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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峻中的灼伤——评话剧《沧浪之水》

作者:新湖南

付怡冰

戏剧批评家徐健在《中国话剧危机出现新变种》一文中指出,当下中国戏剧的舞台形式手段“富裕”,多媒体的运用和置景的堆砌,话剧舞台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和综合,然而话剧本身的审美气质、人文涵养等精神资源却匮乏贫瘠,这种内在思想精神的枯竭恰恰是当下中国话剧面临的最大“危机”。笔者在读到这篇文章时,深有感触。中国话剧当下所显现出“轻精神而重舞美”的创作困境,更衬托出话剧《沧浪之水》的深刻与不俗。

感应与回响:知识分子的矛盾与困境

话剧《沧浪之水》改编自阎真同名小说,该书数年来重印多次,销量破百万册,受众颇广。小说透过池大为人格的蜕变与重塑,深入挖掘现实生活中知识分子的挣扎与痛苦,洞察出权钱虽俗不可耐,然而没有人能真正避开,人格清高之人最终只能将理想主义的自我打碎重塑这一生存真相。话剧《沧浪之水》便是以冷峻的格调展现出这种灵魂的灼伤。

在剧院见面会上,原著作者阎真提到,该小说出版已是二十多年前,然而销量却在近几年持续走高。在“内卷”严重,普通人压力重重的今日,也许这种走势不难理解。这部小说所展现的年轻人困境,恰好与当下的社会脉搏积极感应。话剧《沧浪之水》便是在这种感应基础上的回响,它找到了原著中的人文精神与当下时代精神的契合点,将文学性与戏剧性在舞台呈现上得到统一。

小说主人公池大为是高考恢复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从偏僻贫瘠的山村中走出,考入北京中医医学院,读完研究生后回到省卫生厅工作。初来乍到的他,心高气傲,不愿随波逐流,对向上级溜须拍马的行为不齿,对圈子内的潜规则不屑,错失诸多机会,但他信奉灵魂的高贵,坦然处之。然而做了父亲以后,儿子在狭窄的筒子楼中不慎烫伤,他深感权钱之重要性,在妻子的压力和忘年交晏老师的开导下,池大为最终向世俗低头。池大为转变之后,一路平步青云,抓业务的同时也不忘处理好和上级的关系,并在大是大非面前守住底线,最终实现其人生价值。

不过,话剧《沧浪之水》的叙事重点不在于励志,而是攫取人物命运的几个关键节点,展现主人公内在的矛盾性,并体现了其在外在情境推动下迫不得已的转变,且聚焦于池大为转变过程中的焦灼与无奈。无疑,这种改编秉承着中国话剧知识分子的美学风范和审美旨趣,而池大为的塑造,同他激情独白中所念到的屈原、司马迁、嵇康、陶渊明、谭嗣同等怀才不遇的历代士人重叠呼应,刻画出具有生命质感的中国式知识分子人物形象。

删减点染:舞台语汇的全新构造

近年来,根据文学经典改编的话剧日渐强势,成为国内演出市场的热点。改编虽有文本依托,实则并非易事。高明的改编并不是亦步亦趋的复制,而是删繁就简、萃取提炼后形成独立的戏剧作品。话剧《沧浪之水》在忠实表现原著精神的同时,打破原著所形成的审美定势,建构起一套融汇先锋与写实的舞台语汇,创造出全新的审美体验。

小说《沧浪之水》洋洋洒洒四十余万字,话剧《沧浪之水》在原著基础上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编,无论是人物关系还是情节叙事,都进行了删减与提纯。在情节上,舞台叙事主要聚焦在小说前半部分,以池大为儿子烫伤为人物蜕变的转折点,择取是否举报苏教授这一事件为戏剧高潮,最终以功成名就的池大为回望人生片段为终结。戏剧对小说中大量的内心独白与矛盾纠结予以凝练,甚至通过两个演员来分饰青年池大为和中年池大为,以此展现其人格转变。对于转变后的池大为,话剧也进行了提纯处理,比如删去了主人公后期所面对的钱色诱惑等,而开掘出诸多富有表现力的舞台场景,如人格挣扎时面具人的纠缠与最终面具的掉落,灾区抗疫时的手指舞等场面。

在人物设置上,池大为与晏老师互为镜像,与丁小槐相互对照。池大为曾骑在高墙两边张望,感叹自己秉承的人生意义在现实问题解决上的无能为力,他只能选择妥协,在清高与媚俗之间找到了一条折中的出路。这种人生路径的选择,使其既没有陷入坐冷板凳的尴尬,也没有落入市侩的窠臼,最终甚至收获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然而,《沧浪之水》的艺术品性还在于,它并非用一种庸俗的圆满建构起主人公的人生基调,戏剧所营造的冷峻氛围更体现出该剧更高的心性追求。《沧浪之水》演绎的是一个人的心灵成长史,其思想与行动的悖论展现出人的精神在现实空间的局限性,这种局限性升腾出一种苍凉感。正如池大为所感慨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既有对自身人性复杂性的认知,也包含着对其所生存的这个世界的荒谬的感悟。正是这种苍凉与荒谬酝酿出了《沧浪之水》的悲剧感,而这种悲剧感的营造除了依靠叙事上发力,还在于对舞台语言的探索上。

明灯与暗影:话剧民族形式的探索

灯是话剧《沧浪之水》的重要舞台意象。戏剧的开端,空的空间里,舞台中央落下一盏吊灯。池大为的父亲借助着微弱的灯光,手里拿着池大为刚收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那是池大为人生的开场。然而父亲的猝然离去,让池大为离开三山坳走向未来时,也裹挟着亲人离去的伤痛。不过,父亲对于池大为来说,是一座精神灯塔,包括父亲留下的《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象征着自古以来中国士人气节的精神符号,也如一盏明灯,照亮池大为的前路。

中国戏剧大师焦菊隐指出:“对于话剧演出的民族形式化和民族风格化,舞台灯光应当起着相当大的作用。”《沧浪之水》舞台的整体灯光是昏暗的,其外部事件线索也许是主人公的奋斗史,然而灯下暗影才是该剧真正要表现的,即主人公内在的激情与矛盾,池大为在忙碌于世俗生活的身后,始终有一个高悬在上的灵魂审视批判着自我,舞台灯光的黯淡呼应其心灵空间的挤压与受限。

《沧浪之水》的舞台吸收了中国传统戏曲的精髓。相对于当下演出市场中热闹炫目的舞美,“沧浪”的舞台是极简的。正是这种极简,才能容纳广博深厚的思想浓度。同中国戏曲舞台一般,《沧浪之水》并没有过多写实的陈设,而是通过人物的流动和桌椅的移动,构建起虚实结合的场景空间,突出以表演为主调的艺术效果。

领衔主演王峰老师将中年池大为的挣扎、沉稳、干练表现得恰如其分,又加入了不少趣味性的处理。申科长的角色塑造上,嵌入了戏曲的唱段和“脸谱”元素,令人印象深刻。群演们的调度与编排,有时又像编织出一张冰冷而无形的网,将主人公牢牢擒住。象棋这一中国文化元素也融到演员的台词与走位中。“滴答,滴答”的水滴声作为场与场之间的连接音乐,提醒着时间之河的流逝,又营造出一种悬而未决之感,让人好奇池大为的人生走向。

到了剧末,池大为回望人生长河,过往的人和事在心头浮现。所有演员以一句台词亮相,表明身份,搬走了自己的椅子。舞台上空空荡荡,独留池大为一人,一把领导的座椅,一盏高悬的明灯,在方寸之间,点染出池大为的生命轨迹与人格图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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