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一百多年过去了,这条通向大海的铁路至今完好,令人称奇

作者:文海流云

橘颂

◎张炜

老文公等待儿子一家从海外归来,独自住了很久。陪伴他的是一只叫“橘颂”的猫。

冬日将尽,大洋那边的人仍难确定归期。春天就要到了,他看着窗外说:“让我们去山里住一段吧,那里有我们的一座石屋。”

橘颂睁大眼睛看着他。

老文公抚弄它的额头:“哦,咱们去吧,那里的春天比这里大。”

橘颂第一次出城。三月的早晨,风很凉。它贴紧老文公的腿,忍住颠簸。一辆旧货车,驾驶室里有烟味儿。车子爬过几个大坡,司机要抽烟。老文公指指橘颂。司机把烟放到一边。

山越来越高。松树很多,远处一层层墨绿。传来鸟鸣,橘颂站起,两爪按住车窗。“山里有很多鸟儿,还有许多你没见过的东西。”他的手放在它的背上,看着外面。

重重一颠。他赶紧抽手,扶住腰部。

希望能早些到。也许我太急了。——他这样想,没有说出来。柳树还没发芽,春天还在路上。“春天往北走,我们往南走,咱要和它在石屋那儿会面。”他对橘颂说。

车子爬坡,转弯。一道深壑,一个陡坡。坡下的一条小河快要干涸,露出大小卵石,像一堆彩蛋。三只小鸟飞过河,一只大鸟在山中呼唤。

橘颂挨紧老文公的膝盖,看着车外。

山更深了。啊,出现了一条宽河,对岸是幢幢相连的房屋:从河边到山腰,高高低低好大一片,全由石头砌成。真像一座老城堡。

橘颂贴近了窗子。

老文公站起,头触车顶,又坐下。

车子沿河行驶,几次接近那片石屋,却不想进入。老文公伸手指点,车子一直绕行。最终没有过河,驶向了北岸的一个高坡。

坡上有一座孤零零的石屋,与南岸那片石屋隔河相望。

车门打开,立刻听到了哗哗的河水声。

老文公抱起橘颂。下车时他弓一下腰,它伏到他背上。他揪住肩上的两只前爪,踏向地面。

司机打量这座石屋,点上烟深吸一口:“这能住人?”

“哦,蛮好,我儿子去年来过,一家人在这里消夏。”

卸车。多少纸箱,杂七杂八。书可真多。

“他们能住,我们也能住。”他耸耸背上的橘颂,一手牵住它的前爪,一手提起一个柳条筐。那是橘颂移动的居所,它的睡床。

司机帮忙把一堆东西搬进屋里,要离开了。老文公谢过,看着车子驶下高坡。他的额头满是汗粒,喘息很重,坐在一个木墩上歇息。

橘颂四处嗅着,清点携来的物品,探究原有的物品。老文公站起,找出它在城里用的一只青釉碗,加水,放了一些吃的东西。它喝了一点水,穿过散放的杂物,走向另一间。

老文公闭上眼睛。有些憋气。需要待一会儿,等喘息平缓下来。像橘颂一样,他也想看看这座石屋。

橘颂走开一会儿就转回来,蹭他的膝盖,仰起脸。“你想知道更多。嗯,这是我老爷爷盖的,是一座有趣的房子。天气好的时候,咱们一起捉迷藏。”

他来过这里两次,那是很早以前了。记忆中的第一次,是和老伴儿一起。那时两人刚届中年。她跟上他在屋里绕来绕去,阵阵惊讶,总问及这座石屋的建造者,那位老爷爷。

“可惜我们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他对橘颂说着,站起。

它走在前边,不时站下等他。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那时他一边走,一边对老伴儿介绍逝去的先人:他是这片大山里最富裕的人,在河的南岸建起一处很大的院落。老人大概想清静一下吧,又到河的北岸盖了这座孤单的石屋。

它坐落在隆起的崖顶,看上去并不高大。东西南北各有两间相连,向阳的是起居室,面西的是灶屋和堆房。他的印象中,通向灶屋的过道旁总有码得整整齐齐的劈柴,穿过它往前,有一个小厅,出门就是台阶,由它下到一个曲曲折折、宽窄不一的回廊。它连接起复杂的地下空间。这里到处堆积了陈年旧物,墙上悬挂的东西稍一碰就会脱落:蘑菇,野枣,薯干,大蒜串。有各种闲置的器具,它们大半朽坏了。

走过大大小小的隔间,摸索向前,最后总能重返地面,回到一个向阳的大间,这是正屋。原来那条地下长廊是交织连通的回环。他对老伴儿说:“老人家一定喜欢捉迷藏。”

“一定的。”

“他会和晚辈一起玩这种游戏。”

“是啊,多有意思!”

老文公记得,那次在地下小屋的一角找到了一束干花,嗅一嗅,有淡淡的香气。他捧着它,踉踉跄跄跑过去,交给了老伴儿。

“颂啊!你在哪里?”他知道它迫不及待地要和自己玩,大声说,“这会儿还不行。我们时间多得很呢。我们先要安顿下来,做第一顿饭。”

找不到橘颂。这里太曲折了。他顺着弯弯曲曲的长廊往前,一会儿弓腰钻进一个矮门,一会儿踏上几道台阶。为了看得清楚,也为了透气,他一连打开几扇小窗。

这里真静。有的角落闪着微光,更多的是一片漆黑。“这种地方,橘颂肯定喜欢。当然,我也喜欢。”他的声音稍大,想让它听到。

还是没有它的踪影。他最后不得不拍拍手,一边呼唤,一边攀爬着一个个台阶。转过两个拐角,光线一点点强烈了。阳光穿过窗棂,照亮一扇小门。这是那个小厅,它的隔壁,就是那间有炕的正屋了。

马上要做的,是扫去炕上灰尘,把窗户擦亮,摆上卧具。蓬松的被子,被面是木槿花图案。荞麦皮枕头。“这是个睡觉的好地方。”他仰躺了片刻,看看太阳,想着要做的第一餐饭。

米饭和炒白菜,还蒸了山药。劈柴在灶里噼啪响:一共三个石砌的大炉灶,现在只用两个。儿子一家用过的炊具还在,他这次又带来一口炖锅、一些碗碟和杯子。

好香的米。橘颂回来了。

“咱们饱饱地吃上一顿,午睡一小时,然后干活儿。第一天总是忙的。你急于熟悉这里,这得慢慢来,这里比较复杂。”

一张老柳木做成的椭圆形餐桌,很结实。桌上摆了两个大碟、三个小碟。“我会找机会喝一杯的。”他咕哝着,坐下来。

睡了一会儿,很香。老文公醒来,橘颂还蜷在窝里。“累了,走了这么远的路。”他看着柳条筐里的大圆球,欣赏了一会儿它的睡姿。

整个下午都在忙。需要打扫的地方实在太多,这要一点一点来。他干得不急,不像是擦拭,而是抚摸。这座石屋的年纪太大了,是真正的山里老人。“而我,刚刚才八十六岁。”他这样说着,看了看仍在蜷睡的橘颂。

要找一张书桌。没有。堆房里有个老式卷边木桌,大概是用来摆放给神灵的供品的,看上去像个大号元宝。他把它拖到了起居室。

有一个破损的柜子,摘掉几扇歪斜的柜门,也算不错的书架。一摞书摆上去,一切全变了。“我有了一间书房。”

他环顾卧室、外间,认为墙上还该挂点什么。“装饰总要有一点的。”他仰起脖子,腰和背一阵抽痛。他的两手使劲撑住那个元宝一样的木桌的卷边。原来卷边还有这样的用处。

太阳西斜。大半个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老文公站在门前,看着河对岸那片高高低低的石屋。它们依河谷走势而建,好有气势。这会儿,它们红红的,害羞似的。这么大一座古堡似的村落,没有一丝人声,也看不到炊烟。

他怔住了,这才想起:从踏上河岸到现在,它一直都是静静的。是的,连一声狗吠都没有听到。“这里的人喜欢安静,包括动物们。”他看着对岸,摇摇头,“不过还是太静了。”

老文公告诉自己:凡事都不要急,先安安稳稳睡一觉,明天一早进村。他要去看望那些老乡亲,还要到店铺里买些日用品。

太阳落山前,他开始准备第二餐。除了米饭和白菜,桌上加了两个小碟:小鱼干和酱瓜。没有电,一盏老式油灯的罩子被他擦拭得锃亮。旁边,是一只闪亮的高脚酒杯。

橘颂跳上桌子,看灯,顾不得吃饭。他想阻止它踏上餐桌,但忍住了。闪烁的火苗真的让人喜悦。他为自己斟上浅浅的红酒。

橘颂的尾巴弄痒了他的脸。“颂,我们真该庆祝一下了。多好的夜晚。从今天开始,每晚入睡前我都会讲一个故事。”

他端起杯子,橘颂一直看着。“哦,好吧。”他伸手蘸了一点酒,抹在它的嘴上。它抿一下,不停地抿,跳到地上。

他说一句“儿童不宜”,捏起一条小鱼干细细咀嚼。

窗上有了一片繁星。他围上围巾走出屋子。

很久没有看到这样清晰的银河了。这儿的夜空不是黑色,而是紫罗兰色。一只大鸟的叫声把他的目光吸引到河对岸。看不到高高低低的石屋了,浑浑的,黑黑的,包裹在隐约的山廓中。没有灯光,没有一个发亮的窗口。

村里也没有电。这怎么可能?蜡烛和油灯总有吧?他把眼睛睁大,一遍遍从头寻索。没有,真的没有一扇亮着的窗子。河水哗哗,夜晚的水声更响了。一会儿,又有鸟儿在叫,在山上,在村子后边。

橘颂不知什么时候倚在他的腿上,也在看对岸。“颂,你的眼神好,你能看到灯光吗?”他指着远处。

他和它一齐看着。后来,他的目光凝住了:一片模糊的石屋中,西南方的高处,透出了很小的一点亮光。橘黄色,十分微弱,但真的是从一扇窗子里透出来的。

“哦,有光。”

他们多待了一会儿。风不大,有些冷。这里比想象的要凉。空气里有腐草味儿,还有淤泥的腥气。一丝丝青生气掺在其中,这是春天的气息。春天不远了,如果它没有耽搁的话,这会儿肯定走到了石屋南边的山坡上,翻过那座稍高一点的山,也就来到河岸了。

“咱们俩提前来了,咱们是赶早的。”他抱起橘颂,回到屋里。

灯光暖暖的。这种光色让人想到童年,想到许多个类似的夜晚:奶奶为他读书,讲故事。他还记得她的声音。

他上炕坐下,围上被子。橘颂在那个柳筐里待了一会儿,也跃上炕头,坐到他身边来了。它发出咕噜声,鼻子频频翕动。他把被角掀开,让它钻进来。木槿花图案的被子将他和它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头部。他把枕头垫到背上,他和它半躺半倚,惬意多了。

他拿起一本书,又想起什么,拿起手机自拍了一张。“真是不错。你看上去很严肃啊。”他将屏幕放到橘颂跟前。

围紧被子还是有点冷。他去灶屋抱了一些劈柴,填进炕洞里。燃烧的噼啪声响起来,暖和了。

橘颂的身体很热,贴近时让人感到舒服。他看它脸上对称的花纹,发现那是一只大蝴蝶的图案,“奇妙至极,只有上苍才能描出这样一张脸。颂,我们在一起好暖和啊。”

一阵倦意袭来,打了一个盹儿。橘颂的眼睛离得太近,这让他很快醒来。它刚才一直在看他入睡,鼻子快要触到他脸上。他想亲它一下。“可是书上说了,我们口腔里的细菌群落是不一样的,沾上唾液你的喉咙会疼。多好的三瓣小嘴。”他拍拍它。

该讲故事了,他与它有个约定。窗外的星星在眨眼。有星星,就要有故事。“奶奶每天晚上给我讲故事,我在旁边,像你一样。”

“谁都没有她会讲故事。夏天的夜晚,我们坐在合欢树下,开始是我一个人听,再到后来,赶来听故事的就多了:大刺猬嘴里叼着、背上驮着小刺猬,一挪一挪过来了;黄鼬和小狐也来了,趴在紫穗槐下一声不吭;听故事的一群里,蝈蝈的个子最小,它们躲在树叶后面。”

劈柴燃烧的噼啪声变小了。

“它们悄悄的,谁都没有发现,一直躲在四周的黑影里。可是它们听了一会儿,什么都忘了,因为入迷了。它们咯咯笑,后来又哭了。给我吓了一跳。”

橘颂盯住老文公。

“‘后面的故事留到明天吧,它是讲不完的。’奶奶最后总是这样结尾。”

又一阵倦意袭来。他眯上了眼睛。他发出鼾声,橘颂也眯上了眼睛。

他们的鼾声高一声低一声,此起彼伏,一直响到黎明。

早餐后第一件事是喝茶。带来的那只电茶炉用不上,还好,找到了一把老式茶炉。茶香弥漫开来,他高兴了。喝茶时,橘颂在一旁打理自己。他一直认为,它在个人卫生方面用的时间有点多了。“不过,这总是一件好事。”

他由此想到了自己洗浴的事。热水、火炉、莲蓬头,缺一不可。他想在两天内把这些全部搞好。有一间热腾腾的浴室,这多么好。不过防滑垫和莲蓬头之类,要去店铺里才能买来。

他计划了一下一会儿需要买的东西,饮下一杯茶,准备出门。他弓弓腰,让橘颂伏到背上。“咱们去村里了。好好见识一下吧。看看老乡亲,还有猫和狗。”

他们从屋旁的石阶走下去。寻找一座桥,没有。河心的水不宽,最窄处有几块大石头,要踏着它们过河。水流有二十多米宽,中间有些急,发出哗哗声。一条黑色的鱼蹿出水面,溅起一片水花。

上岸后,脚下是滑腻的青石,他一手揪紧肩上的橘颂,一手扶着矮墙。一幢幢石屋,屋顶长了许多瓦松,石缝里有墨绿的苔藓,墙头垂下一束束藤蔓。一路上坡往前,街巷的石头被踩得发亮。

走到巷子尽头,再拐入另一条巷子,没有看见一个人。

他们来到宽敞的十字街口,这是村子的中心。有店铺,走近了,发现门窗紧闭,门锁已经锈蚀。“这么大的村子,一定会有人啊,会有不止一个店铺。咱们耐心些。”老文公拍拍背上的橘颂。

转过几条宽宽窄窄的巷子。石屋依山就势,有的卧在小块平坦的低地上,有的垒在高高的平台上。上坡街巷,两旁砌起的石墙有十多米高。穿过一道道拱门,钻进又深又长的石巷,让他再次想到了古代城堡。

“房子在,街道在,大树也在,人不在了。”老文公坐在石台上,擦着汗水。橘颂坐在一旁,望着半空——有大雁的声音。一只黑鸟在一边枝头上跃动,是乌鸫。橘颂站起来。乌鸫飞走了。一只小蜥蜴先是从石隙里探头,然后飞奔而去。橘颂跳过去,小蜥蜴昂头盯视,下颌飞快翕动。橘颂退后一步。小蜥蜴不见了。

他们返回十字街口。这里的石屋格外高大,也格外苍老,墙上挂满草须青苔。老文公拍拍脑袋,终于记起这些高大石屋的主人:爷爷的父亲,也就是老爷爷。当然,这些巨大的建筑早就归属村子了。留给自己后人的,只有那座河边小屋。

他一边走一边感叹:“多大的石屋啊!近看就像一座宫殿!”这里是整个村落的中心,大小石屋都由此扩展开去,抵紧河道,攀上山腰。初步判断,这是一座被遗弃的村子。可是他总不甘心,一口气兜了好几条街巷,然后又向西绕去。

他走到一条窄巷的尽头,迎面是一个高高的小窗。

窗内好像有人,背上的橘颂在动。他看清了:窗扇半开,里面有个人影,是个女人。她正从高处看着他们。

他举手问候:“啊啊,您好!”

窗内的女人把头探出。她五六十岁,头发有些花白。她只是微笑,没有应声。

“您是我看到的第一个人!”老文公大声说。

她一直伏在窗上。“嗯,我看到了。”她的声音很轻。

他觉得她在看猫,就把背转向她,说:“这是橘颂。我们住河对岸。”

她从窗前离开了。一会儿,她踏着石阶下来,站在十几米远处,一脸欣喜:“我昨夜看到对岸的灯了,知道有人来了!”

“我姓文,人们叫我‘老文公’。”他自我介绍。她仰起脸,没说什么。他问起店铺,还有,人去了哪儿?

“啊,没有店铺了。人,都迁到镇上,都去城里打工了。这里只剩下三个人。”

“空村?这样一座大村?”他四下看看,歪着头,像问橘颂。

“来家里喝水吧。”她说着,没等回应就转过身去。

老文公说一声“谢谢”,跟她踏上石阶。她听见他在大口喘息,站下等了一会儿。高处有一小块平地,三间石屋,一个篱笆小院,院里有刚刚耘过的两个畦垄。进到屋内,里面很整洁,家具很少。老文公一进门就看到了墙上的一幅画:一个胖娃娃抱了一条大鱼。

橘颂从背上下来。

“水滑的大猫。多大了?”她看它,两手合在胸前。

“刚两岁半。十七斤二两。您贵姓?”

“我叫李转莲。”她又说一遍,“我昨夜望见对面的灯了。”

老文公也想起了晚上看到的光亮,喊:“啊,明白了,原来是您的窗子!”

老文公喝了一杯水。橘颂不再慌促。她想摸摸它,它躲开了。他对它说:“无妨。”

“多么胖,多么俊。”她看着它。

老文公摇头:“其实它并不太胖,不过是长了个双脊背。”

李转莲终于摸了它一下。她转身去了,一会儿拿来一片火腿肠。橘颂吃了,抿抿嘴。

“我想买肥皂、酱油和盐、蔬菜和肉、一些日用品。”老文公说。

李转莲点头:“有一辆串乡车,十天半月路过一次,进村按几声喇叭。只停一会儿。您老信得过,就交给我办吧。”

“那真是好极了!”他从兜里掏出纸笔,将需要的东西一一写下,连同一沓钱递过去。

李转莲把钱放在一只碗里,看看那张纸:“我认不得几个字。你从头说一遍,我能记住。”

“一斤肉,一条鱼,盐和酱。香皂和麻油。一节丝瓜瓤儿。莲蓬头和胶皮水管。绿叶菜最好。”

他不再说下去。

“我全记住了。见了会买。丝瓜瓤儿我家就有。”她说着去了屋外,果然拿回一条。

“这是搓澡用的。我要弄个浴室,所以还要一只莲蓬头。”

李转莲明白了,笑笑:“我名儿里也有‘莲’,忘不了。爱干净的大叔,一看就是学问人。”

“退休二十多年了。不知怎么谢您才好。”他缓缓站起,橘颂已经伏到了背上。他再次感谢,出门时想起一件事:“您说村里还有两个人,他们是谁?”

“‘老棘拐’和重孙‘水根’。他们住村东,大十字口东边的崖下。”

老文公念一遍他们的名字,离开了。

回到对岸已近中午。准备午餐时,发现白菜只剩了小半棵。“这事儿麻烦。我对山里情况估计不足。”他掰下两片菜叶,想了想,又放回一片。

劈柴也不多了。只有取之不尽的水:手压井就在灶屋,这种设备可真是奇妙。他想象不到前辈的创造和巧思。父亲是铁路工程师,有一次回老家,就做了这件大事。

源源不断的水,有些甜。

橘颂喝水的样子很好看。老文公为茶炉注水,对它说:“最甜的水。”

午睡后,他长时间站在窗前。对岸的一片石屋在阳光下发出黄色,金灿灿的。“黄金屋。”他说。

橘颂两爪抓挠了几下木墩,跳上窗台,和他一起眺望。“这么好的村子,他们也真舍得。这事儿谁会想得明白?”他看看橘颂。

“找时间,我们要从头走走大街小巷,看看这个了不起的村子。它至少在这儿待了几百年。”他叹息一声,走开了。

他想找一根绳子。他去了地下,在那些杂物中翻找。一截草绳,稍稍一拉就断了。一根布条,也不中用。最后找到一根麻绳,拽了拽,还算结实。

“我们要去河边找烧柴了,这比什么都重要。”他加了一件衣服,拍拍橘颂。

太阳好极了,天气不错。河边有几只青蛙在跃动,一团小虫在旋舞。槐树上蹲了一只很肥的喜鹊,一声不吭。他向树上的鸟儿举一下手。“咔咔,咔咔!”它叫着,长尾翘动,飞走了。

河边裸露着一块块青黑色的大石头,四周是一片白沙。橘颂在沙子上嬉耍,高兴得仰躺下了。他把散落在地上的干枝收起,它们有的细如拇指,有的粗如手臂。有一个更大的柳木墩,他试了试,搬得动。

“这么好的烧柴,如果村里人在,我们是不会捡到的。”他对橘颂说。

捆好木柴,分成多次背回。丰厚的收获堆在灶屋里,他看了一会儿,动手锯成一段一段,码起来。剩下两块粗大的木头,一个大柳木墩,这需要使用斧子。

很久没有抡斧子了。他让橘颂离得远一点。将斧子举至肩头,用力劈下去。斧子嵌住,木头纹丝不动。费力地取下斧子。这一次抡圆。成了。

整个下午都在劈柴。汗流浃背。劈开的木头散发出一股香气,很好闻;摞起来,很好看。

老文公做完这些,发现全身都痛。他唉声叹气,两手撑住书桌卷边,站了很长时间。橘颂将灶屋里的劈柴看了一遍,翘着尾巴走过来。“我们办了件大事。柴米油盐,柴排第一。”他扳着手指,告诉它。

太阳就要落山了。他想起了需要买的东西,咕哝一句:“李转莲。”

晚餐用掉了最后两片菜叶。“明天我们只能吃米饭和小鱼干了。这不算苦日子。”他揽住膝上的橘颂,端起白粥。

橘颂吃掉碟里的两条小鱼,舔着白粥。“你一点都不娇气,这就好。”老文公看着它吃过了,自己才开始用餐。小鱼有些硬,他嚼得很慢。

上炕前他又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看河对岸。一片漆黑。天空繁星闪闪。他往一个方向看了一会儿,看到了。橘颂跳过来,他对它指指东南方,高处,那儿有一扇橘黄色的小窗。

这是第四天。从前一天开始,他和橘颂只吃米饭、稀粥和小鱼干。他知道那辆串乡车还没有来。一直留意听着远处传来的喇叭声,没有。“谁知道呢,也许车子再也不来了,三个人的村子没有生意好做。”他叹气。

第六天,老文公背着橘颂来到河边。他想在这里找点东西。石头中间有一片淤土,上面积满细碎的草屑。拂开草屑,见到了绿莹莹的荠菜。“嚯咦!”他说。

橘颂和他一起扒着一团团草屑。这么多绿色。除了荠菜,还发现蔫了半截的宽叶子,是羊蹄菜。

采了一大捧荠菜和羊蹄叶。

荠菜连根取来,白根是甜的。羊蹄叶要在开水里焯一遍。两种野菜拌在一起,蘸一点盐和面糊,投进烧开的油中。这一餐好极了。

“那辆车子一个月不来,我们也应付得了。春天一到,什么都有。”老文公告诉橘颂。他想唱一支歌。

除了采来吃的东西,他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垒起一座新的火炉。它坐落在灶屋一角,连接原来的烟道。还是去地下,从那里翻找出一个大木盆,试了试,漏水。浸泡半天,缝隙涨紧了,不再漏。炉火燃旺,可以洗澡了。

老文公先将丝瓜瓤儿搓满肥皂,然后涂在身上。橘颂一直在看。“我是个爱干净的老头儿。不过,在个人卫生方面,还得向你学习。”

浴后很爽。他披了厚衣服在屋里踱步。这是下午的一段好时光,光线明亮。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提出一个沉沉的、包得四四方方的花布包裹,放在桌子正中。

橘颂蹲在一旁,眼睛眯着。屋里静极了。

花布包裹一点点展开,露出了厚厚的一沓纸。“我要干活儿了。这是我的一个大活儿。它会完工的。”他将一支老式钢笔搁在纸上。

橘颂看过了桌上的纸,转向一旁凝神,一动不动。“你在思考。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不过你每天都要专注地想些事情,这真是太好了。”

他也陷入了思考。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他揉着太阳穴。“思考是很累的,我年轻时候能够连续思考两个小时,就像你一样。”他看着橘颂,“可现在不行了,比不上你。在这方面,你们是最擅长的。”

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是李转莲。她站在门口,提了一个篮子。老文公还没离开桌子,橘颂已经跳起来。它向前一步,又退后一步,鼻子抽动不停。

篮子里是两棵白菜、一瓶酱油、一瓶醋、一把葱、一块豆腐。“没有鱼和肉,也没有莲蓬头。”李转莲把东西一一放好,“给你多买了一瓶老醋。”

“这很好。这好极了。”他搬过凳子,为她倒茶。

李转莲看着屋里,说:“我从没进来过。啊,是这样啊。”她端起茶吮着,又看一旁的橘颂,“多好的大猫。”她向前一步,橘颂走开了。她仰脸看四周:“我听老棘拐说,这屋里就有一口压水井。”

老文公点头,请她参观灶屋,让她亲手按了压水的手柄。清水哗哗流出。她喊着:“哎哟唉。”伸手接了喝一口,咂咂嘴,“甜水。”

从灶屋出来,她看到了桌上厚厚的一沓纸。老文公把展开的花布合上,拧紧钢笔。她说:“这布和我家窗帘一样,都是转莲花儿。”

老文公知道“转莲”就是向日葵。他这才注意到,布上真是那种花的图案。

“我不识几个字。这么大一摞啊,写得密密麻麻,这要写一辈子吧?”

老文公把花布包裹得更加平整,就像从箱子里刚刚取出的模样。他这会儿就想把它装到箱子里去。

“那是什么物件?”李转莲指指它。

橘颂跳上桌子,挨紧了布包。

老文公咳一声。左胸有些痛,他拍了拍那儿。“哦,全是字嘛,您刚才见了。”

她挨近了,抚摸着包裹。

“这个,”老文公把它挪开,“不好意思,您坐下喝茶。嗯。”

李转莲站起,搓着手:“那我回了,你有什么要我做的,就告诉一声。”

“您为我买来这些东西,已经很麻烦了。真不知怎么感谢您才好。”他看看屋子,想找一件礼物送她。

“一个人孤单单的。”她说。

“我和橘颂挺好的。”他挺直了身子。

李转莲转过身去。

“谢谢,谢谢了!”他把她送到门外,一直看着她从石阶走下,踏上河心的石头。

日子过得很快,屈指算来,已经在石屋住了十一天。天气很好,南风吹得暖煦煦的。中午,他把木墩搬到门外,晒了一会儿太阳。橘颂蜷在一边的沙子上。

“春天翻过山头了。”老文公说,风中的青生气加重,还有一丝花香,“大概是大山阳坡的花开了。”

传来几声鸟鸣。橘颂不再躺卧。老文公站起来。一荡一荡的小鸟飞向河道,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长长的柳枝有了绿色。

“我们去村里吧,这么好的春天不该待在家里。”他回屋里系上围巾,让橘颂伏到背上。

下石阶,过河,踏上河心的石头。河水比往日欢快,拍在石头上,溅起的水沫打湿了裤脚。“我们可千万不要摔倒。”他每次迈步都要打量一下,才踏上下一块石头。

上岸前站了一会儿,看岩壁上的水痕。一道道横纹,有深有浅。“从前的河水多盛。”他的手指在横纹间滑动,让橘颂看。

踏向上坡,他和橘颂都望着西南方向,那儿有李转莲的小院。“我们还是去十字路口吧,然后往东走走。”他拍拍它。

石板路的坑凹很深,磨得光滑,一条条街巷全由它们连接起来。

沿街的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可是老文公总觉得屋里的主人还在。他偶尔停步,透过玻璃往里看,黑洞洞的。

街巷深处更加安静。阳光照着黄色和青色的石墙,让人想到全村的人都在午睡,鸡狗鹅鸭也是如此。他放轻脚步,生怕惊醒什么。

又到了十字街口。他绕着围成几个院落的高大石屋走了一圈。它们好大好高,也比想象的更加古老,是那个年代最别致最讲究的建筑。阳光照亮了精心砌起的石墙、厚重的木门、一个个雕花窗子。“这是很久以前的那个人,爷爷的父亲,也就是老爷爷盖起来的。”他在心里提醒自己。

他听奶奶讲过,这片高大的石屋山里山外都有名:不光整个南部山区没有这么好的大房子,就是山外也见不到比它更好的。

往东是一个长长的斜坡。脚下的石板路有一道道纵向凹痕,原来是车的辙印。“这要有多少车子,碾压多少年,才能把石头磨成这个模样。”他站住,一阵感叹。

老文公蹲下抚摸车痕时,橘颂从肩头跳下。它昂头望向前方。他循着它的目光抬起头,叫了一声:“啊!”

稍远一点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又瘦又高的老人,拄着拐杖,紧贴一旁的是一个小男孩。

“这肯定就是老棘拐和水根了。”他站起,向他们扬手。瘦高的老人慢慢将脸转向这边。他看到了阳光下老人那张古铜色的脸,挺得笔直的腰板。小男孩身体纤细,一直贴在爷爷腿上。

老文公加快步子走过去。

台阶上的老人低头看着走来的人。小男孩手指咬在嘴里。他走近了,小男孩目不转睛,看伏在他背上的橘颂。

“我听李转莲说过!啊,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他一上来就介绍自己,抬手指指对岸。老人听着,没有吭声,后来看着他扬起的手,发出一声:“哦。”

老人提着拐杖走下台阶,踏地有声。小男孩要凑到橘颂跟前,被爷爷牵住。

“您老高寿?”老文公大声问。

“虚岁九十。”

“您要大我好几岁呢!可您多么硬朗啊!”老文公看着面前的人,声音低下来。他发现对方耳不聋眼不花,极瘦,但两眼有神。腰背挺直,结实。

小男孩挨近了,橘颂偎在老文公肩上。他抱起它,让小男孩抚摸:“你们会是朋友,来吧。”

小男孩长得很白,肌肤细嫩,额上的脉管清清楚楚。男孩的食指触到了橘颂的脖子。老文公让男孩抱一下橘颂,交到怀中,马上压得男孩一个踉跄。

橘颂挣脱到地上。

“那石屋以前去过,有压水井,好。”老人昂着头。

“欢迎您啊,我那儿有好茶。”老文公离他的耳朵很近,大声说。

老人退开一步:“听得见。嗯。”

河道里的绿色更多了。

早茶之后,老文公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无心返回屋里。

他走下石阶,橘颂跟在身侧。在河北岸,几棵高大的槐树旁,有一大片灿灿的花枝,亮得耀眼。“这是连翘,像金子!看李子花、杏花!丁香就要绽开苞朵,过几天就会开花了!紧接着是桃花、梨花、山樱,这么多花,看也看不完,它们会挤满河道、街巷、山坡!我说过,这里的春天很大!”

橘颂钻到花枝下面,那儿有什么在活动。它想到灌木深处,身上沾了许多花瓣。

一阵沙沙的响声。一只刺猬从灌木另一边走出。橘颂跃过去,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刺猬停住。橘颂跳起,伸出前爪抚弄一下。刺猬蜷成一个刺球。

一群灰喜鹊吸引了橘颂。它的目光追着它们,回头时,刺猬不见了。

“我们再去看看梧桐和杨树。”老文公走在前边。

河岸上有大小不一的石块,它们中间是一片片沙子,又细又白。橘颂舍不得这样的地方,总要躺下滚动一番。

杨树相对疏离,每一棵都高大健硕,淡青色的树皮光滑闪亮。槐树高矮不一,连成一片片小树林,刚刚长出叶芽。老文公弓腰看了一会儿,又蹲在林下,看稀稀疏疏的绿色。“这是荠菜,还有地黄、马尾蒿、益母草、木贼和莎草。”他一一指给橘颂。

一丛浓旺的蒲苇,旁边有一个水湾。一只红色的水鸟受惊飞了。橘颂蹑手蹑脚走向湾边,头颅很快地转动,目光追逐水中的鱼影。

对岸传来几声嘶鸣。“喇叭声!”老文公喊着站起。一片安静。他相信自己没有听错。

他盼那辆串乡的车子,它将带来急需的食品,特别是一只“充电宝”。手机没电,已经与外界隔绝。李转莲一口答应,说车子一来,全都会解决的。“肉和菜、一瓶老醋,没有醋可不行。”她说。

“我们去吧,串乡车来了。”他背起橘颂。他心里最急的是用手机通话:远隔重洋的家人必须每个星期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怎样了。还有,他需要按时和一个老家伙吵架。

那个人比他年长一岁,住在半岛东部沿海。他们一块儿退休,如今相距遥远,唯一的联系就靠手机。

老文公扯住橘颂的两只胖爪,踏上河心的石头。“我们吵了几十年。这个倔家伙。”

上岸后直接踏进那个街巷,赶往西南方向,一路爬坡,去高处的石屋。

额上有了汗粒。他不得不歇一会儿,让喘息平缓一些。

李转莲正在小院田垄里忙着,把地上的一只只小陶碗揭开——下面是刚刚出土的两瓣叶芽。

“啊,老文公来了!”

“我听见喇叭响了。”

李转莲摇头:“没呀,肯定没。”

她请他进屋。他还是有些喘。“你跑来多累啊,我要买下了,会立马送去。”她递过水杯。“不好意思,也许听错了。”他让橘颂安静一会儿——它正看着小桌上的碟子,里面有一只鸡蛋。

李转莲剥开鸡蛋,将蛋黄给了橘颂。

“我来石屋时疏忽了很多东西。想不到村子是空的。”他看着剥开的蛋壳。

“我养了五只鸡、一只鹅。送给老棘拐一些鸡蛋。他给我水。”

他听不明白。李转莲解释:“只有老棘拐家里有山泉,那是全村最甜的。再就是你们家的压水井。”

老文公说见过他们爷孙俩。“他比我大几岁,身板笔直,了不起。”

“他不吃大鱼大肉,全靠好水。”她指指桌旁的小桶,里面的水就从那儿取来。

李转莲领他去小院旁边看看。石堰下有鸡舍,大鹅见了生人昂头大叫。老文公明白了:这就是在河边听到的“喇叭声”。橘颂绕开大鹅,走近几只鸡,大鹅扑动双翅追过来。橘颂跳开。

“大鹅是护鸡的,夜里有黄狼。”她说。

离开时,李转莲送给他三个鸡蛋。推辞不掉。他说:“我没有什么送你,如果喜欢,也送水吧,我那儿更近。”

李转莲欢喜得拍手。

早餐有了鸡蛋。老文公把半个蛋黄分给橘颂,剩下的留给自己。小鱼干和火腿罐头、稀粥和饼,还好。茶炉响起来。

他坐在桌前,旁边是一杯浓茶。每天九点钟坐下,翻书,记几行字。橘颂在它自己的地方思考,端坐或蜷卧一个小时。它的思考结束了,站起来蹭老文公的腿。它想邀他一起玩,他做个婉拒的手势。

手机哑了,扔在一边。他把手机放得远一点,可是耳边还会响起一个粗哑嗓子的声音。这是幻听。

“这家伙倔了一辈子,像我一样。”他打开那个木箱,取出有向日葵图案的布包。

这一大摞纸可真厚。他解开布包,像看一个陌生之物,从正面、侧面瞧着,伸手按一按。“李转莲说得不错,这是我的一辈子啊。”他把它们分成几沓,并列放在眼前。最下面的一沓厚两厘米,还是空白。“等这些格子全部填满的时候,也就完工了。”他抚着左胸。

他的头垂得很低,看着深浅不一的字迹。这是几十年的跋涉,断断续续,一路跌跌撞撞,好在没有趴下。

“只要往前爬行,就会留下痕迹。”他站起来,看着那个破旧的书架。薄薄厚厚几十本书,古籍、各种图册。最厚的是几本工具书。它们都是老友,一直跟随自己。

五十多年前的一个凌晨,他和一帮人乘一辆卡车,行驶一天一夜,来到一座高墙围起的农场。他们从此不再伏案,每天要扛石头、打夯和挖渠。

一天黄昏,他背着重物穿过一条坡路,没有躲过一辆疾速驶来的采石车。

昏迷三天三夜。左胸破裂,腰椎骨折。坐了半年轮椅,活下来。重新返回农场后,新的工作是看管库房,每天记录进出货物。

因为有纸有笔,等待车辆的间隙,他写下了一些纸片。几年之后离开农场,他带回一大沓颜色不一的纸片。

他重新伏案,最想做的是将它们连缀起来,让其成为一本书。因为越来越重的憋气,还有腰疼,几乎难以伏案。可是他无法扔掉那些纸片。他总是带着它们,去书库,去勘察之路,一次次晕倒。

“你这家伙不能趴下,你还得往前爬。”那个粗喉大嗓的家伙喊着。他们一起从农场归来,当年是邻铺。

那个家伙而今住在半岛,那是他们耗去半生的地方。

两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通话。对方耳背,声音越来越大,脾气也大了。“我们都是老家伙了。你身边有儿子,可是没有橘颂。”老文公这样说。

没有那个粗咧咧的嗓门,缺了很多。来到石屋不久,他就向那个家伙做了通报。对方问:“带上那个大活儿没有?完工时,我要赶去喝一杯。”老文公“嗯嗯哎哎”,不愿多说这个话题。

没有充电宝,不能与儿子一家和那个吵吵嚷嚷的家伙通话,也就没法安安稳稳地坐在桌前。他抚着胸口,长时间站在窗前。从这儿能看到河的对岸。没有人过河。

橘颂跑回来,发出稍大的叫声。啊,鼻梁上有一道伤。“我的天!”他上前揽住。还好,伤口很浅。“不过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过,地下全是杂七杂八的东西。”

橘颂回头看看,引他向前。他跟着它去了地下。这里光线太暗,如果有只手电筒就好了。眼睛刚刚适应了一些,可是橘颂早就消失在前边。

到处都是杂物,其中最老的物品已经存在了上百年,堆在这儿。一想到它们的年纪,他就肃然起敬。“所以嘛,不该扔掉任何一件。”弯曲的长廊通向大小隔间,它们陈封日久,有的至少几十年里没人光顾。

“我会找到你的。就算第一次捉迷藏吧。”他试着从一个狭窄的地方钻过,嘭一声掉下一只柳条帽,正好扣在头上。他摘下看看,觉得还能用。这只帽子让他想起了父亲。“这一定属于他,铁路工程师的。”

找不到橘颂。它的身子太灵活太柔软,钻到哪儿都行。他坐下歇息,一转头,发现身旁有个搁板,上面放了一只深灰色的木盒。打开,里面有一束白色的蜡烛,还有一只三叉青铜烛台。他将它们一并装进衣兜。

橘颂一扭一扭走过来,身后几米远好像还有什么。啊,看清了,是一只黄鼬。他明白橘颂鼻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了。

橘颂不时回头,引见一位新朋友。老文公向它招手。黄鼬一点点走近,站起,提起前爪。一张精致的小脸,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你们一起玩吧。不要打架。”老文公对黄鼬说。

他想起一件事:屋中没有发现鼠类,这要归功于黄鼬。

他为橘颂有了新的朋友而高兴。

两天之后李转莲来了。她一只手提了篮子,里面是买来的东西,另一只手里是水桶。她一进门就取出一把菜、一块肉、一瓶老醋。

最后,她的手插进衣兜,变戏法一样掏出两个四四方方的金属块:巴掌大小,亮闪闪的。

“我知道这是充电宝。好,可以跟远处的人说话了!”老文公接过来,左看右看,“怎么是两个啊?”

“要轮换用的,先给你看看,另一个还要带回去,让串乡车给充电。要收费的。”她特意说明,报出价钱。老文公点头,抚摸着:

“怪不得叫‘宝’!”

他想马上拨通大洋那边的电话,时间还早。不过待了一会儿,电话就回过来了。对方口气急切、喜悦。他们一块石头落地了。

橘颂在李转莲带来的那堆东西旁边一一查看,拨弄出几只鸡蛋。老文公说:“我该怎么感谢您!”她举举那只水桶:“我来取水!”

他为她按压水手柄。她说:“多甜的水啊,就像老棘拐家一样。他家独占一个山泉,真有福啊!”

说到老棘拐,李转莲话多了。她透露一个秘密:那个老人是全村年龄最大、身体最硬朗、吃东西最少的人。“他会活一百岁。”

“啊,那是个了不起的人,腰板真直。”

李转莲瞥瞥他:“老棘拐全靠山泉。水啊,比什么都好。他儿子孙子一家都在城里打工,他偏不走,他舍不得这水。”

“我一定去看他的水!”

“你的身子也会硬朗,你的水也好!”

他的手从左胸那儿挪开:“以前伤过。还好,没有趴下。我会多喝这水。”

李转莲提上满满一桶水,离开了。老文公站在门前,一直看着她过河。

茶炉响了。他喝不同的茶,每种取一点,混在一起。他看着那顶柳条帽,想着父亲。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爷爷将他送到国外,学会了修铁路。他回国后,马上参与了一件大事:修筑铁路,从这座城市修起,一直修到了东部半岛,修到了海边。

一百多年过去了,这条通向大海的铁路至今完好。

铁路修好的第一年,父亲回到了河边老屋。就是这次故乡之行,他在屋内凿出了一口压水井。全村人都把这事看成奇迹。

想过父亲,又想爷爷。没见过他。爷爷最大的功劳,可能就是送儿子到国外,学会了修铁路。

爷爷的父亲,就是老爷爷,他最大的功劳,是盖起了全村最大的石屋,又造了河边这幢小屋。

下午的阳光下,老文公站在门前看了一会儿对岸,然后回头端详这幢独屋。他好像第一次发现,墙上有这么多彩石嵌成的图案:南瓜、大鹅、玉米、猪、刺猬、成片的花……啊,有猫,好几只猫。

老文公绕着石屋看。西墙上,有一只橘黄色石块拼成的大猫。他看了很久。“老爷爷是喜欢猫的,说不定也有一只橘猫。”

他转身看一眼河道,这才发现两边的绿色越来越浓,丁香开了,香气浓得不得了。他回屋招呼一声,橘颂不在。“它有了新朋友。”

老文公坐在桌前出神,电话响了。“找你可真不容易。藏进深山了。”

老文公对着手机喊:“这里再也不是当年了!人走光了,什么都没了!不过,我和橘颂过得还好。”

对方笑嘻嘻的:“海边上出现了一只小海豹。”

老文公一下站起:“啊呀?说细一些,从头说!”

“是这样,天刚蒙蒙亮,起早赶海的人看到了。是一只斑海豹,刚出生不久,身上有一层白毛儿。被环保人员拉走了。”

老文公大声喊:“没有受伤?没有人粗暴地对待它吧?”

“怎么会,都喜欢得不得了。这种小海豹就跟我们十几年前见过的一模一样,好极了。啊,瞧瞧,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就是这番通话,让他不再安稳。他在屋里走了一会儿,又去了地下长廊。他喊着橘颂,一连打开几道小门,没有。他坐下歇息,大口喘着:“我本来有个好消息告诉你,贪玩的家伙。”

晚餐炖了蘑菇肉汤。米饭、土豆、酱瓜。给肉汤加盐之前,先取一勺留给橘颂。加盐加胡椒,又加老醋。作料架上已经并排放了两瓶老醋。“嗯,李转莲偏爱这东西。”

可能是肉汤的气味让橘颂匆匆返回。它鼻子上的伤好了多半。一顿丰盛的正餐。老文公把它的碗端到桌上,在凳子上加了厚垫。

他和橘颂都吃得有点多。

晚上,他照例伏在窗前看了一会儿:“瞧天上的星星多密,多大。这儿的银河多好。”他指点星空,橘颂偎在一旁。河对岸一片漆黑。他往西南方仔细看着,看到了那扇闪亮的小窗。

老文公把灯移向窗台,掀开被角,让橘颂钻进来。他和它半坐半卧,将被子揪到下巴那儿。该讲故事了。

今夜讲的是小海豹。

一夜好睡,还做了一个梦,醒来仍觉逼真:他在暖暖的春天出门,走在河的南岸。旁边是穿了宽松衣裤的小童,肩上是颤颤的竹担。担子一头是几函老书,另一头是茶水和糕点。

他和小童在树下盘腿而坐,翻书,吃糕点,喝茶。小童布条束衣,扎了双髻,额上有一个蚕豆大的红点。“他叫橘颂,是我的书童。”

他醒来一直在想那个梦,摸摸橘颂。它的背抵在他胸前,热如炭火。炕洞柴火已熄。他搂了它一会儿。

上午阳光很好。这么好的春天,不该闷在屋里。老文公携着橘颂出门了。

下了石阶,没有过河,一直走在北岸。要去看前边的丁香。他想起学生时代——那座海边学府里最多的就是丁香。第一次遇到未来的伴侣,就在丁香花下。她啊,二十一岁。

离那片花还远,老文公看到了瘦瘦的、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他拍拍橘颂,加快步子。

老棘拐看过来,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手揪紧水根。

“是我呀!老哥!”他扬起一只手。

老棘拐说:“嗯。”

水根挣脱爷爷,跑过来。橘颂转到了他肩膀另一边。

“老哥过河真早啊!”老文公喊着,在心里惊叹:真是瘦极了,可是腰杆笔直;这双眼凹得厉害,但很亮,很圆。

老棘拐扬起拐杖指指河道:“桥塌了。那是你老爷爷砌的。”

“如果是石桥就好一些,木头会朽。”他望一眼桥的残基,马上知道说错了——那儿有一堆散落的石头。

老棘拐不再说话,低头看丁香下边。他手中有一把小铲,弯腰去树下挖着,挖出一棵苦菜。他的两个衣兜已经鼓鼓的。

橘颂跳下,钻到灌木中。水根也伏下,将半个身子探进枝叶里。

老文公挖了一些苦菜,交给老棘拐。老棘拐塞好衣兜,转头寻找孩子。

水根和橘颂钻出了灌木。

他们一起往回走。到了河心石块跟前,老棘拐说一声:“过河。”他踏上第一块石头。水有些急。老文公觉得时间还早,随他踏上了石头。

他们一直走到十字街口。在那片高大的石屋跟前,老棘拐站下了,转头对老文公说:“家来。”

“谢谢老哥邀请。”他很高兴。他一直想看那个有名的山泉。

随着往东,石板路越来越高。老棘拐住在全村最高处:一幢再普通不过的石屋,黄色石头垒成,不大,大概是一座百年老屋。小院很窄,屋檐下挂了干菜叶、葫芦,还有镰刀和头。

“我想见识一下您的山泉。”老文公说。

老棘拐没有吱声,先进厢房,把衣兜里的苦菜掏到筐里,然后才走入中间的屋子。靠近北墙那儿有个石头凿成的椭圆形池子,上方伸出一根竹管,被一个木塞堵住。老文公想拔掉塞子,老棘拐先一步动手。清水哗哗淌出。

老文公伸手接水,饮下。凉,甜。他在想自己屋里的水,想它们哪个更好。

老棘拐说:“我喝过你家的水。也好。”

“我想请您喝茶呢。我有老茶。”

老棘拐点头,转脸看一旁的橘颂和孩子。橘颂的尾巴被揪住,它看看两个人,然后掴了水根一巴掌。

老棘拐把孩子拉到身旁。

主人留老文公用餐。苦菜炒黄豆、玉米窝窝。简单的一餐。

饭后喝水,直接饮山泉。老文公想起一个说法:这人全靠山泉。老棘拐吃饱喝足,开始谈论老文公的先人:“你家每一代都出一个了不起的人。老爷爷盖大屋,爷爷栽树,你爸修铁路。”

老文公低下头:“我什么都没做成。”

老棘拐看他的头顶,又看窗子:“哪天闲下来,我领你看老爷爷那些大屋。”

十一

半夜,老文公觉得一阵胸痛,有些憋闷。他坐起来,大口吸气。冷,披上衣服,给将熄的炕洞炭火加几块劈柴。

窗外没有星星,天阴了。要变天了,胸和腰正发出预告。“下雨总是好的,春雨。”他坐在桌前,点上灯。橘颂还在睡。

憋气越来越重。他走动,做扩胸动作,深呼吸。腰部扎痛,他趴在桌边。额上渗出一层汗粒。疼痛过去时,已是凌晨三点。

他还想睡一会儿。好不容易打了个盹儿。橘颂的胡须弄痒了他,它的咕噜声很大。他半睡半醒,用胳膊挡开它。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哗哗的雨声。

“我喜欢下雨,这是第一场春雨。”他想坐起,橘颂爬到了胸前,一下下踩着。它一边踩一边发出咕噜声,还眯上了眼睛。“舒服极了。”他也眯上了眼睛,抚弄它的额头。

橘颂踩了十分钟。他劝阻,可它的咕噜声更大了。“好孩子,那好吧。”他翻转身子,让橘颂挪到下边一点。它一下下踩着腰部,节奏均匀,沉着从容。

橘颂又踩了十分钟。

雨一直下到半上午。太阳出来,天地清新。老文公起得晚,将早、午两餐合在一起。蛋黄、小鱼干、菜粥和汤。橘颂吃得比平时多一点。它抿着嘴,坐了一会儿,开始打理自己。

喝过茶,打开一本图册。橘颂凑到图册前。“我跟你讲的小海豹,就出现在这里。”他伸手指着彩图。

那是东部半岛海湾。父亲把铁路修到了那儿,老文公在那里出生。爷爷不在了,奶奶去半岛照看他。“我那时一步不离跟着奶奶,就像你跟着我。”他抚着橘颂的脊背,“她为我讲了太多的故事。”

橘颂仰脸叫了一声。“哦,这可不是讲故事的时间。我要干活儿了,颂。”

橘颂竖起尾巴,在桌上徘徊了一会儿,离开了。

老文公的食指按住图册,在纸上记录。他将书架后边的几个纸箱挪过来,翻出一摞摞卡片。它们五颜六色,像扑克牌一样码在桌上。他一张张挑选。

天色越来越暗,他的脸快贴到卡片上了。

有人敲门。他揉揉眼,看打开的门。

“我呀,老文公。”李转莲的声音。

她提桶进门。“啊,取水。”他站起,想接过桶。李转莲说自己来,从兜里掏出几个鸡蛋搁在桌上,进了灶屋。

她提着一桶水,说:“我是来叫你吃饭的。”

“吃饭?今晚?”

“刚包了荠菜水饺。最新的荠菜。咱们走吧。”

老文公没有一点准备。他“哦哦”应答,左右看着,大声喊着橘颂。它出来的时候,李转莲已经等在门外。

“我们去吧。别再耽搁。”他催促橘颂。

满天的橘红色,晚霞真美。他们下了石阶。微风中的花香十分明显。模糊的山影里传来野鸡的呼叫。

李转莲的小院里有一株白海棠,正在盛开。

“我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呢?”他站在树下,问了一句。

李转莲一进屋就忙起来。灶上冒着白汽,香味弥漫出来。老文公发现屋里的小桌上已经摆了两个碟子。

热腾腾的水饺端上来。他指指小桌:“如果您不介意,再添一个碟子吧。”

他和她相对而坐,他的旁边是橘颂。李转莲为他的碟子加了老醋,当瓶子伸向另一个碟子时,他挡开了。

“我得说,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水饺。”他用手帕擦着嘴。橘颂吃了四个水饺,离开了桌子。老文公看着灯下的李转莲,想说一句感谢的话。

“多好的海棠啊。”他说。

饭后喝茶,是野草茶。他饮一口:“也是第一次。”

“你一个人,多不容易啊!”她叹息。

“有橘颂呢。你自己打理小院?”

“就是自己呀!”

离开时,老文公看着篱笆下整齐的田垄,手抚着海棠树。

李转莲用手电照明,扶他下了坡路,一直送到对岸。

十二

几天来天气晴朗,老文公呼吸舒畅,腰也不再疼痛。他一连多天坐在桌前,那些砖块似的工具书搬来搬去,一张张卡片全摊开来。许多卡片的字迹不是自己的,它们工整而娟秀。“我啊,真的到了冲刺的时候。”他对那些卡片说。

橘颂去找黄鼬玩了,大概一整天都在捉迷藏。傍晚,它将朋友带回来,那个小家伙竟然没有生疏的神色。他第一次这样近地端详一只黄鼬,承认它是美的。

“它的个头比你小多了,颂,不准欺负它啊。”

手机响了,是那个老家伙。刚说了一会儿又扯到海豹:“你大半辈子都在找它,知道为什么?因为你就是一头老海豹!”

“嗯,说得对。我应该待在海里,一被抛到岸上就艰难了,需要一点一点往前挪蹭。我不能离水。”

“你一离开水就糟了,就得以鳍当脚。快些扎进大海吧,那才是你的地方。再加把劲儿,快了。”

老文公瘪着嘴,说不出话。“我这只倒霉的老海豹,怎么糊糊涂涂给冲到离岸那么远的地方?”

答不出。老家伙对着手机喊:

“那可不是一般的海浪啊,那是一场风暴潮!”

他与老家伙说了一会儿,痛快了,也累了。他搁下手机,把向日葵花布包得方方正正,放入纸箱。该准备晚餐了。仅剩几个土豆、一点鱼干、一小块肉。李转莲一个星期没来,这说明串乡车又耽搁了。“看来我也该种几畦菜,养两只鸡才好。”

第二天橘颂归来,身后还跟着那只黄鼬。“颂,你要请客,也该提前通知我。这一次尴尬了。”

老文公拿出小鱼干,把土豆汤中的肉块挑出来,分成指甲大的四份——橘颂和黄鼬各一份,自己留两份。

晚餐只有土豆了。

他想到了老棘拐和李转莲,他们那儿可能有多余的蔬菜。不过他不想讨要。天亮后,他去河岸采来两兜野菜:荠菜、苦菜和柳芽。他发现槐叶就要展开了,这意味着再有不久槐花就会开放。

那就到了盛春,是大日子。缀满的槐花,一团团蜜蜂围上枝头。老文公想起奶奶烙的槐花饼。“槐花开了时,我会露一手。”

一连两天野菜米饭。小鱼干不多了,他没有吃,全给了橘颂。

终于等到了李转莲。这一次她的篮子里除了萝卜和绿叶菜,还有肉和鱼、两盒罐头、一小捆山药。这足够用来准备一场宴席了。李转莲压水时,他在想是否请她留下用餐。

他没有发出邀请。他认为第一次宴请,要正式一些才好。

这个夜晚饱餐了一顿。橘颂竖起尾巴在屋里走动。他给炕洞加了劈柴,过一会儿就要一起围上被子,暖暖和和坐着。他入睡很晚,不需要太多的睡眠,每晚看看星月,想想事情,最后讲一段故事。

劈柴燃烧的声音真好。在这个特殊的月份,屋外比屋内暖和得多,特别是入夜之后,屋里有些冷。“我是一个老家伙了,身上没有火力,所以更需要火炉。”他这样说时,橘颂跳到了膝上,“你就是我的火炉。”

他坐在桌前,拥着橘颂,把灯苗捻大。端详了一会儿屋子,觉得墙上光光的,应该贴点什么。“我要写一张大字了。”他说着,起身弓腰,下巴压在橘颂额上,去一个角落翻找笔墨和宣纸。这是他特意带来的。

橘颂跳到铺好的宣纸上,他不得不把它抱到一边去。

蘸饱了墨,想想要写的字。最后他写了八个字: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署上名字,盖了印章。贴在墙上,退远些看。意犹未尽,再写一张: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橘颂站在刚贴好的大字下面,仰脸看着。老文公念了两遍,对它说:“这是战国大诗人屈原的诗啊,他在赞美一棵橘树。”

入睡前大洋那边来了电话。诸多原因,一家人的归期又要拖延。老文公告诉他们:“这里一切都好。清静,有书,有橘颂。是的,睡前讲故事,这是固定的节目。”儿子说:“小家伙找爷爷了。”那边响起了孙子的声音:

“我要橘颂!”

一夜睡睡醒醒。总是响着那个纯稚的声音。眼睛湿润。梦中有一双小手搂住颈部,睁眼一看是橘颂。它通红的小嘴离自己只有几厘米。他扳住它,用下巴压上它的额头。这样一会儿,他又将食指和拇指环起,隔开嘴巴亲了它一下。

“好了,这样好多了。”他揉按它的腹部,那里柔滑之极。每到凌晨,它浑身的热力都散发出来。他背过身,让它火热的身躯焐自己的腰部。

上午九时,太阳好极了。老文公站在门前,看对岸那片石屋。它在阳光下变幻,从山腰到岸边,高高低低呈现不同色泽,向阳的一面金色闪烁。“我如果是个画家,会一遍遍画这个村子。”

他一想起幢幢石屋都是空置的,就一阵沮丧。他不会原谅那些离去的人。

身上晒暖了,他要回屋了。

十三

每天十至十二时,是老文公最好的工作时间。他在日历上醒目地标出周末,这一天如果无风无雨,就要去河岸游走。这是橘颂最愉快的时刻。

他一想到这条河、这片山地属于自己的祖居地,就有一种异样的亲近感。河两岸全是石头,可耕种的土地很少,土地有的仅像炕和窗子那么大,都围上了石堰。这是一代接一代开垦出来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老辈人选中了这里。为什么筑起这么大一片石屋?屋子从河的南岸盖起,一直爬向高坡,幢幢相挨,全由一块块石头垒成。那需要多少血汗劳苦,还有耐心?

“对这片石屋,咱们知道得太少了。”他对橘颂说。他从来没有进入十字街口那些高大的石屋内部。那是自己的家族老宅,是老爷爷亲手设计修建的。只说这些大而精致的建筑,它们耗去了多少时间?用去了多少人力?

老文公背着橘颂,在一条条石板路上走着。穿行宽街,迈进窄巷,不知踏向多少石阶,钻过多少胡同。它们曲折回环,让人迷路是很容易的。“我如果在小时候,会多么迷恋这种地方。”他对橘颂感叹。

现在也不算晚。他觉得只要胸和腰没有发出抗议,还能在这里钻进钻出。这些拱门、石柱、门楣上的雕刻,真是美极了。这全是用凿子一下下琢出来的。

一只壁虎在石缝间蹿动,橘颂跳过去。石墙上垂下一棵小蓟,它的刺叶掩护了壁虎。再过一段时间,小蓟粉茸茸的丝瓣就绽放了。

高高的梧桐,桐花正含苞待放,它们垂直向上,每一束都像待燃的灯烛。榆树生出了密密的榆钱,可惜太高,无法采摘。“那是真正的美味。”他仰脸看着树冠说。

橘颂跟在身后,并不跑远。老文公早就迷路了,只好不时抬头看看太阳。街巷多得数不清,因为全是石头垒成,所以极陈旧极结实,面目相似。石块被一代代抚摸和踩踏,许多地方泛着瓷亮。

身上出汗了。转出一个巷口,老文公一眼看到了那个瘦高的老人,他依旧站在台阶上,身边挨紧了那个小男孩。他呼唤一声:“棘拐老哥!”

瘦高的老人转过脸来,拐杖捣捣石阶,算是应答。

橘颂一看到水根,就爬到了老文公的背上。

他和橘颂跟上爷孙俩,一起往前走着。老棘拐今天兴致好,走得稍快。老文公不再担心迷路了。

走了一会儿,一连下了几个台阶,看到了前边的十字街口。“我答应过,要领你看老爷爷的大屋,这就去吧。”老棘拐往前指指,从腰上摸出一串钥匙。

水根挣开爷爷的手,跳一下,对橘颂吐吐舌头:“去大屋了!”

随着挨近那儿,老文公的脚步也在变快。他一直盯着老棘拐手中那串长长短短的钥匙。

门打开了。门板很厚,门槛很高。院内是石板地,磨得很亮。一进院就是长长的厢房,有雕花小窗,窗前有一棵正在变绿的苍老石榴。从小窗往里望,什么都看不清。

正屋高敞。屋内梁木很粗,颜色有些深。老文公想在屋里待一会儿,吸着淡淡的松脂气味。老棘拐先一步走出,站在阳光里等他。院里是彩色卵石铺成的图案,那是大丽花瓣,还有一只凤凰。

院子左右各有一个月亮门,通向分开的两个小院。这里栽了海棠和丁香,还有不认识的树木。太静,花香太浓。

“这两个小院,再加前边的大屋,以前做过学校。”老棘拐声音沉沉的,看着水根。

老文公明白,水根该上学了。

老棘拐一连打开几间屋子,里面都是堆积的桌凳。墙上有黑板。老文公走到跟前,看着上面残留的几个大字:天、地、山、水。

老文公揪紧橘颂的两只胖爪,转身对老棘拐说:“如果您不嫌弃,我可以每周抽出两个下午,教水根识字。还有,简单的算术。”

老棘拐的眼睛变得尖亮:“真是这样?”

老文公点头。

老棘拐把水根揪紧,让他站到老文公对面,说:“鞠躬!”

出了小院是长长的有顶盖的回廊,曲曲折折通向不同的石屋。有的屋子窄长,有的宽大,黑洞洞或明亮亮,各个不同。有的屋子有木头扶梯,踏着它一直攀上二层,再往上又连通阁楼。

“我走糊涂了,这又是一个捉迷藏的好地方。”老文公大口喘着气。他惊奇于这座建筑,也惊奇于一直走在前面的老棘拐:这人比自己大,腿脚还这么灵便。

老棘拐说:“没有十次八次,谁都摸不清这里的胡同和屋子。我敢说,你老爷爷是个玩心太重的人,一个古怪的人。”

“有趣极了。我现在知道了,河对岸的石屋,不过是这里的缩小版。”

十四

从院里出来,老棘拐告诉老文公:村头儿是自己的远亲,所以才将大石屋的钥匙留给他。“都去了镇子和城里。我不走。村子有几百年了,这里才是家。”

老文公点头:“还有李转莲。”

老棘拐的目光转向西南方。那边的高坡上,一幢幢石屋在阳光下闪亮。他点点头:“一个好人。”

“一直是她自己?”

“她十八岁时,男人去支边,一走再没音信。后来有个弹棉花的男人,一走又没音信。”

“她的命真苦。”

老棘拐的目光从石屋那儿收回,看着他:“是那两个男人命苦。他们走了,再也喝不到这儿的好水了。”

老文公低下头。他在想李转莲,想那个田垄整齐的小院、海棠树、鸡和鹅。“那两个男人再也看不到这些了。”他在心里说。

他与老棘拐分手时,再次邀请老棘拐去家里喝茶。老棘拐点头,看看他肩头的橘颂,揪住水根。

他回到河岸石屋,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是直立的黄鼬。它在等待朋友,两只前爪提在胸前。橘颂从背上跳下。

它们前爪高举,碰了一下,跑开了。

第一件事是烧起茶炉。饮茶之前,他扳动压水手柄,伸手接了一点水饮下。凉凉的,的确有点甜。

他想,为了答谢那个慷慨的好人,这儿真该举行一次家宴了。

这次宴会要像模像样,礼节周全,菜肴和酒水也要讲究。这是一座古老的石屋,他认为在逝去的岁月里,说不定也有过宴饮的场景。

那个有趣的老人必定热情,他会那样做的。

老文公找出一张有玫瑰图案的信笺,要做一个请柬。毛笔竖书,刚写下“恭请”二字,立刻意识到对方不识字。换一张信笺,却不知该怎样办。后来,他画了一只高脚酒杯。“嗯,是这个意思。”

请柬装进一个信封,放在书架上。

下午三点到五点,老文公一直伏在桌前。工具书和图册垒得高过头部。一遍遍挑选和引用卡片。向日葵图案的布包装入木箱时,天色已暗。他把灯点亮,却没有离开。凝思片刻,再次打开木箱。一沓沓翻开,长时间盯着那些空白的格子。

大约用了一个小时,他填满了一页格子。他认为这一页非常重要。

橘颂蹭他的腿,提醒该准备晚餐了。“这一天好极了。我们看了村子,看了最大的石屋。而且,开工顺利。”他拍拍橘颂,起身去了灶屋。

这一夜很难入睡。他看看身旁的橘颂,它困了,两爪蒙脸呼呼大睡。他为它搭上一条毛巾,坐起来。

他想起那些展开的纸页还放在桌上。他端着灯走近,看最后写下的一页,抚着胸部。真想跟那个咋咋呼呼的家伙通话,可惜太晚。“这家伙被吵起来,会骂人的。”他忍住,把茶炉点上,披上厚厚的衣服。

山地春夜,寒意很重。几十年前的那个农场,夜晚比这里还要冷——

他蜷在仓库一角,静等半夜归来的最后一拨卡车。

高墙后面有一个山洞,成串的卡车从那儿隆隆穿过。凌晨,大铁门响了,卡车驶进来。跟车的装卸工跳下来,其中一个用力拍打他的肩膀。就是那个家伙,当年和自己一样的年纪,不,他还要年长一岁。

自己被撞,昏迷三个昼夜,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老文公至今记得他瞪圆的眼睛,他满脸的胡楂,他眼角的泪。

“这老家伙耳朵越来越背,打电话只得喊了。”老文公每次与之通话,如果橘颂蹲在一旁,就这样解释一句。

今夜他想告诉对方:关于那个久久未决的悬案,那个可爱的动物,自己的主意从未有过的坚定。“这座祖传的石屋,确实是想事情的好地方。”

喝过一杯滚烫的茶,暖和多了。他还想干一会儿,继续填写几行格子。不知伏案多久,抬头看看,已是凌晨三点。

月亮在山洼上方。星星稀疏。一只鸟呼叫着,飞过河岸。静夜,鸟鸣传得很远。

“什么事让你连夜赶路?”他的鼻子触在冰凉的玻璃上,自言自语。

十五

天一大早,还没有喝茶,电话就吵过来。老文公与那个家伙真是心有灵犀:“老海豹,你还在那里爬吗?离海不远了,最后加一把劲儿!”

他胸口那儿热乎乎的,说:“嗯。我好像听到了海浪声,扑扑响呢。”

“那就是最后的一段路了。我在海边为你加油。告诉你,我也想当一头老海豹!”

老文公的耳膜被震痛了。这家伙最后的“豹”字是一个爆破音。橘颂瞪大眼睛,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我一直在琢磨那个‘夷’字。我们都属于‘东夷’族。夷族建立了莱国,发明了炼铁和丝绸。他们烧制的黑陶比蛋壳还薄,创造了比黄河文明更先进的文明。”他向橘颂宣讲,挥着手。

橘颂跳上桌子。

“什么是‘夷’?我找了它四十多年。古人一直说它是‘猎人背了弓箭’。可我呢,认定它是一只海豹。”

老文公将橘颂揽入怀中,下巴抵上它的额头,双眼紧闭。

“这是一个氏族的名字,所以至关重要。‘夷’字有多种写法,都是画了海豹的模样。”他把橘颂放下,找出纸墨,舒了一口气。

他一口气写出从古至今,所有不同的“夷”字。退远些看,取来印泥。

门响了,一根拐杖伸进来。老文公喊一声:“老棘拐!”

老人手扯水根进了屋子,看着屋内四周。“欢迎您啊。”老文公扶着老棘拐,拍拍水根。

水根喊一声,几步蹿到桌前。原来橘颂爪上沾了印泥,宣纸上多了几个红点。

老棘拐看着宣纸,抱歉:“我来得真不是时候!”

老文公打量桌上的纸,抚着下巴:“不不,橘颂替我加盖了印章,它在帮我,等于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他向橘颂竖起拇指,然后又把写好的大字贴到墙上。

老棘拐凑近了看字。茶炉响起来。

“这些字啊,我一个都读不出。”

老文公为他念了墙上的几张大字,分别做了详尽的解释。老棘拐说:“没见过海豹。吃过橘子。”

“这水也好。”老棘拐接过茶杯喝一口,咂嘴,“你爸打井时,我们跑来看。那时我还小。记得你爸领人干活儿,戴了一顶柳条帽。”

“那帽子还在,就放在下面。”

“多么了不起的人。还有你老爷爷,盖了多好的房子。祖孙四代,全都了不起!”老棘拐指点着屋内。

老文公垂下头,将“惭愧”两个字咽进肚里。他最想听的就是先辈的故事,尤其是老爷爷。听奶奶说,老爷爷是世上玩心最重的人,盖起一座又一座奇妙的房子,再没别的事情好做,就去了山外,结果再也没有回来。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

“听说他在山下看到了一只从没见过的鸟,一直追着,去了山的另一面,越追越远。”

“那是一只什么鸟?”

“凤凰。”老棘拐捣一下地,“这不会错的。”

老文公以前也听过类似的说法。今天,在阳光明媚的春天,他不再怀疑这个传说了。茶香正浓,他为老棘拐添茶。

因为与老人触膝相坐,他这会儿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对方:一口结实的、磨得很短的牙齿;皮肤皱纹不多,细而透明;眼睛清亮。他在心里说:这一定是水的缘故,水真的重要。

他们交谈时,水根与橘颂到下面去玩了。他对老棘拐说:“他们正在捉迷藏。再没有任何一座房子更适合做这个的了。不瞒您说,我作为主人,曾经在里面三次迷路。”

老棘拐点头:“我一点都不奇怪。”说着瞥瞥他,“你穿这么多?”

“哦,可能是石墙太厚,这个季节屋里太冷。半夜,我还要起来给炕洞加一两次劈柴。”

老棘拐瘪着嘴站起:“这怎么会?这样的屋子不该这样,别说春天,就是刮大北风的寒冬腊月,它也不会让你受冻。怎么会这样?”

老棘拐去看炕洞,又伸出拐杖敲敲石墙,在灶屋里转着,说:“准有什么机关没有打开。”

老文公笑了。

十六

已近中午。老文公要做午餐,老棘拐却阻止在灶中点火。他的拐杖从灶屋的四面墙壁敲起,又捣几下地面。最后他看着灶屋里一排三个灶口,将闲置的一个最大的炉灶顶盖掀开,又攀上灶台。

老文公看着他翻上翻下,想到了那只黄鼬。因为要随上他看,老文公不断地弯腰仰头,已经有些累了,可对方大气都不喘,早把拐杖扔到了一边。

老棘拐蹲在石台上,叩打几下,低头看了许久,拍拍手跳下来。

他发现石台的一侧有几块石头是松动的,拨弄几下,竟然抽出了长短不一的几片石板。“嗯嗯,明白了。”他点头。

老文公一脸茫然。

老棘拐指挥他在不同的灶膛里点火,依次抽换那些石板,然后自己跑到屋外。屋顶有许多根烟囱,老棘拐手搭凉棚看着它们。

原来屋内的炉灶连通了不同的烟道,有的直接通向烟囱,有的在墙壁空膛内绕行一会儿,才升入屋顶的烟囱。炉灶的烟火走向哪里,要由那些可以抽拉的石板来决定。

老棘拐让他将火燃旺,抽开一片石板,坐下喝茶。只过了半个时辰,墙壁变热了。“再有一会儿,这屋里就暖和了。”老棘拐拍着墙壁,“这叫火墙。”

屋里变热。老文公不得不脱下厚外套。“从今晚起,我再也不用半夜起来往炕洞添柴了。真得谢谢老哥指点。”

“到了寒冬腊月,坐在这儿喝茶比什么都好。”老棘拐跺跺脚下的石板,“地下还有两条烟道,这是专门为三九天准备的。”

老文公愣住了。

老棘拐的拐杖捣着脚下一块块石板,嗵嗵响,声音果然不同。“那是个多么聪明的老人哪,他在村里的大石屋和这座小石屋,藏下了多少窍门,够我们猜上一辈子。”

“真是这样!”

“村中的大石屋,屋顶有那么多烟囱,可是火炉在哪儿?莲池里的水又怎么流进流出?有一回我从阁楼爬进去,穿过三道门,摸进两间从没见过的小屋,里面有炕有桌,就是转不出去。我急得要哭,看见一只狗獾探头探脑。我最后跟上它,钻来钻去,这才从堆放劈柴的一间小屋走出来。”

“您领我和橘颂去啊!”

老棘拐摇头:“我害怕迷路。”

“老爷爷太有趣了。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老棘拐看着窗外的山影:“不一样。传说他到老都像孩子。这样的人世间留不下,你看,最后凤凰把他领走了。”

老人叹气,要回家了,不肯一起午餐。他大声喊着水根。没有应声。

老文公去了下边。这儿很静。他不想惊动他们,放轻了脚步。推开一扇虚掩的小门,拐几个弯,不知怎么踏上了木阶,往下是一道石头滑梯。滑下去的一刻,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孩子。

他落在一堆草叶上,搓搓眼辨认四周。黑影中有一道明亮的目光。

“颂吗?”他叫一声。

那个柔软的身躯一跃,不见了。

他在微亮中摸索着回到长廊,想由熟悉的路径穿过小厅,回到那间睡觉的大屋。在一个拐角,水根戴着柳条帽待在黑影里。帽子太大,把小脸遮住了。他向老文公做出不要吱声的手势。

不远处传来咚咚的捣地声。老棘拐下来了。老文公把水根拉到怀里:“孩子,咱们明天接着玩。”

爷儿俩走了。

十七

橘颂在屋内走动,四处巡行。老文公知道它很满意。

屋子很暖和。他看看那个以前闲置的炉灶,发现它是三个当中最大的。里面炭火将熄,为了有一个舒适的长夜,他又添了几块粗大的劈柴。

午、晚餐合为一次。蘑菇、红肠和腌水萝卜,白菜根蒸咸鱼。打开一盒粉肚罐头,掂了掂,还是放起来。碟子里有几沓薄如纸片的煎饼,李转莲前些天买来,酸酸的,他以前从未吃过,产于泰山一带。

他烫了一杯老酒,想犒赏自己。酸煎饼抹上豆豉,加一点咸鱼。“嗯,这也算山中美味了。”

李转莲大约三天取一次水。七天过去了,她一直没来。“也许生病了。”老文公早餐时对橘颂说。

第八天,她还是没来。“我们要断炊了,她可千万不要生病。”老文公想去看看她。他拿起书架上的请柬,犹豫着,又放回原处。

上午十点,老文公正在伏案,李转莲提着篮子和水桶进来了。

她脸上喜气洋洋,脑门上有几颗汗粒。篮子满满的:鱼和肉、青菜、豆腐、酸煎饼、一瓶老醋。她把它们一一放到桌旁。篮子里还有东西,那是一束束捆扎齐整的香椿叶。

“好多天了,我正担心。”老文公说。

“我算过,咸鱼和煎饼能吃到今天中午。”

“您可真有数。”

李转莲笑了:“知道我为什么耽搁?每年的这时候,也就十来天吧,是赚钱的日子。”

老文公看着她。她拿起一束香椿:“我一天到晚采它,采上三天,串乡车就过来收购。”

“原来是这样!这太好了!”老文公看着半边透红的香椿嫩叶,放在鼻子上嗅一嗅。

“一年里全靠这一季。白天采回家,夜里用马兰扎好。”

他这才发现捆扎香椿的是马兰叶。“多么讲究啊!”他赞叹,抚摸香椿叶。

“用它炒鸡蛋最好。腌几坛放起来,能吃一年。”她说着,一抬头看到了墙壁,新贴的几张大字。

老文公搓搓手:“我写得不好。”

她抿着嘴,看着,过去摸了摸。

老文公读了一遍,一字一顿,解释它们的意思。

李传莲点头:“嗯嗯。冬天没事了,我妈就生上炭火盆,坐在炕桌旁描花儿。我跟她学会的。”

他想起她屋里的“胖孩抱鱼”,原来是她画的。“这太好了!如果不为难,您能不能为我画一张?”

“胖孩儿?一条大鱼?”

“画一棵橘树,结了一树果子的橘树!”

李转莲摇头:“这得有图谱儿。我妈留下一些,我回去找找看。”

“我明白了。但愿图谱里有橘树。”

李转莲走后,老文公还在想画的事。他觉得墙上有一张橘树,上面结满金色果实,那该多好。“这树应该是笔直的,树冠很大。”他的食指在桌上滑动,想着它的模样。

他想起了什么,对橘颂说:“咱们下午帮她采香椿吧,这对她很重要。”

午后的阳光很强烈,外面的气温比前几天高了许多。下石阶时,两只蝴蝶追随舞动,橘颂伏在背上。

到了对岸,刚踏上街巷,他就看到了石堰下那些高高矮矮的椿树。他往那里一指,橘颂跳下肩头。香椿嫩茎生出不久,在枝干顶端。“采下一些,留下一些。”他开始采摘,一边干一边说。

有的香椿树很高,他不得不爬上石堰。

橘颂看到一只肥肥的大鸟,颈部有彩色环纹。它伏下,向前挪动,大鸟飞走了。

老文公站上石堰,一手抓紧香椿树,一手拨弄枝茎。枝叶落地的一刻,橘颂扑了过去。

“你能把它们归拢到一起就好了。”老文公从石堰上下来,咕哝着,把一地茎叶收在怀中。

有人在远处呼叫,是李转莲,她往这边跑来。她扶住老文公:“我从上面看见有人站在堰上,吓了一跳。天哪,你要摔着怎么办!我会采啊,会送给你的!”

“我是帮你采的。这个季节对你很重要。”

李转莲吸着鼻子,不再说什么。

十八

夜晚,屋里到处都是香椿的气味。老文公来不及洗去手上的绿汁,只想坐一会儿。

屋内比外面凉多了。他想给炉膛加柴,刚一站起就“哎哟”了一声。腰部连连刺痛。他伏在桌上,两手紧攥桌子卷边。过了一会儿,试着直腰,可是不能迈步。

“还有这事儿?”他对自己感到惊讶。坐下,贴紧桌子,一点点捶打腰部,捏弄安抚。

老文公还记得农场的那次重创——

昏睡三昼夜,醒来后下肢无感,每一次呼吸都引起胸部的撕痛。他痛恨不能移动的身体,急得喊叫。医生说:“知足吧,你等于捡了一条命。”从那时起,他才知道“身”和“心”不是一回事,它们其实相当于同事之间的关系,遇事还要商量着来。

他认为自己长期以来总是偏向“心”,许多时候并不在意“身”。它们两个,一个不愿长大,一个正在老迈。“有三节椎骨折了,你今生离不开轮椅了。”医生说。

邻铺的那个兄长看看医生,对他喊:“那可不行。那怎么能行?”

这家伙粗暴吓人,不停地吆喝。老文公有些绝望。不过一年后,他真的站起来了。

今夜他一直在安慰身体,想让它消消火气。橘颂过来蹭他,一下一下蹭。

“颂,我知道该准备晚餐了。可我动不了。你碗里还有剩粥,先将就一下。”

橘颂仰起脸。他抚着它的额头和下颌,又按按它的宽背。“我说过,你并不算特别胖,不过是长了个双脊背。十七斤二两,好的,谁见了都喊一声‘嚯’!”

橘颂舔一下他的手。他眯上眼,说:“嚯!”

老文公一直揉按腰部,半个小时之后,刺痛减轻了一点。他扶着椅背站直,忍住了呻吟。

他一点点挪蹭,终于迈进灶屋。难以弯腰,最后费了很大力气,填进炉膛几块劈柴。“好了,这一夜没事了。”

那个嗓门粗粗的家伙总是莽撞,他竟然在老文公挣扎着往炕上爬的时候来电话了。“你怎么了?又犯了老牛憋气的毛病?”

老文公额上滴汗,说:“嚯!”

“这几天过得还好吗?”

“嚯!”

手机掉了。总算爬上炕去。

橘颂把一点粥吃掉,抿着嘴跳上炕来,偎到他身边。他看了它一会儿,伸出两个拇指理它的眉头:“这样会舒服一些,是吧?”

橘颂的脸庞又圆又大,今夜尤其如此。“也许又胖了一点。”他试着动了动,伏下身子。橘颂跳上后背,一下一下踩起了腰部。

老文公脸埋在枕头上,说话瓮声瓮气:“颂啊,你是‘及时雨’!也许我们今天不该去采香椿。可我总想帮帮她,为她做点什么。”

橘颂眯着眼,一下下踩得沉着,嘴里发出咕噜声。老文公扭头看它一眼,觉得此刻它就像一个耐心的、正在诊断和思考的、胡须长长的医生。

“你沉默、多思,总是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即便是玩,捉迷藏,也很认真。你身上有太多值得我学习的品质。”他没有说出,留在心里。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醒来时窗子已经变亮。他看着窗子,想到一个人夜里还在忙碌——坐在马扎上,将香气四溢的椿叶分成等份,然后用马兰草一一扎好。

“春天真好,春天能办许多事情。”他转脸寻找橘颂,它已经走开了。

一只小鸟在窗外窥视,光滑的头颅歪了几下。老文公说:“您早!”小鸟啄响了玻璃,那是清脆的问候。

老文公两手按炕,试了多次,还是没能坐起。“不是我太懒,而是身体太沉了,我拖不动它了。”他对窗外的小鸟说。

阳光洒进来。

橘颂出现在屋里。老文公觉得阳光照着它的脸,特别是那两撇胡须,有一种雄赳赳的神气。“早餐会有的,不过晚一些罢了。”他提高了声音说。

上午九点钟,门被敲响了。

老文公无法下炕开门,只好费力拉开窗子。

是水根。小家伙伏在窗上看了一下,一跃而入。

“对不起,我还要再躺一会儿。你和橘颂玩吧。”

水根看着他,手指咬在嘴里。停了一会儿,水根叫一声,打开门跑了。

十九

老棘拐来了,身后跟着水根。

老文公几次想坐起来,都被老棘拐阻止了。老棘拐打开随身带来的一个玻璃瓶。橘颂跳上来,嗅了嗅,躲开了。老棘拐让水根给火炉加柴,然后端起瓶子,倒进掌心里一点。

原来是药酒。老棘拐给老文公涂抹在腰上,急一阵缓一阵地搓动。

“我不该去采香椿。”

“你不该爬到石堰上。”老棘拐收起瓶子,“我昨个儿站在东坡上,看见了。”

屋内温度升高了许多。老棘拐在屋里溜达了一会儿,回到炕前。他伸出两手,做“起来”的动作,并不扶人。老文公随着对方的手势一点点欠身,竟然坐直了。

“再过一个钟头,你扶墙下来。”老棘拐说一句,扯着水根回家了。

果然,时间一到,老文公真的能够挪动,站到了炕下。他用双倍的时间和力气,为自己和橘颂准备晚餐。为了取水,他将半个身体伏在压水的手柄上,让水哗哗流出来。

鸡蛋炒香椿,香极了。橘颂不喜欢这种树叶的气味,只吃了面糊鱼羹。

外面的月色真好。他披上衣服,将门打开一点,站了一会儿。河里的水声似乎比往日欢快。他能分辨出“嗵嗵”“扑扑”的不同,那是青蛙和鱼在蹿跳。它们在月光下不再安分。一切多像小时候的半岛海边,在那儿,在小河旁,孩子们夜夜嬉闹,在白杨树下追逐不停——

“大头,你猜我在哪儿?”一个孩子贴在大树上喊。

大头像猫一样往前爬,到了白杨跟前,猛地跳起,将人和树一起抱住。

他没有和他们一起玩,因为奶奶用故事迷住了他。奶奶一连多天说着“冰娃”的故事:“他们出生在海冰上,不怕冷,每年腊八前后就爬到岸上,在那儿待到春天。”

他叫着:“冰娃!”

“他们和爸爸妈妈一起,住在冰做的小房子里。他们浑身长了白色绒毛,一双大眼水汪汪的。到了春天,岸上绿了,他们就跟上爸妈返回大海深处了。”

很久之后,老文公才知道,奶奶说的“冰娃”,就是出生在半岛海湾里的小海豹。在气候发生变迁之前,渤海湾和辽东湾的冰排连成一片,成年海豹每年都要千里跋涉,从最北部的大洋游到这儿,在冰排上筑起一座座小冰屋,赶在初冬之前产下自己的孩子。

今夜,老文公看着对岸:西南方向的高处有一个亮着的窗户。“她还在打理一天的收获。多么勤劳的人。”

他回头招呼橘颂,想让它过来看星星。橘颂无动于衷,端坐灯下,正在思考。

往日的这个时候,他要和它坐到炕上,围起被子,享受一天里最好的时光——相挨一起讲故事,天南地北,说个不止。它听到高兴处会将身体滑到下边,仰躺着,露出柔软的腹部。那是老文公最爱抚摸的部位。

回到桌前,橘颂还在思考。

“你在想什么?我觉得你有心事。”他看了看它凝重的眉头。

橘颂两只前爪动了动,瞥瞥他,目光仍然投向原处。那是夜的深处。

老文公无心看书,想这几天的事情。他记起:除了一起出门的时候,橘颂独自沉思的时间真的多了。哦,许久没见那只黄鼬了!“啊,好朋友离开了,它倍感孤独。”

老文公可怜它了。好朋友突然离去,这不是一件小事。“如果是不辞而别,那就更不好了。”他长叹一声。

这个夜晚他做了一个梦:一群“冰娃”坐在浮动的冰块上,吃东西,聊天,就像荡秋千一样快活。他们笑啊,说啊。这其中有熟悉的面孔,仔细看看,有橘颂和黄鼬,它俩紧紧相挨。离它俩最近的,是自己的孙子。

爷孙俩心心相印。果然,刚刚梦醒一会儿,他就接到了大洋彼岸的电话。是小家伙,脆生生哭啼啼:“我要橘颂!”

没有办法。他将电话对在橘颂耳旁。它两耳竖起,嗅着手机,转头拱他的手。

早餐后,他觉得应该伏案工作了。算了一下,如果每天可以有三个小时,那就能填满八百左右的空格。还余下四万多个空格,那只需要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哦,那也未免太顺利了。”他站起,盯着厚厚的一沓纸,摇摇头。“可能太乐观了一点。要知道在许多时候,你只能大口喘气,趴在那儿。你是一头遍体鳞伤的老海豹了。”

橘颂去地下玩的时间减少了。它常在桌前转几圈,然后回到老地方思考。他在伏案,偶尔转脸看看它,说:“单讲用脑和专注,我比你差多了。”

他不得不承认,每天伏案三小时是困难的。只要连续工作两天,一口气坐上半小时,就有点难以为继了。胸闷,腰沉,胯骨那儿一阵阵刺痛——有一回他甚至听到那个部位发出了吱吱的叫声。“嗯?”他低下头,屏住呼吸捕捉这声音。没有。可能是错觉。不过胯骨真的不悦,它在用它自己的方法表达抗议。

他至今记得那个下午的农场:天色血红,一辆运石车隆隆驶来。厄运降临的一瞬,总是猝不及防。

他试着将每天的伏案时间缩为两小时。“只要坚持下去就好。”他拨通了海边老友的电话,这家伙正与孙女一起吃草莓。“草莓?这么早就有?”他有些嫉妒。

对方嘴里发出哧哧声:“暖棚里的,傻子。”

“我每天能干两小时左右。”

“那也很棒!这等于往前爬了两小时!你这头老海豹!”

他每次被这个粗糙的嗓门吵一通,身上都会添些力气。他蹲下抚摸橘颂,向它保证:“再等几天,我就能和你一起捉迷藏了。”

二十

水根来了,背了一块薄薄的石板——镶了木边,拴了带子。老文公将它从孩子肩上摘下,正反面抚摸,叩几下,听着“当当”的声音:“好板。”

水根又掏出一根滑石条。

“这都是以前,几十年前,孩子上学要带的东西,现在的小孩没见过。爷爷给你的?”

水根点头:“爷爷说每个星期要来两次,识字和算术。”

“不错,这事儿早定下的。”

老文公用滑石条在石板上画几下,抹掉,再画。“这真是学习的好物件,嗯,咱们用起来。”

橘颂迷上了这块石板,一直围在旁边。老文公对它说:“只有下课才可以玩,我们现在上课呢。”

水根坐在桌前,身子挺直,手指咬在嘴里。他的头发又滑又软,是褐色而不是黑色;皮肤白皙,接近透明。老文公抚抚孩子的脑壳,抓起石笔写下一个大字:“人”。

水根立刻念出来。

他又写出另一个大字:“天”。

水根也认识。原来老棘拐已经教会了孩子四个字:“天”“地”“人”“手”。

“这真不错。”老文公说。他在想接下来该教什么字,还有拼音和算术。他认为凡教学都需要一个计划,最好先做一个课程表。他认为拼音需要和字一起进行。这样想着,他像唱歌一样,背出了一串字母。

水根和橘颂一齐看着他,嘴巴张大了。

他自己也想不到,还会唱这样的歌。窗外有鸟儿在叫,这使他琢磨:能不能用一些动物来代表这些字母?这样就不容易忘掉了。他首先想到了大鹅、鸭子和鸡。“嗯,慢慢想。”

橘颂刚开始对石板上的每个字都看得认真,后来就走开了。

一个小时之后,第一课结束了。橘颂带水根去了地下。

老文公开始做自己的事情。这时他才发现,已经很疲惫了。他不得不躺下歇息一会儿。

“我是不服输的老海豹,只要别停,总会爬到海边的!如今前后鳍磨上了老茧,这就不怕荆棘沙石了!”他咬了咬牙关,爬起来,再次坐到桌前。

纸上的字迹重重叠叠,颜色、深浅、用纸全都不同,许多地方粘贴修补过,像旧衣服上的一块块补丁。

自己是怎么迷上海豹,最后也变成了一只老海豹?是因为奶奶“冰娃”的故事?

爸爸妈妈都忙着修铁路,铁路越长,他们离得越远,身边只有奶奶了。她从很早就是一个人了:爷爷喜欢栽树,栽遍了四周的大山,最后迷失在林子里。

最难忘“冰娃”的故事。奶奶说很久以前,半岛东部有无数的河汊和湖湾,它们就出生在这里。“海湾里有成片的冰排,上面全是它们冰做的小屋,一幢连着一幢。这里气候好,还有吃不完的食物,爸妈就来这里养育它们。后来气候变了,河汊干了,湖湾没了,‘冰娃’就再也不来了。”

他至今记得有一年初冬,海岸南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冰娃”。原来它迷路了,往相反的方向爬得太远,找不到海了,在沙滩上哭了一夜。人们去看这个哭泣的小孩,发现它的四个鳍都磨出了血。大家心疼,把它抬起来,送进了海里。

奶奶说:“那就是一只小斑海豹。”

那一天,他和奶奶得知消息太迟,赶到岸边时,迷路的“冰娃”已经离开了。不过他和奶奶都看到了沙滩上有一条长长的印迹,那是小斑海豹爬行时留下的。

几十年过去了,今年初冬,那个粗喉大嗓的朋友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又有一个“冰娃”,也就是小斑海豹,上岸了。

这一次,一定又是它迷路了。

那个老家伙研究了一辈子海洋。老文公自己做东夷史,有一半时间耗在了古文字上。那个家伙对东部半岛、整个辽东湾和渤海湾了如指掌。多年来,他们俩都着迷于“冰娃”的故事。

他写下了不同的“夷”字。他觉得,不,他直接认为,这就是那个时代,半岛地区河汊湖湾纵横,古代先民用这个字符记下海豹形象。

那个家伙当时还是年轻气盛的海洋学家,他极力赞同。

那时候,老文公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斑海豹,在大海里畅游。因为好奇,或者是天生命苦,他游得离岸太近。结果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潮,将他抛举起来,猛地甩到了陆地上。他摔得很远,很惨,四周全是乱石荆棘。

就这样,他浑身血迹,开始爬行。寸寸挪动,只想回到大海。那些血痂撕裂的日子,那些口渴难忍的时刻,他再也爬不动了。还是那个粗大的嗓门在旁边怒吼:“别停!你会找到海岸,爬回自己的地方,回到大洋!”

几十年了,这家伙一直在吼。

他正出神,橘颂和水根回来了。他想在石板上画一只小斑海豹给他们看,怎么也画不像。

二十一

南风中的香气越来越浓。老文公望着对岸自语:“了得,梧桐开花了。还有更大的一片,那该不是紫藤吧?”

他回头寻找橘颂,说:“如果梧桐和紫藤全开了,咱就不能待在屋里了,这样就太亏了!”

橘颂眯眼望向河岸。

“我知道你在想那只黄鼬。想念的滋味我懂,那真是难受极了。不过生活就是这样,朋友离开,回来,或者不再回来。唉。”老文公的眼睛湿润了。

“我们去村里吧,那里会让你高兴起来的!”

老文公背着橘颂走下石阶。刚进河道,一股蒸腾的香气扑面而来。什么都压不住花香。近岸的白沙上蒲苇翠绿,飞蝶旋舞。橘颂有些急,老文公只好让它下来。

几只小鸟在苇叶里探头。两只青蛙如箭一般射出。

在河对岸,老文公看到石堰旁高高矮矮的香椿树都被采过了。“李转莲的手好快。”他转脸看着橘颂,“她的手采起椿叶,像你一样快。”

街巷里的梧桐,每一棵都顶着紫红的大花冠,就像无数的烛台一齐点亮。老文公长时间仰着脸,一低头,又是一道道石墙上垂挂下来的紫色藤蔓,哗哗流溅的鲜花瀑布。

“天哪,咱们掉进了春天的旋涡!”老文公呆立在紫藤花旁,扶住石墙,一动不动。

“今年春天这片花海涌在山里,只有咱们五个见过,只有鸟儿知道。”他揪着橘颂的两只前爪往前,脚步很慢。

沿着石板路往南走了一会儿,然后往东。“看前边,仰脖儿看!”他喊橘颂。

十字街口那儿有几棵奇大的梧桐,它们的花冠大极了。他加快了步子。

他在大树下站立许久,脖子都仰痛了。“颂啊,你这会儿该明白了,什么才叫春天,这里的春天又是多么大!”

橘颂搂紧他的脖子,胡须让人好痒。

东边的台阶上,站立着一高一矮两个瘦瘦的身影。老文公招手,那边扬起拐杖。

“大山外面,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老文公大声说着,快步走到台阶前,有些气喘。

老棘拐说:“哼,这些老藤,最年轻的也有几百年。它们的年纪和石屋一般大。”

水根和橘颂一块儿转到石墙后面去了,钻入藤蔓。

“这孩子贪玩。不过他学会了二十个字。”老棘拐歪头看看晃动的藤蔓,想起什么,转过脸,“你在这儿别动,我去一下就回。”

老文公待在原地,等老棘拐。橘颂和水根在藤蔓下发出窸窣声,好像一起捕捉什么。

只一会儿,老棘拐从巷口走出来。老文公吃了一惊——他身后好像斜背了一把宝剑,从这儿能看到胸前的一根布带、肩上露出的一截剑柄。他迎过去。

老棘拐站住,缓缓转身,让他看背上的东西。

天哪,原来是一条晒干的大鱼。“哎呀,好家伙!”老文公喊出来。

老棘拐摘下大鱼,挂到他的身上,说:“这是李转莲送我的,我送给水根的老师。”

“啊,这礼物太贵重了,让我怎么感谢!”

“我不喜荤腥。该怎么吃,要问李转莲。”老棘拐叮嘱。

老文公身背大鱼往前走,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这是他亲手逮到的。橘颂跟着他,时不时仰头看一眼大鱼。

过河时,他把橘颂抱在怀里,一口气爬上石阶。

回到屋里,把大鱼放在桌子上。要研究一番了。这是一条淡水鱼,有灰色花斑。长达九十六厘米,最宽处二十四厘米。他量过,把数值记在本子上,然后问旁边的橘颂:“她能逮到这样的大家伙?”

他看着桌上的大鱼,摇摇头:“它在水里,力气大得就像一头豹子!”

天黑前李转莲来了。这一次她带来了肉、蛋和蔬菜,还有三只柑橘。老文公把散发清香的金色果实摆在书架上,问:“找到图谱了?”

“没。”李转莲叹气,“只有桃树和苹果树的图谱。”

“嗯。那让我们想想办法。”老文公把三只柑橘摆正了一些,转身说起那条大鱼,“我不信是你逮到的。”

李转莲嘴角缩着,不说话。她在看橘颂——它一直盯着那条鱼,两爪用力,好像随时都会跳起来。

“它在水里,会是个厉害的角色。”他说。

李转莲点头:“是我逮的。”

“啊?从这条河里?”

“就是这条河。”

二十二

李转莲的话让老文公惊叹。一条快要干涸的河里会有这样的大鱼?许久以前还差不多——那时水多盛,石桥都被冲毁了。

李转莲说到捉鱼的情景:“它蹿出水时比我还高。眼神好凶啊,盯着我。”

“就因为离开了水,它倒霉了。”他想到了一头不幸的老海豹。

“要吃这条大鱼,得有一把锯子。它比木头还硬,先锯成一块一块。”李转莲比比画画,介绍鱼的做法。

老文公在小本子上记着。

“浸泡一天一夜,盛到泥碗里,放葱姜和油。要有豆豉,有白菜根。”

“记了。请接着说。”

“再就是煎和炖,放茼蒿、一点点韭菜。收锅时要用老醋。”

“您是重视老醋的。”

“最后是做烤鱼。烤得酥脆,连鱼骨也能吃。不过要有一副好牙口。”李转莲看看他的嘴,不再讲下去。

老文公盯着本子,有些遗憾。他觉得这四种做法都不适合橘颂。怎样做才让橘颂喜欢?他没有问,留给自己琢磨。

李转莲去灶屋取水,擦擦手,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说:“这么多日子了,也该结账了。你给我一碗钱,我给你买的东西。”

老文公记起,那天晚上,她把自己交给的一沓钱装在了一个碗里。

“一碗钱有整有零,我都记下了。你看看账单。”她把纸展平在桌子上。

老文公看到上面画了一个碗,旁边写了总的钱数。然后是肉和豆腐、鱼、蔬菜,依次注明钱数。“这太好了,这多么好啊!”他赞叹的是这些画。

“就是嘛,算账亲兄弟,我办事都是一笔两清的。”李转莲把那张纸推过来。

老文公还在看。尽管是草草画上的,可它们多么生动啊!而且,它们简直能散发出气味来,比如菠菜,他都闻到它的青生气了。他搓搓手:“真是好极了!”

李转莲走了。老文公从窗前看着她往石阶那儿走去,然后又出门,一直看着她过河。

“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他回到屋里,对跳到桌上的橘颂说:“她能文能武,样样都不含糊!”

电话响起来。嗬,是他,那个吵吵嚷嚷的家伙:“一切都还顺利吧?伙食要好。吃得怎样?适当喝一点也不为过。”

他不得不让手机离耳朵远一点。他很高兴,说:“这里的饮食不比城里差,不,还要好过那里!主要是水好!嗯,马上到了盛花期,我和橘颂都没有花粉过敏的问题,所以,这是一种享受!”

“能吃到鱼吗?老海豹不能缺了这个。”

“当然。我马上要吃一条大鱼了。究竟有多大,你听好:差四厘米就是一米!”

“哎哟,我想赶过去!不过这种大鱼你对付得了吗?听说要用老酒炖,不怕火大。”

老文公笑了:“对不起,山里不是这种做法。”

离天黑前还有一个小时。这段时间工作效率最高。他将一大沓纸上标出的疑虑全部夹上纸条,加注,一一记下日后需要校对的图册及工具书。

他尝试在手机上查找一些资料,最终发现谬误百出。“这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他咕哝着,推到一边,却无意中发现了屏幕上的一幅照片——橘树。

“颂啊,快来看,图谱的事大半可以解决了。”

晚餐前,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灵感,那是突然到来的。起因是出门透透气,一眼看到了晚霞映红了河道,照亮一丛蒲草。“那会是香蒲吗?”

他知道蒲有多种,只有香蒲的嫩芯能被称为“蒲菜”。他一直忘不了小时候,奶奶怎样采来鲜美的蒲芯做蒲菜汤。

他忍不住,立刻去了石阶下。不需要很多,几十片嫩芯而已。他取到手里,一路嗅着香气:

“一定是香蒲。”

二十三

迟迟不愿睡去。他把灯罩擦得锃亮,还做了一个灯伞。

橘颂提前到炕上等候,等了一会儿,开始打盹儿。老文公将被子拉到它的下巴那儿。

他在桌前坐了很长时间。不再继续白天的工作,只是想想心事。大洋彼岸的三个面庞一一闪过,最后停留在一张稚嫩的小脸上。老伴儿走得太早,她没有见过这张小脸。小家伙眉梢上扬,或有她的神采。

“你走后,我就是一个人了。本想从东部半岛回来团聚,他们却离开了。现在,所幸的是我和橘颂在一起。”他起来踱步,声音若有若无,“那一次在农场,你吓个半死。你从几百里外连夜赶来,我刚好苏醒一天。你握住我的手,说不成一句话。”

他把书架旁的箱子打开,把一摞卡片拿出来。他挑出其中的一沓,嗅一嗅,贴在脸上。

“放心吧,我这头老海豹还能往前爬。今夜,我又听到了扑扑的海浪声。”

他盯着灯光照不透的地方,那是更深的夜色,它将屋里屋外、村子和大山,所有的一切连在了一起。

“我们第一次回祖居地,你高兴得像个孩子。你扯着我的手在这座迷宫里上下蹿。你对建这座屋子的老人无比好奇。”

他喃喃自语,伏在桌上睡着了。

午夜,有人给他披了一件衣服,走开了。他知道那是老伴儿。她在另一间屋里抄写卡片,每天睡得很晚。

他被脚步声弄醒,搓搓眼。一个背影消失在屋角。他叫了一声,没有回应。他站起,走几步,回头取了桌上的灯。

他一手扶墙一手持灯,从灶屋小门走下台阶。身上的衣服几次滑脱,他揪紧了。他听到脚步声消失在下边。

“我知道你要准备夜宵,下来找大枣和红豆。小心脚下,让我给你照亮。”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在喊。

“你在哪儿?”听不到回应,他的声音更大了,还用力跺脚。

“捉迷藏?啊哈,我可是干这个的老手!”他嘴角瘪着,踏下台阶,在转弯处停留片刻,大口喘着气。

一连推开几道小门,里面的夜色更浓。他掌灯看过了每个角落,将杂物拨开。到处静寂。“从这里往前,就是那个石头滑梯了。”他从滑梯一侧绕过,想登上台阶。

“我来了。”他说了一句,迈出一大步——落脚处仍然是夜色,而不是台阶。他摔了下去。

究竟躺了多久,他不知道。睁开眼,想着身在何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要坐起,伸手抓扶什么,腰部一阵钻心的剧痛。

疼痛让他想起了橘颂。“我一直是和橘颂在一起的,颂啊!颂啊!”他大声喊叫。他听着自己的声音,突然沙哑了,而且每吐出一个字都要忍受刺痛。

他呼呼喘息,使用了更大的力气,想坐起来。他仍旧呼喊橘颂,没有回应。

他觉得被无形的丝网缠住。一次次挣脱,全都失败了。

他再次睡去。醒来完全是因为一阵阵呼唤——声音太熟悉了,这是橘颂!是它,那张湿漉漉的小嘴一遍遍触碰他的脸,不停地呼叫。他说不出话,只握住了它的胖爪。

橘颂拱他的胳膊、手和腿,最后跳上胸部,一下下踩起来。它闭着眼睛,发出急促的呼噜声。他想翻一下身,让它踩自己的腰部,可实在动不了。

二十四

老文公身边围了三个人:老棘拐、水根和李转莲。橘颂坐在一边。“我弄不懂发生了什么。我可能睡得太久。”他逐一看着他们,十分抱歉。

这是上午十点多钟。最早进入石屋的是取水送菜的李转莲,她找不到主人,

以为他去了村里,就坐下等了一会儿。后来她把带来的菠菜和韭菜择去干叶,把芋头和红薯洗干净。

等来的是水根,他一进门就找橘颂,喊着跑到了下面。大约几分钟后,水根蹿上来,跑走了。

李转莲有些发蒙,直到老棘拐赶来,才知道出事了。

老棘拐给老文公涂上药酒,蹲在一边搓弄,说:“摔得不重,一会儿就扶你起来。”

待了半个钟头,老棘拐拍拍老文公的脸,将一条胳膊伸到腋下,又让李转莲到另一边,学他的样子。“慢呀,起呀。”他说。

老文公被搀起来。橘颂一直看着,双目圆睁。

老棘拐嘴里发出“嗯嗯”声,往前挪动。他和李转莲将人搀上了台阶。

折腾了一会儿,他们终于把老文公扶到那间大屋,让他仰躺在炕上。李转莲去了灶屋。饭香开始弥漫。老棘拐坐在炕边,对睁开眼睛的老文公说:“下边,真是个玩耍的好地方!”

老文公笑了。

李转莲端了一碗菜粥,要给老文公喂饭。老棘拐阻止了她,把枕头垫高一些。老文公半坐半卧,老棘拐把碗塞过去。

“瞧他抓得多牢。”老棘拐对她说。

老文公喘息着,用了很长时间才喝掉半碗粥,吃了半个鸡蛋、一个芋头。

橘颂吃掉老文公剩下的半个蛋黄。

老棘拐和李转莲整个下午都待在石屋。老棘拐每隔一段时间就打开药酒,给老文公涂抹、揉搓。天色暗下来,老棘拐最后一次涂抹,把瓶口对在老文公嘴上,说:“喝一口。”

老文公饮下一口,呛出了泪花。

老文公躺平,两手在头顶和枕旁抚摸。水根把橘颂推过去。橘颂爬上胸前踩按,踩了一会儿又往下移动。老文公伏下身子,让橘颂踩踏腰部。

老棘拐说:“好。”

天黑了。李转莲看看破损的灯罩,说:“今夜就让我陪他吧。”

老棘拐说:“你还是回吧。”他拍拍炕席,“水根,你和橘颂睡这儿。”

水根答应得响亮。

老棘拐和李转莲一起离开了。水根和橘颂分别躺在老文公两侧。他们很快睡着了。

凌晨两点,老文公醒来了。

“我的腰好多了。”老文公说。他望着窗外,想看到远处的一扇窗子。没有。只有闪闪的繁星。“睡吧。天亮以后我再给你们讲故事。现在是睡觉的时候。”他对醒来的水根和橘颂说。

霞光从窗子射进来,橘颂伸着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老文公也睁开了眼睛。其实他从凌晨醒来就没有再睡,一直在想心事。他大多数时间都要仰躺,这会痛得轻一点。水根还在睡。老文公看着他,目不转睛。

水根额头鼓鼓的,很白,头发像玉米缨的颜色,睫毛很长。

门响了,进来的是李转莲。她手里提着一个带盖的篮子,里面冒出香气。她的身子探到炕上,看老文公。“一夜都好。”他告诉她。橘颂跃到篮子那儿,踩醒了水根。

揭开篮子,解开一个粗布包,里面是几个粽子。“这是我起早做的,红枣,香糯米。”她剥去竹叶。

正这会儿门响了,老棘拐进来。他双手按住拐杖,盯着她:“伤成这样,怎么能吃粽子?”

“那吃什么?”

“山药鱼汤!”

二十五

老文公能够下炕走动了,每次可坚持三五分钟。“真得好好感谢你们,不然糟透了。”他说。

“应该感谢药酒和山药鱼汤。”李转莲说。

老棘拐说:“主要是水好。”

老文公点头,转脸看在一边玩耍的水根和橘颂:“还有两个小家伙。”他想起什么,看着窗外,“洋槐开花还有多久?”

老棘拐答:“十天。”

“盛开的日子?”

“十三天。”

老文公看着老棘拐:“只要不误槐花就行。说实话,我和橘颂来这儿,有一多半是为了槐花。”

李转莲睁大眼睛:“原来是这样!”

老棘拐说:“放心吧,误不了。”

“我太高兴了。许多年前我见过这里的槐花,嗬,开得像小山一样。那一次和老伴儿一起。夜里因为太浓的花香,还有月亮,说真的,入睡都难。我们就去了河边,坐在槐树下。”

老棘拐按着拐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上面。

“这些天,转莲每天来做山药鱼汤,棘拐老哥给我上药。可我没有像样的礼物送你们。”

老棘拐说:“呔,水根识得三十二个字。”

李转莲说:“你要舍得,就把墙上的字送我吧。”

“那一点都不难。过两天,我会写出一模一样的字。”

老棘拐瞥瞥墙上:“也送我一张吧。”

老文公点头:“一定的。”他接着讲了那几行字的意思。

李转莲说:“橘树,多么好啊。我要画那棵橘树。”

两天后,老文公身上轻快了许多。他下炕走了一圈,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天很蓝,白云飘在山顶。河里水声依旧,可他嗅到了水草的青生气、鱼的泥腥气。

“再有一个星期,我和橘颂就能过河了。”

水根一整天都在这里。他想和橘颂玩,不愿坐在桌前。睡前的一段时间最好,和橘颂一起听故事。

他除了学字,还要学算术。水根把墙上的字加在一起,大声喊:“八加八加五,等于二十一!”

老文公说:“真不错。”又问:“还有旁边的署名、红色的印章呢?”

水根以更大的声音回道:“三加三加二等于八!”

“好极了。聪明的孩子!”

橘颂长时间坐在角落里,水根找它玩,它拒绝了。他想揽它入怀,它瞪一眼,坐到了更远的地方。水根向老文公发出抱怨。

“你不能打扰橘颂的思考。它每天都要思考,无论坐着、躺着和走路,都在思考。”老文公说。

水根看着橘颂。它还是那副神情,只望着一个方向。

“当它专心做事、想事的时候,我们谁都不能打扰,更不能强迫它,让它改变自己的主意。我们人无法做到这一点。水根,你不觉得这很了不起吗?”

水根低下头。后来水根到一边坐下了。他有时望向一个地方,有时垂下眼睛。老文公递给他一杯水,他说:“我在思考。”

李转莲送来了蔬菜和水果,还有一点肉。让老文公格外高兴的,是她带来的一只锃光瓦亮的灯罩。“啊,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了。这真是好极了!”

破损的灯罩被换掉,又重新做了一个灯伞。

晚餐后,老文公挽起衣袖,将宣纸铺在桌上。明亮的灯下,水根和橘颂都围过来。老文公蘸饱了墨,一口气写了三张大字,然后盖上通红的印章。

“这和墙上的字是一样的。”水根说。

“说得对。这是我送你老爷爷和李转莲的。”

他将字收好。橘颂跳到炕上,水根坐在旁边。

讲故事的时间到了。

二十六

老文公扳着手指算槐花开放的日子,又算满月的日子。“它们不是同一个日子。不过槐花长成小苞朵,再到一点点开放,也像月牙儿一样。”他看着橘颂。电话响了。

“老海豹,又想听听你的吭哧声了。”老家伙一上来就喊。

“‘吭哧’指什么?”

“你的四只老鳍一用劲儿,嘴里就发出那样的声音。”他笑了,粗哑,嘎嘎响,一点都不难听。

老文公没有吭气。他有些走神:我现在爬到了哪里?“四只老鳍”,说得不错,它们早就磨出了老茧,也就不在乎荆棘和土石了。剩下的就是继续吭哧!

“你睡着了吗?说话!”

“说话,好的。嗯,我在想‘吭哧’的事儿。不过,对不起,好像有人敲门了。”

“好!好!”那边还在吼。

他拍拍电话,只得挂了。

老棘拐来了。他上前一步,伸出拐杖敲打一下老文公的腰背,哼了一声。

喝茶时,老棘拐嫌太酽,加了白水。他看着在屋内来回走动的橘颂,说:“好猫。”

“它不太胖,不过是长了个双脊背。”老文公说。

“你也该有双脊背啊!老弟,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农场?这我知道。还有别的事?”

“那会儿不过是砌墙、挖洞、扛包。有一天,一辆小车把我拉到了海边。那里有一幢小楼,我们几个人住在里面,每天读读写写,还能吃上粉肚。我最喜欢粉肚。”

“粉肚。后来呢?”

“后来让我们专门赞颂一个人,那是最坏的人。我不干了。”

老棘拐抬起一双凹眼:“还有这样的事?这个人是谁?”

“你不认识,古代的一个人。就这样,他们把我送回了农场。”

“粉肚没了。”

“没了。”老文公应一声,突然想起灶屋里的陶钵——下面是一个打开的粉肚罐头。“这下糟了。”他去了灶屋,揭开陶钵,看到的是长满绿毛的圆球。“多可惜。真可惜。”

他难掩沮丧。他没说这是为那场宴会留下的美食。

老棘拐在看墙上的字,咂嘴:“你识字多,故事多。水根有福了。”

老文公看着青筋凸起的手,食指上有一点墨汁。“故事都是奶奶讲给我的。身边没有其他人,只有奶奶。有的事我不信,可还是难忘。”

“说说看。”

“奶奶说,爷爷变成了一棵树。”

老棘拐拍拍腿:“这事你得信!”

他看着老棘拐,揩着手指。

老棘拐咽一口茶:“你爷爷爱树,领人栽遍了周边的山。有个山大王到处找一种叫‘坚桦’的树,用来打造战车的车轴。他们押你爷爷进山了。”

“奶奶说他不愿指认哪一棵是坚桦,又逃不掉,就变成了山里的一棵树。”

“山大王的人走了,你奶奶和村里人上山找你爷爷。你奶奶搂住一棵又一棵树,哭,问是哪一棵。有人说,用镰刀刮一下吧,哪棵流血,哪棵就是。”

老文公低下了头。

“你奶奶拦住他们。她怕你爷爷痛。不过一连几天她都上山。她后来看到不少大树都有镰刀刮痕,树皮渗出一颗颗泪,亮晶晶的,不红。”

“那就不是爷爷。”

“他一准在它们当中。肯定在。你奶奶信,全村人都信。”

橘颂一直走来走去,目不斜视。它这时站下了,看着两个人。

老文公叹息,不再说什么。他站起来,取来一张大字。

老棘拐“嚯嚯”几声,双手接过。他抚摸纸上的字,最后盯住印章:“多么红!”

二十七

采椿旺季已过,李转莲又能按时来石屋了。老文公说:“您能在槐花开的日子,最好提前一两天,为我买来一个粉肚吗?”

李转莲扳着手指,说:“尽力吧。”她得到了两张大字,说:“可我还没找到橘树图谱。”

老文公想起来,打开手机,指着上面的图片。她说:“慢着慢着”,看一眼,在纸上记一笔。

“回去时,我会比照桃树和苹果树,画出一张大画儿。”

“我希望它的枝叶是收拢的,形状像伞那样。它要果实累累,叶子又肥又绿。还有,上下左右的果实是对称的。”他叮嘱。

李转莲抿着嘴:“嗯,明白。”

她走了。他目送她过河——她提着一桶水,踏上溅起水沫的河心石头,身体灵便。

一会儿水根来了。老文公说:“按课程表,今天该识五十六个字了。”

学了一个小时,要游戏了。水根对橘颂做个手势,得知它是同意的,跳了一下。他们离开了。

老文公把水根的石板挪开,搬弄卡片箱和工具书,取出有向日葵图案的布包。

太阳照亮桌子。他认为这是一个很棒的工作日。他想起以前听过的一句妙语:记得住的日子才是生活。现在他想改一下:好好工作的日子才是生活。

可是伏案刚过半小时,腰那儿就开始隐痛。他站起,扭动,捶打,最后不得不离开桌子。他来到窗前,看远处山的轮廓。他从头想那些称得上“生活”的日子。“很可惜,没有太多,起码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原因很简单也很不幸——有人不让我过那样的日子。所以,我必须说,我的‘生活’十分单薄。”

他重新回到桌前,重复一句:“单薄啊!”

翻看那些等待填满的格子,它们看上去就像一些眼睛,这会儿看着一个老人,充满友善。正因为如此,他认为写下的每个字都要对得起它们。

面前这些斑驳的纸页,积成了多么厚的一沓,令人称奇。那些段落,或潦草或工整,差异真大。有些片段是黏上去的,很像颜色不同的布料。有些字该重新抄写,今天看就像一串串蠕动的蚂蚁。

他记得起每一页的情形:心情和处境,身在何方。有一些难忘的帮助。是的,他首先会,不,他永远会感谢一个人,就是那个老家伙。这家伙至今还在电话上吆吆喝喝,不依不饶。

那个人和自己一起,走过多少旱路和水路。他们曾在一座荒山上迷路,生命垂危,被一个采药人救起。他独自晕倒在一艘臭气熏天的私家船上,是那个家伙冒着生命危险前去搭救。在探寻“冰娃”的长路上,在破解古老谜语的黑夜里,那个人不离不弃,可能陪伴自己走过最后一程。

一阵愧疚泛起。他觉得或许有些迟了,关于那个家伙,应该做出一个郑重的决定。“没有他,我这头老海豹就会躺在荆棘土石中,绝望和孤独而死。”

这一次他不再耽搁,马上给那个老家伙拨通了电话。对方很不耐烦,可能手头有什么事情。不过他很快消了气,说:“没什么。说吧。”

老文公呼吸急促,有些紧张。他尽可能说得平淡:“没事,我不过是想你了。我想,我想完工以后,我们应该共同署名。这不是我一个人完成的。”

那边静得可怕。只一瞬间,那个人的火气爆发了,喊叫:“你给我闭嘴!”

“可是,我们总要尊重事实。”

“事实就是,你是一头倒霉的老海豹!”

电话挂了。可他仍然能够听到那个人呼呼大喘,看到他愤怒红涨的脸庞。“算了,让这家伙发火不得了。”

他看着手机,咀嚼那刚刚吐出的两个字:“倒霉”。是的,重创、垂危,以及其他。好在他最终还是苏醒了,活过来,而且摆脱了轮椅。他能使用四只老鳍,而不是那轮子,一寸一寸往前挪动。

不时袭来的剧痛、整夜的憋闷和喘息,断断续续几十年。他一直在记,如同缝补一件破烂衣衫,日夜连缀那些纸片。有一天,正是梧桐开花的早春,半岛上来了一位声名巨隆的“泰斗”。领导让他作陪——

有一次,记得是宴请前的间隙,他终于忍不住,开始请教。小心、恭敬、殷勤,说的是那个“夷”字。“泰斗”听着,眼睛在镜片后面转动了一下。

“‘夷’,我想那是一只海豹。”

“泰斗”一怔,笑了,咳嗽起来。旁边的夫人赶紧去拍丈夫的后背。老文公解释:“当然,典籍上不是这样说。然而,我想,这是个人的观点。”

“泰斗”还在咳嗽,把脸转开。夫人说:“请不要让先生笑岔气。”她转向一旁的领导,“先生会受不了的!”

领导射来严厉的目光。

那个夜晚归来,他无法入睡,胸部阵阵抽痛。老伴儿为他热敷,将他的背部垫高。

从那以后,他有了一个新的绰号:老海豹。

二十八

老文公要锯开那条大鱼。他将它锯成许多段,再锯成更小的方块,装入一个蓝花瓷坛中。

他记住李转莲传授的做鱼方法,准备一一尝试。白菜根、豆豉、泥碗,一切齐全。他认为她说的四种方法,都不适合橘颂。“第五种方法应该发明出来。”他想着,想了很长时间,最后记下:浸出盐分,剁细,加菜屑,加面粉,做成豆子似的颗粒,晒干。“这样它会喜欢。”

晚餐时,老文公对橘颂说:“你的点心制作出来之前,蛋黄仍为首选。”他给它蛋黄,自己和水根吃了酸煎饼,还喝了咸粥。

老文公最感兴趣的是老棘拐的起居饮食,特别问到了一日三餐。水根说爷爷每餐只喝一点点粥,“菜粥”。

“所以他那么瘦。不过腰挺得笔直。还大我三岁哩。”

“他爱吃蘑菇,爬到柳树上采蘑菇。”

老文公盯着水根:“有这事儿?”

“爷爷见了柳树上有个大黄蘑菇,就把拐扔了。他一会儿就爬到了树上。”

他咂着嘴,想着那个攀在树上的人。“真像一只老猴啊。”他咕哝。

他们上炕了。水根和橘颂挤在一起,老文公只好挪到里边一点。水根捏橘颂的鼻子,还想亲一下。老文公不得不阻止:“这是不可以的。”

“它的小嘴比我还干净。”

“那也不行。它和我们的口腔细菌群落是不同的。”他指指嘴巴,“嗓子会痛。”

“我不怕痛。”

“橘颂怕。”

水根伸平两腿,想夹住橘颂。橘颂眯眯眼睛,坐到了老文公身后。

“咱们讲故事吧。”老文公把油灯推到窗台里边,看看窗外的夜色。

水根专注起来,一手扶在下巴上。

“咱们今天还说‘冰娃’,也就是小斑海豹吧。它们就像橘颂这么大,或者还要小一些。”

水根歪头看看橘颂。橘颂一直端坐。

“每年入冬前,它们的爸妈都要提前动身,从很远的北方大洋启程。赶到半岛海湾,正好是十二月,这里刚刚结出冰排。开始建一座座小屋了,它们要在小屋里出生。”

“用冰块砌的小屋?”

“爸爸妈妈用牙齿挖出冰巢,那是凹下去的小房子。‘冰娃’出生了,它们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

“那多冷啊!”水根说。

“它们喜欢这样的冰屋,这里最适合它们,在它们看来,半岛海湾好极了,不冷也不热。这就是爸爸妈妈千里万里赶路,从最北边的大洋一路游过来的原因。那需要好几个月,战胜千难万险,躲过鲨鱼和海狼。什么都挡不住它们,一定要按时到达。”

“就为了在这儿生下‘冰娃’?”

“是的。因为渤海湾的冰排只有十二月才有,到了来年三月就开始融化。所以爸爸妈妈必须在不到四个月的时间里完成这么多事情:建巢,生下‘冰娃’,让‘冰娃’长大,学会生存的本领。一家子住在小冰屋里,每天出门晒晒太阳,爬到礁石上玩,快快乐乐,一直待到三月底。”

“它们吃鱼吗?”

“吃鱼吃虾。渤海湾里浅滩多,入海的河流多,河流从山地平原一路过来,带来无数好吃的东西。大海豹带着孩子在海湾游玩,还能顺着河道,去陆地的水汊湖泊中。这些地方与大洋完全不同,是小海豹们成长和玩耍的天堂。”

橘颂听得凝神,右爪举在嘴巴上,一动不动。

水根喊:“哎呀!多好,小海豹!”

“想想看,那会儿的半岛海湾,沿海有多少水汊湖泊,到处都是斑海豹!它们有的躺在冰排上,有的爬到岸上,有的一口气游到河里湖里。那时随处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

“我喜欢小海豹!它们像橘颂,都长了两撇胡子!我要去海湾!”水根嚷起来。

“由于气候变迁,现在海湾里很少见到斑海豹了。”

“为什么要‘变迁’?”

“总要变迁的,比如咱们这片石屋,几年前还有很多人。几十年前,几百年前,这里的人多极了。”他的声音低下来。

橘颂跳上窗台。老文公想抱它一会儿,它拒绝了。它坐在灯下,长时间望向窗外。

“我们讲的是斑海豹,其实还有许多别的品种。据说世界上有四十多种海豹,它们都很温顺,招人喜欢。只有一种叫‘豹海豹’的,是特别凶猛的家伙,侵犯同类,还会伤人。”

“那是海豹中的坏蛋啊!”

“是的。坏蛋总是有的。”老文公不再说话。待了一会儿,他起身找来纸笔,写了一个很大的“夷”字。

“它就算你识下的第五十七个字了。”

“这是什么?”

“古人画的海豹。”

二十九

老文公叮嘱自己:每天至少要工作两个小时。茶炉的咕噜声里,橘颂会陪伴一会儿。他翻书,写字,当一本本书摞到肩部那么高,橘颂就会离开。

水根像过去那样,每周来两个下午。他在石板上写字,大声念出一些押韵的句子。

一天下午,水根和橘颂仍旧去下面玩耍。过了不长时间,水根大呼小叫跑上来,说:“我们发现一个大洞!”

老文公放下手中的笔。下台阶时,他手扶墙壁,走得很慢。下边光线很弱,要适应一会儿才看得清。

水根蹿在前边,不时停下来等待。“颂,你在哪儿?”老文公喊着。没有回音。水根说:“它肯定自己进洞了。”

长廊最窄处只能通过一个人。水根蹦蹦跳跳,穿过一个椭圆形小屋,往前,站在一座秋千似的荡桥上。老文公只来过一次,认为这是小孩玩意儿,有些害怕。

水根指着桥头下边的石头:“看哪!”

那里黑洞洞的。老文公搓搓眼,这才看到橘颂——它从石头的空隙中探出头来。他呼唤着走到近前,它却缩回去了。原来石头中间有一个很大的空隙。

橘颂在里面叫,引老文公进入。脚下是一堆倒塌的乱石,往前看,有一条狭窄的弧形甬道:宽约一米,地面铺了平整的石板,上边是严密的拱顶。看不到尽头,只透出微弱的光亮。

随着向前,光线变得刺眼。整条地下通道共有五十多米。它的出口已被石块堵住,光线从缝隙中直射进来。

他趴在塞紧的石块上,从间隙中看着外面——一片摇动的灌木和草丛,最茂密的是蒲苇。他嗅到了泥腥气,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哦,明白了,我们到了河岸!”他对一旁的橘颂和水根说。

橘颂拨弄石隙,想钻出去,很难。老文公和水根几次要推开出口,费了不少力气,石块还是牢牢地堵在那儿。

“这可不行。咱们的力气太小了,要慢慢想个办法。”老文公劝住了水根。

返回屋里已经热汗涔涔。他坐在桌前,等待喘息平缓下来,想着那个老人。他不知道这个石屋,包括十字街口那片更大的建筑中,还藏着多少秘密。

门响了,他去开门。是李转莲。她进屋后,他却去了门外,往前走几步,回身看这座石屋。它的外墙用彩石拼出各种图案,并不高大,屋顶竖起稍多的烟囱,其余再无特别之处。

回到屋里,李转莲向他举举手里的篮子:“实在买不到啊,没有你说的‘粉肚’。只有火腿。”

“哦,很遗憾。”

“粉肚有那么好?”

老文公想说这将是宴会上的一道主菜,但忍住了。他不好意思,告诉她:“小时候没有吃的东西。有一天爸爸带回一个粉肚,奶奶用细线把它勒成一片一片。那味道一辈子忘不了。”

水根在一边,抿着舌头。他回头看到橘颂往灶屋那儿走去,一拍脑袋:“咱们去大洞!”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转莲哪,有个事情要你帮一把。我们来吧!”

李转莲随着往下,往前,她发出感叹:“瞧这些弯弯绕儿,非把人走迷糊了不可!”

进了洞子,李转莲不再吭声。到了尽头,老文公指指那些石块:“还得你来推开。”

李转莲推了几次,石头纹丝不动。她上下看,摸,最后发现一根手柄样的木头。她扳住它晃动,拖拽,拔了出来。石块发出吱吱声。她一推,轰隆一声,洞口就敞开了。

他们拨开灌木和蒲苇,出了洞子,发现已经站在了河岸上。这里是一个高台,下边有一个深色水潭。李转莲拍手:“啊哎,大水潭!这就是我逮鱼的地方!”

橘颂跳下台阶,在潭边绕行,用力嗅着。

“这儿水深,能藏大鱼。可是,你怎么逮得住?”老文公一脸迷惑。

李转莲指着水潭:“三九天,它冻得严实。我带一把铁镐来,凿出脸盆大一个洞,坐下等,大鱼就跳出来了。”

水根不信:“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它跳出来,后边跟一群小鱼。”

老文公明白了:水潭封住,大鱼憋坏了。“再大的鱼也要透气啊!它要呼吸啊!”他大声喊叫,看着蓝天,一脸悲愤。

回到屋里,老文公叮嘱:洞子的事先别说出去,咱们发现了一个暗道,是老人当年留下的秘密。李转莲笑了:“村里没人了,跟谁说去?”

水根问:“老爷爷也不告诉吗?”

老文公犹豫片刻,抚着他棕色的头发说:“我们不能瞒他。”

三十

夜深人静,橘颂蜷在旁边睡了。老文公一直无眠。他将窗户打开很小的缝隙,为了嗅一嗅午夜的气息。夜气中混合了水、树、山,还有星空的味道。“不错,星星和月亮也有气味。”

他记得小时候和奶奶坐在河边白沙上,长时间望着星空。有一次他说:“我闻到了星星的味道。”“它是什么味道?”他想了一会儿,说不确切。他想说:就像深冬里挂在树梢的桃子,遗下的桃子,冻成紫红色的,上面结一层透明的冰。

后来他还嗅到了月亮的味道——与星星不同,它和绣球菊差不多。满月的时候,整个天空和大地都是它的味道啊,浓得不得了。他不停地吸鼻子,说:“啊,月亮!”

今夜,他连续吸鼻子。“没有办法,从小养成的习惯。”他叹一声,关上窗子。

睡不着,很想跟远在半岛的老家伙交谈几句。那人有按时上床的习惯,被打扰就会发火。可他最终没有忍住,还是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果然,一开口对方就骂骂咧咧,当听清楚是谁之后,稍好了一些。“实在对不起,我这样,是因为,白天,刚刚发现了一个秘密。我要告诉最好的朋友。”

他讲了通向河边的那个暗道:隐蔽而讲究,上面是石头拱顶,出口由灌木和蒲苇掩挡,用石头塞紧。

“我对老爷爷,那位先辈,越来越好奇了。他在一座石屋下边,竟然花费这么大的心思。我在想他的用意。难道只为了好玩?”

“好玩本身就很重要。这是他的创造。人这一辈子,应该留下自己的作品,它必须是自己的,不同于他人的。这就得专心致志,打定主意,不能看别人脸色。嗯,你明白的,老海豹。”

最后一句让老文公哑默许久。这个外号被对方叫熟了,所以完全能够容忍和接受。最初恰好相反,那是多大的污辱啊。

“说实话,我差点被这外号毁了。”他的声音很小,只说给自己听,奇怪的是被那个耳背的家伙捕捉到了。对方哈哈大笑:“就是它了,又怎么样呢?既然是,那就爬回海里去!好样的,你没有趴下,你是个好家伙!”

“你是我的老哥。”他充满敬重。

“那次‘泰斗’害你停工半年。好在你的倔劲儿更大了!”

老文公闭上眼:我倔吗?我还不如橘颂!瞧它,多么自在的生灵,只做自己的事情,谁想强迫它、逼迫它,决不依从。

“时光啊,太快了,太快了。人只有一生,不短也不长。”

今夜交谈就这样结束了。他睡着了,睡得很舒坦。橘颂好像亲过他的脸,但没有把他弄醒。

早上霞光把窗户映红。他醒来后觉得心情不错,精力充沛,下炕后扩扩胸,动手准备早餐。他为自己煮了菜粥,蒸了蛋羹,又在碟中放了几片酸煎饼。橘颂享用半个蛋黄、一点粥。他想起前天晾晒的鱼丸,去屋外端来。橘颂大嚼鱼丸的样子让他高兴。

他饮茶的时候,橘颂通常要专心打理卫生。它舔洗前爪时如果突然停下,抬头看人,蜷起的爪子还在颌下,那模样好像在说:“我有权。”

“是的,你有权做自己的事情,只要有利于他人和世界。”他看看它,站起来。

他从书架上摸出一个信封,这是为那场晚宴准备的请柬。他看着它,自语:“也许,要同时发给老棘拐。是的,多大的疏忽啊。”他坐下,找了一张有松树图案的信笺,同样画了一只高脚杯,然后装入信封。

刚把请柬放好,老棘拐就领着水根来了,一进门就说:“今个不是孩子上课的时间,不过我听说那个大洞了,过来看看。”

“那当然。这事也只有请教老哥了。”

水根在前边引路,橘颂紧随其后。下台阶时老文公搀着老棘拐,老棘拐挪开他的手。

进了那个通道,老棘拐马上放慢了脚步。他看得仔细,摸摸墙壁,仰脸望头顶的拱石,说:“活儿多么精细!石缝多么严实!”

老文公问:“老哥,我一直不明白,老爷爷为什么费这么大的力气?这又是做什么用的?”

“他这人玩心重,也许就为了好玩,为了跟孩子们捉迷藏。不过,”他转身看看,补充一句,“也为了防匪。”

“防匪?啊,我就没有想到这一点!”

“你该想到啊。世道多变,土匪是有的。有一年,传说一支土匪追赶你老爷爷,他一头扎进这座小屋,人就不见了!今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老文公望着老棘拐。

“那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这样的人土匪逮不住,人间也留不住。他最后是被凤凰领走的。”

三十一

经反复挽留,老棘拐答应在这儿用餐。老文公去了灶屋,老棘拐说:“不用忙,我吃不了多少。”

桌上摆了三样小菜、米饭和粥。橘颂也有一个碟子,里面是一把鱼丸。老棘拐从它的碟中捏出一粒,嚼了嚼,对老文公说:“来些。”

老文公取来一个装满鱼丸的陶罐。老棘拐倒在自己碗里一点,不再吃别的。

饭后老棘拐很高兴,抹着嘴,和老文公一起喝茶。“茶酽了。”他往杯中掺水,举着杯子,“你们祖上都是干大事的,我说过,你老爷爷盖起一片大屋,你爷爷栽了满山的树,你爸爸修了老长的铁路!到了你这儿,你这儿……”他四下看着,饮下一口。

“我很惭愧。”老文公说。

“你在干什么我不懂。”老棘拐喝下一口茶,像喝了一口烈酒,伸手在颏下捋着。

“再过两天,洋槐花就开了。”老文公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不错,我没忘。路上看了槐树,快了。”

老文公想告诉他:到了那一天,除了看槐花,还要举行一场宴会呢。不过他没有说。

老棘拐转脸寻找水根。水根正和橘颂游戏,想动一下它的胡须,它躲闪一步,抬手给了水根一巴掌。水根捂着脸,看老棘拐。

“胡须揪不得!”老棘拐做个吓唬的手势,又转向老文公,“它坐直了的模样,它望着远处……啊呀!”

老文公知道老棘拐找不到合适的词儿。要自己来说,那就是:凛然不可侵犯。

“橘颂让我学到了很多。我是说,我和它,想在这儿长期住下去。不过,我听说山里的寒冬冷得吓人。”

“老弟,这是祖上的房子,你最该留下来。冬天?建这房子的人什么都想好了,天下没有比这里更暖和的了!”

“我信。我想每个季节都好。”

“那还用说!春天你见了;夏天去河里洗澡;秋天,漫山遍野的果子;冬天,最好的就是冬天,茶炉咕咕响,你坐在大炕上,盖着软蓬蓬的被子。”他说着转头看旁边。

“哎呀老哥,我被你一番话迷住了!”

老棘拐去炕上捏了捏被子,说:“还行。不过入冬前,让李转莲把被子里的棉花弹一遍。那个弹棉花的男人走了,手艺留下了。哎,一个好闺女。”

老文公没有吭声。他在想李转莲的小院,院里那棵盛开的海棠。

“男人哪,”老棘拐双手按着拐杖,嘴瘪着,“怎么舍得下这么大一片石屋?有山,有河,主要是有好水,更别说这么多花!我真是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老棘拐磕打牙齿,咧着嘴。这时老文公才发现,对方的一口牙齿完好无损。老棘拐看着他:“你爸爸喜欢老家,他那次回来是不想走的。铁路修完,叶落归根。他就动手打了一口压水井。”

“您见过他?说说吧。”他在恳求。

“那时候我还小。全村的人都来了,看压水井,看你爸你妈。他们戴了手表。你妈还有一顶洋布遮阳帽。两人真和气,给上年纪的烟卷儿,给小孩儿糖。可惜没住几天,他们走了,再没回来。”

“如果在这里定居多好!”

老棘拐嘴瘪着。老文公习惯了他的这个动作,那是遗憾、生气,还有无能为力。

“只是传说。村里老人告诉我们,说上面的人还要他们修铁路。往东修到了海边,那就往西了。修啊修啊,一直修。西边是什么?一片大沙漠,望也望不到边。”

“奶奶讲过,妈妈绘图,爸爸修路,他们都从国外回来。”

“就是。铁路修进大沙漠,该停了,可就是停不下。”

“为什么?”

“往远处看,有一座发光的城。再往前,那城还在。怎么都够不着,就修个不停。就这样进了沙漠里面,再也回不来了。”

三十二

老文公双肘撑在窗前,看山洼上的月亮。橘颂在一旁等待。他回头看看它:“多好的夜晚,天空是靛蓝色的。”

橘颂跳上窗台。一只银色的飞蛾落在玻璃上,它伸出右爪按住。飞蛾还在。

老文公开始讲故事,继续说“冰娃”:“小斑海豹刚出生不久,身上的毛儿又滑又细,就像你的腹部。”

橘颂坐在老文公右侧,离枕头一尺远。天暖和了,他们不再将被子拉到颏下了。老文公说:“如果我年轻一些,会带你去海边的。听老友讲,就在今年初春,还有一只‘冰娃’上岸呢。这种事已经很久没有发生了,我说过,气候发生了变迁。”

他看着它的眼睛,看了很久。“颂,你看到了什么?你在想什么?你一言不发。”

橘颂这样切近地注视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哦,从很早以前,从一开始。它现在不到三周岁,据说它们的年龄与人相比,要乘以七,也就是说,橘颂现在相当于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

它的目光打断了他的讲述。月光从窗上洒进来,灯上有粉色晕圈。“沉思的眼睛、纯洁的眼睛、询问的眼睛。还有,陌生的眼睛、热烈的眼睛、冷峻的眼睛。”

他坐直了身子——自己刚刚作了一首诗。啊,有这样的可能吗?我一直渴望成为一个诗人!然而年轻时试过,很难。“不过,也许,刚才,”他盯着它,说,“你今夜的眼睛像月亮一样清澈!”

做个诗人的梦想落空了,却从没遗忘。他曾经对儿子说:“你试试看,也许能当一个诗人。”儿子说:“哈哈,哈哈。”

“那小子最后搞了金融,国内国外飞啊,这不,一时飞不回来了。”他对橘颂说。

老文公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泛上一个心事:如果我不能和橘颂在一起,下一代,就是那一家三口,是照顾不好它的。他一阵悲伤。后来想到了孙子,想起他“我要橘颂”的呼叫,心情略好了一些。

他希望小家伙学会安静,像颂一样。小家伙太顽皮了,竟然揪它的尾巴。“它是看我的面子,才没有给你一巴掌的。”他说。

夜深了。难以入睡。老文公发现橘颂今夜像自己,毫无困意。他知道这是为什么——明天就是那个大日子,河两岸的槐花要开了。

“我们早些睡吧,攒足精神,去看那片槐花。我们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吗?”他率先躺下,拍拍橘颂。

他假装打呼噜。橘颂离得更近了,大概想用鼻头触一下他的额头。果然,轻轻地,鼻头有点湿。

老文公睡着了。

醒来太晚。他对睡眼惺忪的橘颂说:“咱们得抓紧点,今明两天有重要的事情啊!”

早餐没有草率。点茶炉,煮白粥,烤酥饼,上了两份鱼干。

“多香的茶啊,可惜你不能喝。”他向橘颂举举杯子,“过节就得有个过节的样子啊,颂,我说过,槐花开了以后,我会露一手的。”

他去书架上取来请柬。看过槐花后有一个重要事项,就是要亲自把它们交到两人手中。他在请柬上填写具体时间:明晚七点。

“走吧,今明两天有我们忙的哩。”他将请柬放进内衣口袋,按了按。

一出门就是熏人的花香。“这可非比寻常啊!河边的槐花是有名的,听说那些采蜜的人,每年春天都来河岸搭帐篷。当然了,这是从前,时代已经发生了变迁。”

他揪着橘颂的两只胖爪,迈下石阶。

上午十点。多好的太阳,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河北岸,那一片树冠一夜间变得雪白,银色披挂,堆积得像小山,又像浪涌。

他站在最后一级石阶上,屏住呼吸。

“颂啊,你该从背上下来了,你要就近看,好好看。这是春天的高潮!一个连一个的高潮!前些天咱们看过了迎春、连翘、桃李、山樱、丁香、梧桐和紫藤!顺着石墙哗哗流下来的紫藤啊!你得记住!”

橘颂一边走一边嗅,眯起双眼。它轻手轻脚,像惧怕,像害羞,走到一棵高大的槐树跟前。它仰脸,纵身一跳,向上爬去。它一口气爬到了树顶。

老文公从繁花中寻找它的脸庞。好密的花冠。

“橘颂,你在哪里?”

三十三

为了一个盛隆的夜晚,老文公精心准备。这是第一次宴请。他觉得自己正代表亲人,举行一场迟到的宴会。

赴宴的只有两户,三人。但这是整个的山村,所有的乡亲。

条件所限,菜肴只能如此。他认为这场晚宴既要丰盛,还要讲究。橘颂从一开始就参与其中——它在树顶折下一些槐花,当槐花扑扑落地时,老文公就把它们兜在怀中。

那将在最后作为主菜端上:槐花饼,外焦里嫩,香气扑鼻,微咸,有一点蜜的味道。

他庆幸自己带来几只高脚酒杯。“我这穷讲究的毛病一辈子都改不了,不过,多尊贵的客人!”他把杯子找出,擦得锃亮。

他长时间打量那张桌子:所有的书收起来,它成为一张长方形餐桌。美中不足的是两端的卷边,这太碍眼。整张桌子像一个大元宝,更像一张供桌。

“如果没有这两个卷边多好。”他咕哝,前后看,叩打桌面。

只能将就一下了。好在餐具不错。他特别满意的是三叉青铜烛台和一包蜡烛。“我们今晚要点蜡烛了!”他对橘颂说。

橘颂跳上桌子,嗅着刚铺上的桌布。老文公俯下身子,看到卷边下面有一个木柄。他扭了一下,卷边活动了——原来可以翻转向下。

“这真是妙极了!”他叫着,拍手。老爷爷真是神人!他怎么知道有一天要改做餐桌?“一切完美,好极了!”

他把每一道菜肴写在纸上:腌小黄瓜、火腿、香椿鸡蛋、蒲菜汤、煎鱼、炖蘑菇、肉片白菜。最后:槐花饼。他看着排成诗行一样的菜单,点点头:“不错。可惜没有粉肚。”

半下午时分,杯子和白瓷碟一一摆上。一瓶上好的干红、一瓶老酒。

五点多钟,门敲响了。李转莲提前来到,带来几个松花蛋。她要帮厨,老文公说:“这可不行。您是客人。”

李转莲的另一只手里有个布卷,一直没有放下。

“那是什么宝贝?”

李转莲把布卷放下。随着一点点展开,露出了斑斓的颜色——一棵橘树。

大伞一样的树冠,墨绿的叶子;累累硕果缀满枝头,而且是上下左右对称生出。

老文公站在桌前,一直没有出声。橘颂跃上桌子,老文公赶紧将它揽住。他深吸一口气:“多么棒!这就是我要的那棵橘树!”

李转莲两手合在胸前。

“咱这就贴在墙上!有了它,才是真正的晚宴啊!待会儿我们要敬它一杯!”

他放下橘颂,寻找贴画的地方。它被贴在了墙的正中,桌子对面。

老文公摆好凳子,将五个瓷盘端正一下,又加了白色的餐巾。他去灶屋完成最后的菜肴,让李转莲坐在桌前。

天就要黑下来,蜡烛插上了青铜三叉烛台。晶莹的杯子和瓷盘映着烛光。

一股香气溢出,李转莲坐不住了。她想推开灶屋,可门是合上的。

“哎呀,太香了!”李转莲在门外喊。

老棘拐一手扯着水根,一手提着布袋出现了。老文公端出一张又大又圆的槐花饼。“老哥啊!”他叫着,放下饼,拍打老棘拐的肩膀,抚摸水根的头发。

“我没别的好东西,就带来这个吧。”老棘拐打开布袋,取出一串蘑菇,还有一个很大的玻璃瓶,是一瓶水。

“这是最好的,再没有比它们更好的!”老文公双手捧住。

大家入座。橘颂坐在垫高的凳子上,在老文公身侧,对面是老棘拐。它和大家一样,大瓷碟上放了一个小碟,不同的是里面盛满鱼丸。

正式开宴之前,老棘拐从橘颂碟里取了一些鱼丸,放在自己碟中。

老文公举杯站起,看着墙上的橘树。

烛光闪闪,枝叶摇动,金色的果实一伸手就能摘下。

“尊敬的女士,先生们!在这个槐花盛开的夜晚,请接受我们——我和橘颂——我们俩的祝福!”

一百多年过去了,这条通向大海的铁路至今完好,令人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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