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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亚军:假发

作者:文学陕军

等车的时候,他心里慌乱,忍不住点了支烟,手不由自主地抖,烟灰落在了胸口,他掸了一下,衣服上似粘了一粒鸟屎,脏得越发明显。他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后,没多久就抽起了烟,拿起来放不下,抽了二十多年,两个鬓角像烟灰似的渐渐泛了白,他下过多次决心戒烟,每次都以意志不坚定而告败。这次父亲查出肺部肿瘤,危及到了生命,巨大的刺激致使他戒了烟,他在电话、视频里无数次痛哭流涕地对弟弟、家人表达了自己这次戒烟的决心。这阵子煎熬的何止是他的肉体,灵魂都快出壳了。父亲的病发展下去会成什么样子,他不敢去想,可脑子里萦绕的全是父亲被病痛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表情,他眼睛能看到的事物全都变了,天空不再高远,阳光昏黄不堪,街边的杨树不挺拔了,河畔的柳叶也不绿了,院子的花儿似乎也不艳丽了。

温亚军:假发

他扔掉只抽了半截的香烟,狠狠地踩死。烟蒂在他的脚下挣扎,弱弱地拱着鞋底,让他恍惚有种把什么庞然大物踩在脚下的痛快感。弟弟还是看到他抽烟了,把车狠狠地停在他身边,待他上车还没坐稳,埋怨起来:“怎么又抽上了?”他没作答,将目光扔向窗外,窗外的景致在他眼里没法灿烂,道旁被刻意压制往高处生长的树木保持惯有的沉默,树叶远没有夏天那么茂盛,像人到中年的落发,已经稀疏得能看清每片叶子依附的枝杈,还被秋风舔成了半枯不黄,怎么也看不出曾有过绚丽璀璨的半分模样。路上的车流,也不似以往那么密集,一辆一辆速度很快地消失在前方。人行道上的行人倒是很从容,缓慢的步伐像是在品味这个色彩并不丰富的秋天。都说秋天是美好的季节,确实,以前他也这么认为,不说丰收的气味,仅仅是饱满的色彩都曾让他迷醉过。只是这个秋天,他心里充满了悲伤,他的眼里那些喧哗的、富足的颜色都太过狂野,而他只想安静地看着秋风舔舐万物,看着草枯叶落。不想让其他家人看到他的悲伤,他要弟弟直接送他去医院,先去看望住院的父亲。弟弟倒很乐意这样做,可住院部的门却是不好进的,没有本医院当天的核酸结果,市长也进不去的。他没想到还有这一茬,心里又乱起来,摸出烟来想起弟弟刚才的埋怨,便把烟捏碎,打开车窗扔了出去。

弟弟对他的这一举动很反感,嘴唇动了动,把埋怨的话咽了下去,换成柔和的声调说道:“爸就是因为抽烟才成这样的,你就别抽了,再说你这次已经戒了呀,别把瘾虫子又给惹回来。”他望着车前方,对弟弟的话无动于衷。

城市小有小的好处,不堵车,到哪儿都不太远。到第一医院先挂号把核酸做了,弟弟要带他去吃早餐。他不饿,坐了一夜的火车,哪能不饿呢。他是吃不下,父亲还在头顶楼上的病房里躺着,连面都没见到,他哪有心思吃饭。在医院门诊部熬时间,还不如出去走动一下。他随弟弟来到医院外面一个早餐店里,架不住弟弟三劝两劝,勉强吃了个包子,却没吃出来是什么馅,那碗豆腐脑硬被他看成醉酒后的呕吐物,恶心得把吃下去的包子又吐了出来,这才弄清楚包子原来是粉条肉末馅的。

很扫兴,弟弟懒得再跟他说话。两人默默地往回走时,路过一家假发店,他竟然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对假发套很感兴趣的样子。在店主的极力推荐下,他看中了一个偏中分的老式发套,征求弟弟的意见时,弟弟才明白他想给父亲准备一个。下一步父亲做化疗,肯定要脱发的。弟弟挺感动,刚才的不快丢到了脑后,发表自己的见解:“爸当了一辈子教师,特别注重自己的仪表,这个发套有些长,不适合咱爸。”他坚持道:“长点好,长点看上去厚实。”说着,他把假发套到自己头上,试了试,又对着镜子照了好久,他没再征求弟弟的意见,就要这款的,只是让店主给换个大号的,这个有点小,箍得头皮疼。店主从柜子里翻找,取出一个塑料包装的发套确认后,递给他时看着他满头的黑发疑惑地问了句:“是给你自己戴吗?看你发量挺多的啊。”他明显愣了下神,随即应道:“给我父亲的,我们父子的头大小差不多。”

温亚军:假发

真正见到父亲时,他才觉得假发套买大了,父亲已经瘦得脱了形,与一年前简直判若两人。因为疫情,快一年了他没回来过。这会儿他鼻子发酸,差点流下泪来,装作尿急钻进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在哗哗的水声中他压抑地哭了几声。

医院规定,重症患者只能有一名陪护,而且不能随便替换。他能替换弟弟,也是弟弟找人通融的结果。这是他动身前就给弟弟提出来的,自从父亲查出肺癌,都是弟弟一个人在这边照顾,弟弟是尽了心的,联系最好的医院,住最好的单人病房。只是在进一步治疗方面,弟弟一直犹豫不决,拿不了主意。这不能怪弟弟,是他不同意老家医院的治疗方案,在病情没有进一步确诊前,他不想这么快上化疗。在他的认知里,化疗是终极治疗手段,一旦上了化疗,就没回头路了。他不想父亲经受化疗的痛苦,更不愿意在没有尝试其他治疗方法的时候,直接用他认为最严厉的治疗手段,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当时他被疫情困在北京的家里,急得团团转,心里想着的全是父亲的病情,他让弟弟把父亲的核磁结果发到手机上,在微信上托朋友到处找呼吸方面的专家,比对、分析,想从中找到一线希望。从反馈回来的信息看,除过几个中医说即使确诊也不要紧,传统针灸和中药就是专治这种大病的,疗效极好,其他的西医专家意见大多模棱两可,有的建议做活检进一步观察,有的直接判定是恶性肿瘤,甚至有个大医院的专家给出了存活的期限。看着众专家的结论,他如五雷轰顶,困兽一般痛苦,却无能为力,每天与弟弟通话,询问父亲当天的情况,搞得弟弟都烦了,动不动冲他吼叫,让他亲自来看,别不停问来问去,自己又不是医生,也不能时刻守在医生旁边替他咨询所有的问题,这能解决什么?他被弟弟的情绪击中,是啊,他再急躁能有什么用,就算了解父亲病情所有的细节,是能解除父亲的病痛,还是可以安抚他的内心?想是这么想,却依旧管不住自己。好不容易熬到疫情稍有松动,买张当天晚上的火车票,连夜赶回老家,他就是想替换下弟弟,尽一下自己的孝道。

父亲对大儿子的到来显然很兴奋,却因体力不支,说不上一句话,狂风骤雨般的咳嗽却要占上几句话的时间。听着父亲的咳嗽,看着父亲憋得通红的脸和脖子上暴起的青筋,他心如针扎,为了使父亲少费力气,他一边轻轻拍打着父亲的背,一边安抚父亲,让他尽快入睡,睡着了痛苦就会少点。这是他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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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父亲睡着,他悄悄退出病房,想找主治医生谈谈。护士告诉他,主治医生今天有手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只能明早查房时见了。他悻悻地退到病房门口,站在过道上不愿进去,怕惊动睡不安稳的父亲,其实,他更怕面对憔悴不堪的父亲。过道很安静,每个病房都关着门,只有他下意识移动的脚步声像秒针似的轻轻响着,在空空荡荡中像水波一样被荡了出去,使人有种被淹没的紧迫感。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停下脚步,而瞬间的寂静让他更加烦躁不安,他发狠地顿了顿脚,似要驱赶这莫名的烦躁。说是发狠,还是提了口气把脚下的力气收了收,纵使这样,顿脚的声音还是漫漶开来,在过道上显得异常唐突。他吓得一激灵。不知从哪个门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保安,轻声制止他,请他回病房去,疫情防控规定,不能在过道里来回走动。他微微点了点头,这下只能退回父亲的病房了。父亲并没被惊醒,只是呼吸有些粗重。他钻进卫生间,心里乱七八糟,顺手摸出烟来,叼在嘴上,却没敢点火,他怕父亲闻到香烟味。对老烟民来说,没有点燃的香烟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不香甜,也不迷人,挺好闻,比起点燃后的味道显得善良和清纯。当然,更大的是不能抽烟的折磨,挠心。父亲没其他爱好,偏爱抽烟,他记得自己刚工作时,第一次拿到工资给父亲买了两条中华,父亲没抽过这么好的烟,心里疼太贵的烟钱,却笑得露了一口被烟熏黑了的牙好半天都收不住。那一刻,他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他在卫生间没待多久,把一次性打火机塞回口袋,取下烟折断扔进马桶里冲掉。望着那支离破碎的香烟被水流漩涡一圈一圈渐渐吞没,泪水蓄满了眼眶。

医院真是太难熬了,时间静止了一般。他理解了之前弟弟在电话里波动的情绪,这种静寂氛围中的无助如同病毒一样,能极速摧毁人的意志。第二天见到查房的主治医生,他毫不含糊地说,一切听医生的,尽快实施治疗吧。主治医生把他带到办公室,当即开了几个检验单,让他领父亲去做各项检查,待结果出来,就安排化疗。他翻看手中的几张处方笺,发现有张肺部核磁共振的,随口问医生,还要做核磁啊?医生严肃地说,不做,用什么来诊断?刚进院做的那个已过去半个月,不作为依据了。他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在拍片室交了处方后,他找个僻静处,给弟弟打通电话,告诉医院这面的进展。弟弟不容他说完,气呼呼地说不要让父亲再做什么核磁,他马上找人撤回这些不必要的检查。不是花钱多少,是受罪,都要做化疗了,还去做那些有辐射的检查干什么呢,难道做了那些检查就不用上化疗了?这时候轮到他劝弟弟冷静下来,都这个时候了,就听医生的吧。弟弟是经历过陪着父亲做各种检查、化验的,怎能不知道事情的不可逆?大概也是心疼父亲,心里焦急,不见得真能找到关系过硬的人去将核磁单子撤回来,听了他的劝说,不再坚持了。回到病房,他安慰父亲,要他配合再做一遍各种检查,医生说了,这种病治疗并不难的,关键是要病人的合作。父亲在咳嗽的间隙与儿子只说别的,不往自己的病情上扯。父亲一辈子都是明白人,在医院这么久了还能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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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上,护士来病房给父亲空腹抽了血,不久,父亲正在吃早饭,另一个护士来说拍片室通知让去做核磁,并且推来一辆轮椅。他注意到父亲看见轮椅时脸上的变化,示意护士推出去,父亲却说,他确实困乏,坐轮椅去吧。他没再反对,推上父亲去了拍片室。因为坐着轮椅,需要家属推进去,协助病人躺到机器上,他按照要求把父亲安置好,在外面等候时,心里焦躁不安,特别想抽支烟缓解一下。又是烟!这个时候对烟下意识的依赖让他忽然间很无奈,或许是身在外,他唯一能依赖的,也只有烟了吧。但这是什么地方?别说抽烟,就是来回走动几下也会引起其他人的厌烦和憎恨,坐在过道铁椅上的人要么是面色晦暗的患者,要么是患者的家属,哪个不是忧心忡忡?谁的心里不是兜着一腔喷薄欲出的隐忍和愁怨,说不定哪个人绷不住会冲你爆发出来。他不愿惹是生非,可他坐不住,坐着使他更加惶恐不安,他只能站在紧闭的防辐射门前发呆。确实是发呆,他的眼神像是挂在了厚实而沉重的门上,思绪也被压制成扁薄的一片,再无流动的活力。仿佛过了有半个世纪,面前厚重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一条缝,他急不可耐地钻进去,差点碰到一个“大白”身上。“大白”是个戴眼镜的矮个男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怪罪于他,径直去叫他父亲起来,帮他把父亲扶到轮椅上,才对他说:“别走远啊,待下一个做完,来取诊断书。”他没做过核磁共振,不知道结果会这么快出来,他担心父亲看到结果,想把父亲先推回病房自己再过来取。父亲乏力地制止住他,说不想现在回去,还是等拿到结果一起回病房吧。再坚持肯定不好,他把父亲推到护士站那边,让他离得远一点。父亲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把他的心思全看穿了。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四处扫视,说是想上厕所,这里走走那里转转,眼睛始终盯着防辐射的大门,待门再次开启,他闪电一般冲了过去。

医生操作间有两个“大白”,其中一个就是前面的矮个医生。他冲矮个医生讨好地笑了一下,矮个医生却没理会他,另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医生在打印出来的诊断书上签好字,顺手递给他。借着微弱的灯光,他迅速扫视A4纸大小诊断书上的文字,寻找自己能看懂的内容,越看心里越紧张。他小心翼翼地询问头发花白的医生:“就这个结论吗?”医生抬起眼只是看了他一下,又埋头去整理桌面上摊开的其他诊断书,并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操作间是全密闭,没有一丝流动的空气,他感到憋闷,呼吸急促起来,心里越发慌乱,他怯怯地看向那个矮个医生。他也没回答他的问题,却摘下眼镜,看他的眼神飘忽不定,看上去有些奇怪。他赶紧把诊断书递上去,矮个医生不接:“你自己拿着,两小时后去外面机器上打印片子吧。”他两眼茫然地望着矮个医生。

“就知道你找不到,走,我给你指下地方。”矮个医生的口气是医生惯常的那种不耐烦。

他跟随矮个医生出来,刚拐过墙角,矮个医生却回身拦住他,左右看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从电脑成像上看,你父亲得的应该是肺炎,不像是肿瘤!”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矮个医生。但是那一刻,他的耳朵里有个尖锐的声音划过,震得他脑袋,乃至全身发木,好像时间,还有空气都静止了一般。矮个医生推了他一把,示意他跟着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道:“我只是个刚入职的实习医生,对诊治结果还没有发言权,可我观察你父亲的MRI影像,觉得不像是肿瘤。建议你再找人看下片子,更稳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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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算是听明白了,他随即清醒地告诉矮个医生,不,是实习医生:“在此之前,我已找过北京的一些专家看过片子,他们的意见都说是……”

“专家也有看错眼的时候。”矮个实习医生摘掉眼镜,揉着眼睛说,“当然,我也只是建议,毕竟肺炎和肺癌是两个概念,治疗的手段你也应该明白差距还是蛮大的。你不妨带你父亲再去做个活检,更直观的那种。当然,在这个医院是不能做了,也没人会给你开这个处方。”

他一脸懵怔,呆呆地望着矮个实习医生,从他脸上寻找答案。

“我推荐你去市中西医结合医院,不要带我们的片子,也不要陈述在这里的诊断结果,只提出做活检就行。”矮个实习医生看向别处说。

他还有问题要问,被矮个实习医生用手势制止住:“也请你替我保密,不要告诉他人,是我让你们去做活检复查的。我只是个实习医生,人微言轻,说了反而不利,不论是对你们还是对我。”说完,转身走了。他在原地发呆,一时理不出头绪。初听到父亲肺癌,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放下电话就号啕大哭。疫情反复无常,不是北京严重了就是老家这边严重,致使他无法及时回来看望父亲,等他真正看到病中的父亲,父亲的消瘦和萎靡的精神状态让他心疼不已,却让他改变了想法,也接受了父亲是肺癌这个事实。然而,现在突然又被告知,父亲可能只是肺炎。这种起落让他有飘云过雾,不太真实的感觉。实习医生都离开了好一会儿,他依旧站在那里看着墙角没动,这太不可思议,不知道该不该听他的话。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不再那么大悲了,却又不敢大喜,生怕大喜之后会重新跌入大悲之中,就像好不容易从泥沼里爬出来后又被人一脚给踹了下去,这种绝望才是无底的深渊。

把父亲推回病房扶上床,躲开父亲探询的目光,声称去找护士取药,独自来到楼下,给弟弟打电话详细说了这个情况。他的心里原本也充满了疑虑,但在说与弟弟时,言语里倒多出几分笃定来,好像那个实习医生的怀疑是对父亲病情的盖棺论定,他的不安在这种细述中慢慢淡去许多,心里竟然平静了许多。弟弟听完在电话里是苦笑道:“哥呀,都这个时候了,你咋还信这个邪呢?”

他差点说出“死马当成活马医”这句话,太不合时宜。便改口说,不是他信这个邪,万一真的是误诊呢?这个概率不是没有。如果这算是百分之一的希望,那咱们不妨用这百分之一去博一博那个百分之九十九,反正这个时候也没别的招,这不还有最差的结果兜着吗。弟弟似乎也在思考,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就试试吧,我来找人。”弟弟做事比较靠谱,挂了电话就找朋友,很快联系好了中西医医院的呼吸科。经过层层核酸检测后,一个副主任医师亲自上手,经支气管镜给父亲做了肺部活检。结论是普发性肺炎上升为较重症肺炎,不排除传染性,急需住院消炎治疗,以观后期疗效。

笼罩了几天的雾霾其实还在,天空阴沉,一副满腹心思的样子。寒凉的秋风依然在刮,满地的落叶气势磅礴,赋予了秋天一种萧瑟沉着之美。秋风改变着一个季节,可依然吹不动天空浓重的雾霾。可此时,他觉得雾霾也是很浪漫的,莽莽撞撞地扑来,不管四季,也无视季节的色彩,更不管人间的喜庆与哀伤,统统一抹单调的灰色调子,以为同化了人间,却不知抽身而去时人间色泽已经复原,大地五彩斑斓。

踩着厚厚的落叶,听着脚底下落叶承接他脚步时欢快的碎裂声,他竟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秋风开始有了力道,雾霾大概要走了,再多的浪漫毕竟也是莽撞、令人不喜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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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给父亲办了出院手续,又在中西医医院办了入院手续,使父亲尽快输上消炎的液体。仅仅过了三天,父亲的咳嗽明显有了好转,不再是无休无止的咳个没完,间歇时间越来越长,胸口也不太闷了。兄弟俩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商量着没将实情告诉父亲及其家人,想着再观察一下,待病情真正稳定了再给大家一个惊喜。他却没有忍住,偷偷给妻子发了微信,告诉他这次惊险的奇迹。对,惊险的,是不是奇迹还不能确定,但足够惊险。妻子很快打电话过来,掩饰不住的喜悦,提醒他一定要感谢那个实习医生。他挺了挺身子,笑着应答妻子。是得感谢他,那个矮个——不,可爱、伟大的实习医生。

趁父亲熟睡时,他去了第一医院的拍片室,却没见到那个实习医生。跟护士打听到,实习医生回学校准备论文答辩,提前离开了。还是弟弟有办法,很快搞到了实习医生的手机号,他准备好一大堆感谢的话,拨通了手机,响了好久都没接听。他想人家可能正忙着吧。后来又接连分各种时段打了几次电话,实习医生还是没接。他编了条短信发过去,迟迟也没收到回复,他心里难免有些怅然。好在父亲的病情越来越往好的方向发展,看着父亲憔悴的脸终于不像他刚来时那般黯黑,淡淡的喜色让父亲满脸的皱纹都荡漾起来,他沉浸在父亲即将恢复健康的巨大喜悦里,和弟弟在电话里故意大声说笑。

阴了很久的天空终于放晴,雾霾随之消散,阳光异常温暖,即使一阵一阵刮起来的秋风越加凌厉,他也没觉得寒凉,胸中的块垒消失,满心都是舒畅。在中医院楼下的院子里,他伸开双臂,孩子般拥抱再无树荫遮挡的阳光。弟弟这次没有嫌烦的意思,而是宽厚地笑了起来,还主动给他递过来一支烟。他毫不犹豫地推开弟弟的手:“我不再抽了,这次真的戒了!”弟弟逗他:“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他本来想说,那纯粹是一种情绪的反应,转念间又觉得没必要这么认真地去解释,弟弟又何尝不知道。他爽朗地大笑起来,一把搂住身心同样放松下来的弟弟,兄弟俩没再说什么话,抬头望着洁净、安宁的蓝天,静静地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和煦。在心里,他暗暗感叹秋天真是最为复杂的季节,一面尽情展现丰满绚丽,一面又不顾一切地露出凋败枯萎,阴晴不定,让你喜忧交加,无所适从。

父亲健康有望,他让弟弟上班忙自己的事情,他留在医院继续陪伴父亲,以弥补多年在外对父亲的亏欠。母亲去世早,他没尽到孝心,在父亲这找点补吧。这时候的医院,在他眼里不再是面目可憎的地方,那种透着冷森的安静没那么令人惊恐了。坐在父亲的病床边,听着父亲依旧粗重却不再那么急迫的呼吸,握着父亲粗糙干瘦的手,反而有种时光静好的感觉,没有病痛困扰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啊。他想等父亲出院了,他一定好好陪陪父亲,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跟他聊聊天,家人闲坐,灯光可亲,也是很美的光景。这般想着,也不再觉得医院的时间有多难熬,反而滋生出一种莫名的看医院什么都很顺眼的微妙心态,以前难以下咽的营养餐,现在吃着也是有滋有味。许是很久没与父亲这么亲近地相处了,从无能为力的焦躁到峰回路转的安宁,黑暗与光明,体验了这两种截然分明的心境之后,他不像以前那样把内心的感觉任由时间消磨掉,他得珍惜。

不管怎么说,在气氛沉闷的医院里,他们兄弟突然间变得轻松的神情,父亲还是能感觉到的,虽然儿子到目前还没说出过真相,可转院之后身体的变化让父亲也能猜想到自己大概经历了什么。父子很有默契地互不说破,对之前的身体和心理感受都心照不宣,在漫无边际的父子聊天话题中,他们非常自然地避开了触手可及的当下,只说以前的事,也说别人家的事,只要父亲有精力,他们不拘泥话题的多样性和延展性,家里家外,国内国外,发表着各自的见解,回头还各自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津津有味。父亲看向他的目光里没有了探询,他动辄笑出声的样子虽然带点夸张,却彻底消除了父亲同样压抑在心底的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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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刮风的午后,秋天的阳光似春光一般,也是暖暖的、暄暄的,闪烁着琥珀色的光芒,让人心生迷醉。他带着父亲到院子里走动,不是推着轮椅,转到这个医院后,父亲拒绝坐轮椅。坐轮椅本就是个不太好的意味。午后的时光是最美好的,医院还没上班,没有人来人往的混乱场面,父子俩并肩走在空旷的院子里,他没有搀扶父亲,在慢慢的行走中他与父亲的胳膊不时碰撞在一起,两人都没有因此而把距离拉开一点。他看着脚下两团缩短的影子,像经历过的时光浓缩在一起,在静谧的阳光下紧紧追随着他们父子。他想起小时候自己贪吃,家庭条件又不允许他吃到简单却诱人的那些零食:雪糕、冰激凌、糖葫芦,但父亲总是背着母亲满足他,他从不问父亲是从哪儿弄来的吃食,父亲也不多话,每次都只是目光温和而满足地看着他。他微微扯了扯嘴角,那么遥远的记忆清晰如昨,甚至连一点毛边都没有,温存地候着,如同这秋日午后的阳光,暖意融融地等着他的回味。父亲像是有所感应,偏过头来看他,黝黑枯黄的脸被阳光浸泡久了,泛着亮光,他竟然不觉得这张脸是病人的。父子俩这么对看着,心照不宣地一笑。

就在这个与父亲散步、让人心情明亮的某个午后,他感受遥远时光的温润,也尝到了一种来自自身的咸腥味。先是父亲发现的,他流鼻血了,已经流到了嘴边。父亲嘲笑他,还像小时候一样,自己流鼻血了都不知道,要人提醒你。他掏出纸巾,擦拭鼻血,没擦干净,父亲帮他擦时,他害羞地闪躲开。他也做父亲了,儿子长得比他个头还要高,怎么能接受自己的父亲给他擦鼻血。正如父亲笑话的,他从小就爱流鼻血,很多时候自己都不知道,鼻子痒了抬起袖子一抹,鼻血都糊到了袖子上。有时晚上睡觉被鼻血惊醒,也很少惊慌失措,自己爬起来悄悄处理,只是鼻血滴落到被子上,时间长了,再洗不净,看着倒有些生气。因为气候干燥的原因,小孩子火气盛,流鼻血对他们来说没当回事。多大个事啊,他在心里这样想。

晚上,他又流鼻血了,而且流起来没完。他冲进卫生间洗了又洗,还是止不住血,也用尽了小时候止鼻血的各种招数,高举起手、掐虎口,竟然都不管用。看来小时候的招数对成年人不起作用。他用纸巾塞住鼻孔,来到护士站找值班护士想办法,护士见怪不怪,帮他清理了一番,又给了他一大堆棉纱、创可贴之类,折腾了一会儿,总算止住了血。父亲却担忧起他来,让他去找医生看看,他不以为意,想着可能是之前因为父亲的病太焦虑,肝火过旺无处宣泄,所以这会儿寻个机会要去去火。这也只是他的想法。

这天中午刚吃过饭,他又尝到了咸腥味,用手一抹,一手的殷红。他又去护士站寻求帮助时,一个过路的医生看了他几眼,随口说了句:“中年人流鼻血,得当回事。”

反正在医院也方便,下午上班后,他挂号去看医生,医生照例给他开了几个化验单。检查结果出来,排除鼻中隔偏曲和鼻炎,剩下的血常规得是空腹,第二天早上才能抽血化验。医生给他开了些止血的药,吃了很管用,当天晚上没再流鼻血。他心里松懈下来。翌日空腹抽血后,等待结果的几个小时里,他并没往心里去,依然陪着父亲兴致勃勃地聊天,只是重复的话题明显增多了。快中午时拿到血常规结果,他看到白血细胞朝上箭头前的数字超过了两万,正常参考值为4-10,高得简直太离谱。他用手机搜索了一下,看到数据后面的介绍里“白血病”三个字,头脑里轰的一声,木了。尽管他也知道有戏说,在网上无论问什么病都能严重到活不成,但他相信数据不会虚高说假话。刚轻松了几天,到底又跌入沉重的泥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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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再去找医生,怕医生亲口告诉他不好的结果,他一下子难以接受。整个下午,他都徘徊在医院外面,没敢回父亲的病房。父亲是老师出身,观察能力十分了得,父亲当时对自己病情的猜测放在心里不说,是怕带给家人压力,但对儿子,他一定不会冷眼旁观,镇定自若的。他不愿父亲觉察出什么,为他担心。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就像儿时半夜贸然流鼻血一样,他要不动声色地去处理。不能告诉弟弟,更不能告诉妻子,不能惊动家里的任何人。他要做进一步的检查,不能凭一次血常规就判断自己得了重症,他不能相信网上的说法,他只是用自己的一次化验结果验证了一下网上的说法而已。其实,一张化验单能说明什么呢,单单的一个数据更无法确证一样病症,何况是一种大病。事实上,医生的误诊那么多,像父亲似的,那么多北京大医院的专家都看了片子,还不是各有各的说法,而且都严重到肺癌,准备要去做化疗了,却是误诊。父亲现在多好啊,都快痊愈了。他在医院外面的路上徘徊的时候不停地想着,用这种方式尽量地说服自己。

还好,一下午没流鼻血,晚上也没流,这让他心里有了些许安慰。他开始后悔上网去查,也许真是自己吓了自己一把。可说到底还是有些心绪不宁,又怕被父亲看出来,勉强陪父亲不咸不淡地扯了几句,安顿父亲睡下后,他蹑手蹑脚把自己的东西搬进卫生间进行整理。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了这个心思,是他相信网上的结论,想尽快离开家乡回京再检查,还是他已经失去了这几天泛起来的对医院的好感?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的手有些抖,嘴里也开始发苦,他把手摸进口袋,这才想起来,他把整盒烟都已经丢掉了。但他还是在箱子里翻找,希望能找到一支漏网的香烟。他心里其实很清楚,不可能有遗漏的香烟,他只是需要做点什么,来安抚自己纷乱的内心。

他的手触到了一团柔软光滑的东西,竟然吓了一跳,手猛地抽回来,却一时想不起来这手感柔滑的东西是什么。他把上面覆盖的衣服翻开,看到一团黑色的毛发,在卫生间惨白的灯光下,闪着乌黑的亮光。是假发!刚回来那天给父亲买的假发,他还替父亲试戴过。现在,父亲不用戴了。难道——这个假发是给自己买的?

他打了个冷颤,差点跌倒在冰凉的地板上。

原刊于《山东文学》2023年第10期

 作家简介 

温亚军:假发

温亚军,陕西岐山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西风烈》《无岸之海》《伪生活》等,出版小说集《硬雪》《寻找大舅》《驮水的日子》等;作品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柳青文学奖、北京市政府奖,以及《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十月》《上海文学》等刊物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等文。

温亚军:假发

图片来源@长沙生活集

设计制作@一非

校对@皮皮

审核@小晴

核发@李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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