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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末:一场文化危机?

作者:考古研史

蒙古人对精湛技艺的热爱不仅体现于宫廷艺术和建筑中,也表现在各地区奢华的装饰艺术中,这与汉人对艺术形式的人文禀赋和古典洞见,形成了一种不和谐的平衡。

倪瓒等中国文人的作品中凝缩了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但青花瓷与文人画的连接并不会立刻让人联想到危机,反而映射出一个重视品质和创新、繁荣兴旺的区域艺术经济。品牌标识与踊跃进取的个体制造商联系愈发紧密,从工匠制作的奢侈制品上不断增多的款识中便得以窥见,如一些漆匠和磁州窑陶工都会留下他们的名款。

元末:一场文化危机?

牡丹纹剔红圆盘 刻款“杨茂造”

元代(1271—1368)

在某种程度上,这一趋势回应了艺术实践中日益增长的自我意识,赵孟頫1299年创作的名迹《自写小像》便是例证,此作现藏于故宫博物院,是中国境内年款最早的一幅赵孟頫自画像。赵孟頫一向被视为中国文人画运动的先驱,但他无疑也极大影响了元代中后期的职业绘画实践,进而又影响了那些高级工匠的生产造物。然而,以对观法(synoptic approach)来看待蒙元时期的艺术着实妙趣横生,从赵孟頫这样的精英的艺术实践中,我们可以发掘出一些过去难以想象的线索——比如赵孟頫与波斯绘画的关联。

学者们曾长期认为赵孟頫的创作属于典型的中国绘画,但现在人们开始愈发仔细地检视这些作品,因为它们很可能参考了异国的视觉形象,无论其中隐含着什么。例如,大家可将《自写小像》与柏林迪茨( Diez)旧藏的《河景枯木图》(River Landscape with Bare Trees)进行一项粗略的比较。它们在构图和一系列视觉元素上都颇为相近,例如枝叶的交叠效果,横穿地景的湍涌水流,以及色彩丰富的岩石。文以诚(Richard Vinograd)写道:“元代绘画……以大陆为背景,并处在多层次的文化场域之中,所以我们更要以全球视野,而非狭隘的中心观念进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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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頫《自写小像》1299年 册页 绢本设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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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景枯木图》大不里士(?)1300—1325年纸本水彩

元末的艺术产业问题还牵涉到另一个层面,这就是蒙古人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他们积极扶持文化产业,还为其创造了有利的市场条件。在这一点上,物质记录与文字记录产生了冲突,在《事林广记》中的“图画”部分,我们发现文中强调了一对相辅相成的概念。在某一方面,书内转录的节选文本强化了传统的价值观念,如绘画中的“传神”,这个概念可上溯至画论中的精要( locus classicus),即谢赫的“六法”。书中就这一点论道:

丈山,尺树,寸马,豆人,(如此)装阑不是画,会画不传神。

换言之,如果完全遵照由线条、量度、比例或尺寸框定的界格作画,那便是一种既缺乏创造性,又无法彰显绘画的功能的作品。“图画”一节曾在多处阐明绘画是一种思想者的艺术,需要反思、平衡和判断。因此“装阑”(即程式化的绘画方式)只能列于各类画科之末,而居首位的则是一系列无定形的题材:

风、云、水、石、水墨、林山、扫梅、撆竹、界画、人物、花果、鳞毛、草虫、装阑。

蒙古人对精湛技艺的热爱不仅体现于宫廷艺术和建筑中,也表现在各地区奢华的装饰艺术中,这与汉人对艺术形式的人文禀赋和古典洞见,形成了一种不和谐的平衡。

为了探索艺术收藏和审美趣味在蒙古世界中的发展,我们可以转向宋元陶瓷研究中另一项充满争议的论题,即 13和 14世纪两种密切相关的窑口——官窑和哥窑之间的区别。官窑创烧于南宋的都城杭州,皇城内的窑口包括建于内府的修内司窑(今老虎洞窑址),一直到1276年杭州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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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釉长颈瓶,口沿及圈足镶铜扣,南宋。官窑,浙江杭州。釉面开片随着圆转的颈部胎体顺势向上盘绕,呼应了器物典雅的自然主义轮廓

官窑可能也出产于浙江其他地区,例如,一些官窑器在外形上非常接近浙江东部沿海的龙泉窑器。如果没有其他产地,那么哥、官二窑应同是在老虎洞小规模生产的,而无法准确鉴别的器物就被称为官窑型或哥窑型器。孔齐是元代末年的评论家,他曾谴责过专权擅势的女性,依据孔氏的说法,哥窑“质细虽新,其色莹润如旧造”,精英阶层的鉴赏家视其为可入藏之物,因而它们多被当成传世古玩,而非日常用器。我们在墓葬中发现了些许这类器物,但完整的器物主要还是藏于博物馆,而在窑址中发现的多为残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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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有八思巴文的支钉,文字内容的汉语转译为“ 张记” 或“ 章记”,出土于杭州老虎洞窑址

“官哥不分”的现象不足为奇,元末明初时就已经有人讨论过了。(这是否也说明了人们对青花瓷起源的困惑始自明初?)许多现存的瓷器在后来都入藏了清宫,并在釉面上刻有乾隆皇帝(1736—1795年在位)的一系列品鉴诗文。乾隆皇帝飘忽不定的鉴赏水平使问题变得更加复杂,但除了透过这一历史棱镜,我们几乎无法探讨这个问题。随着考古研究和窑址地层的出现,官哥之争已转化为南宋/元这样一个更具体的问题。

现代陶瓷研究者倾向于从技术层面解决官、哥之分,因为他们有条件考察窑址并获得地层数据,或者根据他们的身份和职责进行策展或文献研究。在后一个例子中,余佩瑾在回顾考古发现和学术史时指出,宋修内司官窑始建于12世纪中叶的绍兴年间,在由南宋入元的过渡时期出现了哥窑,但直到元末时才出现具有典型特征的哥窑器(即“铁足”和“金丝铁线”)。

在关于器型的论证中,余佩瑾将老虎洞窑址发现的一件哥窑型高足碗(以及刻有“张(章)记”的支钉,见下文)与新安沉船上发现的青瓷香炉相互联系,以便对前者进行断代。老虎洞出土的高足碗确实属于一种过渡类型,它拥有一层淡米色的釉质,明显不同于官窑的青釉,此外它还具有独特的“金丝铁线”——即主体的黑色开片和其内部较小的金色开片——不过这些开片既不凝重也不抢眼,亦不会像某些元末的器物那样刻意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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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窑高足碗, 元代,14世纪。在元代壁画和版画所表现的待客场景中,经常会出现这种成对的高足碗

总体而言,学者们选择暂缓处理关于宋元文化发展的宏观问题,而情愿等待出土更多考古材料和发掘报告发表。十年前,当杭州老虎洞窑址的残片开始被学界广泛引用时,我从形式的层面出发考察了官、哥二窑关系,并根据绘画的发展比较了它们的形式特征,尤其关注了器物造型与再现自然世界的关系。我认为,视官窑为宋代、哥窑为元代发展的模式很脆弱,但也需要根据元代的审美发展模式、绘画艺术的趋势和精英们的品评来进行检视。

这可能是一系列问题的出发点,比如:赞助和购买杭州前宋“官窑”器的元代人是谁?如果他们不是蒙古王室或其任命的人员,那么他们又是何种身份?在元朝吞并南宋后到王朝结束时,这些赞助人的品位对生产有着怎样的影响?我的观点是,尽管官、哥二窑在开片和呈色上有共同的特点,这些特点却是在生产过程中逐步发展而出的,其他艺术的情况也是如此,从梁楷到元末绘画的转变就是一例。在大维德收藏的宋代官窑瓶中,颈部开片衍伸自胎体自然圆转的形态,而在成熟的哥窑器物中,开片似乎是为了彰显视觉效果而专门存在的,它们好像经过了刻意强调,并且全然独立于器身。同样,异于官窑那种强烈、纯粹的青色,哥窑的呈色间接参考了稻草等加工材料的颜色,似乎受到诸如“淡”这类抽象品鉴标准的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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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楷《太白行吟图》立轴 纸本水墨 右上角的大型八思巴文印读作“大司徒印”,其主人是一位元廷中的佚名高官(左)

佚名(元代),《吕洞宾像》,立轴,绢本设色(右)

过去几年里,有一些杭州老虎洞的新发现被发表,但全部材料尚未公开。出土物中包括一件刻有八思巴文的窑具(支钉),是这场独特的元代迷案中引人注目的新物件。27总体而言,这些发现并未改变官窑和哥窑既有的年代序列,却使赞助人的身份问题变得错综复杂。老虎洞窑址出土的支钉透露出怎样的信息?其上刻画的八思巴文表明它出自元代的地层,并可能与官方有关。

铭文的汉语对音为“张(章)记”,这里的意思可能是“张(章)氏[家族的]财产”。由于八思巴文是表音文字,故其中的 Zhang能拼写出不止一个姓氏,即常见“张”或较少见的“章”(都读第一声 Zhāng),这点在前一章已有所论及。张(章)姓的出现引起了学者极大的兴趣,因为它部分证实了一份经常被引用的明代中期文献:

哥窑与龙泉窑皆出处州龙泉县。南宋时有章生一、生二弟兄各主一窑。生一所陶者为哥窑,以兄故也;生二所陶者为龙泉,以地名也。

陶工们竟会在普通支钉上使用八思巴文,这一发现着实出人意料。虽然八思巴文发明于 1269年,但直到 14世纪初它才在中国各地广泛使用,确切地说是在 14世纪 20年代,这点已在前文中有所讨论(见第五章的“文教广布”)。除了《事林广记》中对“新学”蒙古文字的积极反应外,我们还可以注意到另一些举措,如泰定帝于 1324年向各省颁行八思巴喇嘛的画像,以供人们尊崇敬拜。

1980年,在景德镇落马桥窑址出土的一件瓷片上,书有八思巴文转译的工匠汉文姓氏(音Zhu,可能对应朱、祝、竺或诸),这表明在14世纪 40年代时,八思巴文在装饰艺术品中已相当普遍,尤其多用于书写汉人的姓氏。这些碎片化的证据勾勒出这样一幅图景:八思巴文的使用范围可能比迄今所认知的广泛得多。研究者需要解释的问题是,官方语言是如何在这一背景下使用的?八思巴文的使用在多大程度上意味着官方的参与?哥窑的烧造就是一例。即便没有官方的直接参与,我们仍需考虑蒙元现状对于促进哥窑高品鉴性( connoisseurly)生产环境起到的作用。

*文章节选自《蒙古世纪:元代中国的视觉文化(1271—1368)》([英]马啸鸿 著 赖星睿 译 三联书店20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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