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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傳奇(楚留香傳奇)下集

作者:阿燦34914

第六章 斷魂夜斷腸人

  一個人若要往上爬,就得要吃苦,要流汗。可是等他爬上去之後。

  就會發覺他無論吃多少苦,無論流多少汗,都是值得的。

  若要往下跳,就容易多了。

  無論從哪裡往下跳都很容易,而且往下墜落時那種感覺,通常都帶着種罪惡的愉快。

  直到他落下去之後,他才會後悔,因為下面很可能是個泥沼,是個陷阱,甚至是個火坑。

  那時他非但要吃更多苦,流更多汗,有時甚至要流血楚留香從高牆上跳了下去。他并沒有流血,卻己開始後悔。

  剛才在高牆上,他本已将這地方的環境,看得很清楚。

  現在他才發覺自己到了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剛才他可以看得很遠,這園子裡每束花,每一棵樹,本都在他眼下。

  但現在他卻忽然發現,剛看起來很瘦小的花木都比他的人高些,幾乎已完全擋住了他的視線。假如有個人就站在他前面的花樹後,他都未必能看得見、一個人在高處時,總是比較看得遠些,看得清楚些,但一等到他開始往下落時,他就往往會變得什麽都看不清了。

  這或許也正是他往下落的原因。

  "花林中的小軒,人就在那裡。"

  楚留香總算還記住了那方向,現在他的人既已到了這裡,就隻有往那方向去走。

  隻有先走一步。算一步。

  因為他根本無法預料到這件事的結果,對這件事應有的發展和變化,他都完全不能控制、"這裡究竟是什麽地方?""那個人究竟是誰?"

  他連一點邊都猜不出來。

  晚風中帶着幽雅的花香,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他本不是如此魯莽,如此大意的人,怎麽會做出這種事來呢?是不是他太信任張潔潔了?

  可是他為什麽要如此信任一個女人呢?

  這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張潔潔根本就沒有做過一件能值得他完全信任的事情。

  庭園深深。

  風吹在木葉上,簌簌的響,襯得山下更幽靜更神秘。

  楚留香雖覺得這件事做得很可笑,但心裡同時也覺得有種神秘和緊張的刺激、就好像一個人突然接到份神秘的劄物,正要打開它看的時候,他也不知道這禮物是誰送來的,也猜不出送來的是什麽。

  是以他非打開看看不可。

  那裡面很可能是條殺人的毒劍,也很可能是件他最希望能得到的東西。

  這種事雖然冒險,但也的确是稱新奇的刺激。

  楚留香本就是個喜歡冒險的人。

  是不是因為張潔潔已經很了解他,是以才故意用這種法子令他上當呢?

  花林中的确有幾間精緻的小軒。

  小軒在九曲橋上。

  青石橋在夜色中看來,晶瑩如玉。

  窗子裡還有燈,燈光是紫紅色的,屋裡的人是不是已算淮了楚留香要來,是以在如此深夜裡,還在等着他。

  在等着他的,難道又是個女人?

  楚留香還不能确定,

  現在他隻能确定,這橋上絕對沒有埋伏,也沒有陷阱。

  是以他走了上去。

  直走到門外,他才停下來。

  他本不必停下來。

  既已到了這用,到了這種情況,是本可一腳踢開門闖進去。

  或許先一腳踢開這扇門,再踢開另一扇窗子然後闖進去。

  或許先用指甲醮些口水,在窗紙上點破月牙小洞,看看園子裡的情形。

  别的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用這幾種法子的。

  但楚留香不是别的人。

  楚留香做事有他自己獨特的法子。

  他雖然也偷,偷各種東西,甚至偷香,但他用的卻是最光明、最君子的那種偷法。

  是以他去偷一個人的東西時,往往也同時會偷到那個人的心。

  房門是掩着的。

  楚留香居然輕輕敲了藏門,就像一個君子去拜訪他的朋友般敲了敲門。

  沒有人回應。

  楚留香再想敲門的時候,門卻忽然開了。

  他立刻看到一張絕美的臉。

  女人的美也有很多種。

  張潔潔的美是明朗的,生動的,艾青的美是成熟的,撩人的。

  這女人卻不同。

  她也許沒有張潔潔那麽可愛,也沒有艾育那撩人的風韻,但卻美得更優雅,更高貴。

  張潔潔她們的美若是熱的,這女人的美就是冷的。

  冷得像冬夜中的寒月,冷得像寒月下的梅花。

  連她的目光都是冷漠的,仿佛無論遇到任何事情,都不會吃驚。

  是以,她看到楚留香時也沒有吃驚,隻是冷淡淡的打量了他兩眼。

  這種眼色居然看得楚留香覺得不安,甚至已好橡有點臉紅。

  無論如何,半夜三更來敲一個陌生女孩子的門,總不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他正想找幾句比較聰明的話說說,替自己找個下台階機會。

  誰知她卻已轉身走了進去。

  屋子多。

  她慢慢的坐下來,忽然向另一張椅擺了擺手道:"請坐。"這邀請不但來得突然,而且奇怪。

  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怎麽會随随便便就邀請一個半夜三更來敲她房門的陌生男人,到她閨房裡坐下來呢?

  難道她早已知道來的這個人是誰。

  楚留香雖然已坐下來,卻還是覺得有些局促,有些不安。

  他實在沒有理由這樣闖進一個陌生女孩子的房裡來的。

  假如這少女并不是他要找的人,和這件事沒有關系,就算别人不說他,他自己也覺得很丢人。

  他忍不住又摸鼻子。

  在他心裡不安的時候,除了模鼻子外,好像就沒有别的事可做,連一雙手都不知應該放在哪裡才好。

  然後他就看到她的手伸過來,手裡端着杯茶。

  碧綠色的萌翠杯,碧綠腦漿,襯得她的手更白,白而晶瑩,仿掂透明的玉。

  她忽然淡淡的笑了笑,道:"這杯茶我剛喝過,你嫌不嫌髒?"沒有人會嫌她髒。

  她清淨得就像是朵剛出水的白蓮。

  但這邀請也來得更突然,更奇怪。

  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怎麽會随随便便就請一個陌生男人喝她自己喝過的茶呢?

  楚留香看看她,終于也笑了笑,道:"多謝。"他接過了這杯茶。

  他忽然發現她的美不但優雅高貴,而且還帶着某種說不出的神秘氣質,仿佛對任何事,都看得很淡很随便。

  她請楚留香喝這杯茶,并不是種很親密的動作,隻不過因為她棍本覺得這種事情無所謂,根本就不在乎。

  她甚至好像根本就沒有将楚留香放在心上。

  楚留香被女人恨過,也被女人愛過,卻從未受過女人如此冷淡。

  冷淡得簡直已接近輕蔑。

  這種感覺雖令他覺得很惱火,但對他說來,卻也無疑是種新奇的經驗。

  新奇就是刺激。

  也不知為了什麽,他忽然有了種得征服這個女人的欲望。

  也許每個男人看到這種女人時,都難免會有這種欲望。

  楚留香将這杯茶喝了下去——因為他也一定要作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對任何事都不在乎的樣子。

  何況他早已斷定這杯茶裡絕沒有毒。

  他對任何毒藥都有種神秘面靈敏的反應,就好像一隻久經訓練的獵犬,總能嗅得出狐狸在哪裡一樣。

  她冷冷淡淡的看着他,忽兒道:"這兒隻有一個茶杯,因為從來都沒有客人來過。"楚留香的回答也很冷淡。

  "我也不能算你的客人。"但你卻是來找我的。"也許是。""也許?"

  楚留香笑得也很冷淡:"現在我隻能這樣說,因為我還不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你要找的是誰?"

  "有個人好像一定要我死?"

  "是以你也想要他死?"

  楚留香又談淡的笑了笑:"自己不想死的人,通常也不想要别人死。"這句話的另一方面也同樣正确。

  "你若想殺人,就得準備着被殺"她還在看着楚留香,美麗而冷談的眼睛裡。忽然露出很奇怪的表情!"你想要的是什麽?""我想知道一件事。"

  "什麽事?"

  "這個人是誰,為什麽要殺我?"她忽然站起來,走向窗下,推開窗子,讓晚風吹亂她的發絲。

  過很久之後,她好像才下了決心。

  忽然道:"你要找的人就是我"窗外夜色凄清,窗下的人白衣如雪。

  她背着楚留香,并沒有回過頭,腰肢在輕衣中不勝一握。

  這麽樣一個人,居然會是個陰險惡毒的兇手?楚留香不能相信,卻又不能不信。

  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是殺手,除非他真是兇手,而且已到了不能不承認的時候。

  楚留香看着她的背影,還是忍不住要問:"真的是你要殺我?""那些人都是你找來殺我的?"

  "是。"

  "你認得我。"

  "不認得。"

  "不認得為什麽要殺我?"

  沒有答複。

  "艾青呢?她們姐妹是不是被你綁走的?她們的人在哪裡?"還是沒有答複。

  楚留香歎了口氣,冷冷道:"你難道一定要我逼你,你才肯開口。"她忽然轉過身。盯着楚留香。

  她眼睛裡的表情更奇怪,好像在看着楚留香,又好像什麽都沒有看見。

  又過了很久,她才一字字慢慢的說道:"你要問的話,我都可以說出來。"楚留香道:"你為什麽不說?"

  她的聲音更低,道;"在這裡我不能說。"

  楚留香道:"要在什麽地方你才能說。"

  她的聲音已低如耳語,隻說了兩個宇:"床上。"屋角裡有扇門。

  輕簾被風吹起來的時候,就可以看到屋裡的一張床。

  床前低垂着珍珠羅帳。

  她已走進去,走入羅張裡。

  她的人如在霧裡。

  "床上,你若想睡,就跟我上床。"

  楚留香做夢也想不到會從她這麽樣一個女孩子嘴裡,聽到這種話。

  這實在不能算是句很優雅的話,當然更不高貴。

  無論是個什麽樣的女孩子,在你面前說出這種話,你就算很愉快,也同樣會覺得這女人很低賤。

  可是她,卻不同。

  她在楚留香面前說這句話的時候,楚留香既沒有覺得很愉快,也沒有覺得她是個很低賤的女人。

  因為她對你這麽樣,并沒有表示出她喜歡你,也沒有表示出她要你。

  她隻不過要你這麽樣做。

  因為她對這種事根本看得很淡,根本不在乎也許她并不是真的這樣,但無論如何,她的确已使楚留香有了這種感覺。

  這種感覺通常都會令人心裡很不舒服。

  雪白的衣服已褪下,她的胴體卻更白,白而晶瑩。

  那已不是凡俗的美,已美得聖潔,美得接近神。

  你也許日日夜夜都在幻想着這麽一個女人,但我可以保證,你就算在幻想中,也絕不會真的奢望能得到這麽樣一個女人。

  因為那本不是見人所能接近,所能得到的。

  你可以去幻想她,去崇拜她,但你卻不敢去冒犯她。

  假如現在偏偏就有這麽樣一個女人在等着你,你也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得到她。

  而且不費吹灰之力,你心裡怎麽想?楚留香好像什麽都沒有想。

  在這種時候,一兩動作比一噸思想都有用。

  他慢慢的走過去,掀起了羅帳。

  屋裡也有燈。

  屋内的燈光忽然滿灑在她身上。

  她身上如緞子般的發着光,眼睛裡也發出了光,可是她并沒有看楚留香。

  她目光仿佛還停在某處非常遙遠的地方。

  楚留香卻在看着她,似已不能不看她。

  她當然知道他在看她,卻還是靜靜的站在那裡,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她還是不在乎。

  她要你這麽做,可是她自己卻不在乎——她既沒挑逗你,更沒有引誘你,隻不過要你這樣做。

  她簡直冷得可怕。

  但最冷的冰也正如火焰一樣,你去摸它時,也同時會有種被火焰灼燒的感覺。

  楚留香心裡也似已有般火焰燃起。

  若是别的男人,現在一定用力揪住她的頭發,将她拉在自己懷裡,讓她知道你是個男人。

  讓她知道你才是真正的強者。但楚留香卻隻不過輕輕拉起了她的手。

  她的手纖秀美麗,十指央尖,手心柔軟得如同嬰兒的臉。

  嬰兒的臉總是蘋果色的,她手心也正是這種顔色。

  甚至連楚留香都沒有看過如此美麗的手。

  因為他看過的女人,練過武功之後,手上都難免留下些瑕疵。

  這雙手卻是完美無瑕的。

  楚留香低下頭,目光沿着她柔和的曲線滑下,停留在她踝上。

  她的足踝也同樣纖秀而美麗。

  就算最小心的女人,練過武之後,足踝也難免會變得粗些。她顯然絕不是練過武的女人。

  楚留香輕輕吐出口氣,慢慢的擡起頭。忽然發現她已看着他,眼睛裡仿佛帶有種冷淡譏諷和笑意,淡淡道:"你好像很懂得看女人。"他的确懂得。

  有經驗的男人看女人,通常都先從手腳看起,但這絕不是君子的看法。

  她又笑了笑,淡蹬道:"現在你是否已滿意?"就算是最會挑剔的男人,也絕不會對她不滿意的,是以楚留香根本用不着回答。

  她還在淡統的笑着,目光卻似又回到遠方,過了很久,才輕輕道:"抱我到床上去。"楚留香抱起了她。床并不太大,卻很柔軟。雪白的床單好像則換過,連一點皺紋都沒有。

  無論對哪種男人來說,這張床也絕漢有什麽可以挑剔的地方。理想的女人,理想的床。

  在這種情況下,男人還能有什麽拒絕的理由呢?楚留香抱起了她,輕輕放在床上。

  她已在等着,已準備接受

  楚留香隻要去得到就行,完全沒有什麽值得煩惱擔心的。因為這件事根本沒有勉強。

  屋子裡沒有别的人,她絕不會武功,床上也絕對有秘密。

  這種好事到那裡找去?他還在等什麽?為什麽他還站在那裡不動,看起來反而比剛更冷靜。

  難道他又看出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

  她等了很久,才轉過臉,看着他,談談道:"你不想知道那些事?"楚留香道:"我想。"

  她又問:"你不想要我?"楚留香道:"我想。"她目中終于露出笑意,道:"既然你想,為什麽還不來?"楚留香終于長長歎了口氣,一字字道:"是誰要你這麽傲的,你為什麽要——"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突聽"當"的一聲,就好像有面鋼鑼被人自高處重重的摔在地上。

  接着,就是一個女人的呼聲。

  "捉賊,快來捉賊這裡有個采花賊。"

  隻叫了兩聲就停止。然後四面又是一片寂靜,叫聲好像沒有人聽見。

  她臉上完全沒有絲毫的驚異的表情,什麽樣的表情都沒有。

  這世上好像根本就沒有什麽值得她開心的事。過了很久,她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

  她看着楚留香,忽然問道:"你是個君子,還是個聰明人?"楚留香道;"兩樣都不是。"

  她問:"你是什麽?"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許我隻不過是個傻子。"她忽然也笑了笑道:"也許你根本就不是個人。"直到這時。她目中才真的有了笑意。但那也是種很切妙,很難捉摸的笑意,就連笑的時候,她心裡都有種說不出的幽怨和辛酸。楚留香看着她,忽然也問了句很奇怪的話。

  他忽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本來以為你一定會失望的。"沉默了很久,她才慢慢的點了點頭,幽幽道:"我知道,就連我自己,都以為我一定會很失望的。"楚留香道;"但現在你好像并不覺得失望。"

  她想了想,淡淡道:"那也許隻因為我從來都沒有真的那麽樣的盼望過。"楚留香道:"你盼望過什麽?"

  她又笑了笑,一字字道:"什麽都沒有,現在我已經很滿足。"她真的已很滿足?楚留香似乎還想再問,但看到她那雙充滿了寂寞和幽怨的陣子,心裡忽然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酸楚。

  他不忍再問,就悄悄的轉過身,悄悄的走了出去。可是他本來想問的究竟是什麽呢?

  她又有什麽令人不能問、不忍問的秘密和隐痛7楚留香認為她盼望的是什麽?失望的又是什麽?

  她究竟是不是這件事的主謀?這些問題有誰能答複?

  楚留香悄悄的走了,她在看着。外面的燈光不知何時已熄滅。

  她看着楚留香的身影慢慢的消失——然後她所能看到的就隻有一片黑暗絕望的黑暗。她目中忽然湧出一串珍珠般的淚珠。珠淚沾濕了枕頭……

第七章 九曲橋上

  窗子雖然是開着的。

  但卻看不見窗外的星光月色。

  楚留香木立在黑暗中。

  他悄悄來,現在又悄悄的走。

  既沒有留下什麽,也沒有帶走什麽。

  可是他腦上的表情為什麽如此痛苦?他為什麽痛苦?為誰痛苦?

  來的時候他隻敲了敲門,就這樣簡單地進來了。

  走的時候他連一聲"珍重"都沒有說,就這樣簡簡單單的走了。

  在這裡他雖沒有得到什麽,卻也沒有失去什麽。

  在他充滿了傳奇的危險的一生中,這好像隻不過是個很平淡的插曲,既不值得回憶,更不值得向人們訴說。但他自己卻知道,這件事是他畢生難以忘懷的。

  因為他從來也沒有如此接近死亡過。

  "隻有看不見的危險,才是最可怕的!"

  他是不是真的已看出了危險在那裡?他究竟看出了什麽?

  這也隻有他自己才知道,隻可惜他也許永遠也不會說了。

  夜更靜寂。

  剛才那一聲鑼音和那一聲大叫,仿佛根本沒有驚動任何人。

  難道這裡根本就沒有别的人?

  至少總應該有一個——那大叫的女人。

  為什麽她隻叫了一聲

  她從哪裡來的?為什麽又忽然走了?

  她是誰?

  這些問題也許連楚留香都無法答複。

  有風吹過的時候,他仿佛聽到屬於裡傳出一陣輕輕的吸泣聲。

  他想回頭,卻又忍住,

  因為他知道,既不能安慰她,也不能分擔她的悲哀和痛苦——除了同情外,他什麽都不能做。

  他隻有很下心來,趕快走,趕快将這件事結束。

  他這一生也從未如此狠心過。

  剛才來的時候,他本覺得自己很可笑,現在卻覺得自己很可惡。

  又有風吹過,他忽然推門走了出去。

  他征住。

  花園裡很靜,一點聲音都沒有,但卻有人。

  一長排人,就像是一長排樹,靜靜的等在黑暗中,動也不動。

  楚留香看不見他們的臉,也看不出他們究竟有多少人,隻看見他們的弓,他們的刀。

  弓已上弦,刀已出鞘。

  屋子在橋上,橋在荷塘間。他們已将這花林中的荷塘完全包圍住。

  但他們來的時候,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這麽多人的腳步聲,居然能瞞過楚留香。

  楚留香隻有苦笑。

  當時他的思想确實太亂,想的事确實太多。

  這些人的腳步聲也實在太輕,隻有經過嚴格訓練的人,才會有這麽樣的腳步聲,才能在無聲無息中将弓上弦,刀出鞘。

  但真正可怕的并不是他們,

  可怕的是那個訓練他們的人!

  就在這時,九曲橋頭上,忽然有兩隻燃燒着的火把高高舉起。

  在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火光,總是令人眩目的。

  眩目的火光,照亮了-個人的臉。

  楚留香總算看見了這個人,看清了這個人。

  此刻他最不願看見的,也正是這個人。

  在萬福萬壽園最有極威的人,幾乎就已可算是江南武林中最有權威的人。

  這個人并不是金老太太,她己剛剛成為一種福壽雙全的象征,已剛剛成為很多人的偶象。

  真正掌握着權威的人是金四爺。

  他一隻手掌握着億萬财富,另一隻手掌握着江南武林中大半人的生死和命運。

  眩目的火光,照亮了一個人的臉。

  一張充滿了勇氣、決心和堅強自信的臉,一個像貌威武,寬飽大袖的中年人。

  橋頭擺着大而舒服的太師椅。

  金四爺頭髻用黑緞子随随便便的挽了髻,腳下也随随便便套了雙多耳麻鞋,就這樣随随便便的坐在那裡。

  但卻絕沒有人敢随随便便的看他一眼,更沒有人敢在他面前随随便便的說一句。

  有種人無論是站着,是坐着,還是躺着,都帶着種說不出的威武。

  金四爺就是這種人。

  楚留香看着他,也知道他是那種人。

  他知不知道楚留香是哪種人呢?

  楚留香歎了口氣,終于走了過去,等他走到金四爺面前時,臉色已很平靜。

  能看到楚留香臉上有驚慌之色的人并不多。

  金四爺那雙鷹一般銳利的陣子,正盯在他臉上,忽然道。"原來是你。"楚留香道:"是我。"

  金四爺冷冷道:"我們還真沒有想到是你。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也沒想到金四爺居然還認得我。"金四爺沉着臉,道:"像你這樣的人,我隻要看過一眼,就絕不會忘記。"楚留香道:"哦。"

  金四爺道:"你有張很特别的臉。"

  楚留香道:"我的臉特别。"

  金四爺道;"無論誰有你這麽樣一張臉,再想規規矩矩做人都難得很。"楚留香又笑了,又摸了摸鼻子。

  他本來是想摸自己臉的,卻還是忍不住要摸在鼻子上。

  金四爺冷冷道;"是以我一眼就看出你絕不是個規規矩矩的人。"楚留香道;"是以你才沒有忘記我。"

  金四爺道;"哼。"

  楚留香道;"但我也沒有忘記金四爺。"

  他微笑着,又道:"像金四爺這樣的人,無論誰看一眼,都很難忘記的。"金四爺的臉色變了變,厲聲道:"你既然認得我,我就不該來。"楚留香歎了口氣道:"隻可惜我已經來了。"金四爺道:"你知不知道這裡是什麽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他本來的确不知道。就算他早已知道還是一樣會來。

  金四爺道:"你知不如道三十年來,還沒有一個人膽敢随意闖入這裡"楚留香道:"不知道。"金四爺道:"你怎麽到這裡來的?"

  楚留香苦笑道:"就這樣糊裡糊徐的來了。"

  金四爺蹬着他看了半天,忽又道:"你連剛看見的是誰都不知道。楚留香道:"不知道,卻很想知道。

  金四爺一字字道:"她是我女兒?"楚留香又怔住了,這下子才真的征住了。

  金四爺表情變得很奇怪,沉聲道:"你若是看到有人半夜裡從你女兒屋裡走出來,你會怎麽樣去對付他?"這句話問得好像也有點奇怪。

  楚留香卻還是搖搖頭,道:"不知道。"

  這次他說的不是真話。

  其實他當然也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做父親的人通常隻有兩種法子——若不打死那小子,隻有逼他娶自己的女兒做老婆。

  金四爺臉上現出怒容,厲聲道:"你真不知道?"楚留香道:"我沒有女兒。"

  金四爺怒道;"你知道什麽?"

  楚留香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到現在為止,我隻知道一件事。金四爺道:"哪件事?"楚留香苦笑道:"我隻知道我自己好像已掉進個圈套裡,忽然間就莫名其妙的掉了下去。"他的确有點莫名其妙。等他發現這是個圈套時,繩子已套住了他的脖子。

  金四爺臉色又變了,厲聲道:"圈套什麽圈套/楚留香道:"不知道。"他苦笑着,接着道:"我若知道這是個什麽樣的圈套,就不會掉下來了。"金四爺冷冷道:"你是不是還想跳出去。"

  楚留香道:"的确很難。"

  金四爺道:"你知不知道要怎麽樣才能出得去。楚留香道:"不知道。"金四爺目光忽又變得很奇怪,道:隻有一種法子。"楚留香道,"請教。"

  金四爺沉聲道:"隻要你忘記這是個圈套,你就已不在這圈套裡?"楚留香攝了想,道:"這句話我不太懂。"

  金四爺道;"你若忘記這是個圈套,哪裡還有什麽圈套?"楚留香又想了想,道;"我還是聽不懂。"

  金四爺沉下了臉,道:"要怎樣你才撞。"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爺厲聲逼:"好,我告訴你!"他霍然長身而起,忽然已站在楚留香面前。左掌花楚留香眼前揮過,右手閃電般抓楚留香的腕子。這并不能算是很精妙的招式。

  楚留香七八歲的時候,就已學會對付這種招式的法子。

  他就算閉上眼,再綁住一隻手,一條腿,也能避開這一着。

  但金四爺的招式卻已變了,忽然間就變了,也不知是怎麽變的。

  楚留香忽然發現金四爺的右手在他眼前,本來在他眼前額那隻左手,竟已扣住了他的腕子。

  他這才吃了一驚。

  這一兩年來,他會過的絕頂高手,比别人一生中聽說得還多。石觀音的身法,"水母"陰姬的掌力,蝙蝠公子的暗器,薛衣人的劍。"可說無一不是登峰造極的武功,每一關使出,似乎都有令人不得不拍案叫絕的變化,不能不驚心動魄的威力。

  但楚留香卻從未見過,像金四爺這一招那麽簡單,那麽有效的武功。

  這一招好像就是準備用來對付楚留香的。

  楚留香的腕子立刻被扣住。

  金四爺低叱一聲,額上青筋一攝攝凸起,手臂反掄,競将楚留香整個人摔了出去。

  他拍了拍手。吐出口氣,臉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居然對自己的武功覺得很滿意。

  誰一招能将楚留香摔出去,都應該對自己很滿意。

  眼看着楚留香的頭就耍撞上橋畔的石校,金四爺就慢慢的轉過身,揮揮手,意思是要他的家丁們将楚留香的屍體擡去。

  他已不淮備再看見楚留香這個人。

  一個人的腦袋被撞得稀爛,并不是件很好看的事。

  誰知他剛轉過身,就看見一個人笑嘻嘻的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這人正是他永遠不想再看到的那人。

  金四爺的臉突然僵硬。

  楚留香正站在他面前,笑嘻嘻的看着他,全身上下都完整得好像剛從封箱中拿出來的瓷器,連一點撞壞的地方都沒有。

  金四爺的目光從他的頭看到腳,又從他的腳看到頭,上上下下看了兩遍,忽然冷冷一笑,道:"好功夫"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的功夫也不錯。"金四爺道:"你再試試這一招"說話的時候他已出手。

  他每個宇都說得慢,出手更慢,慢得出奇。

  楚留香看看他的手。

  他的手粗而短,但卻保養得很好,指甲也修剪得很乾淨;而且不像其他那些養尊處優的大爺一樣,小指上并沒有留着很長的指中,來表示自己什麽事都可以不必做。

  這雙手雖然絕不會令人覺得嘔心。

  但有時卻的确可以令人送命

  他左手的指頭看來更粗硬、更強,居然也更有力。

  現在他的左手雖已擡起,卻沒有動,左手也動得很慢,慢慢的向楚留香伸過去,好像想握一握楚留香的手,跟他交個朋友。

  現在這隻手看來的确連一點危險都沒有。

  但也隻有看不的危險,才是真正的危險。

  這道理楚留香是不是懂得?

  他好像不懂。

  是以等他看出這隻手的危險時,已來不及了!

  忽然問,楚留香發現自己兩隻手都已在這隻手的力量控制下。

  無論他的子想怎麽動,手腕都很可能立刻被這雙手扣住。

  金四爺的手背上青筋也己凸起,指尖距離楚留香的腕子已不及三寸。

  楚留香輕輕的歎了口氣。

  就在這時,金四爺的子已扣住了他的腕子——不是右手,是左手。

  他的右手還停在那裡,左手卻已突然閃電般的探出。

  這種招式說來并不玄妙,甚至可以說是很陳舊很老套的變化。

  但他卻用得實在太快,太有效!

  楚留香的注意力好像已完全集中在他右手上,根本沒有防備他這隻左手。

  要命的左手。

  金四爺再次低叱一聲,楚留香的人就立刻又被掄了過去!眼看着他又要撞上橋畔的石柱。

  這次金四爺既沒有轉身的意思,也沒有準備再看的意思。

  他目光灼灼,瞬也不瞬的盯着楚留香。

  幾十個人站在這裡,四下裡卻靜得像完全沒有人一樣。

  沒有人歡呼,也沒有人喝采。

  這些人已被訓練得鐵石般冷靜,金四爺一着得手,他們甚至連手裡已張滿了的弓弦都汲有顫動一下。

  但他們的眼睛卻也不能不去看楚留香。

  在每個人的計算中,都認為楚留香的頭要撞上石柱的時候,楚留香的身子突然淩空一轉——就像是魚在水中一轉。

  這一轉非但沒有絲毫勉強,而且優美文雅如舞蹈。

  看到楚留香的輕功身法,簡直就好像看着一個久經訓練的人的苗條舞姿,在你面前随着樂曲起舞一樣。

  幾乎就在他轉身的同一刹那間,他的人已回到了金四爺面前。

  金四爺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他,也就在這同一刹那間,突又出手。

  誰都沒有看清他的動作。隻看見楚留香的身子又被掄起,死魚般被摔了出去,隻不過換了個不同的姿勢而已。

  但他用的方法卻還是和剛一樣。

  眼見着他要撞上石柱時,他身子突又一轉,人已回到金四爺面前。

  隻聽一聲霹雷般的大唱。

  金四爺的身子似己暴長半尺,似已将全身力量都用作這孤注一擲。

  楚留香的人箭一般向後飛出。

  他第四次被摔出去。

  這一摔之力何止千斤,楚留香似乎已完全失去控制!在這種力量下,根本就沒有人還能控制自己。

  眼看着他這次勢必已将撞上石柱,但卻忽然從石接欄杆穿了過去。

  他腳尖勾住了石柱,用力一勾,忽然又從欄杆間穿了回來,來勢仿拂比去勢還急,到了金四爺面前,才突轉身。

  就像是魚在水中輕輕一轉。

  然後他的人就輕飄飄的落在金四爺的面前,臉還是帶着那種懶懶散散的微笑,就好像始終都一直站在那裡,根本沒有動過。

  沒有人動,沒有人出聲。

  但每個人眼睛都不禁露出驚歎之色。

  這一戰雖然是他們親眼看見的,但直到現在,他們似乎還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有很多種。但大多數人都屬於同一種。

  這種人做的每件事,似乎都在預料中——在别人的預料中,也在自己的預料中。

  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們工作,然後就等着收獲。

  他們總不會有太大的歡樂,也不會有太大的痛苦,他們平平凡見的活着,很少會引起别人的驚奇,也不會被人羨慕。但他們卻是這世界不可缺少的。

  楚留香不是這種人。

  他做的每件事,似乎都不是别人預料得到的,似乎難以令人相信,因為他天生就是傳奇的人物。

  火把的火光在閃動。閃動的火光,照着金四爺的臉。

  他臉上井汲有什麽表情,但額上卻似已有汗珠在火光下閃動。

  他凝視着楚留香。目光已有很久很久沒有移動。

  金四爺忽然道:"好,好功夫。"

  楚留香微笑道:"你的功夫也不錯。"還是和剛同樣的兩句話,但現在聽起來,味道卻巳不同。

  金四爺忽然轉身,慢慢的走回去,坐下來。椅子寬而舒服。

  楚留香卻隻有站着。

  金四爺看着他站在那裡,臉上還是一絲表情也沒有,汗卻已于了。

  楚留香忽然也轉過身,走回那水閣。

  金四爺看着他,既沒有陰攔,也沒有開口。

  過了半晌,就看到楚留香又走了出來,搬着張椅子走了出來。

  他将椅子放到金四爺的對面,坐下。椅子寬大而舒服。

  兩人就這樣面對面的坐着,面對面的看着,誰也沒有開口。

  也不知過了多久,金四爺忽然揮了揮手。

  幾乎就在這一瞬間,弓已收弦,刀已入鞘,數十人同時退人黑暗中,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連腳步聲都沒有。隻有橋頭的兩個人,仍然高舉着火把,石像般站在那裡。

  火焰在聞動。

  金四爺突又接了探手,道:"酒來。"

  他說的話好像某種神奇魔咒。忽然間,酒菜已擺在桌上,桌子已擺在他們面前。食盒中擺着八色菜,精緻而悅目。

  酒是琉璃色的。斟滿金杯。

  金四爺慢慢的舉起金杯,道:"請。"

  楚留香舉杯一飲而盡,道:"好酒。"

  金四爺道;英雄當飲好酒。"

  楚留香道:"不敢。"

  金四爺沉聲道:"昔日青梅煮酒,快論英維,佳話永傳千古,卻不知今日之你我,是否能比得上昔日之劉曹。"楚留香忍不住笑了,道:"比不上。至少我比不上。"金四爺道:"怎見得?"

  楚留香道:"英雄絕不會坐在别人的圈套裡走不出去。"金四爺沉下了臉,默默良久,一字字道:"人若還在圈套裡,怎能舒舒服服的坐着。"圈套裡的人總是躺着的。

  楚留香目光聞動,微笑道:"如此說來,莫非我已走了出去"金四爺道:"那還得看你。"楚留香道:"哦"金四爺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長歎一聲,道:"你做過父親沒有?"楚留香道:"沒有。"

  金四爺道:"但為人父的,總該明白做父親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楚留香道:"的确不容易。"金四爺曲神情忽然變得很消沉,傾滿金杯,一飲而盡,長歎道:成其是做一個垂死女兒的父親,那更不容易。"楚留香也歎了口氣,道:"我明白。"

  金四爺突又擡起頭,目光刀一般盯在他臉上,厲聲道:"你還明白什麽?"楚留香道:"我明白的事本來很多,隻可惜有很多卻已忘記了。"金四爺道:"你又是忘記了什麽?"

  楚留香道:"忘記的是那些不該記得的事。"

  金四爺目光垂落,看着自己的手,又過了很久,緩緩道:"這件事你也會忘記?"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許我觀在就已忘了。"全四爺道:"從此再也不會記起?"

  楚留香道:"絕不會。"

  金四爺道:"這話是誰說的?"楚留香道,"楚留香說的。"金四爺忽又始起頭,看着他,慢慢的舉起金杯道:"請。楚留香一飲而盡,道:"好酒。"金四爺道:"英雄當飲好酒。"

  楚留香道:"多謝。"

  金四爺仰天而笑,大笑三聲,霍然長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走入黑暗裡。

  火把立刻媳滅,天地闊變得一片黑暗,石像級站在橋頭的兩個人也跟着消失在黑暗裡。

  沒有腳步聲,什麽聲音都沒有。

  楚留香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黑暗裡,凝視着手裡的金杯。金杯在星光下閃着光。

  他很想将這件事從頭到尾再想一道,但思想卻亂得很,根本無法集中起來思索一件事。

  因為這件事根本就不像是真的,根本就不像是真的發生過。

  世上怎麽會有這種荒謬離奇的事發生?這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

  但金杯仍在閃着光。金杯是真的。

  楚留香輕輕歎了口氣,擡起頭,前面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再回頭,屋子裡的燈也已滅了。

  人呢!楚留香忽然發現人已到了橋上,正倚着欄杆,默默的看着他。

  白衣如雪,星眸朦胧,也不知藏着多少愁苦。但卻沒有任何人能看得出。

  别人能從她眼裡看到的隻是一種絕望的空洞。

  "做一個垂死女兒的父親,的确太不容易。"

  沒有一個父親能看着自己的女兒死的。死,慢慢的死……

  楚留香忽然覺得金四爺也很值得同情,因為他承受的痛苦,也許比他女兒更多。

  她看着楚留香,日中似已有淚光,忽然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完全明白了?"楚留香點點頭。但他願自己永遠不明白,世上有些事的真象實在太可怕,太醜惡。

  她又問道;"你要走?"楚留香苦笑。

  她垂下頭,輕輕道:"你一走很後梅,根本就不該來的。"楚留香道:"但我已經來了。"

  她凝視着橋下的流水,道:"你怎麽會來的,你自己也不知道。"楚留香歎道:"不知道也好。"她忽又始起頭,凝視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我以前看過你,楚留香搖接頭。她慢慢的接着道:"就因為我看過你,是以才要你來。"楚留香道:"是你想法子要我來的?"

  她點了點頭,聲音輕如耳語。

  "别人都說,我這種病隻有一種法子能治得好……隻有跟男人在一起之後,才能治得好,可是我從來也沒有試過。""為什麽?"

  "我不信,也不願意。"

  "不願意害别人?"

  "我并不是個那麽好的女人,可是我……"

  "你怎麽樣"我讨厭男人,一碰到男人就惡心。"她空洞的眼睛裡忽續有了某種又飄渺,又虛紉的情感。

  是以她立刻避開-楚留香的眼睛,輕輕道:"我要你來,隻因為我不讨厭你-"。"楚留香隻有沉默。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無論如何,一個女孩子告訴你,她不讨厭你,總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但在這種情況下,他實在沒法子高興起來。

  她也沉默了很久,才接着道:"這些話我本不該說出來的。"楚留香道:"你為什麽要說?"

  她的手緊握着欄杆,好冷的欄杆,一直可以冷得進入心裡。

  "我說出來,隻因為我想求你一件多。"

  "什麽事?"

  "不要怪我父親,也不要怪别人,因為這件事錯的是我,你隻能怪我。"楚留香沉思着,忽然問道:"你以為我會怪什麽人?""那個要你來的人。"

  "你知道她是誰?"

  她搖搖頭,淡淡道:"我隻知道有些人為了十萬兩銀子,連自己兄弟都一樣會出賣的。"楚留香立刻逼問:"你不認得張潔潔。"

  "誰是張潔潔?"

  "艾青?蔔阿鵑呢?你也不認得她們?"

  "這些名字我根本從未聽說過。"

  楚留香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長歎道:其實也該怪你自己。""為什麽?"

  "因為你也是被人利用的…。被利用作殺我的工具"她張開了眼睛,仿佛很諒訝:"是誰利用了我?是誰想殺你?"楚留香笑了,談淡笑道;"現在我還不知道,但總有一天我會找到她的"高牆上風更冷。站在牆頭,依稀還可以看見她一身白衣如雪。

  她還在倚着欄杆,發冷的欄杆,但世上還有什麽能比她的心更冷。

  "我隻求你一件事,隻求你莫要恨我父親。"

  楚留香絕不恨他們,隻覺得他們值得憐憫,值得同情。他們也和楚留香同樣是在被人利用,同樣是被害的人。楚留香應該恨的是誰呢?

  "你-走很後侮,根本就不該來的。"

  他的确很後悔,後悔不該太信任張潔潔,他隻希望能見到她。那時他說不走會揪住她的頭發,問個清楚,問她為什麽要這樣害人。

  但他也知道,自己這一生怕永遠再也不會看到張潔潔了。

  她當然絕不敢再來見他。他也沒法子找到她。

  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叫張潔潔之外,他對她這個人根本一無所知。

  甚至連這名字究竟是真假,他都不知道。

  現實能永遠不見她也好,反而落得太平些。"

  這樣的女孩子除了害你,害得你頭暈腦漲,頭大如鬥之外,對你還能有什麽别的好處?

  但也不知為了什麽,隻要想到以後永遠再也看不到她時,楚留香心裡就會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怅憫,仿佛突然失落了什麽。

  高牆上的風真冷。楚留香輕輕吸了口氣,從牆頭跳了下去。

  這次跳下時他并不覺得惶恐,因為他很有把握。

  他知道自己會落到什麽地方。那既不是陷阱,也不是火坑,隻不過是條很僻靜的小巷子。

  他可以盡量放心。他太放心了。直到他落下去之後,才發覺下面雖沒有火坑,卻有個水盆。他的人恰巧就落在這水盆裡。然後他立刻就聽到一個人的笑聲。

第八章 月下水水中月

  楚留香喜歡笑。

  他不但喜歡自己笑,也喜歡聽别人笑,看别人笑。因為他總認為笑不但能令自己精神振奮,也能令别人快樂歡愉。A就是最醜陋的人,臉上若有了從心底發出的笑容,看起來也會顯得容光煥發,可愛的多。

  就算世界最美妙的音樂,也比不上真誠的笑聲那樣能令入鼓舞振奮。

  現在楚留香聽到這笑聲,本身就的确比音樂更說耳動聽。

  可是楚留香現在聽到這笑聲,卻好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他聽得出這真正是張示波器潔的笑聲。

  楚留香絕不會躍進一個大衆盆裡……除了洗澡時候外,他絕不會像這樣"撲通"一下子,躍進一個大水盆裡。

  無論從什麽地方跳下都不會。他就算是從很高的地方跪下來,就算不知道下面有個大盆水在等着他,也絕不會真的躍進去。

  "楚留香的輕功無雙"這句話,并不是胡說八道的。

  可是他現在卻的的确确的"撲通"一下子就躍進了這水盆裡。隻因為他剛準備換氣的時候,就忽然聽到了張潔潔的笑聲。

  一聽到張潔潔的笑聲,他準備要換的那口氣,就好像忽然被人抽掉了。

  水很冷,居然還帶着種栀子花的味道。

  楚留香的火氣卻已大得足足可以将這盆水燒沸。

  他并不是個開不起玩笑的人,若在平時,遇着了這種事,他一定會笑得比誰都厲害。

  但現在他的心裡卻實在不适于開玩笑。

  無論誰若剛被人糊裡糊塗的送去做替死鬼,又被同一個人送進一盆冷水裡,他若還沒有火氣,那才真是怪事。

  張潔潔笑得好開心。

  楚留香索性坐了下來,坐在冷水裡。

  他坐下來之後,才轉頭去看張潔潔,仿佛生怕自己看到她之後會氣得爆炸。

  他看到了張治潔。他沒有爆炸。

  忽然間,他也笑了。

  無論你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看到張潔潔,她總是整整齊齊,幹乾淨淨的樣子,就好像一枚剛剝開的硬殼果。

  但這次她看來卻像是一隻落湯雞。

  她從頭到腳都是濕淋淋的,居然也坐在一個大水盆裡。正用手掏着水,往自己頭上琳,一面吃吃的笑道:"好涼快喲,好涼快,你若能在附近幾百裡地裡,找到一個比這裡更涼快的地方,我就佩服你。"楚留香大笑道:"我找不着。"

  他本不想笑的,連一點笑随意思也沒有。

  但現在他笑得好像比張潔潔開心。

  張潔潔笑道:"你若猜得出這兩個水盆是怎弄來的,我也佩服我。"楚留香道:"我猜不出。"

  根本就不想猜。

  張潔示波器的事,本來就是誰都猜不出的。

  你就算打破頭也猜不出。

  她瞪着眼,笑得連眼淚都抉流了下來,那雙新月般的小眼睛,看起來就更可愛。

  楚留香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跳了起來,踢進她那個水盆裡。

  張潔潔嬌笑着,用力去推他,喘息着道:不行,不許你到這裡來,我們一個人一個水盆,誰也不許搶别人的。"楚留香笑道:"我偏要來,我那個水盆沒有你這個好。"張潔潔道:"誰說的?"

  楚留香道:"我說的…你這盆水比我那盆水香。"張潔潔吃吃笑道:"我剛在這裡洗過腳,你喜歡用我的洗腳水。"她用力推楚留香。

  楚留香硬是賴着不走,她推不動。忽然間,她的手好像已發軟了,全身發軟了。

  她好香,比栀子花還得。

  楚留香忍不住抱住了她,用剛長出來的胡子去刺她的臉。

  她整個人都縮了起來,咬着嘴唇道:"你胡子幾時變得這麽的的?"楚留香道:"剛才。"

  張潔潔道:"剛才?"

  楚留香道:"一個人火氣大的時候,胡子就會長得特别快。"張潔潔瞪着眼,道:"你在生誰的氣。"

  楚留香道:"生你的氣。"

  張潔潔道:"你既然生我的氣,為什麽不揍我一頓,反來拼命抱住我?"她瞅着楚留香,眼被溫柔得仿沸水中月,月下的水。

  楚留香忽然把她身子翻過來,按在自己身上,用力打她屁艇。

  其實他并沒有太用力,張潔潔卻叫得很用力。

  她又笑又叫,一面還用腳踢,踢楚留香,踢水,踢水盆。

  那寬寬的褲腳被他踢得卷了起來,露出了她的纖巧的足踝,雪白晶瑩的小腿。

  也露出了她的胸。

  楚留香終了看到了她的胸。他赤着胸,沒有穿鞋襪,就好像真的剛洗過腳,她的腳幹淨、纖巧、秀氣。

  楚留香看過很多女人的胸,但現在卻好像第一次看到女人腳一樣。

  他的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下來。

  張潔潔口裡輕輕喘息着,擡起頭,對着他的眼睛,咬着嘴道,"你在看什麽?"楚留香沒有聽見。過了很久,才歎息了一聲,哺哺道:"我現在總算明白一件事了。"張潔潔道:"什麽事?"

  楚留香道:"眼睛好看的女人,腳也一定不會太難看。"張潔潔的腳立刻縮了起來,紅着臉道:"你這雙賊眼,為什麽總不往好的地方看。"楚留香故意闆起臉道:"誰說我總不往好地方看,你若能在附近幾百裡地裡,找到比這更好看的地方,我就佩服你。"張潔潔紅着臉,瞪着他,突然一口往他鼻上咬了過去。

  她咬到了。

  沒有聲音,連笑聲都沒有。"

  兩個人躲在水盆裡,仿佛生怕天上墾星會來偷聽。

  水很冷,但在他們感覺中,卻已溫暖得有如陽光下的春光。

  現在既不是春天,也沒有陽光。

  春天在他們心裡。陽光在他們的眼睛裡。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潔潔才呻呤般歎了口氣,輕輕道,"你好狠心,打得我好疼。"楚留香道:"我本應該再打重些。"

  張潔潔道:"為什麽,難道你以為我是故意在騙你,故意想害傷嗎?楚留香道:"你難道不是嗎?"張治治又咬起躇唇,道:"我若真的想害你,為什麽又故意用那面大鑼去驚動你,為什麽還要癡癡的在這兒等你?"她語音更哽咽,連眼圈都紅了,似乎受了很大的委曲,忽然用力一推楚留香,就想跳起來。

  楚留香當然不會讓她躍起來。

  張沽潔瞪着他,恨恨道:"我既然是個那麽惡毒的女人,你還拉住我幹什麽?"楚留香道;"我不拉你拉誰?"

  張潔潔冷笑道:"随便你拉誰都跟我沒關系?"楚留香道;"既然跟你沒關系,稱那一壇子醋怎麽會打翻的?"張潔潔道:"誰打翻了醋壇子?你見了鬼?"

  楚留香悠悠然道:"就算沒有一壇子醋,一點醋總有,那麽大一面鑼裝的醋也一定不會太少。"張潔潔恨恨道:"我看你那時候連頭都暈了,若不是那麽大的一面鑼,怎麽能叫回你的魂來?"說着說着,她自己忍不住笑了,用力一戳楚留香的鼻子,歎着港唇笑道;"你看你呀,到現在你的魂好像還沒有回來。"楚留香看着她,看了半天,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我看我真該把腦袋放在冷水裡泡一泡才對。"張潔潔瞪着他,笑道:"你真想喝我的洗腳水?"她又笑得全身都軟了,軟軟的倒在楚留香的懷裡。

  楚留香用兩隻手擁抱着她,歎息着道:"這幾天來,我腦袋好像始終是暈暈的,而且越來越暈,再不想個法子清醒清醒,差不多就快暈死了。"張潔潔道:暈死最好,像你這種人,死一個少一個。"楚留香凝視着她道:"你真的想要我死?"

  張潔潔也凝視着他,忽然也用兩隻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脖子,柔聲道:"我不想要你死"….我甯可自己去死,也不要你死"楚留香道:"真的?"張潔潔沒有再說什麽;卻将他抱得更緊。

  不管她說的話是真還是假,這種擁抱卻絕不會是假的。

  楚留香明白。

  他也有過真情流露的時候,也會無法控制住自己。

  又過了很久張潔潔才幽幽的歎息了一聲,哺哺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也暈了。"楚留香道:"你不知道那位金姑娘是個……是個有病的人T"張潔潔道:"我若知道,怎麽會讓你去?"楚留香道;"你現在卻知道了。"

  張潔潔道:"嗯。"

  楚留香道:"你幾時知道的?怎麽知道的?"

  張潔潔道:"你進去之後,我又不放心了,是以也跟着進去。"楚留香道:"你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

  張潔潔道:"我聽到有人說。他們家的小姐是個……是個很可怕病人,本已沒有救的,幸好現在總算找個替死鬼。"他們都沒有将金姑娘生的是什麽病說出來。

  因為那種病實在可怕。

  無論誰都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一種病比"麻瘋"更可怕。

  那其實已不能算是種病,而是一種咀咒,一種災禍。已使得人不敢提起,也不忍提起。

  張潔潔黯然道:"金四爺本來也不贊成這麽樣做的,卻又不能不這樣做,是以心裡也很痛苦,極不安,是以他才想将你殺了滅口。"一個人在自我慚愧不安時,往往就會想去傷害别的人。

  楚留香四道:"我并不怪他,一個做父親的人,為了自己的女兒。就算做錯了事也值得原諒,何況我也知道這本不是他的主意。"張潔潔道:"你知道這是誰的主意。"

  楚留香道:"當然是那個一心想要我命的人。"張潔潔歎道:"不錯,我也是上了他的當,才會叫你去的,我本來以為是他在那裡,因為他告訴我,他發在那裡等你。"楚留香道:"他親曰告訴你的。張潔潔點點頭。楚留香道:"你認得他?"張潔潔點點頭。

  楚留香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誰,為什麽不肯告訴我呢?"張潔潔凝注着遠方遠方一片黑暗,她目中忽然露出一種無法描叙的驚恐之意,忽又緊緊抱住楚留香,道:"現在我想逃走?你……你肯不肯陪我一起逃掉?"楚留香道:"逃到哪裡去?"

  張潔潔夢呓般喃喃道:"随便什麽地方,隻要是沒有别人的地方"隻有我跟你,在那裡既沒有人會找到我,也沒有人會找到你。"她阖起跟簾,美麗的睫毛上巳挂起了晶瑩的淚珠,夢p般接着道:"現在我什麽都不想,想我跟你單獨在一起,安安靜睜的過一輩子。"楚留香沒有說話,很久很久沒有說話。他眼睛裡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思索,還是在做夢?張潔潔忽又張開眼睛,凝視着他,道:"我說的話你不信?"楚留香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相信?"

  張潔潔道:"你……你不肯?"她臉色蒼白,身子似己顫抖。

  楚留香用雙手捧住她的蒼白的臉,柔聲道:"我相信,我不肯,隻可惜……。"張潔潔道:"隻可惜怎麽樣?"

  楚留香長長歎息着,道:"隻可借世上絕沒有那樣的地方。張潔潔道:"絕沒有什麽地方?"楚留香黯然道:"絕沒有别人找不到的地方,無論我們逃到哪裡,無論我們躲在哪裡,遲早總有一天,還是被别人找到的。"張潔潔的臉色更蒼白。"

  她本是個明朗面快樂的女孩子,但現在卻仿佛忽然有了很多恐懼,很多心事。

  這又是為了什麽?

  是不是為了愛情?

  愛情本就是最不可捉摸的。

  有時痛苦,有時甜蜜,有時令人快樂,有時卻又令人悲傷。

  最痛苦的人,可能因為有了愛情,而變得快樂起來,最快樂的人也可能因為有了愛情,而變得痛苦無比。

  這正是愛情的神秘。

  隻有真正的愛情,才是永遠明朗,永遠存在。

  張潔潔垂下頭,沉默了很久,眼淚已滴落在清冷的水裡。

  水裡映着星光。星光朦胧。

  她忽又擡起頭,滿天朦胧的星光,似已全都被她藏在眸子裡。

  她癡癡的看着楚留香,癡癡的說道:"我也知道世上絕沒有能衆遠不被别人找到的地方。可是……我們隻要能在那裡單獨過一年,一個月;甚至隻要能單獨過一天我就已經很快樂,很滿足。楚留香什麽都沒有再說。你若是楚留香,在一個星光朦胧,夜涼如水的晚上,有一個你所喜歡的女孩子,依偎在你懷裡向你真情流露,要你帶着她定。你還能說什麽?每個人都有情感沖動,無法控制的時候,這時候除了他心上人之外,别的事他全都可以忘記,全都可以捆開。每個人在他-生中,都至少做過一兩次這種又糊塗,又甜蜜的事。這種事也許不會帶給他什麽好處,至少可以給他留下一段溫馨的往事讓他在老年寂寞時回億。一個人在晚年寒冷的冬天裡,若沒有一面件這樣的往事回憶,那漫長的冬天怎麽挨得過去。那時他也許就會感覺到;他這一生已白活了。太陽剛剛升起,陽光穿過樹時,鋪出一條細碎的光影,就好像鑽石-樣。張潔潔挽着楚留香的手,默默的走在這條甯靜的小路上。她心裡也充滿甯靜的幸福,隻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楚留香呢?他看來雖然也很愉快,卻又顯得有些迷惘。因為他不知道,這麽樣做是不是對的,有很多事,他實在很準抛開,有很多人,他實在很難忘記。"每個人都有情感沖動的時候。"楚留香也是人,是以他也不能例外。

  風從路盡頭映過來,綠陰深處有一對麻雀正喁喁密語。

  張潔潔忽然仰起頭,嫣然道:"你知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楚留香搖搖頭。

  張潔潔眼睛裡帶着孩子般的天真,柔聲道:"你聽,那麻雀姑娘正在求她的情侶,求他帶她飛到東方去,飛向海洋,可是麻雀先生卻不答應。"楚留香道:"他為什麽不答應?"

  張潔潔瞪着眼道;"因為他很笨,竟認為安定的生活比尋找快樂更重要,他既怕路上的風雪,又怕饑餓和寒冷,卻忘了一個不肯吃苦的人,是永遠也得不到真正的快樂的。"楚留香慢慢道:"在有些人眼中看來,安定的生活也是種快樂。"張潔潔道:"可是,他這樣躲在别人家的樹上,每天都得防備着頑童的石彈,這邊能算是安定的生活麽?"她輕輕歎了口氣,接道:"是以我認為他應該帶着麻雀姑娘走的,否則一定會後悔,若沒有經過考驗和比較,又怎麽知道什麽什麼是真正的快樂?"他們從樹下趟了過去,樹上的麻雀突然飛了起來,飛向東方。

  張潔潔拍手嬌笑,道:"你看他們還是走了,這位麻雀先生畢竟還不算太笨。"楚留香笑道:"我是不是也不能算太笨?"張潔潔踮起腳尖,在他頰上輕輕的親了親,柔聲道:"你簡直聰明極了。""你想到哪裡去?""随便你。"

  "你累不累""不累。"

  "那麽我們就這樣-直走下去好不好?走到哪裡算哪裡。""好。"

  "隻要你願意,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永遠跟着稱,我跟定了你。"黃昏。

  小鎮上的黃昏,安甯而平靜。

  一對垂暮的夫婦,正漫步在滿天夕陽下,老人頭上帶頂很滑稽的黃麻高冠,但樣子看來卻很莊嚴,也很嚴肅。

  他的妻子默默地走在他身旁,顯得順進而滿足,因為她已将她這一生交給了他文夫,而且已收回了一生安定和幸福。

  他們落靜的走過去,既不願被人打撓,也不願打撓别人。

  楚留香輕輕歎了口氣。

  每次他看到這樣的老年夫妻,心裡都會有種說不出的感觸。

  因為他從不知道自己到了晚年時,是不是也會有個可以終生依偎的伴侶陪着他。

  隻有這次,他心裡的感觸幸福多于惆張。因為張潔潔正伴在他身旁。

  他忍不住握起了張潔潔的手

  張潔潔的手冷的就像是冰一樣。

  張潔潔正垂頭在看着自己的腳尖,過了很久,才擡起頭來嫣然一笑,道:"我不太冷,可是很餓,簡直快餓瘋了。楚留香道:"你想吃什麽?"張潔潔眼珠子轉了轉,道:"我想吃魚翅。"

  楚留香道;"這種地方怎麽會有魚翅。"

  張潔潔道:"我知道前面的鎮上有,再走裡把路,就是個大鎮。"楚留香道;"你現在已經快餓瘋了。還能挨得到那裡?"張潔潔笑了道:"我越餓的時候,越想吃好吃的東西。"楚留香笑了道:"原來你跟我竟是一樣,也是一個饞嘴。"張潔潔甜甜的笑着,道:"是以我們才真正是天生的一對。"楚留香道:"好,我們快走。"

  張潔潔噘起嘴,道:"我已經餓得走不動了,你身上還有雇車的錢麽?"是以他們就雇了車。

  車走得很快,因為張潔潔一直不停地在催。

  現在從車窗看出去,已可看到前面鎮上的燈火。

  楚留香正看着窗外出神。

  張潔潔忽然憶起道:"你心裡是不是還在想那個人?"楚留香道:"什麽人"張潔潔道:"那個一直害你的人?"楚留香笑了笑,道:"有時總難免會想一想的。"張潔潔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一直不會告訴你他是誰?"楚留香道:"不知道。"

  張潔潔柔聲道:"因為我不想你去打他,是以我想求你一件事。楚留香道;"你說。"張潔潔凝視着他,一宇宇道:"我要你答應我,以後不要再想起他,也不要再去找他。"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幾時找過他,都是他在找我。"張潔潔道:"他以後若不再來找你呢?"

  楚留香道,"我當然也不會去找他。"

  張潔潔道:真的?"

  楚留香柔聲道:"隻要你陪着我,什麽人我都不想去找了,我已答應過你。"張潔潔笑得無限溫柔道;"我一定會永遠陪你的。"拉車的馬長嘶一聲,馬車已在一問燈火輝煌的酒樓下停下。

  張潔潔拉起楚留香的手,道;"走,我們吃魚翅去,隻要身上帶的錢夠多,我可以把這地方的魚翅全都吃光。"魚翅已擺在桌上面了,好大的一盆魚翅,又熱又香。

  可是張潔潔卻還沒有回來。

  剛才,她剛坐下,忽然又站了起來,道:"我要出去一下。"楚留香忍不住問她;"到哪裡去?"

  張潔潔就彎下腰,臉貼着他的臉,附在他耳邊悄悄道地:"我要去清肚子裡的存貨,才好多裝點魚翅。"酒樓裡這麽多人,她的臉貼得這麽近,連楚留香都不禁有點臉紅了。

  直到現在為止,他還覺得别人好像全都在看着他。

  他心裡隻覺得甜滋滋的。

  一個女孩子,若非已全心全意的愛着你,又怎麽會在大庭廣衆間跟你親熱呢?

  除了楚留香之外,張潔潔的眼睛裡好橡就看不到第二個人了。

  楚留香又何嘗去注意過别的人2

  可是現在魚翅已快冷了,她為什麽還沒有回來?

  女孩子做事,為什麽總要比男人慢半拍?

  楚留香歎了口氣,始起頭,忽然看到兩個人從外走進來。

  兩個老人,一個老頭子,一個老太太。

  老頭子戴着頂很滑稽的黃麻高冠。股上的神情卻很莊嚴。

  楚留香忽然發現了這兩人就是剛在那小鎮上看到的那對夫妻。

  他們剛還在那小鎮上踱着方步,現在忽然闖也到了這裡他們是怎麽來的?來幹什麽?

  楚留香本覺得很奇怪,但立刻就想通了:"那鎮上車又不止一輛,我們能坐車趕着來吃魚翅,人家為什麽不能?"他自己對自己笑了笑,決定不再管别人的閑事。

  誰知這一對夫妻卻好像早己決定要來找他,居然筆直走到他面前來,而且就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楚留香征住了。

  他忽然發現這老人一直在盯着他,不但臉色很嚴肅,一雙眼睛也是冷冰冰的,就好像正看着個冤家對頭一樣。

  楚留香勉強笑了笑,道:"兩位是來找人的?"麻冠老人道:"哼。"楚留香道:"兩位老人找誰?"

  麻冠老人道:"你。"

  楚留香道:"我好像從來沒見過兩位。"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不再問了,他已明白兩人來找的是什麽?

  他們是來找麻煩的。

  楚留香歎了口氣:"就算他不去找别人,别人遲早也會找他的。這一點他也早巳料到。隻不過沒有料到來得這麽快而已,但現在他隻希望張潔潔快點回來,想讓張潔潔親跟看到并不是他要去找别人,而是别人要來找他。"以前他好像不是這樣子的。"

  以前他做事,隻向這件事該不該做,能不能做,從來不想比别人看見,也不想讓别人知道。

  張潔潔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幾時變成如此重罷了,楚留香又覺得自己心亂極了。他過的一向是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現在他心裡卻有了牽挂,要想放下,又放不下就算放得下,也舍不得放下。

  麻冠老人一直在冷冷的看着他,忽然講:"你不必等了。"楚留香道:不必等什麽。"

  麻冠老人道:"不必再等那個人回來。楚留香道:"你知道我在等誰?"麻冠老人道:"無論你在等誰,她都已絕不會回來。楚留香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抽緊;"你知道她不會再回來?"麻冠老人道:"我知道。"

  楚留香倒了杯酒,慢慢喝了下去,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的事好像不少。"麻冠老人道:"我不知道的事很少"楚留香道:"至少有一件事你還不知道。"麻冠老人道:"什麽事?"

  楚留香道:"我的脾氣你還不知道。"

  麻冠老人道:"哦"楚留香又喝了杯酒淡淡道:"我的脾氣很特别,别人着叫我不要去做一件事,我就偏偏要去做。"麻冠老人沉下臉,道:"你一定要等她?"

  楚留香道:"一定要等。"

  麻冠老人道:她若不回來,你就要去找她。"

  楚留香道:"非找不可。"

  麻冠老人霍然長身面起,冷玲道:"出去!"楚留香淡淡道:"我好好的在這裡等人,為什麽要出去?"麻冠老人道:"因為我叫你出去。"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那麽我就偏偏不出去。"麻冠老人瞳孔突然收縮,慢慢點了點頭,冷笑道:好,你很好。

  楚留香笑道:"我本來就不錯。"

  席冠老人道:"但這次你卻錯。"

  他突然伸出了手。

  這隻手瘦,蠟黃,就好像已被埋葬了很久的死人一樣,無論怎麽看,都不像是一隻活人的手。

  他的臉也帶着種無法描述的死灰色,楚留香也從未看過任何一個活人像他這種臉色。

  甚至他頭上戴的那頂黃麻冠,現在看來也一點都不滑稽了。

  那老太太還是靜靜的坐着,仿佛很溫順,很安祥,但你若仔細去看一看,就會發現她一雙眼睛竟是慘碧色的,就像是冷夜裡墳間的鬼火。

  直到現在,楚留香才真正看清了這兩個人。

  他本該早已看清了,他的眼睛本就不比世上任何人差。

  但這次卻是例外。

  至少有七八人都比他先看出了這老夫妻的神秘和詭異,他們一定過了這地方,這七八個人立刻就地起,悄悄的結了帳,悄悄的溜了出去,就好像生怕他們會為别人帶來某種不祥的災禍,緻命的瘟疫。

  雖然誰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麽人?是從哪裡來的?

  也許他們根本就不是從人世間任何一個地方來的。

  你有沒有所見過死人自墳墓中複活的故事?

  枯黃的手慢慢從袖子裡伸了出來,慢慢的向楚留香伸了過去。

  也許這根本不是手,是鬼爪。

  楚留香居然還笑了笑,道:"休想喝酒?"

  他忽然将手裡的酒杯送了過去。

  這時他總算已勉強使自己冷靜了些,是以看得很準,算得很難。

  是以這杯酒恰巧送到了麻冠老人的手裡。

  酒杯是空的,楚留香手裡的酒杯,時常都是空的。

  麻冠老人手裡忽然多了個酒杯,也不能不覺得有點吃驚。

  就在這時"被"的一聲,酒杯已粉碎——并不是碎成一片一片的,而是真的粉碎。

  白瓷的酒杯已經就成了一堆粉末,白雪般從他掌握間落了下來,落在那一碗又紅又亮的紅燒魚翅上。

  這老人手上顯然已蓄滿内力。

  好可怕的内力。

  一個人的骨頭若被他這隻手捏住,豈非也同樣會被捏得粉碎?

  他手沒有停,好像正想來抓楚留香的骨頭,随便哪根骨頭都行。

  随便哪根骨頭部不能被他抓住。

  楚留香忽然舉起了筷子,伸出筷子來一接,已挾住了兩根手指,他們的動作真快,但筷子斷得也不慢。

  "波,波"一根筷子已斷了三截。

  無論什麽東西,隻要一沾上這隻手,好像就立刻會斷的。

  麻冠老人仍冷冷的看着他,"站起來,出去"楚留香偏不站起來,偏不出去。

  可是他的骨頭一樣會斷的。

  手已快伸到楚留香的面前,距離他的骨頭不及一尺。

  他本來可以閃避,可以走的。

  這老人無論是人是鬼,都休想追得到他、但也不知為什麽,他偏偏不肯定,既好強生怕被張潔潔召見他臨陣述說一樣。

  他已準備和老人拼一拼内力。

  年輕人的力氣當然比死老頭子強些,但内力并不是力氣。

  内力要練的越久,才會越深厚。

  這一點楚留香實在完全沒有把握,他中來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但這次他卻偏偏犯了牛脾氣。

  忽然間,兩雙手已貼在一起。

  楚留香立刻覺得自己手裡好握住了一個熔鐵似的。

  然後人坐着的椅子就"吱吱"地響了起來。

  那老太太忽然搖了搖頭,歎口氣,喃喃道:"這張椅子看來至少要值二兩銀子-長,可惜可惜。"她喃喃自語着,從懷裡掏出個已變了色的鏽花荷包,拿出了兩個小銀鎳予,回頭向店小二招了招手,道:"這是賠你們的錢,的拿去。店小二已看得臉色發青,眼睛發直,正不知道過去接下的好,還是不接下的好。就在這時,隻聽"拍"的-聲,楚留香坐的椅子,已然裂了開來。

  他雖然還能勉強懸立坐着,但手上的壓力已越來越大實在沒法子支援下去,也沒法子站起來。

  這老人手上的壓力,競比想象中的還要可怕得多。

  他身上被壓得越來越低,忽然間,老人手上的力量竟全沒有了,楚留香不由自主一屁股坐下,居然又坐在一張椅子上。

  這張椅子就好像突然從地上長出來的。

  他回過頭去,就看到長潔潔。

  張潔潔終于回來了,正微笑着,站在楚留香身後,道:"這位老先生為什麽不請坐呀,難道也怕這裡的椅子太不結實麽?"麻冠老人臉色更難看,卻居然還是慢慢的坐了下來。

  張潔潔手扶着楚留香的肩,笑道:"我不知道你在這裡又有認識的朋友。"楚留香正勉強在使自己的臉色看起來好看些,他實在不願意讓别人也将他當做個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活鬼。

  然後他才搖搖頭。

  張潔潔道:"你搖頭是什麽意思?"

  楚留香笑了笑,談淡道:"搖頭的意思就是,我以前沒有見過他們,以後也不想再見到。"張潔潔臉色上也露出很驚訝的表情,道:"你不認得他們?"楚留香道:"不認得。"

  他本來想說句,"他媽的,活見鬼"這一類的話,但總算勉強忍住。

  張潔潔瞪着眼,道:"那麽你們來于什麽呢?難道是來找我的?"麻冠老人凝注着她,終于慢慢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不是來找你的。"然後他就慢慢的轉過身,慢慢的走了出來。

  那位老太太剛想跟着他走,張潔潔忽然又道:"等一等。"兩個人已然全都停下來等。

  張潔潔道L"是誰在我的魚翅上撤這麽多鹽,-定鹹死了,快賠給我。"老人沒有說話,老太太又從那荷包裡拿出兩個小銀鎳子,放在泉上,拖起老頭子的手,慢慢的走了出去。

  一眨眼間,他們就消失在門外的人叢中,就好像從來也沒有出現過一樣。

  張潔潔笑了,大聲道:"再來一盆紅燒魚翅,要最好的排翅,我已經快餓瘋了。"你無論怎麽看,也絕對看不出張潔潔像是個快要餓瘋了的人。

  她看起來不但笑得興高來烈,而且容光煥發,新鮮得恰恰就像是剛剛剝開的硬殼果。

  這也許隻因為她已換了一身衣服。雪白的衣服,光滑而柔軟。

  楚留香盯着她,盯着她這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從來也沒見過女孩子穿白衣服一樣。

  張潔潔又笑了,嫣然道:"你沒有想到我會去換衣服吧?"楚留香嘴裡喃喃的在說話,誰也聽不出他在說些什麽?

  張潔潔笑得甜,柔聲道:"女為悅已者容,這句話你懂不懂?"楚留香在模鼻子。

  張潔潔道;"這身衣服好不好看?你喜歡還是不喜歡?"楚留香突然道;"我真他媽的喜歡得要命。"

  張潔潔瞪大了眼睛,好像很驚奇,道:"你在生氣?生誰的氣。"楚留香開始找杯子要喝酒。

  張潔潔忽又嫣然一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以為我又溜了,怕我不回來,是以你在自己生自己的氣,但現在我已經回來了,你還氣什麽?"楚留香道:"哼。張潔潔垂下頭,道,"你若真的不喜歡我這身衣服,我就脫下來,馬上就脫下來。

  楚留香突然放下酒杯,一下子攔腰抱住了她。

  張潔潔又驚又喜,道:"你……你瘋了,快放手,難道你不怕人家看了笑話。"楚留香根本不理她,抱起她就往外走。

  張潔潔吃吃的笑着,道:"我的魚翅……我的魚翅已來了……"魚翅的确已送來了。

  端着魚翅的店小二,看到他們這種樣子,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連下巴都像已快掉下來。

  下巴當然不會真的掉下來,但他手裡的魚翅卻真的掉了下來。

  "砰"的,一盆魚翅已跌得粉碎。

  張潔潔歎了口氣,閉上眼睛,喃喃道:"看來我今天命中注定吃不到魚翅了。"她眼珠子一轉,又笑道:"魚翅雖然吃不到,幸好還有隻現成的豬耳朵在這裡,正好拿來當點心。"她咬得很輕,很輕……

  楚留香常常摸鼻子,卻很少摸耳朵。

  事實上,除了剛被人咬過一口的時候,他根本就不摸耳朵。

  現在他正在摸耳朵。

  他耳朵上面有兩隻手——另外一隻手當然是張潔潔的。

  張潔潔輕輕摸着他的算朵,柔聲道:"我剛咬得疼不疼?"楚留香道:"不疼,下面還加兩個宇。"張潔潔道:"加兩個宇?"

  楚留香道:"不疼——才怪。"

  張治潔笑了,她嬌笑着壓在他身上,往他耳朵裡吹氣。

  楚留香本來還裝着不在乎的樣子,忽然憋不住了,笑得整個人縮成一團,一下從凳子上跌了下來。

  張潔潔喘息着,吃吃的笑道:"你隻要敢故意氣我,我就真的把你耳朵切成絲,再澆點胡淑麻油,做成麻油耳絲吃下去。"楚留香捧着肚子大笑。忽然一伸手,把她隊凳子上拉了下來。

  兩個人一起滾在地上,笑成了一團。

  忽然間,兩個人又完全都不笑了。

  是不是因為他們的嘴已被堵住。

  但屋子裡還是很久很久沒有安靜,等到屋子裡安靜下來的時候,他們的人已回到凳子上。

  夏夜的微風吹着窗戶,星光穿透窗紙,照在張潔潔的白玉般的腰肢上。

  她腰肢上怎麽會有一粒粒的晶瑩的汗珠?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輕輕的歎了口氣,道:"我若告訴你,你是我第一個男人,也是最後一個男人,你信不信?"楚留香道;"我信。"

  張潔潔道:"那麽你剛為什麽要懷疑我,認為我不會回來?"楚留香道:"我沒有懷疑你,是他們說的。"張潔潔道:"他們?"

  楚留香道:"就是那個活鬼投胎的老頭子和老太婆。"張潔潔道:"你為什麽要相信他們的鬼話?"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我沒有相信他們的話……有點緊張。"張潔潔道:"緊張什麽?"

  楚留香道:"我雖然明知你一定回來,卻還是伯你不回來,因為他忽又将張潔潔緊緊抱在懷裡,輕輕道:"因為你假如真的不回來,我簡直不知道應該到什麽地方去找你。"張潔潔看着他,眼波溫柔如春水,道:"你真的把我看得那麽重要?"楚留香道:"真的,真的,真的"。"

  張潔潔忽然将頭埋在他懷裡,咬他,駕他:"你這笨蛋,你這呆子,你簡直是混蛋加三級,你難道還看不出我對你有多好?現在你就算用棍子趕我,也趕不走的了。"她罵的很重,咬得很輕,她又笑又罵,也不知是愛是恨,是笑是哭。

  楚留香的心已融化,化成了流水,化成了輕煙,化成了春風。

  張潔潔道:"其實怕的應該是我,不是你。楚留香道:"你怕什麽?"張潔潔道:"怕你變,怕你後悔。"

  她忽然坐起來,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不但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朋友,他們也都是你丢不開,放不下的人,現在你雖然跟随我走了,将來一定會後悔的。"楚留香沒有再說話,隻是癡癡地看着她。

  他看的并不是她迷人的眼睛,也不是她玲珑的鼻子和嘴。

  他看的是什麽地方?

  張潔潔的臉突然紅了,身子又縮起,用力去推他,道:"你出去,我要……我要…。"楚留香瞪瞪眼,道:"你要于什麽?"

  張潔潔紅着臉道:"你這賴皮鬼,你明明知道的,還不快帶着你這雙瞎眼睛出去。"楚留香道:"這麽晚了,你叫我滾到哪裡去?"張潔潔眼珠子一轉,接然道:"去替我買魚翅回來,現在我真的餓瘋了。"楚留香苦笑道:"這麽晚了,你叫我到哪裡去買魚翅?"張潔潔故意闆起臉,道:"我不管,隻要你敢不帶着魚翅回來,小心你耳朵變成麻油耳絲。"這就是楚留香最後聽到她說的一句話。

  他永遠想不到,聽過這句話之後,再隔多久才能所到她的聲音。

第九章 玉人何處

  楚留香捧着魚翅回來,張潔潔不見了。

  她的人雖然走了,可是她的風神,她的感情,她的香甜,卻仿佛依舊還留在枕上,留在衣中,留在這屋子的每一個角落裡。

  楚留香的心裡,眼裡,腦海,依舊還是能感覺到她的存在。

  她很快就會回來的。一定很快。

  楚留香翻了個身,盡量放松了四肢,享受着枕上的餘香。

  他心裡充滿了溫馨和滿足。

  因為他依舊可以呼吸到她,依舊可以感覺到她。

  因為他知道她一定會回來的。

  是以這寂寞的等待都變成了種甜蜜的享受,枕上有根頭發。

  是她的頭發,又長、又柔軟、又光亮,就像是她的情絲一樣。

  他将發絲緊緊的纏在手指上,也已将情絲緊緊的纏在心上。

  可是她沒有回來。

  枕已冷,衣已寒,她還是沒有回來。

  長夜已盡,曙色已染白窗紙,她還是沒有回來。

  他睡着,又醒來,他展轉反側。她還是沒有回來。

  光明雖己來臨,但屋子裡卻忽然變得說不出的寒冷和寂莫獨到哪裡去了?為什麽還不回來?""為什麽?為什麽?-"楚留香無法解釋,也無法想象。

  "難道她從此就已從世上消失?難道我已永遠見不着她?"他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拒絕相信。

  "我一定可以等到她回來,一定可以!"

  可是他沒有等到。

  時間過得真慢,慢得令人瘋狂,每一次風吹窗戶,他都以為她回來了。

  可是等到暮色又降臨大地,他仍沒有看到她的影子"難道她真的已不辭而别?""難道她那些甜言蜜語,山盟海誓,隻不過是要我留下一段永難忘懷的痛苦?""她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要騙我?"

  楚留香本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無論财什麽事都看得開。

  無論相聚也好,抑或是别離也好,他一向都很看得開。

  因為人生本已如此短促,相聚又能有多長,别離又能有多長?

  既然來也匆匆,既然去也匆匆,又何必看得那麽重。

  但現在,他知道錯了。

  有的人與人之間,就像是流星一般,縱然是一瞬間的相遇,也會進發出令人眩目的火花。

  火花雖然有媳滅的時候,但在蓦然間所造成的影響和震動,卻是永遠難以忘記的,有時那甚至可以令你終生痛苦。

  有時那甚至可以毀了你。

  楚留香雖然看得開,但卻并不是個無情的人。

  也許就因為他的情太多,太濃。一發就不可收撚。是以平時才總是要作出無情的樣子。

  但世上又誰真的無情呢?

  楚留香慢慢的站起來,慢慢的走到視窗。

  推開窗子,晚霞滿天。

  滿天的晚霞忽然間一起湧入他的心,他激動得全身都顫科起來。

  "不管你在哪裡,我都一定要找到你。"

  他發誓一定找到她,問個清楚!

  可是到哪裡我呢?

  她是在天之涯,是在海之角?還是在虛無漂渺的雲山之間?

  沒有人知道她是從哪裡來的?也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也許她根本就不是這塵世中的人。

  楚留香找得很苦。

  每一個她出現的地方,他都去找過。

  有時她出現在小山上,有時她出現在濃蔭間,有時她答至出現在水盆裡。

  你叫楚留香如何去找?

  他瘦了,也累了,臉上已失去了昔日那種足以令仇敵膽寒,少女心醉的神采。

  可是他不在乎。

  因為他真正的痛苦,是在心裡。

  他從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深透的痛苦。

  "世上難道真的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下落。"

  他忽然想到金四爺。

  他立刻去找,在-個黃昏後,他又走到那道高牆。

  同樣的夜色,同樣的月色,但他的心卻已完全不同。

  想到那天晚上,她牽着他的手,走到這裡來的時候,他的心就仿佛突然變得空空蕩蕩的,整個人都仿錦變得空空蕩蕩的,沒有着落。

  他沒有搞上牆頭,隻沿着牆角,慢慢的走。

  轉過牆角就可以看到金家的大門。

  一隊灰衣白袖的僧人,正垂眉斂目,慢慢的走入了金家的大門。

  七八個小沙彌,手裡捧着做喪事的法器,垂着頭跟在他們的身後。

  那站在門頓相迎的,是個滿面悲容,白發蒼蒼的老人。

  這老人赫然是金四爺。

  隻過了幾天,他為什麽已老了這麽多?他昔日咄咄逼人,不可一世的氣概,如今到哪裡去了?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麽可怕的變故?

  楚留香遠遠的站着,遠遠的看着,心裡忽然明白。

  那死的人必定就放金姑娘,必定就是那美麗如天仙,但卻活在地獄今的女孩子,她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解脫——隻有死才是她的解脫。

  也許她死了以後比活着時更快樂。

  可是她的父親呢?

  這江南武林的領袖,這本可一世的英雄,手裡雖然掌握可以改變很多人命運般财富和權勢,但還是無法改變他女兒的命運。

  他就算用盡所有的财富和權勢,也還是無法使他的獨生女兒活下去。

  這不但是他自己的悲劇,也是所有人類的悲劇。

  楚留香的心沉了下去,沉得更深。

  他本是來找金四爺的。

  可是他現在看到了金四爺,卻隻是悄悄的轉過身,悄悄的走了。

  他不停的往前走。

  他忿然發現前面有一條清澈的流水,擋住了他的去路。

  天上的月,水中的月。

  楚留香癡癡的站在那裡,低下頭,癡癡的看着水中的明月。

  他忽然覺得世上有件事,就正如水中的月一樣。

  水中明明有月,你明明可以看到它,可是,等你想去捕捉它時,你不但一定會撲個空,而且可能跌到水裡。

  甚至可能被淹死。

  楚留香沒有再去捕捉水中的月,因為他已捕捉過一次。

  他已得到了一次很悲慘的教訓。

  隻不過現在水中依然有月,他依然可以看到它。

  張潔潔呢?"他從此再也看不到她了。

  難道她也像水中的月一樣,根本就從未真的存在過?

第十章 神秘老妪

  夜更冷,水也更冷。

  楚留香伏在地上,将頭埋入談冷的流水裡。

  他想使自己清醒些,他實在需要清醒些。

  水流過他的臉,流過他的頭發,他忽然想到胡鐵花說的一句話。

  "酒唯一比水好的地方,就是酒永遠不會使人太清醒。"胡鐵花說的話,永遠是這樣子的,好像很不通,又好像很有道理。

  奇怪的是,他在這種時候,想到的既不是那個死去了的女孩子,也不是張潔潔,而是胡鐵花。

  因為他隻有在胡鐵花面前,才能把自已所有的痛苦完全說出來。

  因為他的痛苦隻有胡鐵花才能了解。

  因為胡鐵花是他的朋友。

  "我為什麽不去找他呢?"

  楚留香擡起頭,忽然發現水中的月已看不見了。

  清澈的流水止,不知何時己升起一片凄迷如姻的簿霧。

  水在流動,霧也在流動。

  他忽然發現流動如煙的水中,不知何時已出現了一條黑色的人影。

  這人就像是随着這陣神秘的煙霧同時出現的。

  楚留香回過頭,誰知在這時,他身後已響起一個人的聲音。

  蒼老,嘶啞,低沉,僅卻帶着種魔咒般力量的聲音,一字宇的道:不許回頭,否則就永遠休想找到她"這句話實在比世上所有的魔咒都更有魔力。

  楚留香要回頭時,沒有人能令他不回頭,但,現在世上所有的力量,應絕對無法使他回過頭去。

  水裡的黑影仿佛明白了些,看來仿佛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妪,手裡仿佛還拄着根很長的拐仗。

  楚留香忍不住道:"你知道我找的人是誰?"

  黑衣老姬道:"你找的是個你本已永遠無法找到的人。楚留香道;"你……你是誰?"黑衣老妪道:"我是唯一可以幫你找到她的人。"但心中卻已火一般燃燒起來,道:"你知道她在哪裡?"黑衣老妪道:"隻有我知道。"

  楚留香道:"你能不能告訴你?"

  黑衣老姐道:"不能,我隻能幫你找到她,但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楚留香握緊雙拳,幾乎已連聲音都無法發出。

  黑衣老姐道:"你怕不怕死?"楚留香道:"不怕。"黑衣老姐道:"你怕不怕死?"楚留香道:"有時怕……"黑衣老妪道:"但為了找到她,你連死都不怕?"楚留香道:"是。"

  黑衣老姬忽然輕輕歎了一聲,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的确是值得我幫的的人。"楚留香道:"你……"

  黑衣老妪忽又打斷他的話,道:"我問你這些話,隻因為我要你明白,隻有不怕吃苦,連死都不怕的人,才能找到她。"楚留香道;"我"…。我已明白。黑衣者妪仿佛在慢慢點着頭,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這世上有一家很神秘的人,有人說他們是從天涯來的,有人說他們是從海角來的,有人說他們來自滴水成冰的雪原,也有人說他們來自飛鳥絕迹的荒漠,其實……。"她說話的聲音更低,接着道:"其實世上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從哪裡來的。"楚留香道:"你說的是那家姓麻的人?"

  黑衣老姬道:"有人說他們姓麻,有人說他們不姓麻,其實……"楚留香道:其實世上根本就沒有人知道他們真的姓什麽。

  黑衣老妪道:"不錯。"

  楚留香道:"他們和張潔潔難道有什麽關系?"黑衣老妪沒有回答這句話,過了很久,才緩緩的道:"你既然知道這家人,想必也知道他們住在什麽地方?"楚留香點點頭,道:"古老相傳他們就在那裡的大山上,一個神秘的山洞裡,但卻從來沒有人見過他們,也沒有人敢去找過。"黑衣老妪冷冷道:"有人找過,但卻從沒有人回來過。"楚留香長長吐出口氣,道:"現在你就要去找他們計黑衣老妪道:"你不敢去?"楚留香道:"隻要能找到她,什麽地方我都去"黑衣老姬道:"此去若不能回來,你也不後悔?"楚留香道:"到那時候後悔又有什麽用?"

  思衣老越道:"我問的并不是投有用,隻問你後侮不後侮?"楚留香歎了口氣,道:"絕不後梅?"黑衣老妪道:"既然不後悔,為什麽要歎氣?"楚留香說不出話來了。他當然不能告訴她,他歎氣,隻因為他覺得她問的話太深奧,有些話根本不必再問,她卻偏偏要問,而且問了一次還不夠,還要再問。

  本來他不能确定這水中的人影是不是真的很老,現在卻已連一點疑問都沒有。

  人類中最噜嗦的,一定是女人,女人中最噜嗦的,一定是老太婆,這道理也是毫無疑問的。

  無論她是個什麽樣的人,無論她有多麽高的身份,無論她多神秘,多麽可怕,但老太婆就是老太婆男人最大的不幸,也許就是你明明已急得要命的時候,卻偏偏遇上了個老太婆,偏偏還要反複的問你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你卻偏偏非回答不可。

  在這種時候,你除了歎息之外,還能說什麽呢?

  黑衣老妪這次居然沒有強迫他回答。

  她自己好像也輕輕的歎息了一聲,緩緩道:"現在也許會覺得我的問話太多,但以後你就會明白,我問的這些話并不是多餘的。"楚留香隻有聽着。

  黑衣老奴道:在我問你最後一句,假如你已知道這一去,永不複返,你是不是還要去?"楚留香道:"去。"

  黑衣老妪道:好吧,那末你就去吧,去找那些姓麻的人。

  楚留香忍不住道:"但我要找的并不是他們,我要找的是張潔潔。"黑衣老妪道:"我明白。"

  楚留香道:"可是直到現在,你有沒有告訴我,張潔潔跟他們有什麽關系?"黑衣老姬道:"我沒有。楚留香道:"你有沒有告訴我她在那裡。"黑衣老姬進:"我也沒有。"

  楚留香苦笑道:"你告訴我的究竟是什麽呢?"黑衣老姬的人影在水中波動,緩緩道:"我什麽也沒有告訴你,隻不過要你到他們那裡去,找到他們的聖壇。"楚留香道:聖壇?"

  黑衣老姬道:"聖壇就在你知道的那山洞裡。"楚留香道:"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黑衣老姐道:"沒有人知道,除了他自己外,從沒有别人去過。她的聲音更漂渺,更遙遠,慢慢的接着道:"他們信奉的是種很神秘的宗教,他們的神,就在他們的聖壇裡,那不但是他們的聖地,也是他們的禁地,絕不許外人陷入一步。"楚留香道:"但現在你卻要我去。"

  黑衣者姬道:"你非去不可,因為隻有他們的神,才能告訴你張潔潔的消息。楚留香道:他們的神?"黑衣老妪道:"你不信他們的神?"

  楚留香道:"我願意相信,但我隻不過是個凡人,神怎麽能和我凡人互通消息,黑衣老姬道:"因為他們的神,和别的神不同。"楚留香道:"有什麽不同?"

  黑農老姬道:"他們的神既不是偶像,也不是仙女,他們的神是生神,你不但可以看得見神的形像,也可以聽得到神随聲音。"。

  楚留香道:"我能找得到神?"

  黑衣老姬道:"就得看你,是不是能到他們的聖壇裡去?"楚留香道:怎麽樣才能到他們的聖壇裡去?"

  黑衣老姐道:用你的智慧,用你的勇氣,但最重要的,還是要有不借一切的決心,你未去之前,就得準備将你在紅塵中所擁有的一切全都放棄,然後"她的聲音冷得像天涯外的冰雪,冷得令人的血液都凝結。

  楚留香咬緊牙道:"然後怎麽樣?"

  黑衣老姬道:"然後你就可以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她聲音忽然又熱得像地獄中的火焰,接道:"你可以用盡一切手段,無論多卑鄙的手段都無妨,隻要你能到得了他們的聖壇,看到他們的神,他們就絕不能再傷害你。"楚留香道:"可是"黑衣老姬忽又打斷他的話,道:"可是還有一件事,你必須記着。"楚留香道:"什麽事?"

  黑衣老姬道:"你可以用計謀令他們上當,用棍子将他們擊倒,甚至用暗器,用迷藥都沒關系,但卻千萬不能要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人流血。"她一字字接着道:"隻要你身上沾着他們的一滴血,就必定會後悔終生"現在你是已知道了一切,若不去了,也必将後悔終生。"風并不太冷,水也并不太冷。

  但楚留香卻忍不住機冷冷打了個冷戰。

  他很少有所恐懼,但這黑衣老姬的聲音中。卻仿佛帶着種神秘的魔力,仿佛隻要她的一句咀咒就可以改變你一生的命運。

  楚留香這一生的命運,是不是已由此時改變了呢?

  他不知道。

  就因為不知道,是以恐懼。

  這黑衣老妪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他也不知道。但他卻似已不能不相信,也不敢不相信。

  他的智慧和意志仿佛已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控制,那卻不是人的力量,也不是神的力量。

  而是一種妖異詭秘的魔力。

  哪不是魔力!"

  胡鐵花端端正正的坐着,看着對面的楚留香,眼睛裡全無醉意。

  他已有很久未曾如此清醒過。

  你若有個好朋友,花了兩天的工夫來找你,臉上帶着種你末見過的疲倦和表情。"那麽你就算是個超級的酒鬼,也會盡量想法子使自己保持清醒的。胡鐵花的眼睛不但清醒,而且顯得更堅定,看着楚留香緩綴道:"那絕不是什麽鬼魔力。"楚留香道:"為什麽不是?"

  胡鐵花道:"因為天底下絕對有任何一個妖魔鬼怪能降和住你。楚留香道:"哦?"胡鐵花道,"你變成這種選迷糊糊的,服服貼貼的樣子,隻不過為了一件事。"楚留香道,"哪件事?"

  胡鐵花道:"你他媽的真愛上那個小妖精了。"楚留香垂下了頭。

  他的确很疲倦,這兩大,他幾乎沒有合過眼——無論誰要找到楚留香都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也沒法子反駁胡鐵花的話。它世上又有什麽力量,能比愛情的力量更可怕呢?

  胡鐵花道:"沒有人去過的聖壇,會說話的神……你真相信這些鬼話?":-楚留香強緊雙手,道"這絕不是鬼話"胡鐵花冷冷道;"那老太婆是不是個活鬼呢?"楚留香道,"不是。"

  胡鐵花道:"你怎麽知道她是人是鬼,你根本沒有真的看見她。楚留香的确沒有。他看見的,隻不過是她水中的影子……煙水凄迷。水中的人影就像是風中的鬼魂。忽然間,也不知從哪裡吹來了一陣強風,吹得水面起了一陣陣漣漪。人影就消失在漣漪裡。等到水被平靜時,人影也不見了……"胡鐵花道,"那老妖精就這樣不見了?"

  楚留香道:"嗯。"

  胡鐵花道:"難道你從頭到尾,都沒有回頭去看一跟?"楚留香道:"沒有。"

  胡鐵花道:"開始時你不敢回頭,是因為怕她不肯說張潔潔的消息。"楚留香道:"不錯。"

  胡鐵花道:"但等她說出來之後,你為什麽還不回頭去看看呢?"楚留香道:"我……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麽?"

  等他回頭看時,後面已沒有人。

  水中的人影消失時,那黑衣老姬的人已消失,也不知消失在水裡,還是消失在風裡。

  也不知是真的她這麽樣一個人來過,還是隻有水中那麽一條鬼般的影子,但沒有人,又怎麽會有影子?

  胡鐵花瞪着楚留香,瞪了很久,才長長歎了口氣,道:"你這人的确有點變。"楚留香道:"哦。"胡鐵花道;"不是有點變,是變得很厲害,以前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相信體會變成這樣。"楚留香苦笑道:"競現在是怎麽樣子?"

  胡鐵花道:"一副垂頭喪氣無精打采的樣子,一副叫我看着生氣的樣子。"他忽然一拍桌子,道:"那個老太婆也許并不是個老妖怪,但張潔潔卻不折不知是個小妖婆。"楚留香道:"她不是。"

  胡鐵花大聲道:"她不是誰是?若不是她,你怎會變成這樣子?"楚留香道:"可是…你也不能怪她。"

  胡鐵花道:"不怪她怪誰?"

  楚留香道:"這究竟是怎麽回惠,到現在還沒有人知道,你怎麽能怪她?"胡鐵花道:"是以你還是要去找她?"

  楚留香不說話,不說話的意思通常就是承認。

  胡鐵花道:"為了要找她,你真的不借放棄一切,犧牲一切?"楚留香道:"我…。"

  胡鐵花道:"你真舍得放棄你那條船?那些陳年的波斯葡萄酒?還有你拼了十幾年才換來的一點名聲?——。"他越說聲音越大,忽然跳起來大聲道:"就算這些東西你全可以不要,難道連朋友也都不要?"楚留香不說話。

  不說話的意思,也并不一定就是承認。

  胡鐵花又瞪了他很久,整個人忽又倒在椅子上,歎息着道:"其實我當然知道,朋友還是要的,否則你又怎麽會辛辛苦苦的來找我?"楚留香還是沒有說話,因為他已用不着再說。

  隻要你真正能夠了解友情的存在,就什麽都不必再說。

  又過了很久,胡鐵花才慢慢的接着說道:"但你最好莫要忘記,除我之外,你還有很多朋友?"楚留香當然不會忘記。

  誰能忘得了蘇蓉蓉、宋甜幾?李紅袖?

  胡鐵花道:"她們天天都在等着你,甚至比我更關心你,你難道不明白。"楚留香道:"我明白。"胡鐵花道,"我也知道你絕不會不要這些朋友,但你這一去,卻真的可能衆遠回不來了。"楚留香道,"我"。"我會回來的。"

  胡鐵花道:"你用不着騙我,那些人的傳說,我也聽說過,據我曆知,世上比他們更可伯的人,隻怕連一個都沒有。"楚留香道:"哦"胡鐵花道:"因為石觀音、水母、血衣人,他們無論多厲害,也隻不過是一個人而已,他們卻是一家人,據說每個人的武功都已出神入化!"楚留香道:"傳說是傳說,其實"…"并沒有真的看見過。"胡鐵花沉商道:"就因為沒有人見過,是以才更可怕。"他不讓楚留香說話,接着道:"但最可怕的,還不是他們的人,而是他們住的那山洞。"楚留香道:"為什麽?"

  胡鐵花道:"因為誰也不知道那山洞裡究竟有什麽機關,什麽埋伏。"楚留香勉強笑了笑,道:"連蝙蝠島那樣的山洞,我都去過,還有什麽别的地方不能去。"胡鐵花道:"奠忘記那次你是多少人去的?若沒有華真真,那次你就休想能回來。他大聲說道:"這次你還能找得到華真真那樣的人陪你去麽?我楚留香打斷了他的話,道:"能算找得到,我也不能讓她陪我去,"胡鐵花道:"為什麽?"楚留香道:"因為這件事隻能由我一個人去做,否則。"胡鐵花搶着道:"否則你就永遠休想再見到張潔潔了。"楚留香歎息着,點了點頭。

  胡鐵花道:"這話也是那老太婆說的?"

  楚留香道:"不錯"胡鐵花道:"是以你準備一個人去,去對付他們一家人連我都不能陪你去?"楚留香道:"不錯。"

  胡鐵花冷笑道:"你以為你是什麽人?是個三頭六臀的活神仙"楚留香道:"我不是。"胡鐵花道:你還是非去不可"楚留香道:"是。胡鐵花道:"她真的值得你這麽樣做?"楚留香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不管她值不值得,我都一定耍這麽樣做。"楚留香道:"因為我一定要找到這件事的真相,一定要在出那個人究竟是誰,你若是我,我相信你也一定會這麽樣做的。"胡鐵花忽然說不出話來了。

  楚留香也不再說什麽,沉默了半晌,就慢慢的站起來,走過去,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然後就粹然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腳步還是很穩健,但卻也很沉重。

  胡鐵花并沒有站起來送他,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他。

  門外一片黑暗。

  無星無月,他的人已消失在黑暗中。

  然後胡鐵花才轉過頭,凝視着這一片黑暗,他耳旁仿佛也響起了那老姬的魔咒:"你若去了,就得決心放棄休在紅塵中所擁有的一切。"你若去了,也必極終生痛苦。""這一去縱然永不複返,你也不能後梅……"現在楚留香終于去了。

  他究竟走上了條什麽樣的路?

  是不是有去無回的路?

  胡鐵花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他隻能感覺到冷汗正-粒粒從他頭額上弛出,慢慢的沿着他鼻例流下來。

  他隻知道這一去,無論是不是能回來,都一定會受到很多折磨,很多痛苦。

  危險在他們看來,并沒有什麽了不起,可是有些折磨和痛苦,卻不是能忍受的。

  胡鐵花突然跳了起來,放聲大呼:"我若是胡鐵花,你能不能就這麽樣看着楚留香走上這麽樣一條絕路?"

第十一章 山在虛無缥缈中

  山,山頂。

  山頂在群山中,在白雲間。

  雲像輕姻般飄繳,霧也像輕姻般田納,群山卻在煙霧中,又仿佛是真?又仿佛是幻。

  隻有這清激的水,才是真實的,因為楚留香就在溫水邊。

  他沿着流水往上走,現在巳到了盡頭。

  一道奔泉,玉龍般從山頂上倒挂下來,濺起了滿天珠玉。

  這正是蒼天的大手筆,否則還有誰能畫得出這一幅雄壯瑰麗的圖畫?

  古老相傳,就在這流水盡頭處,有一處洞天福地,隐居着武林中最神秘的一家人。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行蹤,更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來曆。

  現在,這已是流水的盡頭,傳說中那神秘的洞天在哪裡?

  楚留香還是看不見。

  "難道這一道飛泉,就是蒼天特意在他們洞門前懸挂起的珠簾?"楚留香走過去又停下。

  就算這飛泉後就是他們的洞府的門戶,他也不能就這樣走進去。

  若沒有某種神秘的理咒,又怎麽能喝開這神秘的門戶,青石上長滿了蒼苔,楚留香在石上坐下來。

  他腦上似已失去了昔日的神采,顯得如此蒼白,如此疲倦。

  張潔潔着看見他現在這樣子,會不會為他心酸,為他流淚?楚留香輕輕的歎息,擡起頭,望着山城的白雲。

  他仿佛想向白雲探問,但白雲卻無聲息。

  世上又有誰能帶給他消息?

  一縷金光,劃破白雲,照在流水旁。

  他忽然發現流水旁出現了條人影,烏發高譬,一身青衣,一雙眼睛在煙霧中看起來,仍然亮如明星,就像是白白雲間飛降的仙子。

  她雙手捧着個白玉瓶,卷起了衣袖,露出雙品瑩的粉臂,正在汲着山泉。

  黃金雙的陽光,就照在她白玉般的臉上。

  楚留香看着她,呼吸突然停頓

  白雲終于有了消息。

  這少女莫非正是白雲遣來,為他傳遞消息的?

  楚留香幾乎忍不住在跳起來,放聲大呼?"艾青"這少女正是艾青。

  她風采依舊,還是楚留香初見時那麽妩媚,那麽美麗。

  她身上穿的,也仿佛還是那天站在萬福萬壽園擊拜壽時同樣的衣裳,耳上藏着對翠玉耳環。

  看見了這雙耳環,楚留香就忍不住想起那一夜在山下小屋中的绮繡風光。

  她的溫柔,她的纏綿,足以令世上所有人男人永難忘懷。

  但這些日子來,楚留香卻似已完全忘記了她。

  他實在覺得很慚槐,很内疚,幾乎無顔再見她。

  但他不能不見他,他正有千百句話要問她。

  "那天早上,你怎麽忽然不見了?""那雙鑷魂的斷手,象征的究竟是什麽意思?""現在你怎麽會到這裡?""你是不是也和那神秘的一家人,住在那神秘的山洞裡?"楚留香終于忍不住放聲高呼,"艾窗"山泉閃着光,白玉瓶也在閃着光。

  艾青汲滿了一瓶山泉,就站起來,轉回身,仿佛要走回白雲深處。

  她競似完全沒有聽見楚留香的呼聲。

  楚留香的呼聲更響:艾青,等一等。"

  她還是沒有聽見。但這時楚留香白己飛鳥般掠過了山泉,又像一朵白雲,忽然落在她面前。

  艾青停下步,看着他,面上既沒有掠奇,也沒歡喜。

  她就像是在看着陌生人。

  楚留香勉強笑了笑,道:很久不見下,想不到會在這裡看見你"艾青面上還是全無表情,冷冷嘲熱諷的看着他,道:"你是誰,為什麽攔住我的路?"她的聲音柔媚清脆,還是和以前一樣,隻不過已變得冷冰冰的,全無表情。

  楚留香道:"你"…你怎麽不認得我了?"艾青冷冷道:"我根本就從未見過你。"楚留香長歎了一聲,苦笑道:"我知道我虧負了你,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我也曾千方百計的找過你。"艾青皺眉道:"你在說什麽?我根本聽不懂"楚留香不由白主,又摸了摸了鼻子,道:"你難道真忘了我?"艾青道;"我本就不認識你。"

  楚留香道:"但我卻認得你,你叫艾育。艾育道:"我也不認識艾青,閃開"她的手忽然向楚留香臉上揮了過去。

  楚留香隻有閃開。

  他當然還有别的法子來對付她,但在這種情況下,卻隻有閃開。

  一個女孩子,若咬緊牙關說不認得你,你除了讓她走之外,還能怎麽樣呢?

  可是,她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忽然會變得如此無情?難道她出有什麽不能告人的苦衷?

  難道她的愛,已變成了恨?

  楚留香想不通。

  艾青已從他身旁走過去,帶着種淡淡的香氣走了過去。

  就連這香氣,都是楚留香所熟悉的。

  他死也不能相信這少女不是艾青。

  白雲飄渺u

  艾青的身影,又将漸漸消失在白雲中。

  楚留香突然轉身,跟了過去。

  艾青走得并不快,腰肢婀娜,仿佛霧中的花,風中的柳。

  少女走路的風姿,本是迷人的

  但楚留香現在卻已無心欣賞,他隻是跟着她走。

  山路窄面崎岖,也不知是由哪裡開來?也不知道行向何處?

  山路的盡頭,隻有白雲,看不見洞天福地,也看不見瓊樓玉宇。

  艾青卻似已将乘風歸去。但歸向何處呢?

  楚留香跟得更近,迫得更緊,生怕又失去她。

  艾青突然回頭,目光比山頂的風更尖銳,更冷,盯着楚留香,冷冷道:"你跟着我于什麽?"楚留香道:"我……還想問你幾句話。"

  艾青道:"好,問吧。"

  楚留香道:"你真的不是艾育?"

  艾育道:"這名字我都未曾聽過。"

  楚留香道:"萬福萬壽園呢?"

  艾育道:"那是什麽地力?"

  楚留香道:"你沒有去過?"

  艾育道:"十年來,我根本從未下山一步。楚留香看着她,實在已無話可說。所有的這一切事,全都是為了她在萬福萬壽園中放了個屁而引起的。現在她卻說從未到萬福萬壽園去過,而且從來未見過楚留香。楚留香長長歎息一聲,喃喃道:"也許我認錯了人,也許我根本不該再見你。"艾青道,"不錯,你根本就不該來的,那天也不該到萬福萬壽園去的。"楚留香霍然始起頭,道:"你既然不認得我,怎知道我去過萬福萬壽園。"艾青臉色立刻變了,身子突然掠起,掠入了飄渺的白雲中。

  楚留香正想追過去,但就在這時,白雲間突又出現兩個人。

  兩個高衣高冠的中年人。

  他們不但裝束打扮和楚留香那天見到麻衣老人完全一樣,就連神情都仿佛相同。

  他們的臉,慘白而無血色,顯得說不出的冷漠,說不出的高傲。

  也許他們是來白天上的,也許是來自地下,無論他們來自何處,都像是不屑與凡人為伍。

  楚留香忽然明白了。

  那麻衣老人夫婦,想必就正是那娃麻的一家人中的長者。

  張潔潔和這一家人,想必有某種神秘而不尋常的關系。

  那天她突然失蹤,也說不定就是被那麻農老人夫婦逼走的,否則,她又怎忍心不告而别,而且一别無消息。

  楚留香的心,就像是被火焰燃燒着

  他發誓,無論如何,也得将她從這一家人手裡救出,無論要他付出多大的代價,他都在所不惜,甚至連死都決無關系。

  山風映散了白雲,白雲又聚起

  那兩個麻衣高冠的中年人。還是冷冷的站在白雲間,冷冷的看着楚留香。

  其中一個人身材較矮,但看來卻更威嚴,突然道:"你從哪裡來,最好還是趕快回到娜裡去。"他的聲音也和他的神情同樣冷漠高傲,就像是神在對他的子民發号施令。

  楚留香反而鎮定了下來,慢慢道;"為什麽我一定要回去?"麻衣人道:"因為這本不是凡人該來的地方。"楚留香笑了,道:"這不是凡人該來的地方7你難道不是凡人?"麻衣人道:"我不是。"他神情還是那麽冷摸高傲,就好像真的把自已當做神,楚留香笑道;"你若不是人,是什麽?"麻衣人冷冷道:"你既不該來,更不該問。"

  楚留香道:"我也來了,也已問過了。"

  另一個麻衣人突然道:"你既已來了,就不必再回去。"楚留香道:"我本就不想再回去。"

  兩個麻衣人對望了一眼,身子突然同時一轉。

  每個人都會轉身的,但他們的轉動的姿勢和方法。卻跟任何人都絕不相同。

  他們的身子忽而向左轉,忽而向右轉,不但轉動自如,而且轉個不停。

  連楚留香都看不出他們這是幹什麽?

  "難道他們想将自己轉暈?"

  就在這時,兩個麻衣人忽然又同時向他轉過來,繞着他的身子轉,越轉越做楚留香當然見過"八卦遊身掌"一類的功夫,這種功夫的厲害之處,就是圍着你的身子轉,轉得你頭暈腦銑,然後再乘機出手。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們何時會出手,更不知道他們将從何處出手,是以想防備都很難。但"八卦遊身掌"那一類的功夫也絕不是這樣子的。

  那種功夫隻不過圍着你韓,他們自己的身子并不轉。

  這兩人卻像是兩個大陀螺。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我現在才知道你們是什麽了,你們果然不是人,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兩個麻衣人突然同時出手。

  他們一共四隻手,但手的影子卻像有二三十個,四面八方的向楚留香拍了過來。

  誰也看不出他們哪雙手是實,哪雙手是虛。

  楚留香好像也看不出。

  隻聽"拍拍拍拍!"一連串四響掌聲。

  楚留香就已倒下。

  他怎麽會如此容易就被人擊倒?

  是不是因為他從未見過這種武功?

  這種武功的确太詭異,太奇妙。

  "帶他回去""為什麽要帶他回去?"

  "這人絕不是無意中闖來的。"

  "是以休要帶他回問他的來意?"

  "不錯。"

  這當然是麻衣人的對話,聲音還是同樣的冷漠,雖然他們一出手就将對方擊倒,但他們白己并不喜歡得意,也不覺得奇怪。

  因為他們認為這種武功隻要一使出來,本就沒有人能躲得了。

  就算他們知道自己擊倒的是楚留香,他們也不會覺得意外。

  事實上,楚留香究竟是誰?他們根本不知道。

  是以楚留香是不是真的被他們擊敗而昏迷,他們也不知道。

  楚留香慢慢的将眼睛張開一線。

  直到現在,他才微開跟睛。

  那兩個麻衣人一路将他擡到這空,他都一直閉着眼睛,雖然他說不出有多麽想看看他們入山的途徑,但他還是勉強忍耐着,勉強控制使自己。

  因為他知道他們與人交手的經驗雖不豐富,問題雖不多,但耳目反應,卻一定比平常人都靈敏得多。

  他們也許看不出他是否真的暈倒,但你無論有什麽動作,都一定休想瞞過他們。

  無論對人和事。楚留香的判斷,一向都很少有錯誤的。

  幾乎從來沒有過。

  這是間簡陋的石室,簡陋而古樸。就像是那些麻衣人本身一樣。

  總令人覺得有種不可描叙的高傲高貴之意,令人不敢輕視。

  無論誰到了這裡,都會突然覺得生命的短促自身的渺小。

  石壁上點塵不着,亮得就便是鏡子。

  屋頂很高,高不可攀,屋子裡除了一張很大的石榻外,幾乎全無别的陳設。

  現在,楚留香就躺在這石榻上,目光從屋頂移向石壁,又從石壁移向門。

  門是關着的。

  門外是什麽地方?有些什麽東西?是不是還有人在看守着?

  楚留香完全不知道。

  他隻能感覺到麻衣人轉過很多次彎,上了幾次階銻後,才将他擡到這裡。

  然後他們就聽不到任何聲音。

  麻衣人到那裡去了?準備怎麽樣處置他?楚留香也完全不知道。

  現在他想知道一件事那聖壇究竟在哪裡,要用什麽法子才能進得去?

  在這裡等,等到有人單獨進來的時候,用較快的手法制使他,換過他的衣服,再用最簡單的易容術改變一下容貌,然後就混出去。

  那聖壇外想必總有些特殊标志。

  假如他運氣稍微好一點,說不走就能混到那裡,隻要他能闖進去,以他的輕功,就很少有人能攔住他。

  這就是楚留香想出來的法子,可是連他白己也知道,這法子實在不太高明,非但不高明,而且毛病很多。

  第一,假如沒有人單獨進來,他這法子根本就行不通。

  第二,易容術也是根本靠不住的——你可以改扮成張三李四,去瞞過不認得的人,但這裡的人卻是一個大家族,每個人彼此都一定很熟悉,他很容易就會被人認出來。

  第三,那聖壇之外也許連一點标志都沒有,就算他能找到那裡,也認不出來,也許他根本就找不到。

  這法子不但太冒險,簡直可說是有點荒謬。

  但這卻是他能想得出來的唯一的法子,何況他運氣一向不錯。

  是以他隻有等。

  石扳冷得要命,硬得要命,睡在上面,骨頭都會睡硬,骨髓都像要結冰。

  他真想下來溜溜,活動活動筋骨,接下去說不定有多少場硬戰要打,這些日子來,他的精神和體力卻差勁得很。

  可是,假如剛好在他活動的時候,有人進來了,那怎麽辦呢?

  是以他隻有老老實實的,躺在又冷又硬的石闆上,白己對白己苦笑。

  楚留香這一生中,幾時做過這種縮頭縮腦、畏首畏尾的事。

  他膽子真的這麽小了,真的這麽怕死?

  楚留香暗中歎了口氣,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怎麽會變成這樣子了。

  江湖傳說,楚留香根本不是人,是個鬼,是神。以前他若真的是神,現在他已變成了見人。

  天上地下,也隻有一種力量,可以使人變成神,使神變成人。

  門外終于響起了腳步聲。

  兩個人的腳步聲。

  楚留香的心往下沉,自從交上桃花運後,他就沒有以前那樣的好運氣了。

  兩個人走進了石屋,一個人的腳步聲較輕-腳步聲重些的一個人,走在後面。

  楚留香的心裡盤算着,他有把握在一刹那間,制往後面的那個人,同時将出路擋住。

  前面的人短跑也跑不出去。

  這當然也是冒險,但他實在已沒法子再等下去,何況,以後的人說不定更多。

  他念頭轉得很快,動作更快,一想到這裡,他的人已飛了起來。

  沒有親眼看到過的人,絕對無法想象楚留香驟然行動時是什麽樣子。

  那就像是飛鷹,卻比飛鷹發動更快,那又像是兔,卻比兔更悍彪迅急。

  他行時如風雲,下手時如雷電。他并沒張開眼去看走在後面的這個人,但身形一閃,已雷電般往這人擊下。

  隻可借他算錯了一點。

  這人的腳步雖重,反應也快得驚人,身子突然的溜榴一轉,人已滑出七尺。

  楚留香淩空翻身,翻身追擊,疾然反掌斜削這人的後頸。

  這人身又一轉,指尖劃向楚留香的脈門,招式靈變連削帶打,以攻為守,隻作憑這幾招,已可算是一流的高手。

  他再也想不到楚留香這一事竟是虛招,再也想不到楚留香身子懸空時,招式還能改變,而且改變得令人無法思議,他隻看見楚留香的身子突然在空中遊魚般一翻,足尖已踢向他軟肋下氣血海穴;他雖然看到,也知道應該如何閃避,但等他要閃避時,已來不及。

  他思想還在準備下一個動作,人卻已倒下。

  楚留香一擊得手,掌心卻已沁出冷汗。

  他雖然将這人擊倒,距離門戶卻已有七尺,并沒有擋住前面一個人的出路。

  這人說不定早巳逃脫,隻要他走出了這屋子,楚留香就休想走出去了。

  他又算錯了-着。

  他也永遠想不到,這人居然還靜靜的站在那裡,看着他。

  他直到現在,才看見這個人。

  艾虹

  楚留香又驚又喜,幾乎忍不住要失聲大叫了出來。

  艾虹臉上卻連一點表情也沒有,身上穿的也不短而誘人的紅衫。

  她也穿着件寬大的麻袍,完全掩沒了她苗條動人的身材。

  她臉上也似乎戴了個面具,她的情感也全都被在這面具裡。

  可是她剛才為什麽不乘機逃出去報警呢?

  楚留香心裡充滿了感激,忍不住走過去,想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在衣袖裡,胸部後退了兩步。

  她也變了,已不是以前那嬌俏柔媚,如小鳥依人的女孩子。

  她看若楚留香的時候,就像是看着個陌生入。

  楚留香也隻有停下腳步,勉強笑道:謝謝你。"沒有回應。

  楚留香還是要問:"你怎麽會在這裡的?難道你也是這一家的人?你認不認得張潔潔?她是不是也在這裡?"他問的話,就像是石頭沉入水中,完全得不到一點反應。

  楚留香歎了口氣,苦笑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不能說,我隻求你,告訴我,這裡的聖壇究竟在什麽地方"。

  艾虹冷冷的看着他,突然擡起手,反手點住了自己的穴道,她也倒下。楚留香突然很吃驚,但驚訝得并不太久。

  他已明白她的意思。

  她不忍傷害楚留香,但也不能為楚留香做任何事。

  這已是她所能做到的極限。

  楚留香隻有感激,她已盡了她的心意,他對她還能要求什麽呢?

  外面是條很長的石廊,兩邊當然有别的門,每道門看來都是完全一樣的。

  誰也不知道推開門後,會發現什麽?會遇到什麽事?

  任何一道門的後面,都可能是楚留香所要尋找的聖壇。

  任何一道門後面,也都可能隐藏着緻命的危機。

  幸好外面并沒有防守的人。

  這裡已是虎穴,無論誰走進來,都休想活着出去,又何必再要防守的人?

  "既然是聖壇,總該有些特别的地方。"

  楚留香為自己下了個決定,低着頭,垂着手,盡力使白己的腳步安詳穩定。

  他還記得那麻冠老人走路的姿态,也許這裡的人走路都是那樣子的。

  燈光是從石壁間嵌着的銅燈中發出來的,光線柔和,并不太亮,楚留香覺得很幸運,他雖已換上麻冠麻衣,但腦上一定弄得很糟。

  既沒有鏡子,又缺乏工具,更沒有充裕的時間,在這種情況下要易容改扮,簡直就好像六十歲的老太婆,想把自己扮成十六歲的小姑娘一樣。

  走過這條長廊,他身上的衣服,就幾乎已經快濕透了。

  轉過彎後是什麽地方?

  他悄悄探出頭,悄悄的張望,還是沒有人。"連人聲都沒有。

  他剛松了口氣,呼吸突然停頓。

  前面的确看不見人,也聽不見人聲。

  但後面呢?

  楚留香不敢回頭,又不能不回頭——他已發覺後面仿佛有人的呼吸聲。

  後面不隻一個人——有七八個人。

  七八個人幽靈般一連串跟在他身後,就像是突然自地下出現的鬼魂。

  楚留香回過頭,脖子就像是忽然變成了石頭,完全僵硬。

  一張全無表情的臉,正對着他,一雙冰冷冷的跟睛,正看着他。

  楚留香忽然覺得這裡的燈光實在太亮了。

  這人還在冷冷的看着他,沒有動作,沒有說話。

  楚留香向他點了點頭。

  這人居然也向楚留香點了點頭。

  楚留香道:"你好?"

  這人道:"你好"楚留香道:"吃過飯沒有?"

  這人道:"剛吃過。"

  楚留香道:"吃的是什麽。這人道:"肉。"

  楚留香道:"什麽肉?豬肉還是牛肉?"

  這人道"都不是,是人肉,想混進這裡來的人肉。"楚留香笑了,道:"那一定難得很。"

  他的話還未說完,身予始着石壁一滑,人已轉過彎,滑出去三四文。

  然後他身子就像箭一般的向前穿了過去。

  他不敢回頭,一回頭身法就慢了,他也用有着回頭去看,後面的人反正一定會追來的。

  長廊的盡頭又是長廊。同樣的石壁,同樣的門。

  這見鬼的地方也不知有多少條石廊,多少道門。

  楚留香心裡突然又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恐懼。

  他左轉右轉,轉來轉去,說不定還是在同樣的地方兜圈子。

  别人根本不必追,在那裡等着他就行了,等着他自己倒下去。

  但明知如此,要跑到什麽時候為止呢?——倒下去為止?

  這地方看來很簡單,很平常,并沒有什麽特别可怕的危機和埋伏。

  楚留香直到現在,才知道這地方隻有一個彎可以轉,隻有一條路可以走。

  他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頑皮孩子們常常會将一空盒子隔成許多路,再捉老鼠放進去,看着老鼠在格子裡東奔西突。

  楚留香忽然間發覺白己現在的情況,和格子裡的老鼠也差不了多少,說不定上面也有人正在看着他,一想到這裡。他立刻停下來。

  無論為了誰,無論為了什麽原因,他都不願将白己當做老鼠。

  就算别人并沒有這麽想,至少他自己已經有了這種感覺。

  這種感覺可真不好受。

  後面的人居然還沒有追到這裡來,-是因為楚留香的輕功太高,還是因為他們明知楚留香已經無路可定?

  無淪為了什麽,他們遲早還是要追來的。

  楚留香長長歎了一口氣,決定接開最近的一道再說。但就在這時,最近的一道門忽然開了,裡有個人正在向他招手。

  他看不見這個人,隻看見隻手-隻柔若的纖纖玉手,也許就正是那隻催魂奪命的手。

  楚留香卻已穿了過去。

  在這種情況下,他已無法顧忌得太多,他決心要賭一賭。

  冒險,豈非本就是楚留香生命中一部份,正是最重要的一部份,他進入那道門。門立即關了起來,關得很緊。

  屋子裡競沒有燈,楚留香連這隻手都看不見了。

  這究竟是誰的手?

  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隻能嗅到一陣陣淡談的香氣。

  這香氣仿佛很熟悉。

  楚留香剛想說話,這隻手已掩住了他的嘴。

  一隻光滑柔軟的手,卻冷得像冰。

  沒有人能掩住楚留香的嘴。有燈光的時候不能,黑暗也不能。

  除非他認得這個人,信任這個人,知道這個人絕不會傷害他。

  這個人是誰呢?

  楚留香耳畔響起了溫柔、卻帶着埋怨的低語聲:"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到這裡來你還想不想活着回去?"這聲音更熟悉,是艾青的聲音:"我剛假裝不認得你,你就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就應該定,我真沒有想到有時你也笨得像隻驢子。"楚留香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拉開,輕輕歎息,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非來不可。"艾青道:"為什麽?難道……難道你是來找我的?"楚留香無語。

  艾青也輕輕四息了一聲,幽幽道:"我也知道不是,你絕不會為了我冒這種險,我……我隻不過是你許許多多女人當中一個而已,你可以忘記别人,當然一樣可以忘記我。"她的聲音幽怨凄楚,她對楚留香已動情。

  楚留香心裡充滿了内疚和憐惜,忽然覺得自己實在很對不起這女孩子,忍不住将她的手握得更緊,柔聲道:"我并沒有忘記你,也曾千方百計找到你,可是……可是…。"艾青道:"可是這次你并不是來找我的,你根本不知道我會在這裡。"楚留香隻有承認。

  艾青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冷淡,道:"其實你也用不着覺得對不起我,我去找你,的的确确本是為了要殺你的。"楚留香道:"可是後來你……,艾青道:"後來我還是在騙你,那次我突然失蹤,并沒有人逼我,是我白己溜走的。"楚留香放開了握住她的手,又開始摸鼻子了,仿佛連鼻子裡都有了酸水,又酸又苦。

  艾青道:"難道你以為天下的女人都要纏着你,難道你以為白己真的很了不起?"楚留香苦笑道:"無論如何,你今天總算冒險救了我。"艾青談淡的說道:"我救你,隻不過是因為我覺得你很傻,傻得很可憐,上了别人的當,還在自作聰明。"楚留香道:"我究竟上了誰的當?究竟是誰在暗中主使你殺我?"艾青道:"我看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何況你根本就不舍勿道。楚留香道:"我一定要知道。"艾青冷笑道:"你以為誰會告訴你,你以為你白己能查得出來。楚留香道:"要你告訴我,聖壇在哪裡,我就能查出來。"艾青道:"聖壇?你想到聖壇去?"

  她聲音忽然變得嘶啞,似乎充滿了恐懼。

  楚留香道:"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要到那聖壇裡去找一個人。"艾育道:"找誰?"

  楚留香道:"找你們的聖女。"

  艾青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什麽樣的人才能見到聖女。"楚留香道:"不知道。"

  艾青一字字道:快死的人,現在你也許還有希望逃出去,但你若想見她,就非死不可。"楚留香道:"我也非去見她不可。"

  艾青道:"你想死?"

  楚留香長長歎了口氣。用歎氣來答複别人的話,通常就等於承認。

  艾青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好吧!我這就帶你去。"楚留香大喜道;"謝謝你。他這句話還沒有說,突然覺得有根針刺人他的腰上的軟麻穴。這次他真的倒下去。艾青的聲音更冷,笑道:"我本來還想設法救你一條命,可是你居然想死,我不如期成全了你"楚留香隻有聽着,現在他就算還能開口說話,也無話可說了。

  他永遠也沒有想到,連她也會這樣子對付他。

  他忽然發覺白己對女人的了解,并不比一頭驢子多多少。

第十二章 奇 迹

  門已開了。

  燈光從門外照進來,艾青卻已跨過楚留香,走了出去。

  她連頭都沒有回,連看都不再看楚留香一眼。

  誰說男人薄幸?誰說男人的心腸硬?

  女人的心若是硬起來時,簡直連釘子都敲不進去。

  楚留香索性閉上了眼睛,什麽都不去看,什麽都不去想。

  出真正能什麽都不想的,隻有一種人。死人楚留香從未覺得自已是個死人,也從未覺得自已是個快死的人。

  無論在多艱難、多危險的情況下,他心裡卻還是充滿了希望。

  一個人隻要有希望,就有奮鬥的勇氣,隻要還有奮鬥的勇氣,就能活下去。

  有人甚至說:你就算已将刀架在楚留香的脖子上,他也有法子從刀下逃走。

  但現在,他卻忽然覺得自己簡直是個死人。

  這一切事,都是由艾青開始的,這一切計劃,顯然也都是艾青獲暗中主持。

  若沒有艾青,根本什麽事都不可能發生。

  隻要是個活人,隻要還有一點點腦筋,就必定能想到艾青就是那個真正想殺楚留香的人。

  楚留香自己卻偏偏沒有想到,甚至從來也沒有懷疑過她。

  這就好像一個到處找鑰匙開門的人,鑰匙明明就擺在他面前,他卻偏偏看不到,偏偏要去鑽陰溝,挖地縫,找得一身是泥。

  到後來連眼睛都已被泥蒙住,當然就更看不到鑰匙在哪裡了。

  你說這種人不是死人是什麽。

  楚留香歎了口氣,嘴裡苦得就好像剛吞下七十斤黃連。

  那天晚上,在那溪水中出現的黑衣老姬,顯然也是跟艾青串通好的,說不定就是艾青自己。

  她故意告訴楚留香那些話,隻不過是想要楚留香自己投羅網而已。

  阿鵑豈非也曾有過同樣的企圖。

  那次的事實在是楚留香得意之筆,那麽多設計精巧的詭計,全都被他一件件看破了。

  但這一次,無論換了誰,也許都不會上當,楚留香卻偏偏掉了進去。

  隻要你方法用得對,天下根本就沒有永不上當的人,連楚留香都不例外。

  任何人都不例外,就算最聰明的入,在某個人面前,也會變成呆子。

  這地方也許根本就沒有那見鬼的聖壇,見鬼的聖壇。這種事本就荒誕不經,就算真是個呆子,也許都不會相信。

  但楚留香這個聰明人卻相信了。

  現在他總算已想通,卻已來不及了。

  門外卻又有腳步聲響起,是幾個人的腳步聲。

  楚留香閉起了眼睛。

  他實在不願再看到艾青那種得意的樣子,那種充滿了譏嘲諷刺的笑容。

  他受不了——不是受不了别人,是受不了自己。

  艾青既沒有露出得意的樣子,也沒有笑。

  事實上,她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燈光已亮起。

  她就站在那裡,冷冰冰的看着楚留香。

  還有五個人是跟着她一起進來的,最後一個人是艾虹。

  她也站得離楚留香最近,似也不願看到楚留香——她冒着生命的危險救了他,他卻笨得像條泥嫩一樣,居然又自投羅網。

  另外的四個人,其中有個身材最矮的,正是将楚留香"捉"回來的那麻衣人。

  他看着楚留香,顯得憤怒而吃驚,沉聲道:"我明明已點住他的災道,将他關在千秋屋裡,他怎麽會逃到這裡來的。"艾青冷冷道:"這句話你不該問我。"

  這人道;"不問你問誰?"

  艾青沒有回答,眼睛卻瞪在艾虹身上。

  這矮子立刻也回過頭,瞪着她,厲聲道:"剛是不是你跟十三朗一起到千秋屋裡去的。"艾虹垂首望着自己的腳尖,一句話也不說。

  艾青卻已替她回答,道:為錯,十三朗現在還沒有醒過來。"矮子道:"以這人的武功,根本不可能擊倒十三朗,何況他早巳被我點住了穴道。"艾青道:"也許他的穴道已先被人解開了,然後兩個人再一起對付十三郎。"矮子道,"你的意思是說誰?"

  艾青冷冷道,"武誰都沒有說,隻不過說,這件事有一種可能而已。矮子道:難道你認為小虹會幫着這人走?"艾青道:"這句話你也不該問我,你自己應該能想到的。"矮子道:"小虹為什麽會做這種事?"

  艾青道:"誰知道——我隻知道,小虹最近曾經去采購過糧食,我也看得出這個人是個很英俊的少年。而且很不老實。"矮子道:"你是說,他們兩人早已有了私情,他到這裡來,本就是為了要找小虹,是以小虹才會冒險去救他。"艾青淡談道:"我什麽都沒有說。"

  艾虹突然冷笑道:"就算你說了,也根本沒法子證明。矮子厲聲道:"你還不承認?"艾虹道:"你要我承認什麽?"

  矮子突然出手,五指如鷹爪,向艾虹抓了過去。

  艾虹仍然聲色不動,冷冷道:"你難道忘了我是什麽地方的人,你敢動我。"矮子雖然滿臉怒容,但終于還是慢慢的将手垂了下去。

  艾虹道:"就算真的确有此事,你們也不能治我的罪,尤其是你。"她也已擡起頭瞪着艾青,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在嫉妒我,恨我,在外面你可以借故砍斷我一隻手,但現在我已是裡面的人,你還敢對我怎麽樣"艾青沉着臉,也冷笑着道:"我雖然不能對付你,總有人可以對付你的。"艾虹道:"你難道敢跟我到裡面去對證?"艾青大聲道:"去就去,反正事實俱在,你就算狡賴也不行。"楚留香雖然沒法子并口,眼睛也是閉着的,但耳朵還能聽得見。

  他所聽見的話更證明了他的想法不錯。

  艾青果然就是那在暗中切謀主使,要殺楚留香的人,連艾虹的手,都是被她砍的。

  那天晚上,若不是張潔潔暗示,她那雙耳環也許早已要了楚留香的命。

  這一計不成,是以她才利用了艾虹的手,來放布疑陣,要楚留香認為她也是被害的人。

  等她發現艾虹去找楚留香,就立刻令人将艾虹架回來,因為她生伯艾虹會洩露她的秘密。

  現在她這麽樣,正是一石二鳥之計,不但除去楚留香,也乘機除去了艾虹。

  那時她沒有殺艾虹,也許隻因為艾虹是裡面的人。是以才不敢妄動。

  楚留香雖然又明白了許多事,但還有些事卻令他更想不通。

  "裡面"究竟是什麽地方?他們本來是一個家族的人,為什麽還要分裡面外面?

  張潔潔呢,難道也是他們這家族的人?或隻不過是被她利用的?

  她是不是也已發現張潔潔對楚留香動了真情?

  張潔潔是不是也己遭了她的毒手?

  無論如何,楚留香都已知道,今生再和張潔潔見面的希望已不多了。

  他還能逃出去的機會當然更少。

  "每個人都難免要被人愚弄,每個人都難免要死亡的。"他忽然覺得很疲倦,很疲倦…。"

  死,豈非正是最好的休息?

  一個人若已覺得活着很無趣時,就該不會再有奮鬥求生的勇氣。

  這時他就會覺得很疲倦,疲倦得情願放棄一切,來換取片刻的休息。

  楚留香忽然也有了這種感覺。

  無論誰這一生中,都難免偶而會有這種感覺的。

  也不知道是誰用黑巾蒙起了楚留香的眼睛,再将他拍起來。楚留香知道他們是要将他拾到"裡面"去。那究竟是什麽地方?為什麽如此神秘?又轉了幾個轉,上下了幾十級石階,他們才停了下來。忽然間,一陣清脆的鐘聲響起,餘音統繞不絕。鐘聲消失後,楚留香就聽到了一陣石門滑動的聲音,然後他們才走了進去。他們的腳步更輕,更緩,連呼吸仿佛都顯得特别謹慎。

  楚留香雖然什麽都看不見,但卻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奇異感覺。就仿佛一個人在四望無涯的曠野中迷失了路途,又仿佛忽然闖入了一種神秘、莊嚴、宏大的神殿裡。

  那種感覺有幾分像是敬畏,又有幾分像是恐懼,但卻又什麽都不是,隻是種無法描叙的迷恫。

  是以等到有人替他解開了這條黑巾時,他還是忍不住張開了眼睛。

  這裡果然是個神殿,比世上所有的廟宇殿堂都莊嚴偉大的多。

  一層又一層的石階。從他們跪着的地方,向前面伸展出去。伸展到數十丈外。

  四下香煙統繞就像是原野中的霧一樣。

  從煙霧中看過去,可以看到最前面有張很寬大的椅子。

  椅子是空的,四壁卻劃滿了奇異的符咒。

  突然間,又是一陣鐘聲響起。

  所有的人立刻全都五體投她,匍匐拜倒。連楚留香的身子都被人按了下去。

  一個誰也說不出有多麽神奇詭秘的人。

  他身上穿着件寬大的七色長袍,金光燦爛,亮得就仿佛是無上陽光。

  他臉上戴着個猙獰奇異曲面具,也仿佛是用黃金鑄成的。

  遠遠看去,這人全身都仿佛被一種奇異的七色金光所籠罩。

  是以他根本看來就像是火焰,是烈日,别人根本就無法向他逼祝。

  他身後仿佛還站着一人影。

  但在他的光芒照耀下,這人影已變得虞幻飄渺,若有若無。

  楚留香隻擡頭看了一眼,全身的肌肉就已興奮而僵硬。

  他立刻又想起了那神秘的月夜,霧中的魔姬。

  那魔咒般的話聲,似又在他耳邊陶起。

  "他們信奉的,是種很神秘的宗教,他們的神,就在他們的聖壇裡。""他們的神既不是偶像,也不是仙巫,他們的神是生神,你不但可能看得見他的形像,甚至可以聽得到他的聲音。""你隻要能到了他們的聖壇,看到他們的神,就沒有人再能傷害你。""所有的一切秘密,他全都會為你解答的。"

  那魔姬說的話,竟沒有騙他。

  這地方競真的有個聖壇,聖壇中競真的有個活生生的神。

  可是他真能為楚留香解答一切秘密麽?

  現在楚留香連開口的機會都汲有,但他心裡卻又有了希望。

  然後,他果然所到了這神的聲音。一種虛無飄渺的聲音,卻帶着種不可描述的魔力。

  "是誰将這陌生人帶進來的?"那矮子和艾青同時以首頓地。

  "為什麽?"

  於是這矮子就将事情的經過說了出來,他的聲音本來充滿了威嚴和權力,但現在卻已全變了,甚至已變得有些口齒不清。

  神傾聽着,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是神前的司花女,怎能與見人有私情?"這句話是對艾虹說的。

  艾級立刻匍匐在地,既沒有抗辨,也沒有申訴。

  她競似已真的認罪了。是不是因為這件事根本解釋不清。

  這顯然是不可原諒的大罪,"罪犯天條,應該受什麽刑?"神在沉默着,似乎也在考慮,到最後才終于說出了兩個字血刑,什麽叫血刑?

  看到艾虹面上的恐懼之色,已可想見那必定是種極可怕的刑罰。

  楚留香的心也沉了下去。

  現在他總算已到了他們的聖壇,總算已見到他們的神。

  但那些神秘,還是沒有人為他解答。

  他還是聽不到張潔潔的消息。

  隻不過他現在總算又想通了一件事。

  艾青這麽做,原來竟是為了想借他們的神的手,來除去楚留香,将楚留香這個人從此消滅,而且根本就不容人有任何複仇的機會。

  可是,她和楚留香究竟有什麽仇恨?為什麽一定要殺他"這是最重要的一點,楚留香竟至死也不明白刑具已搬來。

  這神殿就是刑場。

  艾虹已恐懼得整個人都癱軟。

  血刑的意思,原來就是你流血而死,要你用自己的血,洗清自己的罪。

  現在鋼刀無異已架上了楚留香的脖子,他還有法子能從刀下逃得走麽?

  艾青冷冷的看着他,還是連一點表情也沒有,就像是在看着個陌生人一樣。

  又有誰能想得到,她的心機竟是如此深沉,手段竟是如此毒辣。

  怕連他們都想不到。

  血刑

  這又是多麽殘酷,多麽可怕的刑罰。

  他們的神似不忍再看下去了,突然站了起來。

  鐘聲一響

  楚留香面上忽然露出一種非常奇怪的表情。

  神似乎已想退下去。

  楚留香突然大喝道:"等一等。"

  這喝聲就像是晴天中的霹震,震驚了所有的人。

  喝聲中,楚留香的人已橫空掠起。

  他豈非明明已被點住穴道?

  沒有人知道,是什麽原因使他恢複了這樣超人的能力沒有人能形容他這種能力,也沒有人能形容他這種身法在這一瞬間他已不再是人,競已變成了大漠中展翅千裡的蒼鷹,似已變成了神話中矢矯九天的飛龍。

  在這一瞬間,他的能力似已超出天地下的諸神之上,他赫然竟向這神秘的生神撲了過去,這生神似也被他這種力量所震掠,競似已征住在那裡。

  神殿下約麻衣人們,低喝着,躍起追捕。

  隻有艾青還是靜靜的站在那裡,看着,眼睛裡也出現了種奇異的表情。

  那既不是諒駭,也不是仇恨,反而像是帶着淡談的惆怅和憂郁,就仿佛一個人眼看着心愛的燕子,從他身旁飛走似的。

  又有誰真正能了解她的心?

  這的确是個可怕的家族,每個人的武功都是一流的身手,每個人的行動都是迅速而準确的。

  但就在他們身子撲起的時候。楚留香已飛躍般橫掠過數十丈石級。

  神仍然在金光籠罩下。但那種神秘的魔力卻似己消失。

  楚留香撲過去,突然閃電般出手。

  神沒有閃避。楚留香的出手,連神都無法閃避楚留香己揭下了神臉上的黃金面具這才是真正驚心動魄的一刹那,這才是真正最重要的一刹那在這一刹那間,神巳突然變成了凡人!

  在這一刹那間,所有已躍起的麻衣人,忽然重又五體投地,匍匐拜倒,但最吃驚的,并不是他們,也不是他們的神,而是楚留香。

  沒有人能形容楚留香此刻面上的表情。

  同樣沒有入能形容這"神"面上表情。

  楚留香看着他,甚至邊心跳都已停止,連呼吸都已停頓。

  神也同樣征看着楚留香。

  眼睛競也熱淚滿盈。

  一雙新月般迷人的眼睛。

第十三章 有情人終成眷屬

  神是不是也會流淚的?

  是的。

  你可以說,世上根本沒有神,但卻不能說,神是絕不流淚的。因為神也有感情。沒有感情的,非因不能成神,也不能算是人。

  現在流因的當然并不是神,是人。

  神的面具已揭了下來,露出一張蒼白美麗的臉,一雙新月般的眼睛。

  這張臉本來永遠都是明朗而愉快的,這雙眼睛裡,本來水遠都帶着醉人的笑意。

  但現在,臉已憔悴,眼睛也充滿了沖突和痛苦。

  這并不是因為她不願意見到楚留香,這沖突和痛苦,是因為他本身而來的。

  但楚留香卻未想到此時此刻看見她。

  張潔潔。

  楚留香做夢也沒想到過,他們的神竟是張潔潔。楚留香将面具提在手裡,仿佛有千斤般重。

  楚留香手裡已滿是冷汗。

  忽然有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接過面具。這是隻枯建而蒼老的手。

  楚留香回過頭,看到了一個滿身黑衣,黑紗蒙面的老婦人。難道她就是那在月夜煙水中出現的魔妪?

  現在楚留香還是看不見她的臉,隻看見她一雙眼睛在黑紗裡閃閃發着光。

  她凝視着楚留香,緩緩道:"我是不是告訴過你,隻要你能到得了這裡,非但所有的秘密都能得到解答,而且一定能找得到她。她的聲音柔和而慈祥。已和那天晚上完全不同,慢慢的接着又道:"我是不是沒有騙你?"楚留香茫然點了點頭。其實他還是不懂,比剛才更不懂。

  剛才他們得到那些答案,現在已完全推翻了。

  艾青非但不是主謀害他的人,而且一直都在暗中助着他。

  她剛才故意點住他的穴道,想必隻不過是為了幫助他進入這聖壇而已。

  也許這正是他能到這裡來的唯一的一條路。

  她不但下手極有分寸,而且時間算得極準,那般将楚留香封閉住的力量,恰巧就正在最重要的一刹那間自動消失了,否則,楚留香又怎能一跳而起?

  艾虹顯然也早已跟她串通好了,一起演出這戲的。

  是以她無論對什麽罪名都不否認。

  主謀要殺楚留香的人,既不是她們,卻又是誰呢?

  難道是張潔潔?

  那也絕不可能——她若要殺楚留香,機會實在太多了。

  所有的秘密依然還是秘密,還是沒有解決。

  可是無論如何,他總算已見到張潔潔了,對他來說,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

  無論這裡是聖壇也好,是虎窟也好。

  無論張潔潔是神?還是人?

  這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還是在熱愛着她。而且終于又相聚在-起。

  他張開了雙臂,凝視着她。

  她投入了他的懷裡。

  在這一瞬間,他們己完全忘記了一切。不但忘記了他們置身何地,也忘了這地方所有的人。

  眼淚是鹹的,卻又帶着一絲談淡的甜香。

  楚留香輕吻着她臉上的淚痕,購購道:"你這小鬼,小妖怪,這次你還想往哪裡跑。"張潔潔輕咬着他的脖子,喃喃通:"你這老鬼,老臭蟲,你怎麽會找到這裡來的。"楚留香道:"你明知我會找來的,是不是?你就算飛上天鑽人地,我還是一樣能找到你。"張潔潔瞪着眼,道:"你找我幹什麽?是要我咬死你?"她咬得很重,咬他的脖子,咬他的嘴,她的熱情已足以讓他們兩個人全都燃燒。

  可是她剛為什麽那麽冷。

  楚留香想起剛的事,想起了剛才的人——這地方并不是隻有他們兩個人。

  他忍不佳往下面偷偷瞟了一眼,才發現所有的人都已五體伏地,匍匐拜倒,沒有任何人敢擡頭看他們一眼的。

  她難道真是神?

  否則這些人為什麽對她如此祟敬?

  張潔潔忽然擡起頭,道:"你幾時變成了個木頭人的?"楚留香笑了笑,道:"剛才。"

  張潔潔道:"剛才"楚留香道:"剛才你看見我,卻故意裝不認得我的時候,那時你豈非也是個木頭人。"張潔潔道:"不是木頭人是神"楚留香道:"神?"張潔潔道:"你不相信?"

  楚留香歎口氣,道:"我實在看不出你有哪點像神的樣子。"張潔潔的臉又紅了,咬着嘴唇,道;"那隻因現在我已不是神了。楚留香道:"從什麽時候你又變成人的。"張潔潔也笑了笑,道;"剛才。"

  楚留香通;"剛才?"

  張潔潔道:"剛才你将我面具掀起來的時候,我就又變成人了。"她又開始咬楚留香的脖子,呢喃着道:"不但又變成了人,而且是個又會咬人,又會撤嬌的女人,活生生的女人。"沒有人能否認她這句話,在咬人和撤嬌這兩方面,她簡直是專家。

  楚留香又歎了中氣,苦笑道:"我還是不懂,非但不懂,而且越來越糊塗了。"隻聽一個人道:"你慢慢就會慢的。"

  那黑衣老姬出現了,正站在他們身旁,看着他們微笑。

  楚留香臉上不禁有些發燒,想推開張潔潔,又有點舍不得,他能再将她抱在懷裡,實在太不容易,何況她又實在抱得太緊。

  黑衣老姬笑着道;"你用不着怕難為情,她已是你的,你随便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抱住她,都絕沒有人敢幹涉你。她忽然高舉雙手,大聲說了幾句話,語音怪異而複雜,楚留香連一個字都聽不懂。聖壇下立刻響起一陣歡呼聲,楚留香正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聖壇已忽然開始往下沉。沉得快,沉得很快。忽然間,他們已到了地下一間六角形的屋子裡,一張六角形的桌子上,居然擺滿了酒菜。黑衣老姬笑道:"酒是波斯來的葡萄酒,菜也是你喜歡吃的。"張潔潔搶着拍手笑道:"好像還有我喜歡吃的魚翅。"她笑得就像是個孩子。

  楚留香卻有點笑不出,忍不住道:"你們早已算準我會到這裡來了?"黑衣老姬居然也眨了眨眼,笑道:"我隻知道楚香帥要去的地方,從沒有人能陰攔他的。"無論什麽樣的秘密,卻總有個解答的。

  黑衣着姬終于将這答案說了出來。

  這其間最令楚留香吃驚的,是兩件事。

  第一,張潔潔就是這黑衣老妪的女兒。

  第二,要殺楚留香的人,竟也是這黑衣老妪。

  她既然要殺楚留香,為什麽又指點了楚留香這條明路呢?

  這其中的原因,的确詭秘面複雜,楚留香若非親身經曆,怕連他自己都不會相信。

  我們的确是個很神秘的家族,從沒有人知道我們來自什麽地方,甚至選我們自己也無法找得到昔日的家鄉了。

  我們信奉的,也是種神秘而奇異的宗教,源流來自天邊,和波斯的拜火教,也就是外來傳人中土的佛教有些相似。

  我們崇敬的神,就是教中的聖女。

  聖女是從我們家族裡的處女中選出來的,我們上一代的聖女,選中的繼承人就是她——也就是我的女兒。

  無論誰隻要一旦被選中為聖女,她終生就得為我們的宗教和家庭犧牲,既不能再有凡人的生活,更不能再有凡人的感情。

  無論誰隻要一旦被選中為聖女,就沒有人再能改變這事實,更沒有人敢反對,除非有個從外面來的陌生人,能擅入這聖壇。揭下她腦上那象征着聖靈和神力的面具。

  但這地方非但秘密,而且從不容外人闖入,無論誰到這裡來,簡直比登天還難。

  是以這種法令也等於虛設,十餘代以來,從沒有一個聖女能逃脫她終生寂寞孤獨的厄運。

  在别人看來,這也許是光榮,但我知道一個少女做了聖女後,她過的日子是多麽痛苦。

  因為我自從生出她之後,就做了這教中的護法,沒有人比我跟上一代的聖女更接近,也隻有我曾經看到過的,夜半醒來時,因寂寞的孤獨而痛苦得發瘋的樣子。最痛苦的時候,她甚至要我用尖針刺在她身上,刺得流血不止。

  我當然不忍看見我的女兒再忍受這種痛苦,我一定要想法子為她解脫。

  但我雖然是教中的護法,卻也無法改變她的命運,除非上天的真神能賜給我一個陌生人,讓他來為我女兒拉下那可怕的面具。

  是以我就想到你。

  妒中香煙飄渺,黑衣老姬盤膝坐在霧中,據據的說出了這故事。

  楚留香就仿佛在聽神話一樣,已不覺聽得癡了。

  聽到這裡,他才忍不住插口道:"是以你就叫她去找我。"黑衣老妪道:"是我要她去的。"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但你又何必叫她去殺我呢?"黑衣老姬道:"有兩種原因"。"

  楚留香道:"我在聽。"

  黑衣老漢道:"我知道你是個很好奇、很喜歡冒險的人,但若這樣叫你來,你一定還是不肯的,因為你和她本無感情。"楚留香承認。

  黑衣老妪道:"是以我隻有先用種方法,來引起你的好奇好勝心,再讓你們有接觸的機會,讓你們自然發生感情。"楚留香忍不住問道:"你怎知道我們一定會發生感情?"黑衣老妪睜起了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的女兒,微笑道:"像我女兒這樣的女孩子,有沒有男人會不喜歡她?"楚留香歎道:"那倒的确難找得到。"

  張潔潔笑了,鄢然道:"像你這樣的男人,不喜歡你的女人也一樣難找得很。"楚留香挾起一塊魚翅,塞到她嘴裡,道;"馬屁拍得好,賞你塊魚翅。"黑衣老妪笑道:"她說得不錯,我若年輕三十歲,怕也會喜歡你的。"張潔潔吃吃笑道:"你現在豈非還是很喜歡他?這就叫,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她們母女間,的确有種和别人不同的感情,這也許是因為她本就是-個很特别的環境中生存的。

  楚留香卻聽得臉又發燒了。

  黑衣老姬看着他們,微笑道:"有的人與人之間,就好源磁石積鏽一般,一遇上就很難分開,這大概也就是别人所說的緣份。"楚留香遁:"你剛說的兩種原因。"

  黑衣老妪點點頭,道。"我剛也說過,無論誰想到這裡來,卻難如登天,我雖然聽說過你的名聲,但卻并沒有見過你。"楚留香道:"是以你要考考我。"

  黑衣老姬笑了笑,道:"我是要考考你,看看你的武功和機智,是不是像傳說中那麽高,看看你是不是有資格做我的女婿。"楚留香苦笑道:"我若被你考死了呢?"

  黑衣老妪淡淡道:"每個人這一生中,都難免一死的,是不是。"她說得輕描談寫,别人的生命在她臉中看來,好像連一文都不值。

  這也許因為她生長在一個冷酷的環境裡,信奉的也是個奇怪的宗教,大家彼此都漠不關心,她根本沒有真的接觸過有血有肉的人,是以除了母女間的天性外,對别人她既不關心,也不重視。

  楚留香卻聽得背脊上直冒冷汗,他本來還想問問她,為什麽要砍斷艾虹的手。

  但現在他已發覺這一問是多餘的了。

  一個人若連别人的性命都不重視,又怎麽會在乎别人的一隻手?

  黑衣老妪道:"你們經曆過的每件事,都是我親手安排的,你果然沒有令我失望,是以我那天晚上才會去見你,然後再叫艾育和艾虹在外面接你,是以就算準你一定能到這裡來的。"楚留香忍不住籲歎了口氣,道:"現在我還有件不明白的事。"黑衣老妪道:"你可以問。"

  楚留香者笑道:"你為什麽不找别人,單單挑中我呢?"黑衣老妪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很容易得到女人的歡心,也知道你的武功和機智在江湖中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何況你至今還是個單身漢,我相信有很多老太太若要挑女婿時,都一定會選中你。"楚留香隻好摸鼻子了。

  黑衣老妪道:"但這些原因還都不是最重要的。"楚留香道:"哦?"黑衣老妪道;"我挑中你,最重要的原因是你做了件讓我最高興的事,是以我一直都在想法子報答你。"楚留香愕然道:"我做了什麽事?"

  黑衣老姬道:"你替我殺了石觀音。"

  楚留香道:"你跟她有仇?"

  黑衣老妪目中已露出怨毒之色,恨恨道:"她簡直不是個人,是個吃人的妖怪,而且專吃男人。"楚留香用不着再問了,他已可想象到。

  石觀音最大的樂趣,本就是搶别人的丈夫和情人,他殺了石觀音之後,世界上必定有很多女人要報答他,對他表示感激。但楚留香卻希望這是最後一次了,這樣的報答法子,他實在受不了。

  丈母娘看女婿,雖然越看越有趣,但女婿看丈母娘,卻一定是越看越生氣。

  幸好這丈母娘還算知趣,居然走了。

  "你們很多天沒見,一定有很多事要聊聊,我還是識相點的好。"楚留香送她出去财,第一次覺得她多少有點人性。

  張潔潔已從背後抱住了他的腰,又在輕輕咬他的脖子。

  楚留香歎了口氣,苦笑道:"你知不知道嘴除了咬人和吃魚翅外,還有别的用處?張潔潔眨着眼,道:"哦,還有什麽用?"楚留香道:"說話,你母親剛不是要我們好好的聊聊嗎?"張潔潔道:"我不要說話,我要……"她又一口咬在楚留香脖子上,然後才吃吃笑道:"我要什麽,你難道不知道?"楚留香的表情像很吃驚,失聲道:"就在這裡?"張潔潔道:"不在這裡在哪裡?"楚留香道:這裡不行。"張潔潔道:"為什麽不行"楚留香道:"我要帶你回到我們自已的家去,而且越快越好。"張潔潔道:"不行。"

  楚留香道:"為什麽不行。"

  張潔潔道,"不行就是不行。"

  楚留香笑道:"你是不是不放心,是不是怕我被别的女人勾引?"張潔潔冷笑道:"你以為你真的人見人愛,你以為别人真少不了你。"她忽然瞪起眼,闆起了臉,大聲道:"你若真的要走,就一個人走吧。看我少不少得了你……你現在走還來得及。"她就像是條忽然被激怒了的貓,随時都準備出爪子來抓人了。

  楚留香看着他,還是在微笑着,柔聲道:"你能少得了我,我卻已少不了你,要定,我們就一起走,否則我們就一起留在這裡。"張潔潔道:"真的,你真的願意陪我一起留在這裡?"楚留香張開雙臀,擁抱住她,道:"當然是真的,難道你以為我還能離開你。"張潔潔突又"嘤咛"一聲,倒入他懷裡。

  楚留香捧住她的臉,輕輕托起。忽然發現她蒼白美麗曲面上又已挂滿淚珠,忍不住道;你在哭,為什麽要哭?你難道還不相信我?"張潔潔咬着嘴唇,道:"我相信你,但我也知道,嫁雞随雞,現在我已是你的妻子,你無論要去哪裡,我都應該跟着你才是。"她眼淚流得更多,垂首道:"但也就因為我是你的妻子,是以才連累你,害了你。"楚留香道:"怎會呢?"

  張潔潔道:"你剛有沒有聽見那些人為你發出歡呼聲?"楚留香點頭。

  張潔潔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楚留香搖搖頭。

  張潔潔緩緩道:"那歡呼的意思就是說,他們巳承認我們是夫妻,已接受你做我們家族中一份子,是以…"楚留香道:"是以怎麽樣?"

  張潔潔垂首道:"隻要成為這家族的一份子,就永遠休想脫離。"楚留香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們已永遠不能離開這裡?"張潔潔道:"永遠不能"楚留香的臉也不禁有些變了,要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度過一生,在他說來,簡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張潔潔凝視着他,緩緩道:"我也知道你絕不會願意永遠留在這裡的,你假如真的要走,也并不是絕對沒有法子可想。"楚留香立刻問道:"還有什麽法子?"

  張潔潔慢慢的轉過身子,一字字的說道:"就因為你是我的丈夫,是以才會成為這家族中的人,我看已…。"楚留香忽然扳住她的肩用力扳過來,用力抱住了她道:"你不要再說我,我已明白你的意思。"張潔潔道:"我。"我…"

  楚留香又打斷了她的話,說道:"你若死了,我就也不再是這家族的人,他們就不會我出去的,是不是?"張潔潔凄然一笑道:要你活着快樂,我甯可死。"楚留香目中似也有了淚光,緊擁着她柔聲道:"現在我隻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張潔潔道:"你說。"

  楚留香道:"我唯一覺得快樂的時候,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是以你若真能想叫你活得快樂,就永遠莫要離開我。"張潔潔笑了。

  她的笑就像是黑暗中的第一顆飄星,陰霾中的第一線陽光。

  她也緊緊擁抱住他,柔聲道:"我怎麽舍得離開你…。.我死也不會再離開你。"世間上本沒有絕對的事情,但"時間"是不是例外呢?在有些入的感覺中,一天的時間,仿佛很快就已過去,因為他們快樂,勤奮,他們懂得享受工作的樂趣,也懂得利用閑暇。是以他們永遠不會覺得時間難以打發。

  另一些人的感覺中,一天的時間,過得好像永遠過不完一樣。因為他們悲哀愁苦,因為他們無所事事,是以才會覺得度日如年。但無論人們怎麽樣感覺,一天就是一天,一個月就是一個月。

  世上隻有時間絕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變的,卻可以改變很多事,甚至可以改變一切。

  一個月已過去,楚留香是不是改變了呢?

  張潔潔凝視着他,輕撫着他瘦削的臉,柔聲道:"你好像瘦了些。"楚留香笑了笑,道:"還是瘦些的好,我本來就一直在擔心會發胖。"張潔潔道:"你說的話好像也比從前少了些。"楚留香道:"你難道會喜歡我變成很多嘴的長舌婦。張潔潔道:"你來了已經快一個月。"楚留香道:"嗯?"

  張潔潔道;"你是不是覺得這一個月特别長?"楚留香沒有回答,卻握起了她的手反問道:"你究竟想跟我說什麽?"張潔潔垂下頭,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知道你是過不慣這種日子的,是以才會變了,這樣下去你總有無法忍受的一天。"楚留香道:"誰說的。"

  張潔潔笑了笑,道:"這世界上還有誰出我跟你更接近的,還有誰能比我更了解你的我怎麽會看不出來呢?"她笑得很凄涼,接着又道:"我當然看得出你很喜歡我,正如我很喜歡你一樣,是以我希望能夠留住你,希望你在這裡也能和以前同樣快樂。"楚留香道:"你并沒有錯錯。"

  張潔潔搖了搖頭,凄然笑道:"我本來也以為自己沒有想錯,現在才知道錯了,而且錯得很厲害。"楚留香道:"為什麽?"

  張潔潔道:"因為你…。你本就不屬于任何一個人的,本就沒有人能夠占有你。"楚留香道:我不懂。"

  張潔潔道:"你應該懂。"

  她歎息了一聲,接着道,"因為除了我之外,世上還有很多人也願我同樣需要你,我雖然不願離開你,他們也同樣不能離開。"楚留香道:"你是說我那些朋友。"

  張潔潔道:"不僅是你的朋友,還有許許多多别的人。"楚留香道,"什麽人?"張潔潔道:"需要你幫的的人,需要你去為他們解決他們的困難和痛苦。楚留香道:"你以為我應該為别人活着?"張潔潔道:"我不是這意思。"

  她沉吟着,忽又接道:"無論誰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應該活着有樂趣、有意義,是不是?"楚留香道:"是"張潔潔道:"有種人隻有要幫的别人的時候,他才會變得有樂趣,有意義,否則他自己的生命也會變得全無價值。"楚留香道:"你以為我是這種人。張潔潔道:"你難道不是?"楚留香說不出話來了。

  張潔潔黯然道:"女人都是自私的,我本來也希望能夠完全獨占你,可是你這樣下去。漸漸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的"。"變成不再是楚留香,到了那時,說不定我也不再喜歡你。"她又怅然笑道:"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一定要等到那一天呢?"楚留香道:"是以…。是以你的意思是…。"張潔潔道:"是以我覺得我應該讓你走,因為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不應該太自私,不應該用你的終生痛苦,來換取我的幸福。"她輕撫着楚留香的臉,柔聲道:"也許這隻不過因為我現在已長大了,已懂得真正的愛是絕不能太自私的。"楚留香凝視着她,也不知是痛苦,是酸楚,還是感激,他忽然發覺她的确又長大了很多,成熟了很多,也像是完全變了個人。

  是什麽使得她改變的呢?

  楚留香道:"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留下你一個人在這裡。"張潔潔道:"為什麽不能?有很多女人豈非都是一個人留在家裡的?她們若跟我一樣自私,這世上又怎麽會有那麽多名将和英雄。"楚留香道:"可是你不同。"

  張潔潔道:"有什麽不同?我為什麽就不能學學那些偉大的女人?我為什麽就不能讓我的丈夫到外面去幫的别人?"楚留香道:"因為你太寂寞,太孤獨,我若走了……。"張治潔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知道我現在為什麽忽然肯放你走?"楚留香道:"為什麽?"

  張潔潔道:"因為我知道以後絕不會再覺得寂寞。我知道你走了之後,還是會有人陪着我。"她目光忽又變得說不出來的溫柔,說不出的明亮。楚留香卻忍不住問道:"這個人是誰?"張潔潔垂下頭,輕輕道:"你的孩子。"

  楚留香整個人都幾乎跳了起來,失聲道:"你已有了我的孩子?"張潔潔輕輕的點了點頭。

  楚留香用力握住了她,大聲道:"你已經有了我的孩子,還要我走。"張潔潔柔聲道:"就因為我已有了你的孩子,是以才肯讓你走,也正因為我已有了你的孩子,你才能放心走"。這意思你也該明白的。"楚留香道:"我們為什麽不能一起逃出去?"

  張潔潔道:這些天來,你一直都在暗中檢視着,想找出條路逃走,是不是?"楚留香隻有承認。張潔潔道:"你找出來沒有?"楚留香道:"沒有。"

  張潔潔歎了口氣,道:"你當然找不出的,因為這裡本就隻有兩條出路。"楚留香道:"哪兩條?"

  張潔潔道:一條在議事廳裡,這條路每個人都知道,但卻沒有人能随意出入,因為那裡不分晝夜都有族中的十太長老在看守着,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從那些老人手下潛走,"楚留香也隻有承認,卻又忍不住問道:"第二條路呢?"張潔潔道:"第二條路隻有一個人知道,楚留香道:"誰。張潔潔道:聖教的護法人。"楚留香眼睛裡發出了光,道:"你的母親?"

  張潔潔點了點頭,道:是以我若去求她放你走,她也許會答應的。"楚留香目中充滿了希望,道:"她也許會讓我們一起走。"張潔潔歎了一聲道:"當然我也希望如此,可是……"楚留香道:"無論如何,我們總應該先問問她夫,莫忘記她總是你親生的母親,沒有一個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女兒過得幸福的。"母親當然都希望自己女兒過得幸福,問題是,什麽才算是真正的幸福呢?

  幸福邊不是絕對的、你眼令的幸福,在别人眼中也許是不幸。

  這地方每間屋子本都是陰森森的,看不見陽光,看不見風。

  這屋子裡仿佛有風,卻更陰森,更黑暗,誰也不知道風是從哪裡來的。

  黑衣老妪靜靜的坐在神龛前的蒲團上,動也不動,又仿佛直古以來就已坐在這裡,仿沸已完全沒有感覺。是以張潔潔雖已走進來,雖已在她面前跪下,她還是沒有動,沒有張開眼隋。張潔潔也就這樣靜靜的跪着,仿佛也忽然被這種亘古不散的沉靜所吞沒。

  楚留香垂着手,站在她身後。他知道這是決定他們終生幸福的時刻,是以也隻有忍耐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衣老姬才忽然張開服睛,她眼睛裡像是有種可怕的力量,是能看透他們的心。

  她盯着他們,又過了很久,才一走走道:"你們是不是想走?"張潔潔頭垂得更低,連呼吸都似已停頓。

  楚留香終于忍不住道:"我們是想走,隻求你老人家放我們一條生路。"他從未求過任何人,從未說過如此委屈求全的話。但為了她,為了他們的孩子,他已不借犧牲一切。

  黑衣老妪凝視着他,緩緩道:"這地方你已不能再留下去,楚留香道:我"黑衣老妪冷冷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在我面前說話,用不着吞吞吐吐。"楚留香長長吐出口氣,道:"是,這地方我已不願再留下去。"黑衣老妪道:"為了她,你也不願再留下去。"楚留香道:"我要帶她-起去?"黑衣老妪道:"你已打定了主意?"楚留香道:"是。"

  黑衣老妪又凝視了他很久,突然道:"好,我可以讓你走。黑衣老妪不讓他再說出下面的話,立刻又道:"我隻有一個條件。"楚留香道;"什麽條件?"

  黑衣老妪道:"先殺了我。"

  楚留香征住了。

  黑衣老妪道:"你若不殺我,我還是一樣要殺你,殺了你之後,再讓你出去"她慢慢站起來,冷冷接着道:"你妻子難道沒有告訴過你,你既已做了本族聖女的丈夫,若是還要走,就得死。"楚留香吃驚的看着張潔潔,道,"這也是你們的規矩?"張潔潔點了點頭,神色居然還很平靜。

  楚留香道:"你……你為什麽沒有告訴我?"

  張潔潔緩緩道:"因為現在已沒有人能殺你"黑衣老妪搶着問道:"為什麽?"張潔潔道:"因為我已經有了他的孩子,我已決定要這孩子做我們的聖女,是以他也已是聖女的父親。"她眼睛在黑暗中發着光,一字字接着道,"誰也不能殺死聖女的父親。"黑衣老妪就像是突然被人重重一擊,已連站都站不住了。過了很久,才勉強冷笑着道:"你知道你肚裡的孩子是男是女?"張潔潔道:"我不知道——現在誰也不知道,是以……"黑衣老妪厲聲道:是以還是可以殺他,因為你的孩子未必是女的。"張潔潔道:"假如是女的呢。"

第十四章 來過活過愛過

  誰知道天堂在哪裡?

  誰知道天堂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誰知道怎麽樣才能走上去天堂的路?

  沒有人

  但隻要你的心甯靜快樂,人間也有天堂,而且就在你眼前,就在你心裡。

  這裡當然不是天堂。心懷憤恨的人,是永遠看不見天堂的。

  黑衣老妪目中充滿了憤怒,憤怒得呼吸都已開始急促。

  張潔潔神情卻更平靜,慢慢的接着道:"我已不再聖潔無垢,也巳不再是聖女,但我仍然有權選擇誰來繼承我,是不是?"黑衣老妪沉默着,終于勉強點了點頭。

  張潔潔道:本教中的經典規矩,隻有你一個人有權解釋,是不是?"黑衣老妪道:"是。"張潔潔道:哪麽我的孩子隻要-生出來。就已是本教的聖女,是不是。"黑衣老妪道:"是。"

  張潔潔道:"是以他立刻就成為聖父,是不是"黑衣老姐道:"是。張潔潔道:聖父也同樣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無論誰你了他,都必遭天誅,萬劫不複,這也是本教經上記載的規矩,是不是?"黑衣老妪道:"是。"

  張潔潔長長吐出口氣,微笑道:"你看,我對這些經典和規矩,豈非熟知得很。"黑衣老妪凝視着他,緩緩道:"是以你才能找得出這其中的弱點,用我們的矛,來攻我們的盾。"張潔潔又歎了口氣,道:"我本來也不想這麽樣的,隻可惜我實在找不出别的法子。"黑衣老妪伶冷道;"這法子的确巧妙,隻不過第一個想出這法子來的人,并不是你。"張潔潔一顯得有些驚訝,忍不住問道:"不是我是誰?"黑衣老妪道;"是我"她目中的憤怒與仇恨更濃,一宇字接着道:"就因為我想出這法子。是以你父親才能走。"黑衣老妪道:那時本都的聖女,是我最要好的組妹,我要求她選你作她的繼承人,就因為你父親要走。"張潔潔又忍不住問道:"他為什麽要走?"

  黑衣老妪握緊雙手,道:"因為他覺得這地方就像是個牢獄,他要出去尋找更好的生活。"張潔潔道:"你答應了他?"

  黑衣老妪咬着牙道:"他也答應了我,隻要他在外面能活得下去,就-走想法子回來接我。"張潔潔道;"可是他……"

  黑衣老妪嘶聲道:"可是,他沒有回來,永遠都沒有回來。"她的臉看來忽然變得說不出的猙獰可怖——隻有仇恨才能使一個人的臉變得如此可怖。

  過了很久,她才暖聲接着道:"我一直苦苦的等着他,為他擔心,後來我才知道,他一出去就遇見了一個毒蛇般的女人,就忘了我。楚留香也忍不住問道:"你說的那女人,可是石觀音"黑在老姐饅饅的點了點頭,冷笑道:"他雖然遺棄了我,可是他自已後來也死在那女人手上。"張潔潔道:"你沒有去為他複仇?"

  黑衣老妪道:"我不能去,也不想去。"

  張潔潔道:"為什麽不能去?"

  黑衣老妪道:"因為他一出去,就已脫離了這家族,無論出了什麽事,都己和這家族沒有關系,就算死在路上,我們也不能去為他收屍的。"她語聲中也充滿了怨毒之意,逐楚留香都聽得有些毛骨悚然。

  又過了很久,張潔潔才嗫嚅着道:"無論如何,他總算走了,"黑衣老妪道:"是以你就要我也放楚留香走。張潔潔垂下頭,道,"我求你。"黑衣老妪厲聲道:"難道你也想過我這種日于?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麽活下來的。"張潔潔不敢回答。

  黑衣老妪道:"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大年紀?"她忽然問這句話來,别的人更無法回答。

  隻見她臉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譏嘲?還是你心。

  她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接着道:"我今年才四十一歲"楚留香的手突然冰冷。

  他看着她蒼老于癟,滿是皺紋的臉,看着她枯瘦佝偻的身子,看着她的滿頭白發……

  他實在不能相信,這幹癟佝樓的老妪,竟是個隻有四十一歲的女人""這些年的日子,我是怎麽過的"你用不着再問她。

  無論誰隻要看到她的樣子,就可以想象到她這些年來曆忍受的痛苦和冷落,是多麽可怕。

  憤怒,妒忌,仇恨,寂寞,無論這其中任何一種感覺,都已能夠将一個人折磨得死去活來。

  張潔潔垂着頭,淚珠似已流下。

  黑衣老妪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不如道你為什麽讓他走,但我卻知道,他走了之後,總有一天你會後侮的。"張潔潔突然擡起頭,大聲道:"我不會,絕不會。"黑衣老妪冷笑。

  張潔潔看着她,臉上的表情堅決而明朗,道:"因為我讓他走,并不是因為他自己走,而是因為我要讓他走的。"黑衣老妪道:"為什麽?"

  張潔潔道:"因為我知道外面有很多人需要他,我也知道他在外面一走會比在這裡更快樂。"黑衣老妪道:"可是你自己……"

  張潔潔道:"我将他留在這裡,也許我會比較快樂,可是我着讓他走,也許就會有一千個,一萬個人覺得快樂。"她眼睛裡發着光,一種聖潔偉大的光,接着道,"一個人快樂總不如一千個人、一萬個人快樂的好,你說是麽?"黑衣老妪道:"可是你……你難道從不願意替自己想想。"張潔潔道:"我也想過。"

  她目中深情如海,凝視着楚留香,道:"隻有他快樂的時候,我才會覺得快樂,否則我縱然能将他留在身邊,也會覺得同樣痛苦。""愛是犧牲,不是占有。"

  能了解這道理的人,才能算是真正的女人。

  因為這本是女性中最溫柔,最偉大的一部份,就因為世上有這種女性,人類才能不斷的進步,才能夠永遠生存張潔潔的目光更溫柔,接着又道:"何況,我已有了他的孩子,我一走會全心全意的好好照顧他,那麽我就不會覺得寂寞。"黑衣老妪的指尖又顫科,道:"你是說,我沒有好好的照顧你?"張潔潔垂下頭,道:"你"-你可以做得更好的,隻可借…。"黑衣老妪厲聲道:"隻可惜怎麽樣?"

  張潔潔歎息着,說道:"隻可借你心裡的痛苦和仇恨都太深了,你若真的希望我快樂,就應該讓他走的…。.他并不是我父親,他是另一個人,你——你為什麽一走要恨他!"黑衣者妪緊握雙手,身子卻還是在不停的顫抖,過了很久,忽然大聲道:"好,你讓他走"張潔潔大喜。

  可是她笑容剛露出來,黑衣老妪又接着道:"隻不過他也隻能走你父親以前走的那條路,絕沒有再讓你們選擇的餘地?"張潔潔道:"那條路?"黑衣老妪道:"天梯"天梯,什麽叫天梯?

  是不是到天堂的路?

  聽到這兩個宇,張潔潔的臉色又變得蒼白如紙,失聲道:"為什麽一走要走這條路?"黑衣老妪道:"因為那也是經典上記載的規矩,絕沒有人能違背。"張潔潔道:"可是他…。"

  黑衣老姬厲聲打斷了她的話,道:"你莫非不知道,這家族中的人,無論誰想永遠離開這裡都隻有那一條路可走的,現在他豈非已是這家族中的人?"張潔潔垂下頭,輕輕道:"我知道,他……他是的。"黑衣老漢道:"很好,你們現在可以走了,明天早上,我親自為他送行,夜很靜。這裡雖然看不見星光,也看不見夜色,但夜的本身仿佛就有種神秘奇始的感覺,讓你可以感覺到她已經來了。楚留香仰面躺着,閉着眼睛——他是不是生怕眼淚流下?張潔潔輕撫着他的臉,眼波中已不知流露出多少溫柔?多少深情?楚留香是不是願意去看呢?張潔潔終于長長歎息一聲,道:"你為什麽不看着我?難道不想多看我幾眼?"楚留香嘴角的肌肉在踐動,過了很久,才忽然道:"是的。"張潔潔道:"為什麽?"

  楚留香道:"因為你根本不想我多看你。張法潔道:"誰說的?"楚留香道:"你自己。"

  張潔潔笑了勉強笑道:"我說了什麽?"

  楚留香冷笑着,道:"對了,你什麽都沒有說,可是我問你,你為什麽不跟你母親說,你也要跟我一起走?"張潔潔垂下頭,道:"因為我知道,說了也沒有用的。"楚留香大聲道:"為什麽?"

  張潔潔凄然笑道:"下一代的聖女還在我肚子裡,我怎能走。楚留香道:是以……是以你要我一個人走?"張潔潔道:"是的。"楚留香忽然跳了起來,大聲道:"你以為我一個人走了會炔樂?你以為我肯讓你懷我的孩子,在這種鬼地方過一輩子?"張潔潔道。"你錯了。"楚留香道:"我那點錯了。"

  張潔潔道:"很多點。"她先掩住楚留香的嘴,不讓他再叫出來,然後才柔聲道;"我們不會在這地方過一輩子的,再過一陣子,就算我們還想留下來,這地方也許已經不存在了。"楚留香道:"為什麽?"

  張潔潔道:"我們的祖先會住到這種地方來,隻不過是因為他們經曆過太多折磨和打擊,已變得憤世嫉俗,古怪孤解,他知道别的人已看不慣他們,他們自己也看不慣别的人,是以他們甯願與世隔絕,孤獨終生。"楚留香在聽着。

  張潔潔道:"可是這世界是一天天在變的,人的想法也一天天在變,上一代人的想法,永遠和-下一代有很大的距離。"楚留香在聽着。

  張潔潔道:"現在上一代的人已死了,走了,下一代的人還留在這裡,隻不過因為他們對外面的世界有某種恐懼,生伯自己到外面後,不能适應那種環境,不能生存下去。"這點楚留香當然不會同意,立刻道:"他們錯了,一個人隻要肯努力,就一走有法子生存。"張潔潔道:"他們當然錯了,可是他們這種想法,也一走會漸漸改變的,等到他們想通了的時候,世上就絕沒有任何一種經典和規矩還能限制他們,也絕沒有任何事還能令他們留在這牢獄裡。"她笑了笑,接着道:"到了那一天,這地方豈非就已根本不存在了。"楚留香道:"可是,這一天要等到什麽時候才會來呢?"張潔潔道:"快了,我可以保證,你一走可以看到這一天。"楚留香道:"你保證?"張潔潔點點頭,道:"因為我一走會盡我的力量,告訴他們,外面的世界并不是他們想象中那麽殘酷可怕,我一走會讓他們了解,一個人若生活得快樂,就得要有勇氣。"她眼睛裡又發出了光,慢慢的接着道:"這不但是我應盡的義務,也是我的責任,因為他們也是我的姐妹兄弟。"楚留香道:"是以……你才一走要留下來。"

  張潔潔柔聲道:"每個人活着都要有目的,有意義,我就算能跟你一起走,也未必是快樂的,因為我沒有盡到我應盡的義務和責任,我一生活着已變得全無價值,全無意義"楚留香道;"據我所知有很多女人都是為她們的丈夫和孩子而活着的,而且話得很有意義。"張潔潔凄然笑道:"我知道,我也很羨慕她們,隻可惜我命中注走不是她那種人,也沒有她們那麽幸運。"楚留香道:"為什麽?"

  張潔潔道:"這道理你難道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楚留香不說話了。

  張潔潔道:"就因為你也跟我一樣,你也不能忘記你應盡的義務和責任,是以你才要走,而且非走不可,就算你自己能勉強自己留下來,也會漸漸就成個廢物,甚至變成個死人。"她說的不錯。一個人若是活在一個完全不能發揮他能力和才幹的地方。他一走會漸漸消沉下去,就算是還能活下去,也和死相差無幾。楚留香當然也明白的。

  張潔潔輕撫着他,柔聲道:"我喜歡的是你,不是死人,是以我絕不希望你改變,是以你為了我,也是非走不可的。"楚留香終于長長歎息,道:"我直到現在才發現。我根本就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你。"張潔潔道:"世上本就沒有一個人能完全了解另一個人的,無論是夫妻,是兄弟,是朋友都一樣,何況,女人本就天生不是被人了解的。"楚留香道:"但現在我已确定一件事。"

  張潔潔道:什麽事?"

  楚留香凝視着她,目中竟似帶着崇敬之意,長歎道:"我以前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女人,以後怕也永遠不會再見到了。"張潔潔道:"但你卻一走會水遠永遠想着我的,是不是?"楚留香道:"當然。"

  張潔潔道:"這就已夠了。"

  她眼波更溫柔,輕輕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自在朝朝暮暮。"楚留香忍不住緊握住她的手,道:"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張潔潔道:"你說。"

  楚留香道:好好的話下去,讓我以後還能夠看見你。"張潔潔道:"我一定會的。"

  她的語聲堅定而明朗,可是她的人。卻似已化為一激春水。她倒入楚留香的懷裡。

  夜更靜。喘息已平息。

  張潔潔拍手輕攏着額邊的亂發,忽然道:"我要走了。楚留香道:"走,現在就走?"張潔潔點點頭。

  楚留香道:"到哪裡去?"

  張潔潔遲疑着,終于下定決心,道:"這家族中的人。無論誰想脫離,都隻有一條路可走。"楚留香道:"你是說——天梯?"

  張潔潔道:"不錯。天梯。"

  楚留香道:"這天梯究竟是條什麽樣的路?"

  張演潔的神情很沉重,緩緩道:"那也許就是世上最可伯的一條路,沒有勇氣的人,是絕對不敢走的。她要你走這條路,為的就是要考驗你,是不是有這種勇氣。"楚留香道:"哪種勇氣?"張潔潔道:"自己下判斷,來決走自己的生死和命運的勇氣。"楚留香道:"這的确很難,沒有勇氣的人,是絕不敢下這種判斷的。"張潔潔道:"不錯,一個人在熱血澎湃,情感激動時,往往會不顧一切,甚至不措一死,那并不難,但若要他自己下判斷來決走自己的生死,那就完全是兩回事了,是以…。"她歎息了一聲,接着道:"我知道有些人雖已決心脫離這裡,但上了天梯後,就往往會改變主意,臨時退縮了下來,甯願被别人看不起。"楚留香道:"天梯上究競有什麽。"張潔潔道:"有兩扇門,一扇通向外面的路,是活路。"楚留香道:"還有一扇門是死路?"

  張潔潔的臉色發青,道;"不是死路,根本沒有路——門外就是看不底的萬丈探蹦,隻要一腳踏下,就萬劫不複了"她喘了口氣,才接着通:"沒有人知道哪扇門外是活路,你可以自己選擇去開門,但隻要一開了門,就非走出去不可。"楚留香的臉色也有些發白,苦笑道:"看來那不但要有勇氣,還要有運氣。"張潔潔勉強笑了笑道:"我本來也不願你去冒險的,可是……這地方也是個看不見底的深淵,你留在這裡,也一樣會沉下去,隻不過沉得慢一點而已。"楚留香道:"我明白。"

  張潔潔凝視着他,道:"你是我的丈夫,是我最親近的人,我當然不希望你是個臨陣退縮的懦夫,更不願有人看不起你,但我也不願看着你去死,是以…"楚留香道:是以你現在就要為我去找出那扇門才是活路?"張潔潔點頭道:"天梯就在聖壇裡,現在距離天亮還有一兩個時辰"。"楚留香道:"但我卻甯願你留在這裡,多賠我一個時辰也是好的。"張潔潔援然一笑,柔聲道;"我也希望能在這裡陪着你,可是我希望以後再見到你。"她俯下身,在楚留香的臉上親了親,聲音更溫柔,又道,"我很快就會回來的。"這是楚留香聽到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這句話正和她上次離開楚留香時,說的那句話,完全一樣。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為什麽她要離開楚留香,總是偏要說很快就會回來呢?

  張潔潔沒有再回來。

  楚留香再看到她時,已在天梯下。

  她臉色蒼白,臉上淚痕猶未幹。

  她眼睛裡仿佛有千言萬語要說,但卻連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楚留香想沖過去時,她已經走了——被别人逼走了。

  她似己完全失去了抗拒的能力,隻不過在臨走時忽然間向楚留香眨了眨眼。

  左眼。

  眼睛豈非也正是人類互通消息的一種工具?

  楚留香盡力控制着自己,他不願在任何人面前暴怒失态。

  可是他心裡的确充滿了憤怒,忍不住道:"你們為什麽要逼她走?"黑衣老妪玲冷道:"沒有人逼她走,正如沒有人逼你走一樣。"楚留香道:"你至少應該讓我們再說幾句話。"黑衣老妪道:"你既然已經是要走了,還有什麽話可說?"楚留香道:"可是你…。"

  黑衣老妪截斷了他的話,道:"可是你若真的有話要說,現在還可以留下來。"楚留香道:"永遠留下來?"

  黑衣老妪通:"不錯,永遠留下來。"

  楚留香長長吐出口氣,道:"你明知我不能留下來的。"黑衣老姬道:"為什麽不能,你若真的對她好,為什麽不能犧牲自己?"楚留香道:"因為她也不願我這麽樣做"黑衣老姬道:"你以為她真的要你走?"楚留香道;"你以為不是?"

  黑衣老妪冷笑道:"你真相信女人說的話?"

  她冷笑着,接着道:"我是她的母親,我也是女人,我當然比你更了解她,她要你走,隻不過因為她已你傷透了心——她要你走,隻不過因為她己永遠不願再見你。"楚留香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了。"黑衣老姬道:"你明白就好。"

  楚留香神情反面平靜下來,淡淡道:"你不但希望她恨我,還希望我很她,希望我們的遭遇,也和你們一樣。"黑衣老妪臉色變了。她當然知道他說話的"你們"就是說她和她的丈夫。他們豈非就是彼此在懷恨着。

  楚留香的聲音更平靜而堅決,道:"但我都可以向你保證,你女兒的遭遇絕不會跟你一樣,因為我一走會為她好好活下去,她也同樣會為我好好活着,無論你怎麽想,我們都不會改變的。"黑衣老妪目光閃動,道:"你真的相信自己說的這些話?"楚留香道:"是的。"

  黑衣老妪忽然笑了,道:"你若真的相信,又何必說出來,又何必告訴我。"她笑得就像是根尖針,像是想一針刺人楚留香的心髒。

  四十丈高的天梯,人在梯上,如在天上。

  兩扇門幾乎是完全一模一樣的,沒有人能看出其間的差别。生與死的差别楚留香站在門前,冷汗已不覺流下。

  他經曆過很多次生死一發的危險,也曾比任何人都接近死亡,有時甚至已幾乎完全絕望。

  但他卻從未像現在這樣恐怖過。因為這次他的生與死,是要他自己來決走的,但他自己卻偏偏完全沒有把握。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比被人逼你作無把握的決走更可怕你若非親自體驗過,也絕對想不到那有多麽可怕!左眼,是左眼。張潔潔是不是想告訴他,左邊的一扇門外是活路?

  楚留香幾乎己要向左邊的這扇門走過去,但一雙腳卻似鍊條看不見的鎖鍊拖住。

  "你以為她真的要你走?"

  "她要你走,隻不過因為她已傷透了心,已不願再見你?"楚留香不能不問自己:"我是不是你了她的心,是不是應該走?"他從未覺得這件事做錯,這地方本是個牢獄,像他這樣的人,當然不能留在這裡。

  可是他又不能不問自己。

  "我若真的對她好,是不是也可以為她犧牲,也可以留下來呢?""我是不是太自私,是不是太無情?"

  "我若是張沽潔,若知道楚留香要離開我。是不是也很傷心?""你若真你了一個女人的心,她非但永遠不願再見你,甚至恨不得要你死。"這道理楚留香當然也明白。

  "她故意眨了眨眼,是不是希望我一腳深入萬丈深淵中去。"楚留香幾乎忍不住要走向右邊的那扇門去。可是他耳畔卻又響起了張潔潔那溫柔的語聲:"我喜歡的是你,不是死人,是以為了我,也非走不可。""隻要你快樂,我也會同樣快樂,你一走要為你好好的活着。"想起她的溫柔,她的深情,他又不禁覺得自己竟然會對她懷疑,簡直是種罪惡。

  "我應該信任她的,她絕不會欺騙我。"

  "可是,她暗示地眨了眨左眼,究竟是想告訴我什麽呢?""是想告訴我,左邊的——門才是活路。還是想告訴我,左邊的一扇門開不得?"所有的問題,都要等門開了之後才能得到解答。

  應該開哪扇門呢?這決定實在太困難,太痛苦。楚留香隻覺得身上的衣衫已被冷汗濕透。

  黑衣老姬站在他身邊,冷冷的看着他濕透的衣衫,突然冷笑道,"現在你是不是已後悔了?"楚留香道:"後悔什麼"黑衣老姬道:"後悔你本就不該來的,沒有人逼你來,也沒有人逼你走。"楚留香道:"是以我絕不後悔,無論結果如何,都絕不後悔,因為我已來過"他來過,活過,愛過。

  他已做了他自覺應該做的事,這難道不夠。

  黑衣老妪目光閃動,道:"你好像總算已想通了。"楚留香點點頭。

  黑衣老姬道:"那麽你還等什麽?"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打開了其中的一扇門——他的手忽然又變得很穩定。

  在這一瞬間。他已又恢複成昔日的楚留香了。他邁開大步,一腳跨出了門——他開的是哪扇門呢?

  沒有人知道。

  但這已不重要,因為他已來過,活過,愛過——無論對任何人說來,這都已足夠——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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