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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亚贵:石碾子·砖坯模子

石碾子·砖坯模子

作者 | 杨亚贵

石碾子

前些时去长安的高山庙村干活,在一户人家宅子外的路边,见到一个旧时田间使用的石碾子。这石碾,真是规整,直径粗约25厘米,长度大约180厘米,想来被主人弃置,定然该有四十多年了。

我喜欢。

问主人,这物件,一定有人收购吧?有,过手好几个人了。出价多少?二百,嫌价低,没卖。

及至这天干活结束,复联系主人:二百元,能卖了我捎走。不行啊,过手价了,再添些吧。不能添了,碾子确实不错,但两头只有石臼,缺少铁蹄窝啊,如果不缺,倒是可以添些价。

临了,二百元,弄到装载车车斗上边,绳索缚了,发车嘟嘟嘟端回家。心里想,低于预期价成交,省银六十元。顺贴着院墙放平,就是一段石头,屁用没有。

又想,掏五千元,雇请位石匠打制一件试试,石匠有没有这本领且不论,五千元,打得出来吗?又噗嗤笑了,这不是自己个儿抬杠吗?怎么跟一千元请铁匠打一苗绣花针是一类问答题啊!

这是题外的歪话。主旨和最后的结果是,自己拥有一件颇为精良的农耕年代的石质器具,有闲时瞅瞅,抑或坐在上边,用已经不再灵敏的大脑,去回味,去遥想……

杨亚贵:石碾子·砖坯模子

老国槐木打制的脖枷围套了石碾,一对脖枷轴用斧背敲击,铁橿木的轴头钳进石碾子两端的“牛蹄窝”,小木楔子夹紧轴头。再牵牛挂索,空中扬鞭挽一个鞭花,鞭子叭儿一声脆响,人嘴里吆喝一声:得儿。大犍牛便迈腿缓缓梳着刮来未久的春风,一碾一碾相挨着排过去,再排过来……麦子还在蛰伏,麦间大大小小的土块,经石碾子滚压,一律细末又平实。再过些时日,惊蛰到了,虚空的麦根全都吃实了土,春雨滋润分孽发芽,麦子就一天一个样子蹿高啦……

我走在碾子后边,一手持鞭,一手牵着绳索,掌控牛牵拽的方向,日头晒在黑棉沃上,脊背烘烘地温暖。这粗布黑棉袄正是祖父穿的那件,我穿上大小正好合身。嗓子忽然有一些痒,于是咳一声老痰,叫一声板,秦人豪迈,秦腔旷放,那一曲慢板,就震荡了八里原上丝丝缕缕的春风,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

砖坯模子

这个位置,是洋峪梯子沟一面山坡的半山腰。

前些年,政府帮助零零散散的住户,迁居山下,土木结构的旧房子人去室空,也没有拆迁价值,都相继废弃,任凭风雨剥蚀。

我发现它的时候,它斜倚在主人的廊檐上,与破旧的瓦瓮粗瓷老碗,还有烂絮废箱等等杂物为伍,蒙着厚厚的灰尘,上边有雨水漂淋过的痕迹。主人将它们连同旧宅一并抛弃了。门扉洞开,室内狼籍一片,院里去年高高矮矮的野草枯干后,兀自荒立着,一些新草,则刚刚于枯草丛里,探出点点隐隐约约的绿。

这是一副旧时制作砖坯的模具。

我走上去,双手捧起它。做工极其规整,模具的口沿,很认真地钉了一层铁皮条,用意是制砖的时候,填充上砖泥,以木刮刮去多余砖泥,不致磨损模具的口沿。一具两砖,形制为中式建筑所使用的板薄砖。

板薄砖,一般有两种用途,一是用于包砌胡基墙的外表,保护土墙不使雨涮。二是施铺于屋面的方椽之上,用途不同,便称谓有别,叫作望砖。

这天下午,它便随我迁居到我家。我请亡父的师弟,八旬有五的步章爸评判,老人家强收着涎水,拐杖倚到墙上,伸出粗糙的大手,抖抖嗦嗦摸了几下,口啮不清,话语倒还可以辨听:好做工,好木头,楸木的。楸树我识得,高高耸立,暑天时,茂密的树叶间,结一串一串豇豆似的豆荚。叶汁气味不好闻,却可以用来染布。楸木板材质地软硬适中,阴晴雨雪热胀冷缩的系数小,打制箱具不易开裂走型。我找出米尺,仔细测得模具总长71.5厘米,单砖的长宽厚分别是25×14.5x4.8厘米。

杨亚贵:石碾子·砖坯模子

这一晚,我睡得颇迷糊。时间是暑天的夜晚,显然是我们生产小队又着手制作砖坯,准备烧窑了。那砖泥经过人畜千踏万踩,捣得柔和而软硬适度。生枝是技工,着粗布的白衬衣,后背漫着湿湿的汗,腰系大粗布裁制的围裙,上边糊满泥浆,前胸及衣领亦多溅有泥花。泥星子的脸上淌着浸浸的汗水,那脸子,就似一只五花猫,只有眼睛在一闭一睁,这大个子低低地曲下腰身,双手于泥盆边挖下复抄起一块泥巴,双臂举与眼睛等高,呯的一声摔填到作案上的模具臼内,再屈腰挖泥摔泥,旁边取过木泥刮,双手拿着,由前朝后只一刮,超出模面多余的泥巴一并刮掉,顺手摔向泥盆。

平头利利精膀子赤脚丫,一路小跑过来,案子旁捏些草木灰一左一右均匀地洒入模具内的表面,空模具放到生杖身边的作案上,端起填好砖泥的模具,扭身跑去。三四十米开外,他弯腰把模具侧面抵地,反手啪地扣过去,勺速缓缓提起来,新做成的砖坯,楞楞整整,就和之前扣在大场面上的砖坯,一同列上规整的方阵。而利利黝黑黝黑的后膀上的汗珠,吸着日光晶晶发亮。

一同端砖斗的还有一位十六七岁的小子,叫崇信,是他们的徒弟。这一批次砖坯作罢,生枝和利利他们都休了工。制好晒干的砖坯依旧聘请河南师傅宋长明烧制。聘请老宋的信,可能刚出潼关,崇信却一个人天天于精红大日头的午间来砖场,不吃不喝,用砖坯砌垒烧制砖瓦窑的模形,今天劝返,明天又来了,队长说,这娃想媳妇脑袋瓜子受了刺激,这么下去显然会傻掉。人们早上起来,一平如砥的大场里,两个若大的砖窑模型立着,那是崇倍用上万块砖坯叠摞而成。人累得斜歪在窑模型里呼噜连天。暴风雨忽然就来了,窑模瞬间坍塌,我大声喊:先救人,先救人!就醒了。崇信并没筑模,我还躺在床上,头脑有些昏沉。

都是旧物事了,而今崇信年近七旬,满头稀疏的华发。生枝和利利已作古多年,他们的孙子,身子骨都窜高成半大的小伙子。那年手工制作砖瓦坯,成了他们的绝唱,手艺在儿子那辈已经失传了。

—END—

【本文作者】杨亚贵,在报刊及网络发表有散文作品多种,现居陕西蓝田县。

来源:读书村,版权属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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