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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王 族:庙川村食单

作者:干爽的高地
散文 | 王 族:庙川村食单

庙川村食单

文 | 王 族

一、庙川

庙川是天水的小地方,天水是甘肃的大地方,甘肃是中国不大不小的地方。每一个地方都是确切的存在,大不包含小,小中不见大,一切都不动声色,又似乎暗藏玄机。在清晰与模糊之间,最能见人的个性,譬如庙川人经常说一句话:身穿长工衣,怀揣地主心。可见此地民风悍然,人不轻易低头,活得卑微却倔强。

庙川的地形,用一川一庙便可概括。川是从瓦窑里开始,到懒龙潭结束的一块川地,分三处分布着十五户人家,户主分别是南边的王建雄、王权利、王收喜三家;北边的黄贤举、黄聪林、黄贤斌、黄贤齐、黄良生、王志强、李根来、余金宝、鲜向东、王小明十家;西边的吴鹏飞、杨小兰两家,后来这两家也搬入了北边。每户人员数量不等,多的近十人,少的仅一人。一川两坡的地,让这十五户人家繁衍生息,自给自足。

一庙是指王建雄、王权利、王收喜三家一侧的花石崖上的庙,叫石崖庙,庙左侧有一块片状悬石,用木棍顶着,据说已有百年。石崖庙多年无人进去,但墙上的壁画新鲜如初。前些年修葺一新,将壁画保留了下来。石崖庙下面就是花庙河,其水潭将石崖倒映在水中。人们在河上搭两根木头为桥,过来过去颇为方便。花石崖上有几个溶洞,以前有鸟儿鸣叫出入,庙修缮后人来得多,从此不见鸟儿。

庙川的东面是大庙沟,庙川人挖药材、割竹子、砍柴和放牛,都在这条沟里。庙川人吃的野菜,都从大庙沟采摘。与大庙沟相对应的是西边的小庙沟,也能挖药材,但没有竹子,更砍不了柴。有几年野猪多出现于小庙沟,当时野猪尚未列入保护范围,有人将其捕获,吃了几顿可口的野猎肉。

以前三处人的饮用水,一处吃泉水,一处吃井水,另一处吃大庙沟的溪水。统一实行自来水后,庙川人埋设水管从小庙沟引来水,从此方便很多。无论是以前的泉水、井水和溪水,还是后来的自来水,做出的饭菜都是同一味道。庙川人说自来水也没什么好,如果它断了,不滴一滴,我们用泉水、井水和溪水做饭,味道都是一样的。庙川人爱面子,爱就爱在固执和认死理。

散文 | 王 族:庙川村食单

认死理的人,可能与饮食习惯有关,譬如长久吃一类食物,就会影响观念和文化心理。庙川人吃的玉米面食有馓饭、搅团、锅鲫、节节子(面条)、芭子馍等;小麦面食有臊子面、面片、扁食、馒头、烙饼等;常吃的蔬菜有土豆、白菜、包包菜、豆角、茄子、黄瓜、西红柿、辣椒等;调味菜有韭菜、芫荽、大蒜、花椒等;野菜有香椿、乌龙头、水芹菜、娃娃菜、野沙葱等。庙川是山区,雨水充足,庄稼蔬菜长得好,人们从来不怕饿肚子。

有如此丰富的食粮,庙川人便形成自足固执、天地皆让我活的生存理念。譬如下雨天,庙川的男人三五成群喝罐罐茶、吃烤馍馍,闲扯天南地北,谈论百姓皇帝,图个自在舒坦。屋里头的(家庭主妇)做好了饭,让娃娃来叫自家男人回去吃饭,男人虽然喝罐罐茶、吃烤馍馍半天,但终归还是不顶饱,他起身和娃娃返回,等待他的是一餐晚饭,常常会是臊子面,或者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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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下饭

在庙川村,人们一般不怎么炒菜,即便是炒也炒不好,但小菜却颇为丰富,无论早中晚的任意一餐,小菜都不可少。庙川人将吃小菜称为“下饭”,意即吃饭的下一口要吃小菜,吃起来有滋有味。

下饭,遂成为小菜的代名词。

吃玉米馓饭、搅团、锅鲫、浆水面片等,下饭的有炒咸菜、腌胡萝卜条、凉拌菠菜粉条、炒辣椒圈、炒土豆丝、炒韭菜,小碟则有蒜瓣、油泼辣子、咸盐,另有一小壶香醋。也不是每顿都要有这么多下饭,至少有两三样即可。有的下饭可能并不动一筷子,但也要备上,那才是过日子的样子。下饭的搭配也很重要,譬如玉米面食泛甜,下饭要酸辣一些,吃起来味道丰富,也很可口。

庙川人把小麦面叫白面,用于做臊子面、馒头、烙饼等。以前的白面少,庙川人一年也吃不上几顿,即便是吃一顿臊子面,也是家中有高兴事,或者要做什么大事,男主人才会说擀个面吧,女主人便和面擀出面条,熬出臊子浇头,全家人高高兴兴吃一顿。这一顿的下饭也很重要,除了常见的几种外,炒辣椒圈和酸辣土豆丝必不可少,因为庙川人把臊子面称为甜饭,必须配上与吃玉米面食一样的酸辣下饭。还有浆水面条,庙川人称其为酸饭,则要配上以辣和咸见长的下饭,譬如炒辣椒圈和炒咸菜丝、炒腌菜丝等。有些人家的早餐是馒头,和一碗浆水拌汤,但下饭却是凉拌黄瓜、醋泡蒜片、油泼咸菜等两三样,吃得亦是有滋有味。

有了下饭,简单饭食便多了味道,亦有了仪式感。人们吃一两口饭,再吃一口下饭,有品有味。譬如吃臊子面,主妇会有意在臊子中少放盐,食者根据自己的口味轻重,自行放盐、醋、油泼辣子等,吃的是顺心顺意,享受的是安然自在。

有一户人家做好了臊子面,又端上下饭,不料娃娃不小心却打翻了下饭,那下饭便没办法再吃了。男主人一脚踢在娃娃屁股上,将娃娃呵斥出去。那娃娃的哭声,与屋外的雨声混杂在一起,重重地砸在地上。庙川人的怒气重,即便是吃饭也压不住性子。多少年后那娃娃长大成人,会变成又踢下一代娃娃的人。

以前的下饭单一,庙川人一筷子仅夹少许,美其名曰“弹(dan)筷子”,意即是个意思就行了,现在的下饭品种多了,弹筷子这个叫法,已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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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吃相

吃相见人品质,亦见人性,更见人命运。北方与南方不同,故两地人的吃相便也不同。北方人历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南方人则精致多菜且荤素搭配。譬如喝酒,更有东北虎干不过西北狼,西北狼干不过南方小绵羊的说法。地域不同,人们在吃喝上自然彰显个性,甚至忘乎所以。

庙川人的吃相,多为快速、直接和舒畅,同是一盘菜或一碗饭,放在不同的地方吃,便有不同的情形。譬如下地干活回来的人,给他端来一碗酸浆水面片,他端起碗一口气便可吃完,你搞不清他那架势是吃还是在喝。干活出力的人,吃饭也习惯使然,无论如何都慢不下来。

在家中饭桌边的吃相,则要看季节,譬如农忙时,哪怕是早餐也要快吃,慢了老人会扔下一句话:日头(太阳,更多指时间)不等人,说完便拿着农具出了门。年轻人赶紧把最后几口饭塞进嘴里,起身便往外跑。如果在农闲时,小孩或年轻人吃得快了,也会受长者指责:又没有什么急事,把馍吃好,把汤喝好,才不枉种庄稼吃了那么多苦。

地里没活,吃相便缓慢。入冬后冰天雪地,寒风吹彻,人们便很少出门,吃饭也就慢了很多。庙川人把吃饭称为暖身子,所以慢慢吃饱,身上自然便暖和。入冬后甚至一天吃两顿饭,早饭吃得晚一点,可以把午饭包含进去,吃完在外面晒一会儿太阳,觉得很舒服。晚饭吃得早一点,在四五点即已吃完。庙川的气候冷,吃完饭把土炕烧上,天一黑就上炕暖着。庙川人将此称为暖炕,过的是舒心随意、轻松自在的日子。

地里有活,吃相便快得急不可待。人常说,麦黄三五天,不收全落地。有的人甚至顾不上吃饭,天一亮就下地,中午在田间地头吃送来的饭,吃完一抹嘴就又割麦,直至天黑才回去。回到家吃的是晚饭,很丰富也很扎实。这顿饭一般在炕桌上吃,吃饭的人背靠炕柜,慢慢悠悠地吃。到这个点吃饭便不用急,而且因为今年的收成好,吃相便显得从容慰悦,隐隐能感觉到幸福感。

庙川人是北方人,其北方人典型的屈折和谦卑,由吃相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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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吃个饭

庙川人请客的代名语,除此之外还有“吃饭来、一搭里吃饭”等等,无论是当面邀请,还是托人捎话,都是要请客的意思。如果在家里请客,那就是大事,请客者要提前做好准备,受邀者必郑重赴约。通常的情况是受邀者要带上茶叶、鸡蛋等,不可空着手去。

请吃的菜品,大多是炖猪肉、炒鸡肉、蒸扣肉、红烧豆腐、炒鸡蛋、红烧丸子等荤菜,素菜则有红烧茄子、炒豆角、炒黄瓜、炒白菜等。猪和鸡是自家养的,蔬菜是自家种的,取之即用,源源不断。

也有正赶上一家人正在吃饭的外人,本来是来说事的,但主人很快就说,他大大,来吃个饭,说着把一碗饭塞到那人手里,示意先吃饭后说事。如果那人是来讨要说法的,譬如这家的孩子打碎了他家的玻璃,或者这家的牛羊吃了他家的庄稼,他来是索赔的,但是人家把碗筷已塞到他手里,而且吃完一碗又盛了一碗,他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寒暄几句便起身离去。

如果一家人要办红白事,事先要登门去请亲戚、邻居和连手(朋友),请的方式亦是说某天请你吃个饭。受邀的去跟红白事,会先吃一顿烩菜垫肚子,然后正式吃一顿席,一般为十三花,或九碗三行子。此时都是请来吃个饭的人,所以人们不再谈庄稼,而是表情凝重,一副身在大事中的模样。也难怪,无论是红事还是白事,虽然是某一家的大事,但被邀请者皆为亲朋,要把面子端住。不仅如此,还要给长者让座,给小孩夹菜,忙上一阵自己才吃,吃相优雅从容了很多。

赶上红白事去别人家吃个饭,轻松自在,如果轮到自己家请人来吃个饭,则要忙前忙后好多天,直至事情结束,也顾不上吃一碗有油炸豆腐的烩菜。几年后有人还记得那人办吃个饭的事,说你那次办得不错,从此让庙川的吃个饭上了一个档次,那人便很欣然,花了钱又忙碌那么长时间,总算没有白费。但也有人持不同意见,在一旁说风凉话,不就是在庙川这么小的地方办了一个吃个饭嘛,好又能好出个多大的天?那人听后,脸又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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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端饭

端饭是庙川人的传统,意即自家做了好吃的,譬如炖猪肉、煎油饼、炒腊肉、包扁食等,要给亲朋、孤寡老人,或者长辈端一碗过去。家庭主妇会选大一点的碗,把菜压瓷实,再在上面放两个馍头,盖上一块纱布让小孩子端去。端饭的小孩子必是先吃过了的,否则端到半路会忍不住吃几口,有的小孩子自律能力差,弄不好一口气会全部吃完,拿着空碗回去说送到了,瞒天过海永不被家人知道。

以前的庙川村,端饭是最好的肉菜,平时不怎么吃,但凡吃都要多做一些,尽量让困难的人也吃一碗。端过去的肉菜,会连碗一起放下,那些老人很珍惜端饭,会把一碗饭菜分好几顿吃,吃完了把碗洗干净送回。

庙川村在年前杀了猪,会炖煮一大锅,请全村人都去吃,此情景称为吃杀猪菜。不论谁家杀了过年猪,会通知每家人不要做晚饭,无一例外都会被邀请过去吃一顿。今天你家杀了猪在你家吃,明天他家杀了猪又在他家吃,循环往复,乐此不疲。那些走动不便,或不愿意走动的老人,便要专门给他们把端饭送过去。

春节期间唱秧歌(社火),要提前两三天黏糊秧歌的旱船、灯笼和旗帜等,这样的活儿一般都在寺庙中进行,到了中午,每家每户便做好饭端过去,大家碰上哪家的便吃哪家的,没有人挑剔。到了每晚唱秧歌时,人便多了起来,便一改端饭为叫饭,仍是每家每户做好饭,去叫唱秧歌和看秧歌的人来吃。如果叫不上人,或者做的饭没有被吃完,便心有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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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捎饭

有几年庙川的竹子销路好,人们收完秋粮便都去割竹子,一季忙下来能挣不少钱。庙川的竹子与南方竹子不一样,最高也就一米多,但常常是密集的一大片,运气好的人碰到,能割上好几天。割下的竹子一百根算一捆,但庙川人习惯称为一把,有的人一天能割十把,有的人则一天只能割两三把,力气大小和手脚灵巧与否,是关键原因。

到了中午,每家每户便做好饭送过去,让割竹子的家人吃。起初是每家都有一人送饭,后来大家觉得送饭的人太多,便每天选一人集中送,每家每户轮值。大家把轮值的人叫送饭,其他人家则叫捎饭。那几年一直在割竹子,捎饭一名便被叫了下来。

捎饭大多是扎实的饭菜,譬如米饭、馒头配炒肉等,要让割竹子的家人吃饱,以便下午继续干活。主妇们把捎饭用瓦罐盛好,让轮值的人用背篓背走。那背篓专用于送捎饭,是村里手艺最好的急娃子编的。急娃子小时候长到十岁,仍只有两三岁孩子那么大,他母亲着急地说,我的急娃子,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他后来长了一点,但仍然很矮,而急娃子一名却被叫开,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大名。

急娃子虽然手脚不利索,但也在割竹子的行列,他割竹子时专挑笔直的,弯曲的从来不在他视野。正因为如此,他每天只能割一两把,一个冬天下来也挣不了多少钱。有一年到了腊月,他与大家一起吃完捎饭,用幽幽的语气说,明年不用在山里吃捎饭了,说完又幽幽一笑。以前有人说急娃子会预言,便觉得竹子被割了这么多年,也许明年再也长不出新竹子,那真的就割不上了。不料第二年没有人收购竹子,大家都闲了下来,捎饭这个名词也不再被人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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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换饭

一日三餐,张家做的每一顿,与李家的不一样,李家的与王家的又完全是两种样子。好吃的都在别人家,这是心理原因,因为自家的饭吃习惯了,偶尔吃一次别人家的饭菜,便牢记味道并念念不忘。

于是就出现了换饭。

自己家做好了饭,不爱吃,便端一碗去别人家,声称家里的娃娃没胃口,他阿姨(对邻居主妇的习惯称呼)给舀一碗你家的饭,我们家这一碗留给你的娃娃吃。那主妇赶紧舀一碗饭给那人,并说吃完了再来端。换饭仅一碗便已足够,哪怕在下一顿再来换,也不能在同一顿频繁去换,那样就失了礼节。

喜欢换饭的人,主要是自家的饭菜不是缺油,便是无肉,所以便换一碗别人家的饭解馋。庙川人的嗅觉很灵敏,能准确闻出谁家在做什么菜,他一旦动心,别人家的一碗饭菜便必然是他的。有人分析换饭原因,认为他们的嗅觉之所以灵敏,是因为长期不能满足味觉补充,就像口渴并不只是嘴想喝水,而是体内神经在左右着人。所以在庙川这样的地方,换饭是唯一的换口味方式,时间长了便会变成习惯。

上面提到的那换饭人,打的是为娃娃换饭的旗号,其实是为满足自己口腹之欲,那换来的一碗饭菜,还没到家就被他吃完。翌日他家娃娃去换饭的那家人,说昨晚他家的洋芽节节(玉米面)好吃,他吃了一大碗,晚上睡觉都撑得肚子不舒服。那人换饭的事于是传开,他再也不好意思去换饭。

另有一人专以换饭过日子,每顿随便做一点便去别人家换。他的一碗饭清汤寡水,却一天又一天换得十几家的不同饭菜,吃得有滋有味。有一人看不下去便对那人说,你这个样子的活法,等于全村人养了你。那人说有庙川村,就有换饭这个事情,就必然有换饭的人,你有什么本事改变?别人不好再说什么,他便仍然靠换饭度日,直至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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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王 族:庙川村食单

王族,现居乌鲁木齐,出版有散文集《第一页》《兽部落》《图瓦之书》《食为天》;小说集《十三狼》《狼殇》;长篇小说《狼苍穹》《玛纳斯河》《达坂兵》《零公里》等。曾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天山文艺奖、《中国作家》奖、在场散文奖、三毛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朔方》小说奖、《西部》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等。有作品译为英、法、日、韩、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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