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下班回家的徐芝刚打开门就闻到了一股熟悉无比的臭味。
她暗暗叫了声“不好”后,直冲房间的婴儿床而去。小床上十一个月大的二宝虽然已经睡着,但睫毛仍是湿的,脸上的泪痕也清晰可见。
最为揪心的是,宝宝的衣服上,紧握的拳头上,和胖嘟嘟的脸上,甚至嘴角,都沾有粘乎乎的、散发着浓烈臭味的,黄色泥状物。
徐芝将房间窗户全部闯开,才拧开书房的门。
书房里,噼里啪啦的键盘声震耳欲聋,窗帘关得密不透光。
借着电脑发出的光线,徐芝看到,硕大的书桌前,头戴耳机的陆大鹏正背对门口,在前堵后追中杀得昏天暗地。
她倚在门口观察片刻,见陆大鹏压根儿就没意识到自己回来,索性关上门,快步走向电闸,将书房那条线的分闸给拉了下来。
不到一分钟,陆大鹏一脸诧异走了出来。看见客厅里灯火通明,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脱口问出的是:“又发什么神经?”
徐芝:“你自己去看看你儿子。”
陆大鹏皱着眉头问:“他怎么了?”语气里全是不耐烦。
徐芝看着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儿,突然气血冲顶:“怎么了?他都吃进去屎了!”
激烈的唇枪舌剑由此引发。
“这也能怪我?我把他放上去时他还干干净净的。”
“你是多久前把他放床上去的?他哭了多久你知道吗?就你这样也配当父亲?万一他从床上爬出来,摔伤了怎么办?”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早说过,我既不配当人父亲,也不配当人老公,只求你能放我一条生路,你为什么就不能行行好?”
02
陆大鹏话音刚落,房间里就传来了二宝嘹亮的啼哭声。
儿子的哭声活似一根尖锐无比的长刺,瞬间将胀得跟个气球一样的徐芝戳破,让她再也心无旁骛不起来。
她只想先把孩子弄干净。
趁她进房间去这空档,陆大鹏以雷电之速打开电闸,重新遁进了书房。
徐芝抱起哭个不停声的二宝,熟练地解下已经散开的尿片,替他脱去衣服,拿湿纸巾小心翼翼擦掉他皮肤上的黄,才拿毛巾裹着他抱起来,去冲奶粉。
往奶瓶中装奶粉倒开水时,儿子软糯的嘴唇老往她脸上凑,只要逮着她就使着劲儿吮。吮两下见味儿不对,又扯开嗓子使劲儿嗷。
徐芝眼角酸涩,心下全是悲哀。
前天晚上,保姆阿姨家里出了点事要回去处理一下,得请四天假。
身为市区最大珠宝行经理的徐芝分身乏术,只得连夜把大的女儿送去二十多公里外的公婆家,说好话让孩子父亲陆大鹏在家带几天二宝。
没想,这才第二天,就出了这状况。
让她觉得悲哀的是,孩子摊上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偏偏自己还无能为力。
而且,这个家好像什么事都得她亲自管着,才能在正常轨道上运行。身为枕边人的陆大鹏还不领情,动不动就喊离婚。
徐芝不愿离婚并不是担心以后找不着对象,而是可怜俩孩子。
然后,她对陆大鹏的感觉,还跟二十四岁那年初识他时一个样。觉得他虽有些过度活跃难以驾驭,但本质不坏,长相也帅气,玩起来跟自己也挺合拍。
她还是觉得,只要多给点时间,他们一定还能回到当初。
03
保姆回来的前一天,是陆大鹏大舅七十岁的生日。
入席前,很多亲戚逗留在酒店大堂,逗的逗孩子,聊的聊家常。说话间,不知谁把话题带到了徐芝一家身上。
有长辈拍着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的陆大鹏的肩膀,说道:“就你小子命好,娶了个好老婆,不但长相漂亮,替你生了一儿一女,还两次救了你的命。你这辈子都不能负她。”
旁边很快有人附和道:“正是。就算是你们以后生活中有什么分歧,吵架了,你也必须克制自己,让她三分!”
徐芝绕过二宝肩头,不动声色地关注着陆大鹏的反应。
起初,陆大鹏还能神情谦卑地收起手机,点头应和。
但后来说的人多了,尤其是有人说起三年前的那次事故,描绘起徐芝是怎样以女子的柔弱之肩,扛起他们小家庭的命运之舟,将他从死神手中夺回来,从而挽救了他们这个家时,陆大鹏的眉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蹙成了一个立体的川字。
坐在陆大鹏身旁的姨父和姑父浑然不觉他的变化,仍自顾自地说:“你一没一技之长,二没个正经职业,说难听点,就是不务正业,换了别的女人,没准早就跑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做人最不能少的就是良心。她今天救你一命,他日你就得十倍百倍地偿还……”
谁也没有想到,陆大鹏听到这儿时,突然抬头看向徐芝。
徐芝目光躲闪不及,与他撞了个正着。
下一秒,陆大鹏脸色铁青地,迎着徐芝的目光,“嗖”地站起身,飞身窜进了宴会大厅。
04
在大舅家吃完晚饭回家,天还没黑透。陆大鹏将徐芝送到地下停车场,便准备像往常那样出去玩。
徐芝一声不吭地抱着孩子拦在车头。
僵持数秒,听到入口处又进来了车,她见陆大鹏关掉了车灯,以为他是要熄火跟自己回家,率先一步抬脚向电梯间走去。
谁知,她还没走上几步,陆大鹏的车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驶出了丈多远。
待她反应过来回头时,只见着了残留在空气中的一溜黑烟,仿佛在诉说着他的决绝。
徐芝有点窝火,但也只得无奈地抱着孩子回了家。
陆大鹏直到凌晨一点多才回。
而且,到家后丝毫不顾及她和宝宝已经睡下,将门和柜都关得乒乓响,喝完水放杯子都用顿的,好像故意在跟谁拉仇恨。
徐芝被吵醒,干脆开灯坐起。
待陆大鹏洗漱好回房,徐芝已精神抖擞地坐在房间里的皮沙发上:“你就不怕吵醒儿子?也从不考虑我明天一早还要去上班?”
陆大鹏眼皮都不抬:“这世上的任何一种选择都需要付出代价。”
徐芝咬着下嘴唇直视着他,问:“你是想说,只要我不同意离婚,就休想安宁,对吗?你想过俩孩子吗,他们怎么办?”
“在我看来,他们在一个没有感情的家庭中长大,会更悲哀。”
屈辱的眼泪在徐芝眼眶中打转,如果不是对他还残留着感情,如果不是不想让孩子生活在单亲家庭,谁愿意这么作践自己,低三下四地委屈求全?
“早知道你这么无情无义,还不如三年前听他们的话,让你死掉算了。”
因为情绪波动大,她鼻音有点重,吐字停顿也有些奇怪。
但她话还没说完,便被陆大鹏粗暴地打断了:“就你有情有义,是举世无双的贤妻,全中国最有良心的女人,是我的再生父母,是落入凡间的神仙,够了吗?”
05
徐芝愣愣地看着处在失控边缘的陆大鹏,不知该如何接话。
下一秒,陆大鹏将手上体恤猛地一甩,双手抱头坐向床沿,喃喃地说:“他们说的都没错,你对我恩重如山,我这辈子当牛做马都还不清。可我对你真没了感情,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能放我自由,可以吗?”
徐芝最见不得他这模样。心下一软,站起身来走近他,试图像以前没闹离婚时那样,揽他的头入怀。
可陆大鹏还没等她靠近,就飞快弹跳开,捡起地上的体恤走了。
徐芝望着停留在半空中的手,听着外边的关门声,胸口突然像塌进去一大块一样开始痉挛,眼泪也终于决了堤。
泪雨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初识陆大鹏的那个秋日晚上。
那时,她还在超市里当收银员。下班回家路过一个昏暗的小巷时,她发现路边的小树下竟然坐着一个人。
借着手机微光她发现,那人胳膊和腿上似乎都在流血。吓得魂不附体的她,立马帮打了120电话。
那受伤的人就是陆大鹏,这也是人们口中“两次救命”中的第一次。
后来,陆大鹏不知从哪打听到她,对她展开了猛烈的追求。
徐芝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姑娘,起初她以为陆大鹏是那种专门打架的街溜子,不想搭理他。
后来陆大鹏反复解释那晚是被摩托车撞到,肇事司机又无良地跑掉了才会那样,徐芝才愿意跟他接触。
06
直到结婚生下女儿,徐芝才知道,陆大鹏虽不是街溜子,但也不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干工程,而是靠放账度日。
平日里的主要活动范围就是几个固定的茶馆。
陆大鹏赚钱路子宽,结婚第二年,每月交到徐芝手中的钱就差不多有一万块。不到三十岁就车房俱齐,呼朋唤友好不得意。
只是,新的烦恼也随之而来:关于他与外边女人的风言风语,如微风掀起的海浪那样,一波紧接着一波。
日复一日,二人间龃龉不断争吵不断,感情也每况愈下。
到三年前陆大鹏出事时,他跟徐芝其实已经叫嚣过多次要分开。都是徐芝不愿意,他爸妈也不允许,才拖着。
出事那天晚上,陆大鹏所处茶馆煤气泄露起火,他们几人因吸入过多烟气晕倒,最后都烧成了重伤。
徐芝刚赶到医院,就收到了病危通知书。
医生说,陆大鹏烧伤面积大,情况极为不妙,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徐芝当场就腿软了。
之后不到十天,徐芝手中积蓄和公婆的养老钱就都见了底。她不得不拿着陆大鹏手机里的转账记录,挨个去要钱。
可树倒猢狲散,那些人不是说还没到期,就推说手上没钱,摆明了想赖账。
走投无路的徐芝,只得舔着脸找娘家亲戚和公婆这边的亲友借,还找老板预支了三个月的工资。
她四处卖脸借钱、陆大鹏却躺在医院不省人事的那些天里,她亲爸和公婆都说,生死各有天命,陆大鹏出事前有大把钱宁肯放别人手里也不留在家中,这就是他的命。
可徐芝脑海中闪现的全是二人在一起时的恩爱,她做不到弃他于不顾,咬牙将陆大鹏的车变卖,又顶了几天。
07
后来,陆大鹏的命是救回来了,但脖子和前胳膊上到处布满了醒目的疤痕,她又想办法借钱让他做了植皮和洗疤。
最后康复时,陆大鹏的脸上、胳膊和脖子处,基本看不到有疤痕。
发现怀上二宝,徐芝兴高采烈地把好消息告诉了陆大鹏。陆大鹏本是不同意要的,但后来架不住徐芝搬来公婆当说客,才勉强答应。
三年后的今天,陆大鹏早已将借出去的钱追回一部分,茶馆老板的赔偿也来了一小半,家里外债已基本还清。
他还买了台二手车。
因徐芝不愿辞职,又特意请了个保姆专门带孩子。
只是,让徐芝万万没想到的是,陆大鹏自打从鬼门关逛了一圈回来后,生活态度完全变了个样。
不但在亲友感叹着她的不容易,与难得的重情重义时,表现得特别敷衍,还整个儿就是吃饱喝好万事足的范儿。
好像家里的人情往来,女儿的学习和二宝的吃喝拉撒,一概都与他无关。一旦徐芝开口抱怨,就嚷嚷着要离婚。
徐芝心力交瘁,但也只得当他是被那场火烧坏了脑子,一忍再忍。
保姆请假陆大鹏听任二宝把身上弄得一塌糊涂,自己却玩游戏到忘我也忘儿这事,以及他想尽办法与跟自己作对,时时不忘提离婚的举动,深深地刺痛了徐芝的心。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自己太卑微也太可怜。
她无论是对家还是对陆大鹏,都是一如既往、倾其所有地付出,她问心无愧。
凭她的这份难能可贵,完全值得更好的男人和更好的生活。
08
陆大鹏摔门而去留下一屋子的寂静后,徐芝终于开窍,明白男人一旦变心,便无需挽回也挽回不了。
她与陆大鹏的缘尽,就没有因为她再次救了他,替他生下儿子,而改变。
擦干眼泪后,她拿出手机,开始翻找起离婚协议书的模板来。
陆大鹏接过协议书,只看了一眼标题,就直接翻到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有些话他可能至死都不会跟徐芝说,他其实并不是当真不知好歹,不明白徐芝对他好,有恩于他。
反过来,恰是这层“恩”与“欠”的关系,让他心生了愧疚和深感负重。
滴水之恩当之以涌泉相报,这也没错。
但是当人们把这恩当成一个永无休止的说词,就成了伪善,成了负担。使得陆大鹏的心中的愧疚感,变成了无尽的受折磨感,促使他只想加快逃离。
好不容易从大难中逃脱的他,被比明天先来的意外突袭后,仍心有余悸,只想安心舒适地过好每一天。
所以,在他看来,自己这根本算不上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他仅是想为有限的余生,重建一个相对轻松舒适的环境而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