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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澄清 | 短篇小说 :社迷

作者:潇洒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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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 迷

郭澄清

开场白

啥事也有“迷”。有“棋迷”,有“戏迷”,也有“书迷”、“财迷”、“媳妇迷”……所有这些“迷”,俺村都有。另外,还有一个“社迷”。

除了“社迷”外,别的“迷”都是“老资格”了,甚至有的是“祖传”。“社迷”成“迷”的历史虽短,名气却大。甭说当庄的老少爷们儿,就是周围三里五村,甚至全社、全县,差不多都知道他,真是隔着窗户吹喇叭——名声在外。

因此,村里人们都想给“社迷”作个传。这类问题,当然要找我这“写稿迷”。我能力虽小,胆量却大,便把这个差事一口应下了。

我从未写过传记,只能先在这里把“社迷”的外貌介绍一番。

“社迷”姓高名大。这高大五十挂零年纪,长得矮矮墩墩,胖胖乎乎,圆头秃顶,黑脸黄胡。他的嘴特别大,嘴唇特别厚(上唇微向外翻),说话有点口吃。但是,此人生来话多,并且说出的话儿还很有风趣。比如:我为了给他作传去访他(并没把原意告诉他),问他解放前有多少产业,他笑吟吟地说:“唔!产、产业么?不算少。不,不过大都是跟人家伙着的!就,就说吧——头顶上的天啦,河里的水啦,白天的日头啦,夜里的星星啦……”他一挥胳臂说,“哪,哪一样儿能说没有我高大的份儿?问,问属于我自个儿的吗?那,那只有三样儿——一是汗;二是泪;三是爹娘给抛下的账!”

我补充说:“四样儿吧——还有你这百十斤呐!”

“我,我这百十斤穷骨头么!也,也不属于自己,已经租给人家财主火喽!”他说完咯咯笑起来。

接着,我又问他那时节几口人,他答得既爽快又干脆:“两,两口人。”我问他是什么人,他笑着说:“你,你猜吧——我们俩,寸步不离………”我说,是老婆呗。他拍了我一下肩膀,哈哈大笑着说:“傻小子!你,你娶了老婆,让他跟你寸步不离呀?

我醒了腔,就势说:“那你该说三口人呀!”

“还,还有谁?”。

“灶王爷呐!”

“你,你知道灶王爷是干啥的?”他质问我一句,没等我回答,他又说,“他,他是管看家的。我,我没有宅舍,也没有家——他,他失业后,不知跑到哪一国去啦!”

我们的村子很大,我又常年不在家,对他现在的家境也不大清楚。

问他时,他说:“咦!这,这你还不知道——三千来亩地,七百多口人,猪羊满圈,骡马成群,有,有菜园,有果林……”

“你说的这是生产队呀!”

“你,你问的什么?”

“我问的你家……”

“社,社不就是家吗?

公社化后,高庄农业社改成了生产队,可“社迷”管队还是叫“社”,并且,这“社”字经常挂在嘴上。他那张嘴的本事可大啦—甭管别人谈论什么事,他张口准扯到“社”上去;甭管别人做什么事,他也总得跟“社”联系起来。有一回“戏迷”正大谈唱戏,高大插嘴说:“唱,唱戏跟办社一样——非,非得大伙心齐,都往一个点上打才行呐!”又一回,“庄稼迷”们正品评庄稼,高大又答了腔:“咱,咱社的庄稼,跟咱的社一样——正,正在蒸蒸日上,一天好似一天……”

还有一回,“戏迷”们冒着刺骨的北风去看夜戏,高大指着人家的脊梁骨嘲笑说:“这,这都是些傻瓜!——那,那儿又不讲办社的事,有个啥听头?怪事!”

按高大晚伴的话说,“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死庄稼汉子”。他活了五十多岁,往北只出去五里路,到过他姥姥家;往南只出去八里路,去过他丈人家;往东出得最远,到过十里开外的县城——那是近几年去参加了两次爱社模范会议;往西走得最近,只到过三里路远的丁庄——解放前给那村财主扛过活。他的活动范围虽然这样小,可他的两条腿并没闲着——一气就给地主蹬了二十多年的“脚蹬罗”;并且为此落了个伤腿。直到如今,他走路稍微快了点,就现出侧着膀子蹬“脚蹬罗”的那种架势。

打从办了社,他那两条腿算是往社里跑熟了。十年来,不论刮风下雨,他没有一天不到社里坐坐。有时候,正赶上干部们开会,他就往门槛上一坐,竖着耳朵听起来,听着听着他总要插上几句,有时兴许还逗个笑谈。可是,干部们让他坐在会议桌边,他却不去,并说:“那,那儿没我的位子!”有时候,他进去一看,社里没有人,他就拾拾这儿,摸摸那儿。并且,拾掇一阵,再歪着脖子瞅一阵,直到自己跟自己说:“行!这,这样就顺眼了!”然后,这才拍拍身上的土,擦擦头上的汗,慢慢腾腾地回家去吃饭。有时候,他跑到社里一看,门锁了,也并不扭头就走。他先摸摸锁扣好没有,再两手扒着门缝往里瞅一阵,然后就坐到门槛上抽起烟来,把烟抽透,这才回家去。

他闺女家跟生产队部斜对门,他可从来不到闺女家去。有时闺女碰上他,让他到家里去坐坐,他说:“不!我,我忙啊!”说着就又走到队部去了。有一回,晚伴收了半竹筐小枣,让他给闺女送去,他答应了。当他提着空筐回来时,晚伴问他道:“送去啦?”他笑着说:“没,没有。”“枣呢?”“吃,吃啦。”“谁吃啦?“人,人家。”晚伴一听火了,半嗔半笑地给了他一笤帚疙瘩。高大不生气,却笑着说:“你,你打屈啦!”

“屈什么?”

“没,没有脊梁的责任——该,该打的是腿!”

“瞎扯!腿不听你支使?”

“说,说良心话—我,我的心是上闺女家去的,可是它三迈两迈拐到社里去了!”

有一回,闺女生了个胖小子,高大乐得一夜没有睡好。天一明,他就一骨碌爬起来,要到闺女家去瞧瞧。可是他那两条腿就象认熟道一样,三迈两迈又迈到队部去了。一进门,两个干部正吵得脸红脖子粗。高大劝劝这个劝不下,说说那个也不听,一跺脚扭头走了。走出门,他一眼瞅见挂在门口上的那块红字大招牌,赌气摘下来扛回家去。一进家,晚伴吃惊地问道:“呀!你怎么又扛了它来啦?”

高大不吭声,坐在炕头上吹大气。

郭澄清 | 短篇小说 :社迷

晚伴一看这情景,以为又跟那年一样了——那是十年前,村里刚有一点办社的风声,高大就领着一伙人办起社来。但是,由于缺乏经营管理经验,再加社员成分不纯,有人故意捣乱,社没办出百日去就垮台了。“分家”的时候,这个争这东西,那个拣那东西,高大却指着农业社的大招牌说:“我,我要它!”他把招牌扛回家,用红绸子包起来。晚伴问他:“你还放着它有啥用处?快给我烧了吧!”

“不,总,总有一天,它,它还要挂出去的!”

高大说对了——没有半年,这招牌真的又挂出去了。

今儿个晚伴见他又扛回招牌来了,怎能不吃惊呢!她正想去问个明白,忽然进来两个队干部。干部问高大为啥摘招牌,高大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你们的架,吵,吵完没有?”

“完啦。”

“完,完了就再挂上去!”他跳下炕又说,“往,往后你们吵架,先把招牌摘下来再吵!”说罢,他扛起那块红字闪光的大招牌,又向生产队部走去。他晚伴指着他的背影跟干部说:“你们瞧!他这两条腿走得这股劲儿!”

一早,晚伴那机枪嘴就冲着高大“突突”上了。先说东院的媳妇怎么怎么精,队上分南瓜尽拣好的;西院的媳妇怎么怎么傻,推粪车子装得楞楞的满,也没多挣分……然后又说房该泥啦,自留地该锄啦……·从窗纸发白一直“突突”到太阳老高,还没有住嘴。她这一套,高大听惯了,他只顾低着头修理绳套,不吭声也不插言。后来晚伴有点火了,拽着他的耳朵说:“你听见没听见?聋子!”

“听,听见啦!”高大站起身向外走去。老伴喊住他问道:“你干啥去?”

“卸,卸车去。”

“卸车?”

“社,社里拉化肥的车回来啦”高大向窗外一指,“你,你听不见马铃响?”

“这也显着你喽?唉唉”

“显,显不着我——你,你去!”

高大向外走去。晚伴指着他的背影又嘟囔起来,三嘟囔两嘟囔,竟放声哭了。这也不能怪她小题大作,因为高大的耳朵使她伤心不止一次了。

有一次,晚伴叫他去耪自留地,他满口应得当当响,可一出梢门就拐了弯。晚伴追上来抓住他的脖领子。“我,我的妈!”高大惊叫一声,回头一瞅,又笑了,“不,不去啦?”晚伴指着他鼻子质向:“我说的什么来?”高大从容回答:“耪,耪自留地去。”“自留地在哪里?“在,在家东。”“你咋往家西走?“你,你听!社,社里的猪老吱吱叫,准是谁家的孩子又淘气呐——我去看看就走!”“没法跟你生气!”晚伴知道硬逼不行,又改了笑脸说,“看看太湿就别耪——先撩地瓜蔓,再打棉花心……听见了没有?”高大又满口应下。傍晌时分,晚伴到洼里一看,高大正在耪队上的地,气得她浑身哆嗦,真想给他两巴掌。可又怕别人笑话,便凑近老头子的耳朵小声说:“唉唉,你呀你呀,我说的什么来?”“你,你不说太湿就别耪吗?”“后边呐?”“后,后边的我没听清楚……你,你别生气,耪了社的就耪你的。”

又一次,半夜三更,高大隔墙听到驴叫唤,就知是饲养员那个“觉迷”又睡过去了,忘了喂夜草。他披上衣裳跑过去,为此着了夜风闹起病,惹得干部来看,社员来瞧,请医生搬大夫,晚伴还煎汤熬药侍候他五、六天。后来病好了,晚伴半抱怨他说:“倒霉就倒到你这耳朵上了!别人听不见驴叫唤,偏偏你就听得见……你看,叫你闹的,少挣多少工分?耽误多少事? ——往后,耳朵不要这么长!”

“那,那是,那是!”高大一面紧应声,一面推开饭碗往外跑。

“又干啥去?”

“你,你听——‘工,工分迷’连搭油都顾不得,研得车轴吱吜吱吜响!”话没落地人没影了。

最让晚伴生气的是:高大的耳朵不光“招灾”,还常常“惹祸”。那天,他隔墙听到“工分迷”跟他老婆说话,抱怨给他记的工分少,他老婆还骂干部不通人情。高大拾腿跑过去,又质问,又摆理,并当面作证工分记得合理,把“工分迷”两口子弄得下不了台。“工分迷”老婆好耍无赖,送走高大便指桑骂槐地闹起来。晚伴听了,气得肚子鼓得象蛤蟆,高大却泰然无事。晚伴赌气拽着他的耳朵质问:“你听见没有?”

“听,听不大清楚!”

高大整天耷拉着眼皮,象个睡不醒的样子。但是,他看见的事儿却特别多。比如说:在每次收工的路上,别人说的说,笑的笑,唱的唱,逗的逗;可高大不说也不唱。他这儿瞅瞅,那儿望望,有时还抄起一把谷穗来仔细端详一番。别人回到家,有的往炕上一侧,抱过孩子逗上啦;有的找个树荫一坐,架起腿美上啦…·…·高大却又与众不同——他把大锄往门边一靠,转身就走。来到队部,找上干部,不问人家忙闲,他张口就是建议:不是谷子该追肥啦,就是棉花该整枝啦,兴许最后还要来上这么一句:“耳,耳听是虚,眼,眼见为实——你们要亲自去看看我不怪你信不着我!”干部要说看过啦,他就说:“噢,噢!怪不得它们捎信来说谢谢你呐!

村里有个话把儿:“高大过眼,不长就短。”事实还真是这样。无论谁在他的眼前,就是一闪而过,也准有毛病。轰耙的过来了,高大“咚咚”两步凑上去,举起大镐“当当”敲两下。人家问他干什么,他说:“这,这根耙齿要单干!”耕地的人回来了,高大拦住人家,抬起脚来搓搓铧头,并且说:“你,你因为黑,没对上象,想让铧头跟你作伴呀?”旁边有人插嘴说:“人家都快结婚啦!”“哦!吃,吃饺子可别忘了我这搓铧头的呀!”他说罢,还要拍一下后生的肩头。久而久之,人们都摸准了高大这脾气。有一回,一个小伙子下地回来,远远望见了高大,就把家什拾掇得一百妥当,心里想:“我看他再挑啥毛病!”来到近前,他故意走得很慢,等着高大凑过来。这回高大没有过来,他边走边说:“小,小伙子!你,你对诊疗所的那个小妇女,有点意思吗?”“别瞎扯!”“要,要不你总想跟她打交道呐?”“没有的事!”“没,没有的事留着头上的汗啥用?”小伙子醒悟了,扯下毛巾擦起汗来,并说:“我算服了你!”

他服了,可还有不服的。“车把式”这天从城里拉农药回来,进村正碰上高大。他抡鞭一吆喝,把个五挂套的骡马车调理得条条是道,道道在行,便主动问高大说:“社迷呀!你看我驶车有啥毛病?”

“你,你让我说眼下?还,还是连过去都说着?”

“我从办社就驶车;你都说着吧!”“车把式”得意地说。

高大想了想说:“没,没啥毛病——我只是希望你长生不老!”

“这是啥意思?”

“十,十年啦!你连个徒弟也没教出来一你,你要老了,死了,这车怎么办呐?”

“车把式”脸红了,光搓脖颈子答不上话来。高大又笑着说:

“别,别看我这么说——我并不想学!”

高大那双手,虽然粗糙得象老柳树皮,可是却巧得出神。他从小没经过师,是铁活,是木活,是泥活,他都能动上手来。他这一套本事,过去人们还不大知道,因为他从没领过徒弟,也没开过作坊。自从办社以后,他一有闲空就跑到社里(现在是队部)去。有时候,拿来一把斧,一把锯,修修桌子,理理凳子,拾掇拾掇门窗。有时候,拿来一把锤子,一把钳子,修修犁耙,理理车辆,拾掇拾掇耘锄。有时候,又拿来一张泥板,一把瓦刀,自己和泥,自己搬砖,悄悄地又砌起墙根来。他干活从来不支使别人,可是有人主动帮忙,他也不拒绝,只是说:“你,你要干,得答应我个条件——你,你是徒弟,我是师傅; 我指挥你,你,你听我指挥!”接着,他的话就多起来了。一会儿:“徒,徒弟听令——领砖上阵哟!”一会儿:“徒,徒弟接旨——带泥上殿娄!”就这样,逗得人们直笑,不觉累就把活干了。

高大的手不光巧,而且闲不着。在地里干活时,别人休息了,他就给人们修理家什。若没有家什可修理,他就拔苗旁边的草,或者找点别的事儿占着手。实在找不着活了,便掏出烟袋来,把烟锅插进烟口袋,挖呀挖,挖呀挖,挖起来没完没了,甚至有时直到又动手干活时,他一袋烟也没装,烟袋一插就干起活来。因此,村里有个话把儿:“高大的烟袋——占着手呐!”

高大的手,还有一套特别奇妙的本事。有一天,“牲口迷”牵着一匹马到兽医站去,一出村就碰上高大。高大问他于啥去他说马病了,要到兽医站去看看。高大让他站住,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把马打量了一遍,然后把手掌放在马后胯的上部,摸了会儿,笑哈哈地说:“它,它有喜啦!”

“怀驹啦?”

“对喽! ”

“不对!怀了驹摸大胯能摸出来?”

高大拽着那人的手,按在马的后胯上:“怎,怎么样?”

“不怎么样!”

“你,你不懂!”高大一挥手,“牵回去吧…”

“死了呐?”

“我,我偿命!”

后来结果证明——高大说的一点不错。

还有一天,一伙社员正往地里推粪,高大走过来把手往粪堆里一插,嚷道:“别推啦!”“为什么?”人们都不解其意。他解释说:“冷,冷粪果,热粪菜,生,生粪上地果根坏——这粪不熟!”

后来试验结果证明——高大的说法又对了。

结束语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了足足三个月的工夫,总算把“社迷”的外貌写完了。这天,我趁开社员大会的机会,洋洋得意地读给大家听。人们听后,都哈哈大笑。我问他们笑什么,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这个说:“人家高大的事迹多生动啊,叫你这一写算完啦!”那个说:“你写的这玩艺儿,是荞麦皮打浆子连板也不沾!”……人们这一阵冷水,泼得我凉了多半截。不过,我想:高大本人会支持我。于是,我又去征求他的意见。他听了一遍,却一收笑脸,紧摆双手:“这,这个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他没容我张嘴,又说,“社,社里正忙,哪有工夫弄这‘闲篇’!”他说罢,抬起屁股上“社”里去了。

于是,我只好就此搁笔。

(此篇又名《社迷序传》)

196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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