前暴怒失态。

  可是他心里的确充满了愤怒,忍不住道:"你们为什麽要逼她走?"黑衣老妪玲冷道:"没有人逼她走,正如没有人逼你走一样。"楚留香道:"你至少应该让我们再说几句话。"黑衣老妪道:"你既然已经是要走了,还有什麽话可说?"楚留香道:"可是你…。"

  黑衣老妪截断了他的话,道:"可是你若真的有话要说,现在还可以留下来。"楚留香道:"永远留下来?"

  黑衣老妪通:"不错,永远留下来。"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你明知我不能留下来的。"黑衣老姬道:"为什麽不能,你若真的对她好,为什麽不能牺牲自己?"楚留香道:"因为她也不愿我这麽样做"黑衣老姬道:"你以为她真的要你走?"楚留香道;"你以为不是?"

  黑衣老妪冷笑道:"你真相信女人说的话?"

  她冷笑着,接着道:"我是她的母亲,我也是女人,我当然比你更了解她,她要你走,只不过因为她已你伤透了心——她要你走,只不过因为她己永远不愿再见你。"楚留香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了。"黑衣老姬道:"你明白就好。"

  楚留香神情反面平静下来,淡淡道:"你不但希望她恨我,还希望我很她,希望我们的遭遇,也和你们一样。"黑衣老妪脸色变了。她当然知道他说话的"你们"就是说她和她的丈夫。他们岂非就是彼此在怀恨着。

  楚留香的声音更平静而坚决,道:"但我都可以向你保证,你女儿的遭遇绝不会跟你一样,因为我一走会为她好好活下去,她也同样会为我好好活着,无论你怎麽想,我们都不会改变的。"黑衣老妪目光闪动,道:"你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这些话?"楚留香道:"是的。"

  黑衣老妪忽然笑了,道:"你若真的相信,又何必说出来,又何必告诉我。"她笑得就像是根尖针,像是想一针刺人楚留香的心脏。

  四十丈高的天梯,人在梯上,如在天上。

  两扇门几乎是完全一模一样的,没有人能看出其间的差别。生与死的差别楚留香站在门前,冷汗已不觉流下。

  他经历过很多次生死一发的危险,也曾比任何人都接近死亡,有时甚至已几乎完全绝望。

  但他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恐怖过。因为这次他的生与死,是要他自己来决走的,但他自己却偏偏完全没有把握。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被人逼你作无把握的决走更可怕你若非亲自体验过,也绝对想不到那有多麽可怕!左眼,是左眼。张洁洁是不是想告诉他,左边的一扇门外是活路?

  楚留香几乎己要向左边的这扇门走过去,但一双脚却似链条看不见的锁链拖住。

  "你以为她真的要你走?"

  "她要你走,只不过因为她已伤透了心,已不愿再见你?"楚留香不能不问自己:"我是不是你了她的心,是不是应该走?"他从未觉得这件事做错,这地方本是个牢狱,像他这样的人,当然不能留在这里。

  可是他又不能不问自己。

  "我若真的对她好,是不是也可以为她牺牲,也可以留下来呢?""我是不是太自私,是不是太无情?"

  "我若是张沽洁,若知道楚留香要离开我。是不是也很伤心?""你若真你了一个女人的心,她非但永远不愿再见你,甚至恨不得要你死。"这道理楚留香当然也明白。

  "她故意眨了眨眼,是不是希望我一脚深入万丈深渊中去。"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走向右边的那扇门去。可是他耳畔却又响起了张洁洁那温柔的语声:"我喜欢的是你,不是死人,所以为了我,也非走不可。""只要你快乐,我也会同样快乐,你一走要为你好好的活着。"想起她的温柔,她的深情,他又不禁觉得自己竟然会对她怀疑,简直是种罪恶。

  "我应该信任她的,她绝不会欺骗我。"

  "可是,她暗示地眨了眨左眼,究竟是想告诉我什麽呢?""是想告诉我,左边的——门才是活路。还是想告诉我,左边的一扇门开不得?"所有的问题,都要等门开了之後才能得到解答。

  应该开哪扇门呢?这决定实在太困难,太痛苦。楚留香只觉得身上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

  黑衣老姬站在他身边,冷冷的看着他湿透的衣衫,突然冷笑道,"现在你是不是已後悔了?"楚留香道:"后悔什么"黑衣老姬道:"後悔你本就不该来的,没有人逼你来,也没有人逼你走。"楚留香道:"所以我绝不後悔,无论结果如何,都绝不後悔,因为我已来过"他来过,活过,爱过。

  他已做了他自觉应该做的事,这难道不够。

  黑衣老妪目光闪动,道:"你好像总算已想通了。"楚留香点点头。

  黑衣老姬道:"那麽你还等什麽?"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打开了其中的一扇门——他的手忽然又变得很稳定。

  在这一瞬间。他已又恢复成昔日的楚留香了。他迈开大步,一脚跨出了门——他开的是哪扇门呢?

  没有人知道。

  但这已不重要,因为他已来过,活过,爱过——无论对任何人说来,这都已足够——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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