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吉祥道：“娘娘有什么话，便只管问吧，奴婢必会据实相告，绝不欺心。”
端妃正要开口相问，却见太监肃喜一脚踏进门来，及至端妃近前，打千儿行礼道：“娘娘，奴才接到密报，说是皇后娘娘带着江福海离了延庆殿，直接去了十殿阎罗那里……”
“哦？”端妃闻言，不禁眉头微蹙，略显诧异之色：“消息确切么？”
“是，娘娘，千真万确。江福海似还带了诸位娘娘的案宗呢。”肃喜笃定道。
端妃略怔了怔，旋即便沉声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肃喜恭谨退下。
“娘娘，皇后娘娘为何要去十殿阎罗那里？”吉祥狐疑不解道。
端妃思忖了片刻，未置可否，遂垂下眼帘，徐徐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慢呷了一口。脸上的郁郁之色竟随之渐渐舒展开来——
“娘娘？”吉祥小心试探道。“要不要奴婢去请熹贵妃过来，陪您说说话儿？”
“也好。”端妃微微颔首道。
“是，奴婢这就去永寿宫。”吉祥闻言，顿时如释重负，声音也不觉欢快了许多，似得了赦令一般，疾步离开了景仁宫。
1：天魂不徇私人情，秉公而判惩恶灵，罪深莫道追悔晚，在劫难逃势必行。
永寿宫。内室。
甄嬛喝完‘安神汤’，果觉困意朦胧，须臾，便沉沉睡了过去……
“娘娘，娘娘，快醒醒，景仁宫的吉祥过来了。”不知睡了多久，耳畔忽然想起槿汐低沉且急促的呼唤声。
甄嬛猛然睁开眼，恍惚以为是在梦中，忙再次询问道：“可是端妃娘娘宫里的吉祥么？”
“是呀，除了她，哪里还有两个吉祥呢？”槿汐含笑道：“娘娘不是嘱咐过奴婢，眼下情势不同往日，一旦有什么消息，速来禀报娘娘，因此，奴婢不敢耽搁，即便明知会惊扰了娘娘的清梦，也顾不得了。”
“好，正该如此，快扶本宫起来，洗漱梳妆。”
景仁宫。内室。
此时的端妃，正独自坐在榻上，静静地翻阅着一本《孟子》。
甄嬛匆匆赶来，径直迈进端妃的内室。端妃见状，忙起身相迎，二人相互问候，厮见已毕。甄嬛勉强笑道：“姐姐好逸致，这般时候，竟还有心看书？”
“妹妹见笑，本宫也不过是借以安定心神、打发时光罢了。”端妃笑道。
二人皆在榻上落座，吉祥端了茶来，分别奉与甄嬛与端妃。
未及甄嬛开言，端妃便先徐徐开口道：“妹妹，可曾听说了么？今日皇后娘娘带着诸位姐妹的卷宗，去了十殿阎罗那里。”
“是，妹妹已然听闻。”
“本宫私心揣测着，待她回宫之时，便会有口谕传来。”
“所以，彼时你我——恐连话别的机会都没了。”甄嬛神情怅然道。
“是啊。”端妃亦轻声喟叹道。
“端妃姐姐，待皇后娘娘回宫后，咱们姐妹间的缘分恐也将‘终尽’了吧？”
“谁知道呢？若有来世，或许你我姐妹还有重逢之日。”端妃面无表情道。
“罢了，端妃姐姐，实不相瞒，咱们姐妹若想来世重聚，恐是万万不能了……”甄嬛脸上显出一种极度绝望且又如释重负般地诡异微笑，语气哀婉道。
“你说什么？”端妃有些狐疑不解。
“方才在梦中，本宫已被天魂审判过了。”甄嬛脸色灰白，声音低沉而略显嘶哑。
“呃，那，结果如何……？”端妃侧脸望向甄嬛，蹙眉关切道。
“这世上，绝容不下似我这般‘道德沦丧、有悖纲常，虚伪狡诈、狠辣凌厉之人，既无益于天下百姓，亦无益于万物生灵，所以——”言及至此，甄嬛惭恨地低下头去，平定了一下心神后，方又强打精神抬起头来，戚戚道：“天魂说，本宫生前喜好杀戮，来生要么投生虎狼，终身以‘捕猎杀戮为生’，要么，生生世世化为‘果蔬牲畜’，以一己之身去滋养世间生灵，用以抵消这一世的深重罪业。”
端妃听罢此言，脸上禁不住掠过一丝不忍与惋惜，须臾，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泰然若素。
“本宫得这样的结局，想必早在端妃姐姐的预料之中吧？”甄嬛见端妃如此情状，心中恍然，禁不住凄然一笑，羞赧自嘲道。
端妃却垂下眼帘，悠悠叹了口气，遂兀自端起面前的茶来，慢慢呷了一口，以示默认。
“呵，本宫如今才知道，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虽侥幸获得一世荣华，结果却是如此不堪，以至于遗恨千古、抱憾万年——终究是被人看了笑话。后宫诸位姐妹，倘若得知本宫如此结局……对本宫存聚了一生的嫉妒怨恨，便可瓦解冰消了吧？”甄嬛哀哀欲绝道。
“‘笑话’？活在后宫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他人眼中的‘笑话’？为了争宠，为了争这短暂的富贵尊荣，竟不惜耗尽了千秋的功德，利令智昏，迷失自我。”端妃神情肃然，语重心长道。
“是啊，如今后悔也晚了。”甄嬛悠悠叹道：“我倒真心拜服娘娘——这如空如水般的心性，虽身处五浊恶世，却能置身事外，与世无争，既能明哲保全色身，亦能睿智不污其魂。”
端妃听罢此言，无奈地长叹了一声，腹中似有苦痛难言之事，然，几度张口，却始终未能出唇。
“娘娘世事洞明，又能独善其身，必有‘过人’的处世之道，不知肯否施恩点化妹妹？来世若有机缘重新做人，妹妹必会脱胎换骨、见贤思齐。”甄嬛言辞恳切道。
2：同在红尘走一遭，明心见性智慧高，与世无争待因果，顺水推舟将仇消。
“罢了。”端妃闻言至此，不仅慨然长叹道。“我的处世之道，你不学也罢，倘若做人皆要如此，还不如做一株草木或山石。”
“娘娘何出此言？”甄嬛讶异道。
“若想在后宫中明哲保身，又不至荼毒无辜，那就只能先‘杀死自己的心，诛灭自己的情’。且连‘心’都不能有。”
“原来娘娘也是一个‘无心之人’？”
“是啊，只不过，我的‘无心无情’只是对自己，而妹妹你的无心无情却是‘对他人’！”
“这话怎么说？妹妹竟有些听不懂了。”
“本宫的心，从纯元皇后去世那天起，便渐渐的凉了，后来，又遭遇皇上与皇后嫁祸——嫁祸本宫杀死华妃的孩子，本宫的‘心与情’更是凉透了。一个无心无情的女人，还去争什么呢？”
“娘娘是说，从纯元皇后死的那一刻，心便渐渐的凉了，这是为何？”
“是因为看得太透。皇上把有孕在身的纯元交给宜修照顾，本身就是在‘借刀杀人’。皇上的情深义重，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罢了。”
“所以，娘娘便对皇上死了心？”
“不，此时还没有，女人在面对‘情字’时，总是喜欢‘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端妃苦笑道。
“怎么说？”
“本宫以为，皇上对纯元借刀杀人，或许只是本宫的恶意揣测，皇上怎么可能如此狠心，杀死自己的妻儿？俗话说，虎毒尚且不食子。直到本宫给华妃端了那碗‘滑胎药’，又得知华妃宫中长年焚着‘欢宜香’，本宫才彻底看清了皇上的狠辣与无情。”
“彼时无凭无据，娘娘怎么就笃定了那碗‘滑胎药’是皇上所为？”甄嬛错愕道。
“若非皇上蓄意为之，为何事过之后，他不差人严查此事；亦不肯治罪于我？”
“倒也有理。”
“我与华妃皆是将门之女，皇上唯恐我与华妃感情亲厚，导致两个母家亦会暗中勾结，祸乱朝纲，所以才处心积虑设下此局，意在离间我与华妃的关系，最好能‘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他以为，我们两家越是不共戴天，他的江山便越会固若金汤。”
“是啊，这便是皇家惯用的‘王御之术’。虽身在其政，情非得已，却也未免忒歹毒了些。”甄嬛感叹道。
“你可知，那几年本宫过的是什么日子？时不时便会被华妃来宫里——羞辱打骂一通，宫中所有事务，皆是本宫与吉祥亲力亲为，冬天连炭火都不给。甚至，有时连本宫的月例银子她都给扣下。本宫有病也不许太医来瞧。不怕你笑话，彼时的本宫活得竟不如一只蝼蚁。”
“对于娘娘的遭遇，我也略有耳闻，只是，不曾想会到如此地步。”甄嬛唏嘘道。
“是啊，本宫但凡有几分气性，根本就撑不住，一早便‘自我了断’了。可是本宫不能死，嫔妃自戕是大罪，本宫不能秧及家人。”
“唉，那皇上呢？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华妃欺凌娘娘坐视不理么？”
“是啊，所以才让本宫彻底死了心。他明知本宫是冤枉的，却听任华妃对本宫百般欺凌坐视不理；任本宫含冤受屈、自生自灭……”
“难道娘娘就不恨么？”
“恨啊。可彼时本宫‘没有恨的资本’，根本就‘恨不起’。所以，只能卧薪尝胆，静待时机。”
“还好，娘娘最终也算‘大仇得报、雪洗前耻’了。”
“按照世间法，别人害你，你是可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只是，不要伤及无辜，更不能‘轻仇重报’，如此，便不会罪业加身了。”
“娘娘……”甄嬛忽然面现踟躇之色，欲言又止。
“你想问什么？”
“娘娘且不要误会，妹妹只是心中疑惑、不得其解。”
“你说吧。”
“肃喜之死，算不算……无辜受害？”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