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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躬耕于哪个乡?

作者:射虎1三国旅游

乡,一直是中国重要的行政区划单位,从周朝一直用到现代。

虽然现代用“城乡”的称谓,将“乡”算作农村地区,但在周代的“乡遂制度”中,城区和近郊属于“六乡”(比、闾、族、党、州、乡),野外属于“六遂”(邻、里、赞、鄙、县、遂)。反正当时乡人是“城里人”,县人才是“乡下人”。

国君又把城区称为“国”,农村称“野”;诸侯把城区称“都”,农村称“鄙”。居住在城郭内的上等人被称为“都君子”。《孟子》“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杜预《左传》注:“都君子,在都邑之士。”朱熹说:“都,叹美之辞也。都者,君子之居;鄙者,野人之居。故古者谓野为鄙,谓都为美也。”

诸葛亮说“先帝不以臣卑鄙”,就是以鄙野之人自谦,陈寿说亮“躬耕于野”也是顺着这个“鄙”来的。

《司马法》云:“王国百里为郊,二百里为州,三百里为野。”当然到汉代肯定不会严格按照这个标准来定义了。

先秦时期的大型“王国”如五霸七雄,到汉代相当于州,中型的公国如宋郑相当于汉代的郡(其实春秋战国时爵位与地盘已经不挂钩了,只是打个比方),小型的侯国相当于县,比如邓国变邓县。还有子爵,变成汉代的乡级,比如唐子乡、鄾乡(原鄾子国)等。假如真按古法,诸葛亮就要住到荆州州治襄阳的三百里之外,跟地位相当于郡的南都宛县也得相隔百里。

诸葛亮可能是自谦,汉代也不会按古法。但书读多了,下意识习惯还是会起一定作用,所以离城三十里以上称鄙、野估计是比较正常了。

我们再看《周礼》城郊体系“五家为比,五比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在周代时乡甚至还比州高一级,最标准的乡有12500户(家),州2500户,党500户。而农村体系“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四里为酂,五酂为鄙,五鄙为县,五县为遂”中,我们熟悉的里为125户,县2500户。

现在我们不用记忆周代的规矩,只需要知道“州”“里”“乡”“党”这些都是行政单位,所以汉代称老乡时往往随意组合,比如我们熟悉的“州里”“乡党”“乡里”等,都是大概意思,不是说带“乡”字就一定指同一个乡,带“州”字就一定是同州。九州的“州”比乡党之间的“州”可大了几十倍。

南阳老师最爱举的“李严乡党”问题中,《陈震传》称“乡党”,《江表传》就称“乡里”。那究竟是同里(小组)、同党(村),还是同乡(乡镇)呢?其实就是个约指,人家没想说那么精确。

《后汉书》“(许)劭与从兄靖俱有高名,好共核论乡党人物。”许氏兄弟的“月旦评”全国知名,当然不可能只点评本乡那几千人,甚至不限于汝南郡县,因为大家都知道许子将点评了沛国的曹操。

其实之前关于“乡党”问题,南阳方一直坚持李严和诸葛亮是“乡党”关系,所以诸葛亮和李严一样是“南阳人”甚至宛人。我是反对的,因为比较明显诸葛亮只是转述陈震的话,陈震与李严是老乡而已。重点是诸葛亮籍贯在瑯琊,《三国志》写得很清楚。

《先贤传》说:“乡里旧语,目诸葛孔明(瑯琊人)为卧龙,庞士元(南郡人)为凤雏,司马德操(颍川人)为水镜,皆德公之题也。”这里似乎把四个人都视为“乡里”,但并不清晰。《忠武志》引用了不知什么版本的《襄阳记》说“孔明在南阳,同县庞德公”,还有《资治通鉴》讲司马徽时说“同县庞德公”把人越发搞糊涂了。

清代何焯说:“又南阳人,诸葛公侨客兹郡,有乡党之分,必能协规。”这倒是做了解释,客居该乡,也能算乡党。何焯离汉末太远,但毕竟比我们现代人近,姑且信他吧。

然后说说汉代一个县有几个乡的问题。

如果按周礼,乡比县还大一级当然不行,按《墨子》,周时乡长甚至是直接向国君汇报工作的,因为小国家总共才几个乡。战国末期县的级别超过乡,可能是因为秦楚不断扩张地盘,连鄙野的二级单位“县”都超过城区一级单位“乡”几倍,所以后面把城乡用同一标准定级时,直接在县下设乡了。

当然也可能有别的变迁在里面,比如《齐语》中已经有:“十卒为乡,乡有乡帅;三乡为县”。可能周礼早就没人遵守了。

《汉书》“凡县、道、国、邑千五百八十七,乡六千六百二十二,亭二万九千六百三十五。”即西汉平帝时平均每县四乡有余;出土的《东海郡吏员簿》记载38县有170乡也差不多。而按《后汉书》东汉桓帝时县道邑国1180,乡3651,平均每县三乡有余。

史书上常能看到“东乡”“西乡”“中乡”等称呼,一个“标准”的县,应该是被几个乡包围着。由于这种用方位表示的乡太多难以做为特定名称,因此大家对于张飞“西乡侯”的态度,多倾向于是指“西乡县”,而非某县的西乡。包括南乡,由乡升县再升郡,此时若把谁封到某个县的南乡称“南乡侯”,就要小心引起误会。

比较有趣的两条记载,一是王烈之《安城记》:“(安成)县有两乡,汉县理西乡,吴县理东乡。”另一条是《水经注》:“晋平吴,割中庐之南乡、临沮之北乡置上黄县,治軨乡。”就是能看出用方位命名多么普遍。

那证明了各乡按方向分布在县的四周,对躬耕地问题有什么帮助吗?

有,主要是鄾乡的问题,“鄾乡”在《后汉书·郡国志》中是“邓有鄾聚”,而聚一般是介于乡和里之间的特殊存在,大村,比较繁华,有点类似于“集”。在《水经注》是“鄾城”“鄾子国”。杜预直接称“鄾”。而在岳麓秦简中记作“鄾乡”是最可靠的。其最有名的事迹就是《左传·桓九年》“邓南鄙鄾人攻而夺之币。”

综合各书,不管鄾国还是鄾乡,都在“邓之南鄙”,之前我们说了“鄙”就是野。按照一个县三四个乡的规律,可推测汉代邓县的南部,只有一个乡也就是鄾。

杜预注《左传》:“鄾在今邓县南,沔水之北(也有作江水之北)”。《水经注》和《文选》等书都引用过这段材料。

之前南襄争论最激烈的就是“邓县是否跨过了沔水”,主要材料就是《元和郡县志》等书引用习凿齿《襄阳记》:“秦兼天下,自汉以北为南阳郡,自汉以南为南郡。汉因之。”

由于两汉有过多次大的行政变革,所以汉初继承秦制,肯定无法证明汉末仍然不变。而且两郡面积那么大,随着汉水涨溢,个别地方越界几里很正常。因此这种争论一直停留在“南阳有直接材料”但不精确,襄阳有“山都县跨汉水”“边界犬牙交错的例子很多”等辅证但缺少直接材料,南阳还有“山都段汉水是南北走向”等理由,总之相持不下。

杜预的“鄾在沔水北”,就相对精确许多,一是从郡界变成了乡界,二是年代为三国时期,离诸葛亮更近。虽然想实锤说沔水南没有邓县地盘也做不到,但至少底气会足得多。

再说说诸葛亮“武乡侯”的问题。

在蜀汉(季汉)早期,除了汉朝自带的阳泉侯刘豹,其他人最高似乎都只有“乡侯”级别,诸葛亮的“武乡”和张飞的“西乡”,三国圈内一直在争议,究竟属县侯还是乡侯。

诸葛亮家乡瑯琊的武乡县,是西晋才设立。而《十道志》说武乡是指南郑县的武乡谷,那南郑侯魏延岂不是反压诸葛亮么?这个世纪难题,本文也不准备去硬碰了。

这里主要是想引出杜预的一段记载:“武城在宛县北。或谓之武延城,俗呼西城。”这或许说明,南阳宛县曾有一处“武乡”,如果诸葛亮对南阳特别有感情,主动要求封在这里也合理。汉代封爵一般都往家乡附近封,但孙权那边很多都没按这个来,而魏延义阳人封到汉中也显示早就不遵从这个规律。《后汉书》有个例子,丁綝是颍川定陵人,“诸将皆占丰邑美县,惟(丁)綝愿封本乡”。最后封“封定陵新安乡侯,食邑五千户,”而丁綝的儿子丁鸿,日后却封到南阳做鲁阳乡侯。就是很多功臣可以自己提要求。

在敌国地盘遥领一个乡,没什么实惠,但当时很多功臣都是如此无私。重点是对南阳武乡的感情超过家乡瑯琊,这合理吗?假如按民间各种关于诸葛亮参与博望之战,以及曾住方城的传说,诸葛亮在宛县北部不仅住过还战斗过,那倒是有可能。当然这仅仅只是帮南阳和平顶山方面提个假说,不等于我认为是真的。

由于汉时有大量重名的乡,除了前面说的东南西北中这些表方位的乡之外,还有都乡,也就是县治、郡治所在的乡。汉末三国,同一时间封“都乡侯”的数以十计,大多数没交代究竟在哪个县,这怎么分得清呢?我个人猜测,这种不交代县名的,有可能是封在籍贯所在县,衣锦还乡是最高荣耀。然后再猜测,“武乡”会不会也是一种荣耀,即自己籍贯所在的,郡兵屯驻的武力之乡(军管区)。

一来,前面已经提过诸葛亮家乡有“武乡”,南郑也有武乡,而且曹魏的严干也封过武乡侯(在上党),春秋时代见于史书的“武城”也有分布在晋地、鲁地的,说明以“武”为地名非常普遍,必有原因(屯兵)。二来,刘禅登基的时候,诸葛亮这个武乡侯排在李严和刘琰两个“都乡侯”之前,而都乡侯已经是一县最富有的乡了,武乡若不是县,那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武力比财富重要”。

反正诸葛亮武乡的问题,我只是提个假设,材料不足也不会再深入。事实上前面讲“野”,讲“乡党”,讲“鄾乡”,也都是假设为主。

既然讲到都乡,我就顺势开始谈今天的重点——南阳都乡。

钱大昕:“都乡者,近郭之乡,班在乡侯之上。”前面也提过,先秦诸侯的城郭范围内称为“都”,都乡按今天说法就是县城的“城厢”“城关镇”,大市的“中心城区”“市中区”。

封在都乡,食邑内都是有钱家庭,一户顶外乡几户甚至十户,当然是最爽的。能封在都乡,要么是宗室,要么是宠臣、大功臣。

每一时期,都能见到许多“都乡侯”并存,常山国下还有叫“都乡侯国”的。关于重名的问题,暂时就依我推测的,封在自己籍贯所在,就不用加上县名以区分。

少数交代了县名的案例,可能表示不在他们籍贯地。《汉书》“封莽为新都侯,国南阳新野之都乡,千五百户。”邓甫德为西平县的都乡侯,刘蒜为犍阳县都乡侯。吕朗是西鄂县都乡侯,食邑七百户。另外出土吴应名刺显示其籍贯为南昌县都乡,这不是封侯情况。

说了这么多都乡的事,跟诸葛亮躬耕地有什么关系呢?

那就是因为我以前文章提过几次的汉碑《南阳都乡正卫弹劝碑》。其他字不用管,只需要知道,汉末有“南阳都乡”这个地名。其实碑只是辅证,因为各郡县都有自己的“都乡”,太守县令在哪里办公,那个乡就是都乡。常识,不用物证都行的。

这个“南阳都乡”应该是南阳郡太守府所在,设在宛县。至于同时期有没“宛县都乡”,郡守和县令是不是挤在同一个乡办公,这个暂时没有记载。也许普通县有自己的都乡,而郡治宛县偏偏没有自己的都乡,因为被郡“抢注”了。

在成为“都乡”之前,这个乡可能有别的名字不重要,反正它现在是因郡而得名了。宛县欲因郡治身份而得名“南阳县”,但除了王莽给机会外,还要等几百年。而“南阳都乡”早就实现了这一成就。《三礼图集注》“汉时南阳乡邓氏造布,有名繐者谓之邓繐”。能简称为南阳乡的,相信也只有南阳都乡了。

那诸葛亮有没有可能躬耕于这个以南阳为名的乡呢?问题主要在于,他给皇帝的正式奏章,会使用一个乡的名字吗?刘禅会不会觉得丞相在耍自己?

这就回到我们投票的那个问题上了。《后汉书》注引《东观汉纪》,朱祐“封鬲侯,食邑七千余户,自陈功薄而赏大,愿受南阳五百户足矣。”鬲县七千多户很正常,而“南阳”如果指郡,肯定不可能完整封给他,如果是王莽时期的南阳县还没废除,身为南都可是十万户级别的,也不可能。因此,朱祐的意思要么是从郡、县随便划五百户给他,要么就是直接讨要“南阳都乡”。如果是后者,朱祐就帮诸葛亮开了先河:可以直接向皇帝提乡名。

一个乡的户数不定,《后汉书·郡国志》“乡户五千,则置有秩。”说明大乡户数已经接近甚至可能超过小县。

《后汉书》中,皇甫嵩破黄巾先封都乡侯,后“封槐里侯,食槐里、美阳两县,合八千户”。再“削户六千,更封都乡侯,二千户。”单从此例,这处都乡占到了小县一半的户数。

但像江京等人,同为都乡侯,食邑就只有三百户。蔡邕《让高阳侯印绶符策》:“高阳乡侯,下印绶符策,假限食五百户。”

《通典》记录晋时情况,“县五百户以上皆置一乡,三千户以上置二乡,五千户以上置三乡,万户以上置四乡。”虽然材料较晚,但也能很好解释汉时各乡之间的差距。汉简《东海郡吏员簿》中还有八乡的。

由于户数差异大,朱祐的“南阳五百户”并不能确定是完整的“乡”或者“里”,数字这么整齐,更可能是割一块出来。那解释成郡、县也同样说得通。只不过具体到乡、里,诉求会更明确,避免被分配到边远地区去。

朱祐的例子还是只能提供一个“《出师表》中南阳指乡”的可能性,成为不了充分证据。咱们也不强求。

那即使朱祐(宛人)对刘秀(贩谷于宛)提要求时真的直接使用了乡名,那也是因为他们俩对宛城都很熟悉,一说“南阳”都懂。但也无法套用到诸葛亮与刘禅身上,刘禅虽然生于新野,但离开南阳郡范围时才1岁,根本不记事儿,县名都记不住,更别说乡。诸葛亮直接提乡名的时候,刘禅多半反应不过来。

要解释的话,还是按我以前讲“习惯”那文的说法,蜀汉高层的南阳人(李严、陈震、黄忠、黄柱、魏延、邓芝、宗预等)太多,把内部习惯强行普及到朝中,就好像早年湖南四川人在北京大讲方言,因为高层里这两地的人多。

其实像这种乡名与郡县名相同的例子很多,除了前面提的“西乡”“南乡”之类,比如《后汉书》阴识“更封阴乡侯”。“封(张济)子根为蔡阳乡侯。”有可能就是封在阴县和蔡阳县的都乡。

《三国志》中邓艾从“方城亭侯”到“方城乡侯”,再封邓县侯,然而《水经注》上记录的却是“方城侯邓艾庙”,有可能就是北魏建庙的人,只知道当下有方城县,不知道汉有乡、亭名。

顺便可以提一下蔡邕故里之争,现在最大的两个竞争对手是杞县和尉氏县,都属于开封。本来正史“陈留圉人”加上蔡邕自己写的一手材料“氏家于圉”,很稳地让蔡邕落户杞县圉镇的圉县遗址。然而大家很熟悉的朱绍侯教授抛出了古圉乡、蔡相乡的观点,说蔡邕的意思是“家于圉(乡)”并最终将尉氏的蔡庄镇论证为“南圉城”,以一己之力扶植起尉氏的蔡邕故里。

能用乡级地名击败县级甚至郡级地名,主要原因在于汉代乡聚与县之间的差距并不大,许多战斗在出现县的同时也会出现乡名,比如大家熟悉的刘秀“自新野屠唐子乡”,孙坚“阳人(聚)去鲁阳百馀里,坚夜驰见(袁)术”。也有大量县直接降为乡和乡升为县的例子,比如大家熟悉的舂陵、鄾等。

具体到躬耕地问题上,南阳郡治所肯定是设在南阳都乡的,因此某些情况下真可以互指。让有据可查的南阳乡代替无直接记录的“南阳县”出征,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再声明,我只提供可能性,丰富躬耕地文化,但不负责证真,也没能力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