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在双十一前夜的8点。这个一团团物欲弥散开来的氛围，对潘展乐来说，陌生得像一个奇异世界，他甚至回想不出“买”这个行为上一次出现在自己生活里是什么时候了。晚上8点，对他意味着一天训练结束，整个人来到精疲力尽的临界点，熟悉而心安，身体到了这一步，说明今日训练足量足质，接着治疗按摩，好好睡一觉，迎接第二天的训练，周而复始。
他正在一轮小周期的收尾，三周半的冲强度训练结束，有两三天的时间调整下节奏——9月份开始的肩伤，让他最近游得没有那么顺。采访中，他语气平静，声音很轻，有着新世代的直率，希望真实地表达，这一切都展露着一个19岁少年生机勃勃直面世界的姿态，就像他给自己设计的上场手指“Z”一样，既代表着自己名字“展乐”的首字母，也是“斩获冠军”的意义，言简意赅，元气满满。
交谈几句就可以感受到，他正处在每天忙到要生活25个小时的状态里，压根没时间把视角转向过去，沉浸在自己的成绩里。
“下一步计划是打破世界纪录和拿到巴黎奥运会冠军。”“没有世界纪录不配叫中国飞鱼。”亚运会后，他这两句简短有力的受访发言迅速传播，少年英雄的意气风发最振奋人心。只是，他很快敏锐地意识到，有些话说出口，就裂变成了誓言，好像突然要背着羞耻心的包袱游泳了。
其实，这个目标对潘展乐来说，来得也有些早。通常100米自由泳的运动员的黄金期是23到24岁，身体机能处在巅峰，而潘展乐现在才19岁，连他自己也没想过能游这么快。他的网名曾是“看台观战选手”，那是2021年短池世锦赛期间起的——那次他基本上坐在看台。没想到，自那之后，他就没在看台观战过了。
接连破了亚洲纪录后，外界已经把对他的注意力箭矢射向了明年的巴黎奥运会。他自己也盯得很紧，早早地圈出来两个日子，一个是2024年7月30日，是他最擅长的100米自由泳项目；另一个是举行男子4x100混合泳的8月4日，那天恰好是他20岁生日，“这是中国游泳队最有希望夺金的一天”。为此，他正在认真学英语，一周两节的私教口语课，这个念头萌生于7月的福冈世锦赛男子4x100混合泳，他踩着酷玩乐队的歌《Viva La Vida》（生命万岁）上场，顶住了压力，力挫澳大利亚队，与队友们一起拿了金牌。赛后，国外媒体的话筒伸了过来。“我在想，如果以后要我上去讲，英文说不好的话，怎么办？”
年纪小，周围人一般都叫他小潘，也有队员打趣称他潘队，不少粉丝跟着这么叫他。那非游泳类的朋友如何称呼他？“没有这类朋友，我的朋友全是游泳的。”他回答得很爽脆，“他们能跟我聊的，也只有游泳，因为我除了游泳，什么都不懂。”
的确，聊到游泳，能明显体会到他交流和热情的存在，哪怕是开脑洞不着调的问题也侃侃而谈。“我希望自己的臂展增加10厘米。去年5月我调查过了，发现百米自由泳项目顶尖的运动员，很多臂展都到2米甚至更长。波波维奇（罗马尼亚选手，100米自由泳世界记录保持者）身高1米9的时候，臂展就2米05了。但我身高1米92，臂展只有190，还没我们教练长。”
为了紧盯目标，潘展乐的生活，削减旁枝，只留训练这个主干，从时间、空间、个人感受上都呈现出苦行僧式的样貌。时间的纵向，十五年来“基本上都在水里”；横向，他每一天几乎一模一样的三段式，上午是吃早饭、游泳，下午是吃中饭、睡午觉、游泳，晚上是吃晚饭、治疗按摩、休息。“每天除了训练之外的时间，生活里的一切，休息、吃饭和放松，都是为了第二天的训练做准备。每一天都没什么不同，上午跟下午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的经纪人观察到他一个习惯。训练中，每次游过来之后，教练会说休息间歇5秒，然后开始预备。“每次小潘都是压着教练的出发口令就走了。如果是我，特别累，教练说5秒钟休息，那我肯定要听到每个字都落在地上之后再出发，但他没有，基本上听教练说准备的时候就动起来了；教练说走的时候，他已经冲出去了。”
采访中，他只字不提当今的世界记录46秒86，而直指46秒16。训练馆里的墙上，贴了每一届奥运会夺冠的成绩，同时把100米自由泳比赛项目的四段，出发15米用时、转身15米用时、途中游和冲刺，人类历史上这四段分别最好的成绩列出来。这是潘展乐每天都能看到的一组数字。理论上，加起来的46秒16是人能达到的极限成绩。“我今年的成绩是46秒97。全世界最快的途中游成绩是我的，但是，出发用时跟全世界最好的成绩差0.4，转身差0.2，到边差0.1。处处可以提高。”人类一次眨眼的用时是0.2-0.4秒。他的目标是缩短两次眨眼的时间。
越短距，越讲细节。每次比赛，国家队科研人员会录下他的视频，过后一帧一帧慢放，检查哪些动作可以提升，从用时到技术，放大研究。潘展乐逐帧看过自己的表现，至于如何想办法在水里纠正，那就全靠自己。这意味着每次训练时，注意力的肌肉也一定要时刻紧张着，对微小到难以发现的变化、技巧上的微妙差异，保持一种持久的耐心和饱满的兴趣。时间表周而复始，日子的内里却不能过成机械复印的，而得像一本翻页动画书。这样巨大的投入，他常常感觉吃完中饭以后，一天好像要过完了。
从去年8月到现在，他只回过一次家，养的猫已经长大，也改名了，把他当成了旅宿的客人，彼此生分。除此之外的时间，潘展乐一直待在游泳馆、康复中心、食堂和宿舍。闭上眼睛，他想到的是天花板，单调的白色。他没有掩饰枯燥和辛苦带来的“腻”，他期待有一天能自然醒，去公园看看花，看看草。当天的拍摄进行得很快速顺利，Louis Vuitton是当下潮流，Burberry不羁狂放，Bottega Veneta则需要一点疏离时髦……他很快知道如何与摄影师的镜头“交流”和“表演”不同风格的最新时装，于是整个拍摄提前不少时间完成。拍摄结束，他穿最后一套的Zegna户外风格的服装和品牌的Triple Stitch奢华休闲鞋，踩在影棚里的绿色草坪置景上，招呼团队人员合影。或许，潘展乐比自己预期的更享受当下。
他否认自己因为游泳训练而失去童年，相反，那时光是只要在游泳就觉得开心。“小时候，我特别乖，啥都不懂，就觉得只要游泳，我就是冠军，就一直游一直游。现在，我想的是怎么样才能拿冠军。听上去，不过是几个词换换位置，但其实已经非常不同。”考验变得复杂多了，两三周前，他梦到自己在巴黎输了，醒来感到万幸还在2023年。他意识到现在的自己要竭尽全力，也要从竭力而为中解放出来，抵达“它”——“小时候游泳，有很强烈的光芒在前面，哪怕你不想要把它当成一个目标，都觉得以后的路还很长。但现在，我快走到头了。什么叫时间不等人，明年就是奥运会了，它不等我。”
“它”到底是什么？是金牌，是世界纪录，是游泳的快乐，是还不能说的未来的光芒。
摄影 Edwin Zhang
采访、撰文 RenaC
编辑、造型 Elva
发型 Tao Liu
化妆 Yin
美术 Mia
助理 阿拉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