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音乐家斯梅塔那诞辰200周年。想起好多年前的深秋，在布拉格，我和同伴从胡斯广场去有名的查理大桥。主人特意带我们步行，为了好好看看伏尔塔瓦河，这是一条他们最值得骄傲的河。
那时候，布拉格旅游还没有那么热，沿着伏尔塔瓦河走，街道很宁静，没有旅游城市的那种人潮如鲫的嘈杂。在街道的一个街口，我偶然看见一个蓝色的街牌，即使不认识捷克文，从字母上也能拼出斯梅塔那来。心里一阵惊喜，莫非就是斯梅塔那大街？便问主人，他们点头，并没有我的那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但是，这一发现当时让我泛出隐隐的激动。将这条大街命名为斯梅塔那，真是恰如其分。而且，斯梅塔那大街，这名字的音阶也极为悦耳。最重要的是，斯梅塔那专门写过一首伏尔塔瓦河的乐曲，而这条河就在旁边。
古老的查理大桥总是吸引着南来北往的游客在此驻足。方华 摄
走在这条大街上，一下子像是和斯梅塔那邂逅相逢似的，忽然觉得这条街是那样的美丽。
那一天，我们路过这里时恰是黄昏，一街金色的树叶在头顶轻轻摇曳，一街金色的落叶在脚下瑟瑟作响。伏尔塔瓦河的河心小岛上更是美丽动人，那一丛丛金色的树木环绕成一幅绝妙的油画，树叶定格成为金子做成的叶子，树的呼吸和河水的涟漪化作了一种旋律。一对年轻人正在旁若无人地拥抱接吻，成为画面中相得益彰最动人的一笔，天衣无缝地融化在金色的韵律里，让人觉得如果恋爱在这里才是无与伦比的，即使是普通的亲吻也会夹着那金色的韵律，浪漫无比，变成金色之吻。满树金色的叶子飒飒细语，在为他们伴奏，也在为我们伴奏，同时，也在为布拉格伴奏。
当然，这伴奏的旋律应该是来自斯梅塔那的那首最著名的《伏尔塔瓦河》。一街高大树木上金色的树叶，在秋风中摇曳而出斯梅塔那《伏尔塔瓦河》那一个个曼妙无比的音符。
这时候，心里响起斯梅塔那《伏尔塔瓦河》的旋律：开始时长笛和单簧管奏出美妙的音符，紧接着小提琴温柔地呼应，和竖琴带来跳跃的泛音，然后，整个乐队有节奏地衬托着，此起彼伏着，无数条清澈的溪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汇成这条伏尔塔瓦河。这条河，因有了斯梅塔那这首乐曲，而时时荡漾着这样动人的旋律。在夕阳和晚霞的辉映下，这熟悉的旋律和着眼前的伏尔塔瓦河，一起波金荡银，宛如从水仙女那明艳动人的童话中流淌而来。
《伏尔塔瓦河》，是斯梅塔那交响诗套曲《我的祖国》中的第二首。来到布拉格的世界各地的游人，即使不知道捷克本土的其他音乐家，甚至连斯梅塔那也不知道，但走在伏尔塔瓦河旁，不会不知道这首《伏尔塔瓦河》。一个国家有这样一个音乐家，能够为这个国家这样一条河流谱写下这样经久不衰的乐曲，实在是伟大的。
特别是想到斯梅塔那谱写这首《伏尔塔瓦河》时，正是突然双耳失聪的沉重打击到来的时候，会对这首《伏尔塔瓦河》涌起另外一种感情。想想当这首乐曲正式演出的时候，斯梅塔那坐在音乐厅中，却已经听不见自己谱写的旋律了，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和情景？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走过这条熟悉的街道，眼前伏尔塔瓦河流淌的声音，他听不见了；眼前这秋风拂动一街树叶的金色声音，他听不见了；街上走过来的他那些熟悉的朋友热情的招呼和陌生人们亲切的交谈，他听不见了……他该是何等的痛苦。有时候，美丽的情景和美丽的旋律，就是这样和痛苦的人生、痛苦的心灵紧密联系在一起，故意造成这种强烈的对比，让我们享受着美丽的同时，消化着苦痛。
夕阳照射着伏尔塔瓦河，金光闪闪。方华 摄
斯梅塔那大街的尽头就是查理大桥，中间要路过民族歌剧院、五一桥和以捷克伟大画家马内斯名字命名的俱乐部，路不算太长。但这条路，斯梅塔那肯定不知走过了多少遍，因为自从1861年斯梅塔那37岁从瑞典回国，到1884年他60岁时去世，整整23年，他都生活在布拉格这座城市，他的许多伟大作品，包括这首最负盛名的《伏尔塔瓦河》在内的《我的祖国》交响诗，都是在布拉格写出的，那是他音乐创作收获的黄金时代。他同时参与了许多创建捷克民族音乐的许多工作，我们路过的壮丽辉煌的民族歌剧院，就是他和许多人在1868年一起募捐建立起来的。
走在这条街上，能让你的心充满诗情和对斯梅塔那的感念。有秋风习习拂面，有落叶在脚下窸窣作响，有伏尔塔瓦河在耳畔喁喁细语，有斯梅塔那的美丽旋律在心中轻轻荡漾，真是再美好不过的一段路了。
晚霞正在轻轻地飘散，暮色降临了，一片朦胧笼罩着斯梅塔那大街和伏尔塔瓦河，查理大桥就在眼前，呈现出黑色的剪影，横跨在伏尔塔瓦河上，紧贴在已经变得瓦蓝色的空中。一切变得模糊起来，街灯蓦地亮了起来，像是突然盛开在街道两旁倒开的莲花。飘然而至夜色中的斯梅塔那大街立刻变幻成了另外一种模样，银色的灯光映照下，整条街像是一条暗流的河，波动着粼光闪闪，氤氲飘浮在上空，仿佛突然涌现出来许多活跃的小精灵。大概因为查理大桥是旅游的胜地，即使是夜色来临，前面依然是人影幢幢，喧嚣的气氛扑面而来，没有了刚才的宁静和诗意。有时候，人是美的创造者，有时候，人又是美的破坏者。
只有眼前这条斯梅塔那大街上的这些树叶，还依稀看得见，还在耳畔荡漾着金属般清晰而响亮的回响。实在应该庆幸我们来的正是时候，秋天使这些金色的树叶摇响起金色的交响乐队，是比所有布拉格之春的乐队都要庞大的乐队，奏响一年四季最为辉煌的交响乐。在这条斯梅塔那大街上尽情聆听这样辉煌的交响乐，指挥肯定是斯梅塔那，能看得见他的手指正在晚风中舞动。他听不见，我们却都能听得见。
来源：金融时报
作者：肖复兴
编辑：段嘉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