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88年,西晋武帝太康九年。
这一年,异象频发。
春天,日食,夏天,大旱,秋天,星陨如雨,冬天,数郡地震。
太康盛世走到了第九个年头,国家一片繁荣,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安,天下欢。
对于这些异象,皇帝很快下了诏书,教谕百官,要勤勉宽仁,爱护百姓,多多提携寒门中有用之才。
偌大的帝国,疆域辽阔,天灾在所难免,无需过多关切。
朝廷按照流程做出了合理应对,异象很快便湮灭在无数其他大小事件中。
这一年,十四岁的石勒跟随同乡到洛阳做生意。
从东门入帝都,北面苦寒之地的孩子,到了这等繁盛所在,面对无尽的流光溢彩,心头五味杂陈。
眼前的奢靡和锦簇,伸手可及,真切入目,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们,心安理得沐浴其中。
而这些,与他毫无关系。
他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过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迟早要回到冰冷贫瘠的北境。
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自喉间发出了一连串长啸。
三十二岁的尚书郎王衍,上朝途中,正好听到啸声,掀开轿帘一看,一个胡人小孩儿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王衍跟左右随从说,我听这个胡人的啸声里,充满了愤怒和不甘,这是个有远大志向的人啊,恐怕将来会成为国家的祸患。
让人赶紧去抓石勒,等随从赶过去时,石勒已经走开了。
再往后的二十四年里,二人并无交集。
石勒在北方渐渐长大,壮健有胆力,雄武好骑射,在胡人里闯出了不小名声。
并州刺史司马腾抓胡人卖去山东,充当军饷,二十岁的石勒也被掳走,给当地大户师欢为奴。
师欢见石勒相貌不凡,另眼相看,免掉他奴隶身份。
师欢经营马场,石勒因高超骑术,结交了汲桑、孔苌等不少豪杰。
元康元年,八王之乱,各位司马王互相厮杀,国家严重动荡,天下刀火四起。
石勒先跟着汲桑起事,后投靠了刘渊,活跃在河北诸地。
刘渊称帝,授石勒为持节、平东大将军。
后又授为安东大将军,允许其开府,由是招揽了张宾等一批谋士,羽翼已然丰满。
二年后,石勒转战江汉。
正在洛阳的东海王司马越,察觉晋祚式微,不愿意随着大船沉没。
于是,以讨伐石勒为由,带领四万甲士、王公部属出了洛阳,准备逃回封国东海,以图自保。
这番操作让很多人不爽,连晋怀帝都下了折子,声讨司马越。
司马越不堪忧惧,死于半途。
司马越死后,众人继续东归,这回的理由是,要把司马越灵柩送还东海。
石勒听闻,率轻骑一路狂追。
十几天后追上晋军,双方一场大战。
晋军溃败,伏尸数里,随军的各位司马王、文武官员,悉数被俘。
其中,包括时任太尉的王衍。
王衍出身琅琊王氏,当世望族大户。
王衍外貌清秀,风姿文雅,山涛第一次见到他时,都看呆了。
望着他的身影感叹道,不知道是哪位妇人,竟然生出这样出彩的儿子。
顿了顿,又说道,以后误尽天下百姓的人,说不定也是这小子。
十四岁时,帮父亲送公文给尚书仆射羊祜,落落大方,言之有物,在德高望重的羊祜面前,一点都不羞怯,坦然自如。
晋武帝听说了王衍的名声,问王戎,当朝哪个人能跟他比?王戎回答,未见其人,得从古人中去找。
其时权倾朝野的外戚杨骏,要把女儿嫁给他,王衍却异常地清醒,不惜以装傻,来躲避了这门亲事。
晋武帝曾下诏,让百官举荐安定边疆的人才,有人便推荐了王衍,让他去做辽东太守。
辽东偏远苦寒,王衍不肯前往。
主要原因可能是,经营一方,需要真正的能力,嘴上功夫再好,也无济于事。
如何劝农促桑,如何睦邻周边,如何掌控刑名,如何增加赋税,从规划到落实,处处都是真本领。
王衍长于清谈,守土安境,无数的琐事,这不是他愿意应对的。
王衍更愿意留在京城做官,先担任太子舍人,又入朝任尚书郎。
就在此时,十四岁的石勒惊鸿一瞥,给王衍留下了一抹浓郁印象。
后来,还是出京去做了个县令,依旧是整日清谈。好在一县之地,无为而治,也出不了大乱子。
地方上走了一圈,回到了京城,又做了太子中庶子、黄门侍郎。
八王之乱时,赵王司马伦掌权,最倚重的人是孙秀。
孙秀在琅邪郡做小吏时,曾经请王衍为其品评,王衍有点看不起他,本来不打算搭理。
王戎劝他说,孙秀心胸狭窄,性情暴戾,你还是不要轻易得罪他。
于是,为孙秀做了品题,说了一些好言。
孙秀得志后,对王戎、王衍非常照顾。
司马伦篡位后,孙秀又以高位来举荐王衍。
王衍觉得司马伦迟早要完,不能与他深度绑定,于是,在家里装疯,故意杀了奴婢,以此自污来躲避任职。
司马伦被诛后,王衍为河南尹,转任尚书,又任中书令。
成都王司马颖掌权后,任其为中军师,后迁任尚书仆射、尚书令。
不久,拜为司空、司徒,以及太尉,位列三公。
其时的王衍,已经是一国宰相,但他并未将心思放在国家治理上,想的更多的是,如何保全自己,保全王氏。
他留在中央虚与委蛇,而外围最重要的荆州和青州,则向朝廷举荐弟弟王澄和族弟王敦,分别担任刺史。
还对弟弟们说,荆州有江汉之固,青州有大海之险,你们两个镇守外地,我留在京师,可以看作三窟了。
公元309年,匈奴、羯人的军队逼近洛阳,京师大骇。
朝廷讨论是否要迁都避难,王衍坚决反对,还卖掉了牛车,表明绝不迁走,以图安定人心。
司马越执意要走,便以征讨石勒为由,出了洛阳,王衍也在随行之中。
司马越死后,众人认为王衍最为尊望,推举他为主帅,带领大家继续东进。
石勒锋芒正锐,王衍自知绝不是对手,拼命推辞。
说,我从小就没有做官的志向,只是随波逐流走到了现在,抗敌这样的大事,怎能让我这个没有军事能力的人来承担呢。
众人说,你不是太尉么,你得担起这副责任。
石勒追了过来,一场碾压式的胜利,晋军几近全灭。
王衍等人被俘后,石勒亲自接见。
王衍看见对面志得意满的胡酋,不知是否能想起二十四年前,洛阳东门的那场往事。
石勒问道,为什么晋军会失败。
王衍说,我不知道,军事计谋都不出于自己。
又问其他晋人,都纷纷辩解不是自己的原因,不在其位,徒呼奈何。
襄阳王司马范听不下去了,呵斥道,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说再多又有什么用!
王衍又说,我自小就不喜欢政事,只想着寄情山水,还劝石勒称帝。
石勒冷笑道,你名动四海,身居高位,年轻时就开始做官,做到如今头发都白了,还说不想干预世事。
天下败坏,百姓流离,正是你的罪过。
王衍瘫软在地,石勒让左右侍卫将他扶了出去。
石勒跟亲信孔苌说,我走遍天下,没见过这种人,应当让他活下去么?
孔苌说,他是晋国的三公,不可能为我们效力,何况他也没啥能力,你何必把他当作贵重之人呢。
石勒唏嘘道,这么大名气的人,不忍心用刀子杀死他。
于是,半夜让人推倒墙壁,将王衍压死。
王衍临死前,留下了悔恨的眼泪。
跟身边人说,唉,我们这些人的确不如古人。
如果过往不崇尚虚浮,好好做点实事,努力匡扶天下,就不会有今日之事发生。
受害时,年五十六岁。
四十年后,桓温北伐,看到昔日中原富庶之地,已成一片废墟。
感慨道,国土失陷,民生残破,王衍等人推脱不了罪责啊。
身边有人帮着辩解,说,天命兴废,王朝更迭,都是定数,也不一定是那些人的过错。
桓温脸色一变,说,当年荆州刘表有一头肥牛,重达千斤,吃东西抵得上十头普通牛,但让它干活,却赶不上一头瘦弱病牛。
曹操入荆州后,直接将这头牛杀了,犒劳三军。
王衍便是这样的肥牛,占用了大量国家资源,把持朝廷政治权力,却整日务虚,不肯花一丝心思在国事上。
事情来了,要么推脱,要么甩锅,要么装无辜,说跟自己无关,我不过是一个寄情山水的文人。
居宰辅之重,却无经国之念。
只享受权势的红利,绝不承担匹配的责任。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说他误了江山大计,一点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