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一百多年過去了,這條通向大海的鐵路至今完好,令人稱奇

作者:文海流雲

橘頌

◎張炜

老文公等待兒子一家從海外歸來,獨自住了很久。陪伴他的是一隻叫“橘頌”的貓。

冬日将盡,大洋那邊的人仍難确定歸期。春天就要到了,他看着窗外說:“讓我們去山裡住一段吧,那裡有我們的一座石屋。”

橘頌睜大眼睛看着他。

老文公撫弄它的額頭:“哦,咱們去吧,那裡的春天比這裡大。”

橘頌第一次出城。三月的早晨,風很涼。它貼緊老文公的腿,忍住颠簸。一輛舊貨車,駕駛室裡有煙味兒。車子爬過幾個大坡,司機要抽煙。老文公指指橘頌。司機把煙放到一邊。

山越來越高。松樹很多,遠處一層層墨綠。傳來鳥鳴,橘頌站起,兩爪按住車窗。“山裡有很多鳥兒,還有許多你沒見過的東西。”他的手放在它的背上,看着外面。

重重一颠。他趕緊抽手,扶住腰部。

希望能早些到。也許我太急了。——他這樣想,沒有說出來。柳樹還沒發芽,春天還在路上。“春天往北走,我們往南走,咱要和它在石屋那兒會面。”他對橘頌說。

車子爬坡,轉彎。一道深壑,一個陡坡。坡下的一條小河快要幹涸,露出大小卵石,像一堆彩蛋。三隻小鳥飛過河,一隻大鳥在山中呼喚。

橘頌挨緊老文公的膝蓋,看着車外。

山更深了。啊,出現了一條寬河,對岸是幢幢相連的房屋:從河邊到山腰,高高低低好大一片,全由石頭砌成。真像一座老城堡。

橘頌貼近了窗子。

老文公站起,頭觸車頂,又坐下。

車子沿河行駛,幾次接近那片石屋,卻不想進入。老文公伸手指點,車子一直繞行。最終沒有過河,駛向了北岸的一個高坡。

坡上有一座孤零零的石屋,與南岸那片石屋隔河相望。

車門打開,立刻聽到了嘩嘩的河水聲。

老文公抱起橘頌。下車時他弓一下腰,它伏到他背上。他揪住肩上的兩隻前爪,踏向地面。

司機打量這座石屋,點上煙深吸一口:“這能住人?”

“哦,蠻好,我兒子去年來過,一家人在這裡消夏。”

卸車。多少紙箱,雜七雜八。書可真多。

“他們能住,我們也能住。”他聳聳背上的橘頌,一手牽住它的前爪,一手提起一個柳條筐。那是橘頌移動的居所,它的睡床。

司機幫忙把一堆東西搬進屋裡,要離開了。老文公謝過,看着車子駛下高坡。他的額頭滿是汗粒,喘息很重,坐在一個木墩上歇息。

橘頌四處嗅着,清點攜來的物品,探究原有的物品。老文公站起,找出它在城裡用的一隻青釉碗,加水,放了一些吃的東西。它喝了一點水,穿過散放的雜物,走向另一間。

老文公閉上眼睛。有些憋氣。需要待一會兒,等喘息平緩下來。像橘頌一樣,他也想看看這座石屋。

橘頌走開一會兒就轉回來,蹭他的膝蓋,仰起臉。“你想知道更多。嗯,這是我老爺爺蓋的,是一座有趣的房子。天氣好的時候,咱們一起捉迷藏。”

他來過這裡兩次,那是很早以前了。記憶中的第一次,是和老伴兒一起。那時兩人剛屆中年。她跟上他在屋裡繞來繞去,陣陣驚訝,總問及這座石屋的建造者,那位老爺爺。

“可惜我們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他對橘頌說着,站起。

它走在前邊,不時站下等他。還記得第一次來這裡的情景。那時他一邊走,一邊對老伴兒介紹逝去的先人:他是這片大山裡最富裕的人,在河的南岸建起一處很大的院落。老人大概想清靜一下吧,又到河的北岸蓋了這座孤單的石屋。

它坐落在隆起的崖頂,看上去并不高大。東西南北各有兩間相連,向陽的是起房間,面西的是竈屋和堆房。他的印象中,通向竈屋的過道旁總有碼得整整齊齊的劈柴,穿過它往前,有一個小廳,出門就是台階,由它下到一個曲曲折折、寬窄不一的回廊。它連接配接起複雜的地下空間。這裡到處堆積了陳年舊物,牆上懸挂的東西稍一碰就會脫落:蘑菇,野棗,薯幹,大蒜串。有各種閑置的器具,它們大半朽壞了。

走過大大小小的隔間,摸索向前,最後總能重返地面,回到一個向陽的大間,這是正屋。原來那條地下長廊是交織連通的回環。他對老伴兒說:“老人家一定喜歡捉迷藏。”

“一定的。”

“他會和晚輩一起玩這種遊戲。”

“是啊,多有意思!”

老文公記得,那次在地下小屋的一角找到了一束幹花,嗅一嗅,有淡淡的香氣。他捧着它,踉踉跄跄跑過去,交給了老伴兒。

“頌啊!你在哪裡?”他知道它迫不及待地要和自己玩,大聲說,“這會兒還不行。我們時間多得很呢。我們先要安頓下來,做第一頓飯。”

找不到橘頌。這裡太曲折了。他順着彎彎曲曲的長廊往前,一會兒弓腰鑽進一個矮門,一會兒踏上幾道台階。為了看得清楚,也為了透氣,他一連打開幾扇小窗。

這裡真靜。有的角落閃着微光,更多的是一片漆黑。“這種地方,橘頌肯定喜歡。當然,我也喜歡。”他的聲音稍大,想讓它聽到。

還是沒有它的蹤影。他最後不得不拍拍手,一邊呼喚,一邊攀爬着一個個台階。轉過兩個拐角,光線一點點強烈了。陽光穿過窗棂,照亮一扇小門。這是那個小廳,它的隔壁,就是那間有炕的正屋了。

馬上要做的,是掃去炕上灰塵,把窗戶擦亮,擺上卧具。蓬松的被子,被面是木槿花圖案。荞麥皮枕頭。“這是個睡覺的好地方。”他仰躺了片刻,看看太陽,想着要做的第一餐飯。

米飯和炒白菜,還蒸了山藥。劈柴在竈裡噼啪響:一共三個石砌的大爐竈,現在隻用兩個。兒子一家用過的炊具還在,他這次又帶來一口炖鍋、一些碗碟和杯子。

好香的米。橘頌回來了。

“咱們飽飽地吃上一頓,午睡一小時,然後幹活兒。第一天總是忙的。你急于熟悉這裡,這得慢慢來,這裡比較複雜。”

一張老柳木做成的橢圓形餐桌,很結實。桌上擺了兩個大碟、三個小碟。“我會找機會喝一杯的。”他咕哝着,坐下來。

睡了一會兒,很香。老文公醒來,橘頌還蜷在窩裡。“累了,走了這麼遠的路。”他看着柳條筐裡的大圓球,欣賞了一會兒它的睡姿。

整個下午都在忙。需要打掃的地方實在太多,這要一點一點來。他幹得不急,不像是擦拭,而是撫摸。這座石屋的年紀太大了,是真正的山裡老人。“而我,剛剛才八十六歲。”他這樣說着,看了看仍在蜷睡的橘頌。

要找一張書桌。沒有。堆房裡有個老式卷邊木桌,大概是用來擺放給神靈的供品的,看上去像個大号元寶。他把它拖到了起房間。

有一個破損的櫃子,摘掉幾扇歪斜的櫃門,也算不錯的書架。一摞書擺上去,一切全變了。“我有了一間書房。”

他環顧卧室、外間,認為牆上還該挂點什麼。“裝飾總要有一點的。”他仰起脖子,腰和背一陣抽痛。他的兩手使勁撐住那個元寶一樣的木桌的卷邊。原來卷邊還有這樣的用處。

太陽西斜。大半個天空染成了橘紅色。老文公站在門前,看着河對岸那片高高低低的石屋。它們依河谷走勢而建,好有氣勢。這會兒,它們紅紅的,害羞似的。這麼大一座古堡似的村落,沒有一絲人聲,也看不到炊煙。

他怔住了,這才想起:從踏上河岸到現在,它一直都是靜靜的。是的,連一聲狗吠都沒有聽到。“這裡的人喜歡安靜,包括動物們。”他看着對岸,搖搖頭,“不過還是太靜了。”

老文公告訴自己:凡事都不要急,先安安穩穩睡一覺,明天一早進村。他要去看望那些老鄉親,還要到店鋪裡買些日用品。

太陽落山前,他開始準備第二餐。除了米飯和白菜,桌上加了兩個小碟:小魚幹和醬瓜。沒有電,一盞老式油燈的罩子被他擦拭得锃亮。旁邊,是一隻閃亮的高腳酒杯。

橘頌跳上桌子,看燈,顧不得吃飯。他想阻止它踏上餐桌,但忍住了。閃爍的火苗真的讓人喜悅。他為自己斟上淺淺的紅酒。

橘頌的尾巴弄癢了他的臉。“頌,我們真該慶祝一下了。多好的夜晚。從今天開始,每晚入睡前我都會講一個故事。”

他端起杯子,橘頌一直看着。“哦,好吧。”他伸手蘸了一點酒,抹在它的嘴上。它抿一下,不停地抿,跳到地上。

他說一句“兒童不宜”,捏起一條小魚幹細細咀嚼。

窗上有了一片繁星。他圍上圍巾走出屋子。

很久沒有看到這樣清晰的銀河了。這兒的夜空不是黑色,而是紫羅蘭色。一隻大鳥的叫聲把他的目光吸引到河對岸。看不到高高低低的石屋了,渾渾的,黑黑的,包裹在隐約的山廓中。沒有燈光,沒有一個發亮的視窗。

村裡也沒有電。這怎麼可能?蠟燭和油燈總有吧?他把眼睛睜大,一遍遍從頭尋索。沒有,真的沒有一扇亮着的窗子。河水嘩嘩,夜晚的水聲更響了。一會兒,又有鳥兒在叫,在山上,在村子後邊。

橘頌不知什麼時候倚在他的腿上,也在看對岸。“頌,你的眼神好,你能看到燈光嗎?”他指着遠處。

他和它一齊看着。後來,他的目光凝住了:一片模糊的石屋中,西南方的高處,透出了很小的一點亮光。橘黃色,十分微弱,但真的是從一扇窗子裡透出來的。

“哦,有光。”

他們多待了一會兒。風不大,有些冷。這裡比想象的要涼。空氣裡有腐草味兒,還有淤泥的腥氣。一絲絲青生氣摻在其中,這是春天的氣息。春天不遠了,如果它沒有耽擱的話,這會兒肯定走到了石屋南邊的山坡上,翻過那座稍高一點的山,也就來到河岸了。

“咱們倆提前來了,咱們是趕早的。”他抱起橘頌,回到屋裡。

燈光暖暖的。這種光色讓人想到童年,想到許多個類似的夜晚:奶奶為他讀書,講故事。他還記得她的聲音。

他上炕坐下,圍上被子。橘頌在那個柳筐裡待了一會兒,也躍上炕頭,坐到他身邊來了。它發出咕噜聲,鼻子頻頻翕動。他把被角掀開,讓它鑽進來。木槿花圖案的被子将他和它蓋得嚴嚴實實,隻露出頭部。他把枕頭墊到背上,他和它半躺半倚,惬意多了。

他拿起一本書,又想起什麼,拿起手機自拍了一張。“真是不錯。你看上去很嚴肅啊。”他将螢幕放到橘頌跟前。

圍緊被子還是有點冷。他去竈屋抱了一些劈柴,填進炕洞裡。燃燒的噼啪聲響起來,暖和了。

橘頌的身體很熱,貼近時讓人感到舒服。他看它臉上對稱的花紋,發現那是一隻大蝴蝶的圖案,“奇妙至極,隻有上蒼才能描出這樣一張臉。頌,我們在一起好暖和啊。”

一陣倦意襲來,打了一個盹兒。橘頌的眼睛離得太近,這讓他很快醒來。它剛才一直在看他入睡,鼻子快要觸到他臉上。他想親它一下。“可是書上說了,我們口腔裡的細菌群落是不一樣的,沾上唾液你的喉嚨會疼。多好的三瓣小嘴。”他拍拍它。

該講故事了,他與它有個約定。窗外的星星在眨眼。有星星,就要有故事。“奶奶每天晚上給我講故事,我在旁邊,像你一樣。”

“誰都沒有她會講故事。夏天的夜晚,我們坐在合歡樹下,開始是我一個人聽,再到後來,趕來聽故事的就多了:大刺猬嘴裡叼着、背上馱着小刺猬,一挪一挪過來了;黃鼬和小狐也來了,趴在紫穗槐下一聲不吭;聽故事的一群裡,蝈蝈的個子最小,它們躲在樹葉後面。”

劈柴燃燒的噼啪聲變小了。

“它們悄悄的,誰都沒有發現,一直躲在四周的黑影裡。可是它們聽了一會兒,什麼都忘了,因為入迷了。它們咯咯笑,後來又哭了。給我吓了一跳。”

橘頌盯住老文公。

“‘後面的故事留到明天吧,它是講不完的。’奶奶最後總是這樣結尾。”

又一陣倦意襲來。他眯上了眼睛。他發出鼾聲,橘頌也眯上了眼睛。

他們的鼾聲高一聲低一聲,此起彼伏,一直響到黎明。

早餐後第一件事是喝茶。帶來的那隻電茶爐用不上,還好,找到了一把老式茶爐。茶香彌漫開來,他高興了。喝茶時,橘頌在一旁打理自己。他一直認為,它在個人衛生方面用的時間有點多了。“不過,這總是一件好事。”

他由此想到了自己洗浴的事。熱水、火爐、蓮蓬頭,缺一不可。他想在兩天内把這些全部搞好。有一間熱騰騰的浴室,這多麼好。不過防滑墊和蓮蓬頭之類,要去店鋪裡才能買來。

他計劃了一下一會兒需要買的東西,飲下一杯茶,準備出門。他弓弓腰,讓橘頌伏到背上。“咱們去村裡了。好好見識一下吧。看看老鄉親,還有貓和狗。”

他們從屋旁的石階走下去。尋找一座橋,沒有。河心的水不寬,最窄處有幾塊大石頭,要踏着它們過河。水流有二十多米寬,中間有些急,發出嘩嘩聲。一條黑色的魚蹿出水面,濺起一片水花。

上岸後,腳下是滑膩的青石,他一手揪緊肩上的橘頌,一手扶着矮牆。一幢幢石屋,屋頂長了許多瓦松,石縫裡有墨綠的苔藓,牆頭垂下一束束藤蔓。一路上坡往前,街巷的石頭被踩得發亮。

走到巷子盡頭,再拐入另一條巷子,沒有看見一個人。

他們來到寬敞的十字街口,這是村子的中心。有店鋪,走近了,發現門窗緊閉,門鎖已經鏽蝕。“這麼大的村子,一定會有人啊,會有不止一個店鋪。咱們耐心些。”老文公拍拍背上的橘頌。

轉過幾條寬寬窄窄的巷子。石屋依山就勢,有的卧在小塊平坦的低地上,有的壘在高高的平台上。上坡街巷,兩旁砌起的石牆有十多米高。穿過一道道拱門,鑽進又深又長的石巷,讓他再次想到了古代城堡。

“房子在,街道在,大樹也在,人不在了。”老文公坐在石台上,擦着汗水。橘頌坐在一旁,望着半空——有大雁的聲音。一隻黑鳥在一邊枝頭上躍動,是烏鸫。橘頌站起來。烏鸫飛走了。一隻小蜥蜴先是從石隙裡探頭,然後飛奔而去。橘頌跳過去,小蜥蜴昂頭盯視,下颌飛快翕動。橘頌退後一步。小蜥蜴不見了。

他們傳回十字街口。這裡的石屋格外高大,也格外蒼老,牆上挂滿草須青苔。老文公拍拍腦袋,終于記起這些高大石屋的主人:爺爺的父親,也就是老爺爺。當然,這些巨大的建築早就歸屬村子了。留給自己後人的,隻有那座河邊小屋。

他一邊走一邊感歎:“多大的石屋啊!近看就像一座宮殿!”這裡是整個村落的中心,大小石屋都由此擴充開去,抵緊河道,攀上山腰。初步判斷,這是一座被遺棄的村子。可是他總不甘心,一口氣兜了好幾條街巷,然後又向西繞去。

他走到一條窄巷的盡頭,迎面是一個高高的小窗。

窗内好像有人,背上的橘頌在動。他看清了:窗扇半開,裡面有個人影,是個女人。她正從高處看着他們。

他舉手問候:“啊啊,您好!”

窗内的女人把頭探出。她五六十歲,頭發有些花白。她隻是微笑,沒有應聲。

“您是我看到的第一個人!”老文公大聲說。

她一直伏在窗上。“嗯,我看到了。”她的聲音很輕。

他覺得她在看貓,就把背轉向她,說:“這是橘頌。我們住河對岸。”

她從窗前離開了。一會兒,她踏着石階下來,站在十幾米遠處,一臉欣喜:“我昨夜看到對岸的燈了,知道有人來了!”

“我姓文,人們叫我‘老文公’。”他自我介紹。她仰起臉,沒說什麼。他問起店鋪,還有,人去了哪兒?

“啊,沒有店鋪了。人,都遷到鎮上,都去城裡打工了。這裡隻剩下三個人。”

“空村?這樣一座大村?”他四下看看,歪着頭,像問橘頌。

“來家裡喝水吧。”她說着,沒等回應就轉過身去。

老文公說一聲“謝謝”,跟她踏上石階。她聽見他在大口喘息,站下等了一會兒。高處有一小塊平地,三間石屋,一個籬笆小院,院裡有剛剛耘過的兩個畦壟。進到屋内,裡面很整潔,家具很少。老文公一進門就看到了牆上的一幅畫:一個胖娃娃抱了一條大魚。

橘頌從背上下來。

“水滑的大貓。多大了?”她看它,兩手合在胸前。

“剛兩歲半。十七斤二兩。您貴姓?”

“我叫李轉蓮。”她又說一遍,“我昨夜望見對面的燈了。”

老文公也想起了晚上看到的光亮,喊:“啊,明白了,原來是您的窗子!”

老文公喝了一杯水。橘頌不再慌促。她想摸摸它,它躲開了。他對它說:“無妨。”

“多麼胖,多麼俊。”她看着它。

老文公搖頭:“其實它并不太胖,不過是長了個雙脊背。”

李轉蓮終于摸了它一下。她轉身去了,一會兒拿來一片火腿腸。橘頌吃了,抿抿嘴。

“我想買肥皂、醬油和鹽、蔬菜和肉、一些日用品。”老文公說。

李轉蓮點頭:“有一輛串鄉車,十天半月路過一次,進村按幾聲喇叭。隻停一會兒。您老信得過,就交給我辦吧。”

“那真是好極了!”他從兜裡掏出紙筆,将需要的東西一一寫下,連同一沓錢遞過去。

李轉蓮把錢放在一隻碗裡,看看那張紙:“我認不得幾個字。你從頭說一遍,我能記住。”

“一斤肉,一條魚,鹽和醬。香皂和麻油。一節絲瓜瓤兒。蓮蓬頭和膠皮水管。綠葉菜最好。”

他不再說下去。

“我全記住了。見了會買。絲瓜瓤兒我家就有。”她說着去了屋外,果然拿回一條。

“這是搓澡用的。我要弄個浴室,是以還要一隻蓮蓬頭。”

李轉蓮明白了,笑笑:“我名兒裡也有‘蓮’,忘不了。愛幹淨的大叔,一看就是學問人。”

“退休二十多年了。不知怎麼謝您才好。”他緩緩站起,橘頌已經伏到了背上。他再次感謝,出門時想起一件事:“您說村裡還有兩個人,他們是誰?”

“‘老棘拐’和重孫‘水根’。他們住村東,大十字口東邊的崖下。”

老文公念一遍他們的名字,離開了。

回到對岸已近中午。準備午餐時,發現白菜隻剩了小半棵。“這事兒麻煩。我對山裡情況估計不足。”他掰下兩片菜葉,想了想,又放回一片。

劈柴也不多了。隻有取之不盡的水:手壓井就在竈屋,這種裝置可真是奇妙。他想象不到前輩的創造和巧思。父親是鐵路工程師,有一次回老家,就做了這件大事。

源源不斷的水,有些甜。

橘頌喝水的樣子很好看。老文公為茶爐注水,對它說:“最甜的水。”

午睡後,他長時間站在窗前。對岸的一片石屋在陽光下發出黃色,金燦燦的。“黃金屋。”他說。

橘頌兩爪抓撓了幾下木墩,跳上窗台,和他一起眺望。“這麼好的村子,他們也真舍得。這事兒誰會想得明白?”他看看橘頌。

“找時間,我們要從頭走走大街小巷,看看這個了不起的村子。它至少在這兒待了幾百年。”他歎息一聲,走開了。

他想找一根繩子。他去了地下,在那些雜物中翻找。一截草繩,稍稍一拉就斷了。一根布條,也不中用。最後找到一根麻繩,拽了拽,還算結實。

“我們要去河邊找燒柴了,這比什麼都重要。”他加了一件衣服,拍拍橘頌。

太陽好極了,天氣不錯。河邊有幾隻青蛙在躍動,一團小蟲在旋舞。槐樹上蹲了一隻很肥的喜鵲,一聲不吭。他向樹上的鳥兒舉一下手。“咔咔,咔咔!”它叫着,長尾翹動,飛走了。

河邊裸露着一塊塊青黑色的大石頭,四周是一片白沙。橘頌在沙子上嬉耍,高興得仰躺下了。他把散落在地上的幹枝收起,它們有的細如拇指,有的粗如手臂。有一個更大的柳木墩,他試了試,搬得動。

“這麼好的燒柴,如果村裡人在,我們是不會撿到的。”他對橘頌說。

捆好木柴,分成多次背回。豐厚的收獲堆在竈屋裡,他看了一會兒,動手鋸成一段一段,碼起來。剩下兩塊粗大的木頭,一個大柳木墩,這需要使用斧子。

很久沒有掄斧子了。他讓橘頌離得遠一點。将斧子舉至肩頭,用力劈下去。斧子嵌住,木頭紋絲不動。費力地取下斧子。這一次掄圓。成了。

整個下午都在劈柴。汗流浃背。劈開的木頭散發出一股香氣,很好聞;摞起來,很好看。

老文公做完這些,發現全身都痛。他唉聲歎氣,兩手撐住書桌卷邊,站了很長時間。橘頌将竈屋裡的劈柴看了一遍,翹着尾巴走過來。“我們辦了件大事。柴米油鹽,柴排第一。”他扳着手指,告訴它。

太陽就要落山了。他想起了需要買的東西,咕哝一句:“李轉蓮。”

晚餐用掉了最後兩片菜葉。“明天我們隻能吃米飯和小魚幹了。這不算苦日子。”他攬住膝上的橘頌,端起白粥。

橘頌吃掉碟裡的兩條小魚,舔着白粥。“你一點都不嬌氣,這就好。”老文公看着它吃過了,自己才開始用餐。小魚有些硬,他嚼得很慢。

上炕前他又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看河對岸。一片漆黑。天空繁星閃閃。他往一個方向看了一會兒,看到了。橘頌跳過來,他對它指指東南方,高處,那兒有一扇橘黃色的小窗。

這是第四天。從前一天開始,他和橘頌隻吃米飯、稀粥和小魚幹。他知道那輛串鄉車還沒有來。一直留意聽着遠處傳來的喇叭聲,沒有。“誰知道呢,也許車子再也不來了,三個人的村子沒有生意好做。”他歎氣。

第六天,老文公背着橘頌來到河邊。他想在這裡找點東西。石頭中間有一片淤土,上面積滿細碎的草屑。拂開草屑,見到了綠瑩瑩的荠菜。“嚯咦!”他說。

橘頌和他一起扒着一團團草屑。這麼多綠色。除了荠菜,還發現蔫了半截的寬葉子,是羊蹄菜。

采了一大捧荠菜和羊蹄葉。

荠菜連根取來,白根是甜的。羊蹄葉要在開水裡焯一遍。兩種野菜拌在一起,蘸一點鹽和面糊,投進燒開的油中。這一餐好極了。

“那輛車子一個月不來,我們也應付得了。春天一到,什麼都有。”老文公告訴橘頌。他想唱一支歌。

除了采來吃的東西,他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壘起一座新的火爐。它坐落在竈屋一角,連接配接原來的煙道。還是去地下,從那裡翻找出一個大木盆,試了試,漏水。浸泡半天,縫隙漲緊了,不再漏。爐火燃旺,可以洗澡了。

老文公先将絲瓜瓤兒搓滿肥皂,然後塗在身上。橘頌一直在看。“我是個愛幹淨的老頭兒。不過,在個人衛生方面,還得向你學習。”

浴後很爽。他披了厚衣服在屋裡踱步。這是下午的一段好時光,光線明亮。他打開箱子,從裡面提出一個沉沉的、包得四四方方的花布包裹,放在桌子正中。

橘頌蹲在一旁,眼睛眯着。屋裡靜極了。

花布包裹一點點展開,露出了厚厚的一沓紙。“我要幹活兒了。這是我的一個大活兒。它會完工的。”他将一支老式鋼筆擱在紙上。

橘頌看過了桌上的紙,轉向一旁凝神,一動不動。“你在思考。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不過你每天都要專注地想些事情,這真是太好了。”

他也陷入了思考。大約半個小時之後,他揉着太陽穴。“思考是很累的,我年輕時候能夠連續思考兩個小時,就像你一樣。”他看着橘頌,“可現在不行了,比不上你。在這方面,你們是最擅長的。”

響起了笃笃的敲門聲。

是李轉蓮。她站在門口,提了一個籃子。老文公還沒離開桌子,橘頌已經跳起來。它向前一步,又退後一步,鼻子抽動不停。

籃子裡是兩棵白菜、一瓶醬油、一瓶醋、一把蔥、一塊豆腐。“沒有魚和肉,也沒有蓮蓬頭。”李轉蓮把東西一一放好,“給你多買了一瓶老醋。”

“這很好。這好極了。”他搬過凳子,為她倒茶。

李轉蓮看着屋裡,說:“我從沒進來過。啊,是這樣啊。”她端起茶吮着,又看一旁的橘頌,“多好的大貓。”她向前一步,橘頌走開了。她仰臉看四周:“我聽老棘拐說,這屋裡就有一口壓水井。”

老文公點頭,請她參觀竈屋,讓她親手按了壓水的搖桿。清水嘩嘩流出。她喊着:“哎喲唉。”伸手接了喝一口,咂咂嘴,“甜水。”

從竈屋出來,她看到了桌上厚厚的一沓紙。老文公把展開的花布合上,擰緊鋼筆。她說:“這布和我家窗簾一樣,都是轉蓮花兒。”

老文公知道“轉蓮”就是向日葵。他這才注意到,布上真是那種花的圖案。

“我不識幾個字。這麼大一摞啊,寫得密密麻麻,這要寫一輩子吧?”

老文公把花布包裹得更加平整,就像從箱子裡剛剛取出的模樣。他這會兒就想把它裝到箱子裡去。

“那是什麼物件?”李轉蓮指指它。

橘頌跳上桌子,挨緊了布包。

老文公咳一聲。左胸有些痛,他拍了拍那兒。“哦,全是字嘛,您剛才見了。”

她挨近了,撫摸着包裹。

“這個,”老文公把它挪開,“不好意思,您坐下喝茶。嗯。”

李轉蓮站起,搓着手:“那我回了,你有什麼要我做的,就告訴一聲。”

“您為我買來這些東西,已經很麻煩了。真不知怎麼感謝您才好。”他看看屋子,想找一件禮物送她。

“一個人孤單單的。”她說。

“我和橘頌挺好的。”他挺直了身子。

李轉蓮轉過身去。

“謝謝,謝謝了!”他把她送到門外,一直看着她從石階走下,踏上河心的石頭。

日子過得很快,屈指算來,已經在石屋住了十一天。天氣很好,南風吹得暖煦煦的。中午,他把木墩搬到門外,曬了一會兒太陽。橘頌蜷在一邊的沙子上。

“春天翻過山頭了。”老文公說,風中的青生氣加重,還有一絲花香,“大概是大山陽坡的花開了。”

傳來幾聲鳥鳴。橘頌不再躺卧。老文公站起來。一蕩一蕩的小鳥飛向河道,從一棵樹飛向另一棵樹。長長的柳枝有了綠色。

“我們去村裡吧,這麼好的春天不該待在家裡。”他回屋裡系上圍巾,讓橘頌伏到背上。

下石階,過河,踏上河心的石頭。河水比往日歡快,拍在石頭上,濺起的水沫打濕了褲腳。“我們可千萬不要摔倒。”他每次邁步都要打量一下,才踏上下一塊石頭。

上岸前站了一會兒,看岩壁上的水痕。一道道橫紋,有深有淺。“從前的河水多盛。”他的手指在橫紋間滑動,讓橘頌看。

踏向上坡,他和橘頌都望着西南方向,那兒有李轉蓮的小院。“我們還是去十字路口吧,然後往東走走。”他拍拍它。

石闆路的坑凹很深,磨得光滑,一條條街巷全由它們連接配接起來。

沿街的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可是老文公總覺得屋裡的主人還在。他偶爾停步,透過玻璃往裡看,黑洞洞的。

街巷深處更加安靜。陽光照着黃色和青色的石牆,讓人想到全村的人都在午睡,雞狗鵝鴨也是如此。他放輕腳步,生怕驚醒什麼。

又到了十字街口。他繞着圍成幾個院落的高大石屋走了一圈。它們好大好高,也比想象的更加古老,是那個年代最别緻最講究的建築。陽光照亮了精心砌起的石牆、厚重的木門、一個個雕花窗子。“這是很久以前的那個人,爺爺的父親,也就是老爺爺蓋起來的。”他在心裡提醒自己。

他聽奶奶講過,這片高大的石屋山裡山外都有名:不光整個南部山區沒有這麼好的大房子,就是山外也見不到比它更好的。

往東是一個長長的斜坡。腳下的石闆路有一道道縱向凹痕,原來是車的轍印。“這要有多少車子,碾壓多少年,才能把石頭磨成這個模樣。”他站住,一陣感歎。

老文公蹲下撫摸車痕時,橘頌從肩頭跳下。它昂頭望向前方。他循着它的目光擡起頭,叫了一聲:“啊!”

稍遠一點的台階上,站着一個又瘦又高的老人,拄着拐杖,緊貼一旁的是一個小男孩。

“這肯定就是老棘拐和水根了。”他站起,向他們揚手。瘦高的老人慢慢将臉轉向這邊。他看到了陽光下老人那張古銅色的臉,挺得筆直的腰闆。小男孩身體纖細,一直貼在爺爺腿上。

老文公加快步子走過去。

台階上的老人低頭看着走來的人。小男孩手指咬在嘴裡。他走近了,小男孩目不轉睛,看伏在他背上的橘頌。

“我聽李轉蓮說過!啊,見到你們真是太好了!”他一上來就介紹自己,擡手指指對岸。老人聽着,沒有吭聲,後來看着他揚起的手,發出一聲:“哦。”

老人提着拐杖走下台階,踏地有聲。小男孩要湊到橘頌跟前,被爺爺牽住。

“您老高壽?”老文公大聲問。

“虛歲九十。”

“您要大我好幾歲呢!可您多麼硬朗啊!”老文公看着面前的人,聲音低下來。他發現對方耳不聾眼不花,極瘦,但兩眼有神。腰背挺直,結實。

小男孩挨近了,橘頌偎在老文公肩上。他抱起它,讓小男孩撫摸:“你們會是朋友,來吧。”

小男孩長得很白,肌膚細嫩,額上的脈管清清楚楚。男孩的食指觸到了橘頌的脖子。老文公讓男孩抱一下橘頌,交到懷中,馬上壓得男孩一個踉跄。

橘頌掙脫到地上。

“那石屋以前去過,有壓水井,好。”老人昂着頭。

“歡迎您啊,我那兒有好茶。”老文公離他的耳朵很近,大聲說。

老人退開一步:“聽得見。嗯。”

河道裡的綠色更多了。

早茶之後,老文公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無心傳回屋裡。

他走下石階,橘頌跟在身側。在河北岸,幾棵高大的槐樹旁,有一大片燦燦的花枝,亮得耀眼。“這是連翹,像金子!看李子花、杏花!丁香就要綻開苞朵,過幾天就會開花了!緊接着是桃花、梨花、山櫻,這麼多花,看也看不完,它們會擠滿河道、街巷、山坡!我說過,這裡的春天很大!”

橘頌鑽到花枝下面,那兒有什麼在活動。它想到灌木深處,身上沾了許多花瓣。

一陣沙沙的響聲。一隻刺猬從灌木另一邊走出。橘頌躍過去,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刺猬停住。橘頌跳起,伸出前爪撫弄一下。刺猬蜷成一個刺球。

一群灰喜鵲吸引了橘頌。它的目光追着它們,回頭時,刺猬不見了。

“我們再去看看梧桐和楊樹。”老文公走在前邊。

河岸上有大小不一的石塊,它們中間是一片片沙子,又細又白。橘頌舍不得這樣的地方,總要躺下滾動一番。

楊樹相對疏離,每一棵都高大健碩,淡青色的樹皮光滑閃亮。槐樹高矮不一,連成一片片小樹林,剛剛長出葉芽。老文公弓腰看了一會兒,又蹲在林下,看稀稀疏疏的綠色。“這是荠菜,還有地黃、馬尾蒿、益母草、木賊和莎草。”他一一指給橘頌。

一叢濃旺的蒲葦,旁邊有一個水灣。一隻紅色的水鳥受驚飛了。橘頌蹑手蹑腳走向灣邊,頭顱很快地轉動,目光追逐水中的魚影。

對岸傳來幾聲嘶鳴。“喇叭聲!”老文公喊着站起。一片安靜。他相信自己沒有聽錯。

他盼那輛串鄉的車子,它将帶來急需的食品,特别是一隻“充電寶”。手機沒電,已經與外界隔絕。李轉蓮一口答應,說車子一來,全都會解決的。“肉和菜、一瓶老醋,沒有醋可不行。”她說。

“我們去吧,串鄉車來了。”他背起橘頌。他心裡最急的是用手機通話:遠隔重洋的家人必須每個星期聽到他的聲音,知道他怎樣了。還有,他需要按時和一個老家夥吵架。

那個人比他年長一歲,住在半島東部沿海。他們一塊兒退休,如今相距遙遠,唯一的聯系就靠手機。

老文公扯住橘頌的兩隻胖爪,踏上河心的石頭。“我們吵了幾十年。這個倔家夥。”

上岸後直接踏進那個街巷,趕往西南方向,一路爬坡,去高處的石屋。

額上有了汗粒。他不得不歇一會兒,讓喘息平緩一些。

李轉蓮正在小院田壟裡忙着,把地上的一隻隻小陶碗揭開——下面是剛剛出土的兩瓣葉芽。

“啊,老文公來了!”

“我聽見喇叭響了。”

李轉蓮搖頭:“沒呀,肯定沒。”

她請他進屋。他還是有些喘。“你跑來多累啊,我要買下了,會立馬送去。”她遞過水杯。“不好意思,也許聽錯了。”他讓橘頌安靜一會兒——它正看着小桌上的碟子,裡面有一隻雞蛋。

李轉蓮剝開雞蛋,将蛋黃給了橘頌。

“我來石屋時疏忽了很多東西。想不到村子是空的。”他看着剝開的蛋殼。

“我養了五隻雞、一隻鵝。送給老棘拐一些雞蛋。他給我水。”

他聽不明白。李轉蓮解釋:“隻有老棘拐家裡有山泉,那是全村最甜的。再就是你們家的壓水井。”

老文公說見過他們爺孫倆。“他比我大幾歲,身闆筆直,了不起。”

“他不吃大魚大肉,全靠好水。”她指指桌旁的小桶,裡面的水就從那兒取來。

李轉蓮領他去小院旁邊看看。石堰下有雞舍,大鵝見了生人昂頭大叫。老文公明白了:這就是在河邊聽到的“喇叭聲”。橘頌繞開大鵝,走近幾隻雞,大鵝撲動雙翅追過來。橘頌跳開。

“大鵝是護雞的,夜裡有黃狼。”她說。

離開時,李轉蓮送給他三個雞蛋。推辭不掉。他說:“我沒有什麼送你,如果喜歡,也送水吧,我那兒更近。”

李轉蓮歡喜得拍手。

早餐有了雞蛋。老文公把半個蛋黃分給橘頌,剩下的留給自己。小魚幹和火腿罐頭、稀粥和餅,還好。茶爐響起來。

他坐在桌前,旁邊是一杯濃茶。每天九點鐘坐下,翻書,記幾行字。橘頌在它自己的地方思考,端坐或蜷卧一個小時。它的思考結束了,站起來蹭老文公的腿。它想邀他一起玩,他做個婉拒的手勢。

手機啞了,扔在一邊。他把手機放得遠一點,可是耳邊還會響起一個粗啞嗓子的聲音。這是幻聽。

“這家夥倔了一輩子,像我一樣。”他打開那個木箱,取出有向日葵圖案的布包。

這一大摞紙可真厚。他解開布包,像看一個陌生之物,從正面、側面瞧着,伸手按一按。“李轉蓮說得不錯,這是我的一輩子啊。”他把它們分成幾沓,并列放在眼前。最下面的一沓厚兩厘米,還是空白。“等這些格子全部填滿的時候,也就完工了。”他撫着左胸。

他的頭垂得很低,看着深淺不一的字迹。這是幾十年的跋涉,斷斷續續,一路跌跌撞撞,好在沒有趴下。

“隻要往前爬行,就會留下痕迹。”他站起來,看着那個破舊的書架。薄薄厚厚幾十本書,古籍、各種圖冊。最厚的是幾本工具書。它們都是老友,一直跟随自己。

五十多年前的一個淩晨,他和一幫人乘一輛卡車,行駛一天一夜,來到一座高牆圍起的農場。他們從此不再伏案,每天要扛石頭、打夯和挖渠。

一天黃昏,他背着重物穿過一條坡路,沒有躲過一輛疾速駛來的采石車。

昏迷三天三夜。左胸破裂,腰椎骨折。坐了半年輪椅,活下來。重新傳回農場後,新的工作是看管庫房,每天記錄進出貨物。

因為有紙有筆,等待車輛的間隙,他寫下了一些紙片。幾年之後離開農場,他帶回一大沓顔色不一的紙片。

他重新伏案,最想做的是将它們連綴起來,讓其成為一本書。因為越來越重的憋氣,還有腰疼,幾乎難以伏案。可是他無法扔掉那些紙片。他總是帶着它們,去書庫,去勘察之路,一次次暈倒。

“你這家夥不能趴下,你還得往前爬。”那個粗喉大嗓的家夥喊着。他們一起從農場歸來,當年是鄰鋪。

那個家夥而今住在半島,那是他們耗去半生的地方。

兩人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通話。對方耳背,聲音越來越大,脾氣也大了。“我們都是老家夥了。你身邊有兒子,可是沒有橘頌。”老文公這樣說。

沒有那個粗咧咧的嗓門,缺了很多。來到石屋不久,他就向那個家夥做了通報。對方問:“帶上那個大活兒沒有?完工時,我要趕去喝一杯。”老文公“嗯嗯哎哎”,不願多說這個話題。

沒有充電寶,不能與兒子一家和那個吵吵嚷嚷的家夥通話,也就沒法安安穩穩地坐在桌前。他撫着胸口,長時間站在窗前。從這兒能看到河的對岸。沒有人過河。

橘頌跑回來,發出稍大的叫聲。啊,鼻梁上有一道傷。“我的天!”他上前攬住。還好,傷口很淺。“不過這是怎麼回事?我說過,地下全是雜七雜八的東西。”

橘頌回頭看看,引他向前。他跟着它去了地下。這裡光線太暗,如果有隻手電筒就好了。眼睛剛剛适應了一些,可是橘頌早就消失在前邊。

到處都是雜物,其中最老的物品已經存在了上百年,堆在這兒。一想到它們的年紀,他就肅然起敬。“是以嘛,不該扔掉任何一件。”彎曲的長廊通向大小隔間,它們陳封日久,有的至少幾十年裡沒人光顧。

“我會找到你的。就算第一次捉迷藏吧。”他試着從一個狹窄的地方鑽過,嘭一聲掉下一隻柳條帽,正好扣在頭上。他摘下看看,覺得還能用。這隻帽子讓他想起了父親。“這一定屬于他,鐵路工程師的。”

找不到橘頌。它的身子太靈活太柔軟,鑽到哪兒都行。他坐下歇息,一轉頭,發現身旁有個擱闆,上面放了一隻深灰色的木盒。打開,裡面有一束白色的蠟燭,還有一隻三叉青銅燭台。他将它們一并裝進衣兜。

橘頌一扭一扭走過來,身後幾米遠好像還有什麼。啊,看清了,是一隻黃鼬。他明白橘頌鼻子上的傷是怎麼回事了。

橘頌不時回頭,引見一位新朋友。老文公向它招手。黃鼬一點點走近,站起,提起前爪。一張精緻的小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

“你們一起玩吧。不要打架。”老文公對黃鼬說。

他想起一件事:屋中沒有發現鼠類,這要歸功于黃鼬。

他為橘頌有了新的朋友而高興。

兩天之後李轉蓮來了。她一隻手提了籃子,裡面是買來的東西,另一隻手裡是水桶。她一進門就取出一把菜、一塊肉、一瓶老醋。

最後,她的手插進衣兜,變戲法一樣掏出兩個四四方方的金屬塊:巴掌大小,亮閃閃的。

“我知道這是充電寶。好,可以跟遠處的人說話了!”老文公接過來,左看右看,“怎麼是兩個啊?”

“要輪換用的,先給你看看,另一個還要帶回去,讓串鄉車給充電。要收費的。”她特意說明,報出價錢。老文公點頭,撫摸着:

“怪不得叫‘寶’!”

他想馬上撥通大洋那邊的電話,時間還早。不過待了一會兒,電話就回過來了。對方口氣急切、喜悅。他們一塊石頭落地了。

橘頌在李轉蓮帶來的那堆東西旁邊一一檢視,撥弄出幾隻雞蛋。老文公說:“我該怎麼感謝您!”她舉舉那隻水桶:“我來取水!”

他為她按壓水搖桿。她說:“多甜的水啊,就像老棘拐家一樣。他家獨占一個山泉,真有福啊!”

說到老棘拐,李轉蓮話多了。她透露一個秘密:那個老人是全村年齡最大、身體最硬朗、吃東西最少的人。“他會活一百歲。”

“啊,那是個了不起的人,腰闆真直。”

李轉蓮瞥瞥他:“老棘拐全靠山泉。水啊,比什麼都好。他兒子孫子一家都在城裡打工,他偏不走,他舍不得這水。”

“我一定去看他的水!”

“你的身子也會硬朗,你的水也好!”

他的手從左胸那兒挪開:“以前傷過。還好,沒有趴下。我會多喝這水。”

李轉蓮提上滿滿一桶水,離開了。老文公站在門前,一直看着她過河。

茶爐響了。他喝不同的茶,每種取一點,混在一起。他看着那頂柳條帽,想着父親。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爺爺将他送到國外,學會了修鐵路。他回國後,馬上參與了一件大事:修築鐵路,從這座城市修起,一直修到了東部半島,修到了海邊。

一百多年過去了,這條通向大海的鐵路至今完好。

鐵路修好的第一年,父親回到了河邊老屋。就是這次故鄉之行,他在屋内鑿出了一口壓水井。全村人都把這事看成奇迹。

想過父親,又想爺爺。沒見過他。爺爺最大的功勞,可能就是送兒子到國外,學會了修鐵路。

爺爺的父親,就是老爺爺,他最大的功勞,是蓋起了全村最大的石屋,又造了河邊這幢小屋。

下午的陽光下,老文公站在門前看了一會兒對岸,然後回頭端詳這幢獨屋。他好像第一次發現,牆上有這麼多彩石嵌成的圖案:南瓜、大鵝、玉米、豬、刺猬、成片的花……啊,有貓,好幾隻貓。

老文公繞着石屋看。西牆上,有一隻橘黃色石塊拼成的大貓。他看了很久。“老爺爺是喜歡貓的,說不定也有一隻橘貓。”

他轉身看一眼河道,這才發現兩邊的綠色越來越濃,丁香開了,香氣濃得不得了。他回屋招呼一聲,橘頌不在。“它有了新朋友。”

老文公坐在桌前出神,電話響了。“找你可真不容易。藏進深山了。”

老文公對着手機喊:“這裡再也不是當年了!人走光了,什麼都沒了!不過,我和橘頌過得還好。”

對方笑嘻嘻的:“海邊上出現了一隻小海豹。”

老文公一下站起:“啊呀?說細一些,從頭說!”

“是這樣,天剛蒙蒙亮,起早趕海的人看到了。是一隻斑海豹,剛出生不久,身上有一層白毛兒。被環保人員拉走了。”

老文公大聲喊:“沒有受傷?沒有人粗暴地對待它吧?”

“怎麼會,都喜歡得不得了。這種小海豹就跟我們十幾年前見過的一模一樣,好極了。啊,瞧瞧,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

就是這番通話,讓他不再安穩。他在屋裡走了一會兒,又去了地下長廊。他喊着橘頌,一連打開幾道小門,沒有。他坐下歇息,大口喘着:“我本來有個好消息告訴你,貪玩的家夥。”

晚餐炖了蘑菇肉湯。米飯、洋芋、醬瓜。給肉東加鹽之前,先取一勺留給橘頌。加鹽加胡椒,又加老醋。作料架上已經并排放了兩瓶老醋。“嗯,李轉蓮偏愛這東西。”

可能是肉湯的氣味讓橘頌匆匆傳回。它鼻子上的傷好了多半。一頓豐盛的正餐。老文公把它的碗端到桌上,在凳子上加了厚墊。

他和橘頌都吃得有點多。

晚上,他照例伏在窗前看了一會兒:“瞧天上的星星多密,多大。這兒的銀河多好。”他指點星空,橘頌偎在一旁。河對岸一片漆黑。他往西南方仔細看着,看到了那扇閃亮的小窗。

老文公把燈移向窗台,掀開被角,讓橘頌鑽進來。他和它半坐半卧,将被子揪到下巴那兒。該講故事了。

今夜講的是小海豹。

一夜好睡,還做了一個夢,醒來仍覺逼真:他在暖暖的春天出門,走在河的南岸。旁邊是穿了寬松衣褲的小童,肩上是顫顫的竹擔。擔子一頭是幾函老書,另一頭是茶水和糕點。

他和小童在樹下盤腿而坐,翻書,吃糕點,喝茶。小童布條束衣,紮了雙髻,額上有一個蠶豆大的紅點。“他叫橘頌,是我的書童。”

他醒來一直在想那個夢,摸摸橘頌。它的背抵在他胸前,熱如炭火。炕洞柴火已熄。他摟了它一會兒。

上午陽光很好。這麼好的春天,不該悶在屋裡。老文公攜着橘頌出門了。

下了石階,沒有過河,一直走在北岸。要去看前邊的丁香。他想起學生時代——那座海邊學府裡最多的就是丁香。第一次遇到未來的伴侶,就在丁香花下。她啊,二十一歲。

離那片花還遠,老文公看到了瘦瘦的、一高一矮兩個身影。他拍拍橘頌,加快步子。

老棘拐看過來,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手揪緊水根。

“是我呀!老哥!”他揚起一隻手。

老棘拐說:“嗯。”

水根掙脫爺爺,跑過來。橘頌轉到了他肩膀另一邊。

“老哥過河真早啊!”老文公喊着,在心裡驚歎:真是瘦極了,可是腰杆筆直;這雙眼凹得厲害,但很亮,很圓。

老棘拐揚起拐杖指指河道:“橋塌了。那是你老爺爺砌的。”

“如果是石橋就好一些,木頭會朽。”他望一眼橋的殘基,馬上知道說錯了——那兒有一堆散落的石頭。

老棘拐不再說話,低頭看丁香下邊。他手中有一把小鏟,彎腰去樹下挖着,挖出一棵苦菜。他的兩個衣兜已經鼓鼓的。

橘頌跳下,鑽到灌木中。水根也伏下,将半個身子探進枝葉裡。

老文公挖了一些苦菜,交給老棘拐。老棘拐塞好衣兜,轉頭尋找孩子。

水根和橘頌鑽出了灌木。

他們一起往回走。到了河心石塊跟前,老棘拐說一聲:“過河。”他踏上第一塊石頭。水有些急。老文公覺得時間還早,随他踏上了石頭。

他們一直走到十字街口。在那片高大的石屋跟前,老棘拐站下了,轉頭對老文公說:“家來。”

“謝謝老哥邀請。”他很高興。他一直想看那個有名的山泉。

随着往東,石闆路越來越高。老棘拐住在全村最高處:一幢再普通不過的石屋,黃色石頭壘成,不大,大概是一座百年老屋。小院很窄,屋檐下挂了幹菜葉、葫蘆,還有鐮刀和頭。

“我想見識一下您的山泉。”老文公說。

老棘拐沒有吱聲,先進廂房,把衣兜裡的苦菜掏到筐裡,然後才走入中間的屋子。靠近北牆那兒有個石頭鑿成的橢圓形池子,上方伸出一根竹管,被一個木塞堵住。老文公想拔掉塞子,老棘拐先一步動手。清水嘩嘩淌出。

老文公伸手接水,飲下。涼,甜。他在想自己屋裡的水,想它們哪個更好。

老棘拐說:“我喝過你家的水。也好。”

“我想請您喝茶呢。我有老茶。”

老棘拐點頭,轉臉看一旁的橘頌和孩子。橘頌的尾巴被揪住,它看看兩個人,然後掴了水根一巴掌。

老棘拐把孩子拉到身旁。

主人留老文公用餐。苦菜炒黃豆、玉米窩窩。簡單的一餐。

飯後喝水,直接飲山泉。老文公想起一個說法:這人全靠山泉。老棘拐吃飽喝足,開始談論老文公的先人:“你家每一代都出一個了不起的人。老爺爺蓋大屋,爺爺栽樹,你爸修鐵路。”

老文公低下頭:“我什麼都沒做成。”

老棘拐看他的頭頂,又看窗子:“哪天閑下來,我領你看老爺爺那些大屋。”

十一

半夜,老文公覺得一陣胸痛,有些憋悶。他坐起來,大口吸氣。冷,披上衣服,給将熄的炕洞炭火加幾塊劈柴。

窗外沒有星星,天陰了。要變天了,胸和腰正發出預告。“下雨總是好的,春雨。”他坐在桌前,點上燈。橘頌還在睡。

憋氣越來越重。他走動,做擴胸動作,深呼吸。腰部紮痛,他趴在桌邊。額上滲出一層汗粒。疼痛過去時,已是淩晨三點。

他還想睡一會兒。好不容易打了個盹兒。橘頌的胡須弄癢了他,它的咕噜聲很大。他半睡半醒,用胳膊擋開它。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了嘩嘩的雨聲。

“我喜歡下雨,這是第一場春雨。”他想坐起,橘頌爬到了胸前,一下下踩着。它一邊踩一邊發出咕噜聲,還眯上了眼睛。“舒服極了。”他也眯上了眼睛,撫弄它的額頭。

橘頌踩了十分鐘。他勸阻,可它的咕噜聲更大了。“好孩子,那好吧。”他翻轉身子,讓橘頌挪到下邊一點。它一下下踩着腰部,節奏均勻,沉着從容。

橘頌又踩了十分鐘。

雨一直下到半上午。太陽出來,天地清新。老文公起得晚,将早、午兩餐合在一起。蛋黃、小魚幹、菜粥和湯。橘頌吃得比平時多一點。它抿着嘴,坐了一會兒,開始打理自己。

喝過茶,打開一本圖冊。橘頌湊到圖冊前。“我跟你講的小海豹,就出現在這裡。”他伸手指着彩圖。

那是東部半島海灣。父親把鐵路修到了那兒,老文公在那裡出生。爺爺不在了,奶奶去半島照看他。“我那時一步不離跟着奶奶,就像你跟着我。”他撫着橘頌的脊背,“她為我講了太多的故事。”

橘頌仰臉叫了一聲。“哦,這可不是講故事的時間。我要幹活兒了,頌。”

橘頌豎起尾巴,在桌上徘徊了一會兒,離開了。

老文公的食指按住圖冊,在紙上記錄。他将書架後邊的幾個紙箱挪過來,翻出一摞摞卡片。它們五顔六色,像撲克牌一樣碼在桌上。他一張張挑選。

天色越來越暗,他的臉快貼到卡片上了。

有人敲門。他揉揉眼,看打開的門。

“我呀,老文公。”李轉蓮的聲音。

她提桶進門。“啊,取水。”他站起,想接過桶。李轉蓮說自己來,從兜裡掏出幾個雞蛋擱在桌上,進了竈屋。

她提着一桶水,說:“我是來叫你吃飯的。”

“吃飯?今晚?”

“剛包了荠菜水餃。最新的荠菜。咱們走吧。”

老文公沒有一點準備。他“哦哦”應答,左右看着,大聲喊着橘頌。它出來的時候,李轉蓮已經等在門外。

“我們去吧。别再耽擱。”他催促橘頌。

滿天的橘紅色,晚霞真美。他們下了石階。微風中的花香十分明顯。模糊的山影裡傳來野雞的呼叫。

李轉蓮的小院裡有一株白海棠,正在盛開。

“我以前怎麼就沒有注意呢?”他站在樹下,問了一句。

李轉蓮一進屋就忙起來。竈上冒着白汽,香味彌漫出來。老文公發現屋裡的小桌上已經擺了兩個碟子。

熱騰騰的水餃端上來。他指指小桌:“如果您不介意,再添一個碟子吧。”

他和她相對而坐,他的旁邊是橘頌。李轉蓮為他的碟子加了老醋,當瓶子伸向另一個碟子時,他擋開了。

“我得說,這是我吃過的最好的水餃。”他用手帕擦着嘴。橘頌吃了四個水餃,離開了桌子。老文公看着燈下的李轉蓮,想說一句感謝的話。

“多好的海棠啊。”他說。

飯後喝茶,是野草茶。他飲一口:“也是第一次。”

“你一個人,多不容易啊!”她歎息。

“有橘頌呢。你自己打理小院?”

“就是自己呀!”

離開時,老文公看着籬笆下整齊的田壟,手撫着海棠樹。

李轉蓮用手電照明,扶他下了坡路,一直送到對岸。

十二

幾天來天氣晴朗,老文公呼吸舒暢,腰也不再疼痛。他一連多天坐在桌前,那些磚塊似的工具書搬來搬去,一張張卡片全攤開來。許多卡片的字迹不是自己的,它們工整而娟秀。“我啊,真的到了沖刺的時候。”他對那些卡片說。

橘頌去找黃鼬玩了,大概一整天都在捉迷藏。傍晚,它将朋友帶回來,那個小家夥竟然沒有生疏的神色。他第一次這樣近地端詳一隻黃鼬,承認它是美的。

“它的個頭比你小多了,頌,不準欺負它啊。”

手機響了,是那個老家夥。剛說了一會兒又扯到海豹:“你大半輩子都在找它,知道為什麼?因為你就是一頭老海豹!”

“嗯,說得對。我應該待在海裡,一被抛到岸上就艱難了,需要一點一點往前挪蹭。我不能離水。”

“你一離開水就糟了,就得以鳍當腳。快些紮進大海吧,那才是你的地方。再加把勁兒,快了。”

老文公癟着嘴,說不出話。“我這隻倒黴的老海豹,怎麼糊糊塗塗給沖到離岸那麼遠的地方?”

答不出。老家夥對着手機喊:

“那可不是一般的海浪啊,那是一場風暴潮!”

他與老家夥說了一會兒,痛快了,也累了。他擱下手機,把向日葵花布包得方方正正,放入紙箱。該準備晚餐了。僅剩幾個洋芋、一點魚幹、一小塊肉。李轉蓮一個星期沒來,這說明串鄉車又耽擱了。“看來我也該種幾畦菜,養兩隻雞才好。”

第二天橘頌歸來,身後還跟着那隻黃鼬。“頌,你要請客,也該提前通知我。這一次尴尬了。”

老文公拿出小魚幹,把洋芋湯中的肉塊挑出來,分成指甲大的四份——橘頌和黃鼬各一份,自己留兩份。

晚餐隻有洋芋了。

他想到了老棘拐和李轉蓮,他們那兒可能有多餘的蔬菜。不過他不想讨要。天亮後,他去河岸采來兩兜野菜:荠菜、苦菜和柳芽。他發現槐葉就要展開了,這意味着再有不久槐花就會開放。

那就到了盛春,是大日子。綴滿的槐花,一團團蜜蜂圍上枝頭。老文公想起奶奶烙的槐花餅。“槐花開了時,我會露一手。”

一連兩天野菜米飯。小魚幹不多了,他沒有吃,全給了橘頌。

終于等到了李轉蓮。這一次她的籃子裡除了蘿蔔和綠葉菜,還有肉和魚、兩盒罐頭、一小捆山藥。這足夠用來準備一場宴席了。李轉蓮壓水時,他在想是否請她留下用餐。

他沒有發出邀請。他認為第一次宴請,要正式一些才好。

這個夜晚飽餐了一頓。橘頌豎起尾巴在屋裡走動。他給炕洞加了劈柴,過一會兒就要一起圍上被子,暖暖和和坐着。他入睡很晚,不需要太多的睡眠,每晚看看星月,想想事情,最後講一段故事。

劈柴燃燒的聲音真好。在這個特殊的月份,屋外比屋内暖和得多,特别是入夜之後,屋裡有些冷。“我是一個老家夥了,身上沒有火力,是以更需要火爐。”他這樣說時,橘頌跳到了膝上,“你就是我的火爐。”

他坐在桌前,擁着橘頌,把燈苗撚大。端詳了一會兒屋子,覺得牆上光光的,應該貼點什麼。“我要寫一張大字了。”他說着,起身弓腰,下巴壓在橘頌額上,去一個角落翻找筆墨和宣紙。這是他特意帶來的。

橘頌跳到鋪好的宣紙上,他不得不把它抱到一邊去。

蘸飽了墨,想想要寫的字。最後他寫了八個字: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署上名字,蓋了印章。貼在牆上,退遠些看。意猶未盡,再寫一張:

“青黃雜糅,文章爛兮”。

橘頌站在剛貼好的大字下面,仰臉看着。老文公念了兩遍,對它說:“這是戰國大詩人屈原的詩啊,他在贊美一棵橘樹。”

入睡前大洋那邊來了電話。諸多原因,一家人的歸期又要拖延。老文公告訴他們:“這裡一切都好。清靜,有書,有橘頌。是的,睡前講故事,這是固定的節目。”兒子說:“小家夥找爺爺了。”那邊響起了孫子的聲音:

“我要橘頌!”

一夜睡睡醒醒。總是響着那個純稚的聲音。眼睛濕潤。夢中有一雙小手摟住頸部,睜眼一看是橘頌。它通紅的小嘴離自己隻有幾厘米。他扳住它,用下巴壓上它的額頭。這樣一會兒,他又将食指和拇指環起,隔開嘴巴親了它一下。

“好了,這樣好多了。”他揉按它的腹部,那裡柔滑之極。每到淩晨,它渾身的熱力都散發出來。他背過身,讓它火熱的身軀焐自己的腰部。

上午九時,太陽好極了。老文公站在門前,看對岸那片石屋。它在陽光下變幻,從山腰到岸邊,高高低低呈現不同色澤,向陽的一面金色閃爍。“我如果是個畫家,會一遍遍畫這個村子。”

他一想起幢幢石屋都是空置的,就一陣沮喪。他不會原諒那些離去的人。

身上曬暖了,他要回屋了。

十三

每天十至十二時,是老文公最好的工作時間。他在月曆上醒目地标出周末,這一天如果無風無雨,就要去河岸遊走。這是橘頌最愉快的時刻。

他一想到這條河、這片山地屬于自己的祖居地,就有一種異樣的親近感。河兩岸全是石頭,可耕種的土地很少,土地有的僅像炕和窗子那麼大,都圍上了石堰。這是一代接一代開墾出來的。

他不明白為什麼老輩人選中了這裡。為什麼築起這麼大一片石屋?屋子從河的南岸蓋起,一直爬向高坡,幢幢相挨,全由一塊塊石頭壘成。那需要多少血汗勞苦,還有耐心?

“對這片石屋,咱們知道得太少了。”他對橘頌說。他從來沒有進入十字街口那些高大的石屋内部。那是自己的家族老宅,是老爺爺親手設計修建的。隻說這些大而精緻的建築,它們耗去了多少時間?用去了多少人力?

老文公背着橘頌,在一條條石闆路上走着。穿行寬街,邁進窄巷,不知踏向多少石階,鑽過多少胡同。它們曲折回環,讓人迷路是很容易的。“我如果在小時候,會多麼迷戀這種地方。”他對橘頌感歎。

現在也不算晚。他覺得隻要胸和腰沒有發出抗議,還能在這裡鑽進鑽出。這些拱門、石柱、門楣上的雕刻,真是美極了。這全是用鑿子一下下琢出來的。

一隻壁虎在石縫間蹿動,橘頌跳過去。石牆上垂下一棵小薊,它的刺葉掩護了壁虎。再過一段時間,小薊粉茸茸的絲瓣就綻放了。

高高的梧桐,桐花正含苞待放,它們垂直向上,每一束都像待燃的燈燭。榆樹生出了密密的榆錢,可惜太高,無法采摘。“那是真正的美味。”他仰臉看着樹冠說。

橘頌跟在身後,并不跑遠。老文公早就迷路了,隻好不時擡頭看看太陽。街巷多得數不清,因為全是石頭壘成,是以極陳舊極結實,面目相似。石塊被一代代撫摸和踩踏,許多地方泛着瓷亮。

身上出汗了。轉出一個巷口,老文公一眼看到了那個瘦高的老人,他依舊站在台階上,身邊挨緊了那個小男孩。他呼喚一聲:“棘拐老哥!”

瘦高的老人轉過臉來,拐杖搗搗石階,算是應答。

橘頌一看到水根,就爬到了老文公的背上。

他和橘頌跟上爺孫倆,一起往前走着。老棘拐今天興緻好,走得稍快。老文公不再擔心迷路了。

走了一會兒,一連下了幾個台階,看到了前邊的十字街口。“我答應過,要領你看老爺爺的大屋,這就去吧。”老棘拐往前指指,從腰上摸出一串鑰匙。

水根掙開爺爺的手,跳一下,對橘頌吐吐舌頭:“去大屋了!”

随着挨近那兒,老文公的腳步也在變快。他一直盯着老棘拐手中那串長長短短的鑰匙。

門打開了。門闆很厚,門檻很高。院内是石闆地,磨得很亮。一進院就是長長的廂房,有雕花小窗,窗前有一棵正在變綠的蒼老石榴。從小窗往裡望,什麼都看不清。

正屋高敞。屋内梁木很粗,顔色有些深。老文公想在屋裡待一會兒,吸着淡淡的松脂氣味。老棘拐先一步走出,站在陽光裡等他。院裡是彩色卵石鋪成的圖案,那是大麗花瓣,還有一隻鳳凰。

院子左右各有一個月亮門,通向分開的兩個小院。這裡栽了海棠和丁香,還有不認識的樹木。太靜,花香太濃。

“這兩個小院,再加前邊的大屋,以前做過學校。”老棘拐聲音沉沉的,看着水根。

老文公明白,水根該上學了。

老棘拐一連打開幾間屋子,裡面都是堆積的桌凳。牆上有黑闆。老文公走到跟前,看着上面殘留的幾個大字:天、地、山、水。

老文公揪緊橘頌的兩隻胖爪,轉身對老棘拐說:“如果您不嫌棄,我可以每周抽出兩個下午,教水根識字。還有,簡單的算術。”

老棘拐的眼睛變得尖亮:“真是這樣?”

老文公點頭。

老棘拐把水根揪緊,讓他站到老文公對面,說:“鞠躬!”

出了小院是長長的有頂蓋的回廊,曲曲折折通向不同的石屋。有的屋子窄長,有的寬大,黑洞洞或明亮亮,各個不同。有的屋子有木頭扶梯,踏着它一直攀上二層,再往上又連通閣樓。

“我走糊塗了,這又是一個捉迷藏的好地方。”老文公大口喘着氣。他驚奇于這座建築,也驚奇于一直走在前面的老棘拐:這人比自己大,腿腳還這麼靈便。

老棘拐說:“沒有十次八次,誰都摸不清這裡的胡同和屋子。我敢說,你老爺爺是個玩心太重的人,一個古怪的人。”

“有趣極了。我現在知道了,河對岸的石屋,不過是這裡的縮小版。”

十四

從院裡出來,老棘拐告訴老文公:村頭兒是自己的遠親,是以才将大石屋的鑰匙留給他。“都去了鎮子和城裡。我不走。村子有幾百年了,這裡才是家。”

老文公點頭:“還有李轉蓮。”

老棘拐的目光轉向西南方。那邊的高坡上,一幢幢石屋在陽光下閃亮。他點點頭:“一個好人。”

“一直是她自己?”

“她十八歲時,男人去支邊,一走再沒音信。後來有個彈棉花的男人,一走又沒音信。”

“她的命真苦。”

老棘拐的目光從石屋那兒收回,看着他:“是那兩個男人命苦。他們走了,再也喝不到這兒的好水了。”

老文公低下頭。他在想李轉蓮,想那個田壟整齊的小院、海棠樹、雞和鵝。“那兩個男人再也看不到這些了。”他在心裡說。

他與老棘拐分手時,再次邀請老棘拐去家裡喝茶。老棘拐點頭,看看他肩頭的橘頌,揪住水根。

他回到河岸石屋,打開門,第一眼看到的是直立的黃鼬。它在等待朋友,兩隻前爪提在胸前。橘頌從背上跳下。

它們前爪高舉,碰了一下,跑開了。

第一件事是燒起茶爐。飲茶之前,他扳動壓水搖桿,伸手接了一點水飲下。涼涼的,的确有點甜。

他想,為了答謝那個慷慨的好人,這兒真該舉行一次家宴了。

這次宴會要像模像樣,禮節周全,菜肴和酒水也要講究。這是一座古老的石屋,他認為在逝去的歲月裡,說不定也有過宴飲的場景。

那個有趣的老人必定熱情,他會那樣做的。

老文公找出一張有玫瑰圖案的信箋,要做一個請柬。毛筆豎書,剛寫下“恭請”二字,立刻意識到對方不識字。換一張信箋,卻不知該怎樣辦。後來,他畫了一隻高腳酒杯。“嗯,是這個意思。”

請柬裝進一個信封,放在書架上。

下午三點到五點,老文公一直伏在桌前。工具書和圖冊壘得高過頭部。一遍遍挑選和引用卡片。向日葵圖案的布包裝入木箱時,天色已暗。他把燈點亮,卻沒有離開。凝思片刻,再次打開木箱。一沓沓翻開,長時間盯着那些空白的格子。

大約用了一個小時,他填滿了一頁格子。他認為這一頁非常重要。

橘頌蹭他的腿,提醒該準備晚餐了。“這一天好極了。我們看了村子,看了最大的石屋。而且,開工順利。”他拍拍橘頌,起身去了竈屋。

這一夜很難入睡。他看看身旁的橘頌,它困了,兩爪蒙臉呼呼大睡。他為它搭上一條毛巾,坐起來。

他想起那些展開的紙頁還放在桌上。他端着燈走近,看最後寫下的一頁,撫着胸部。真想跟那個咋咋呼呼的家夥通話,可惜太晚。“這家夥被吵起來,會罵人的。”他忍住,把茶爐點上,披上厚厚的衣服。

山地春夜,寒意很重。幾十年前的那個農場,夜晚比這裡還要冷——

他蜷在倉庫一角,靜等半夜歸來的最後一撥卡車。

高牆後面有一個山洞,成串的卡車從那兒隆隆穿過。淩晨,大鐵門響了,卡車駛進來。跟車的裝卸工跳下來,其中一個用力拍打他的肩膀。就是那個家夥,當年和自己一樣的年紀,不,他還要年長一歲。

自己被撞,昏迷三個晝夜,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老文公至今記得他瞪圓的眼睛,他滿臉的胡楂,他眼角的淚。

“這老家夥耳朵越來越背,打電話隻得喊了。”老文公每次與之通話,如果橘頌蹲在一旁,就這樣解釋一句。

今夜他想告訴對方:關于那個久久未決的懸案,那個可愛的動物,自己的主意從未有過的堅定。“這座祖傳的石屋,确實是想事情的好地方。”

喝過一杯滾燙的茶,暖和多了。他還想幹一會兒,繼續填寫幾行格子。不知伏案多久,擡頭看看,已是淩晨三點。

月亮在山窪上方。星星稀疏。一隻鳥呼叫着,飛過河岸。靜夜,鳥鳴傳得很遠。

“什麼事讓你連夜趕路?”他的鼻子觸在冰涼的玻璃上,自言自語。

十五

天一大早,還沒有喝茶,電話就吵過來。老文公與那個家夥真是心有靈犀:“老海豹,你還在那裡爬嗎?離海不遠了,最後加一把勁兒!”

他胸口那兒熱乎乎的,說:“嗯。我好像聽到了海浪聲,撲撲響呢。”

“那就是最後的一段路了。我在海邊為你加油。告訴你,我也想當一頭老海豹!”

老文公的耳膜被震痛了。這家夥最後的“豹”字是一個爆破音。橘頌瞪大眼睛,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你知道,我一直在琢磨那個‘夷’字。我們都屬于‘東夷’族。夷族建立了萊國,發明了煉鐵和絲綢。他們燒制的黑陶比蛋殼還薄,創造了比黃河文明更先進的文明。”他向橘頌宣講,揮着手。

橘頌跳上桌子。

“什麼是‘夷’?我找了它四十多年。古人一直說它是‘獵人背了弓箭’。可我呢,認定它是一隻海豹。”

老文公将橘頌攬入懷中,下巴抵上它的額頭,雙眼緊閉。

“這是一個氏族的名字,是以至關重要。‘夷’字有多種寫法,都是畫了海豹的模樣。”他把橘頌放下,找出紙墨,舒了一口氣。

他一口氣寫出從古至今,所有不同的“夷”字。退遠些看,取來印泥。

門響了,一根拐杖伸進來。老文公喊一聲:“老棘拐!”

老人手扯水根進了屋子,看着屋内四周。“歡迎您啊。”老文公扶着老棘拐,拍拍水根。

水根喊一聲,幾步蹿到桌前。原來橘頌爪上沾了印泥,宣紙上多了幾個紅點。

老棘拐看着宣紙,抱歉:“我來得真不是時候!”

老文公打量桌上的紙,撫着下巴:“不不,橘頌替我加蓋了印章,它在幫我,等于說,‘這事兒就這麼定了!’”他向橘頌豎起拇指,然後又把寫好的大字貼到牆上。

老棘拐湊近了看字。茶爐響起來。

“這些字啊,我一個都讀不出。”

老文公為他念了牆上的幾張大字,分别做了詳盡的解釋。老棘拐說:“沒見過海豹。吃過橘子。”

“這水也好。”老棘拐接過茶杯喝一口,咂嘴,“你爸打井時,我們跑來看。那時我還小。記得你爸領人幹活兒,戴了一頂柳條帽。”

“那帽子還在,就放在下面。”

“多麼了不起的人。還有你老爺爺,蓋了多好的房子。祖孫四代,全都了不起!”老棘拐指點着屋内。

老文公垂下頭,将“慚愧”兩個字咽進肚裡。他最想聽的就是先輩的故事,尤其是老爺爺。聽奶奶說,老爺爺是世上玩心最重的人,蓋起一座又一座奇妙的房子,再沒别的事情好做,就去了山外,結果再也沒有回來。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

“聽說他在山下看到了一隻從沒見過的鳥,一直追着,去了山的另一面,越追越遠。”

“那是一隻什麼鳥?”

“鳳凰。”老棘拐搗一下地,“這不會錯的。”

老文公以前也聽過類似的說法。今天,在陽光明媚的春天,他不再懷疑這個傳說了。茶香正濃,他為老棘拐添茶。

因為與老人觸膝相坐,他這會兒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對方:一口結實的、磨得很短的牙齒;皮膚皺紋不多,細而透明;眼睛清亮。他在心裡說:這一定是水的緣故,水真的重要。

他們交談時,水根與橘頌到下面去玩了。他對老棘拐說:“他們正在捉迷藏。再沒有任何一座房子更适合做這個的了。不瞞您說,我作為主人,曾經在裡面三次迷路。”

老棘拐點頭:“我一點都不奇怪。”說着瞥瞥他,“你穿這麼多?”

“哦,可能是石牆太厚,這個季節屋裡太冷。半夜,我還要起來給炕洞加一兩次劈柴。”

老棘拐癟着嘴站起:“這怎麼會?這樣的屋子不該這樣,别說春天,就是刮大北風的寒冬臘月,它也不會讓你受凍。怎麼會這樣?”

老棘拐去看炕洞,又伸出拐杖敲敲石牆,在竈屋裡轉着,說:“準有什麼機關沒有打開。”

老文公笑了。

十六

已近中午。老文公要做午餐,老棘拐卻阻止在竈中點火。他的拐杖從竈屋的四面牆壁敲起,又搗幾下地面。最後他看着竈屋裡一排三個竈口,将閑置的一個最大的爐竈頂蓋掀開,又攀上竈台。

老文公看着他翻上翻下,想到了那隻黃鼬。因為要随上他看,老文公不斷地彎腰仰頭,已經有些累了,可對方大氣都不喘,早把拐杖扔到了一邊。

老棘拐蹲在石台上,叩打幾下,低頭看了許久,拍拍手跳下來。

他發現石台的一側有幾塊石頭是松動的,撥弄幾下,竟然抽出了長短不一的幾片石闆。“嗯嗯,明白了。”他點頭。

老文公一臉茫然。

老棘拐指揮他在不同的竈膛裡點火,依次抽換那些石闆,然後自己跑到屋外。屋頂有許多根煙囪,老棘拐手搭涼棚看着它們。

原來屋内的爐竈連通了不同的煙道,有的直接通向煙囪,有的在牆壁空膛内繞行一會兒,才升入屋頂的煙囪。爐竈的煙火走向哪裡,要由那些可以抽拉的石闆來決定。

老棘拐讓他将火燃旺,抽開一片石闆,坐下喝茶。隻過了半個時辰,牆壁變熱了。“再有一會兒,這屋裡就暖和了。”老棘拐拍着牆壁,“這叫火牆。”

屋裡變熱。老文公不得不脫下厚外套。“從今晚起,我再也不用半夜起來往炕洞添柴了。真得謝謝老哥指點。”

“到了寒冬臘月,坐在這兒喝茶比什麼都好。”老棘拐跺跺腳下的石闆,“地下還有兩條煙道,這是專門為三九天準備的。”

老文公愣住了。

老棘拐的拐杖搗着腳下一塊塊石闆,嗵嗵響,聲音果然不同。“那是個多麼聰明的老人哪,他在村裡的大石屋和這座小石屋,藏下了多少竅門,夠我們猜上一輩子。”

“真是這樣!”

“村中的大石屋,屋頂有那麼多煙囪,可是火爐在哪兒?蓮池裡的水又怎麼流進流出?有一回我從閣樓爬進去,穿過三道門,摸進兩間從沒見過的小屋,裡面有炕有桌,就是轉不出去。我急得要哭,看見一隻狗獾探頭探腦。我最後跟上它,鑽來鑽去,這才從堆放劈柴的一間小屋走出來。”

“您領我和橘頌去啊!”

老棘拐搖頭:“我害怕迷路。”

“老爺爺太有趣了。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老棘拐看着窗外的山影:“不一樣。傳說他到老都像孩子。這樣的人世間留不下,你看,最後鳳凰把他領走了。”

老人歎氣,要回家了,不肯一起午餐。他大聲喊着水根。沒有應聲。

老文公去了下邊。這兒很靜。他不想驚動他們,放輕了腳步。推開一扇虛掩的小門,拐幾個彎,不知怎麼踏上了木階,往下是一道石頭滑梯。滑下去的一刻,他覺得自己變成了孩子。

他落在一堆草葉上,搓搓眼辨認四周。黑影中有一道明亮的目光。

“頌嗎?”他叫一聲。

那個柔軟的身軀一躍,不見了。

他在微亮中摸索着回到長廊,想由熟悉的路徑穿過小廳,回到那間睡覺的大屋。在一個拐角,水根戴着柳條帽待在黑影裡。帽子太大,把小臉遮住了。他向老文公做出不要吱聲的手勢。

不遠處傳來咚咚的搗地聲。老棘拐下來了。老文公把水根拉到懷裡:“孩子,咱們明天接着玩。”

爺兒倆走了。

十七

橘頌在屋内走動,四處巡行。老文公知道它很滿意。

屋子很暖和。他看看那個以前閑置的爐竈,發現它是三個當中最大的。裡面炭火将熄,為了有一個舒适的長夜,他又添了幾塊粗大的劈柴。

午、晚餐合為一次。蘑菇、紅腸和腌水蘿蔔,白菜根蒸鹹魚。打開一盒粉肚罐頭,掂了掂,還是放起來。碟子裡有幾沓薄如紙片的煎餅,李轉蓮前些天買來,酸酸的,他以前從未吃過,産于泰山一帶。

他燙了一杯老酒,想犒賞自己。酸煎餅抹上豆豉,加一點鹹魚。“嗯,這也算山中美味了。”

李轉蓮大約三天取一次水。七天過去了,她一直沒來。“也許生病了。”老文公早餐時對橘頌說。

第八天,她還是沒來。“我們要斷炊了,她可千萬不要生病。”老文公想去看看她。他拿起書架上的請柬,猶豫着,又放回原處。

上午十點,老文公正在伏案,李轉蓮提着籃子和水桶進來了。

她臉上喜氣洋洋,腦門上有幾顆汗粒。籃子滿滿的:魚和肉、青菜、豆腐、酸煎餅、一瓶老醋。她把它們一一放到桌旁。籃子裡還有東西,那是一束束捆紮齊整的香椿葉。

“好多天了,我正擔心。”老文公說。

“我算過,鹹魚和煎餅能吃到今天中午。”

“您可真有數。”

李轉蓮笑了:“知道我為什麼耽擱?每年的這時候,也就十來天吧,是賺錢的日子。”

老文公看着她。她拿起一束香椿:“我一天到晚采它,采上三天,串鄉車就過來收購。”

“原來是這樣!這太好了!”老文公看着半邊透紅的香椿嫩葉,放在鼻子上嗅一嗅。

“一年裡全靠這一季。白天采回家,夜裡用馬蘭紮好。”

他這才發現捆紮香椿的是馬蘭葉。“多麼講究啊!”他贊歎,撫摸香椿葉。

“用它炒雞蛋最好。腌幾壇放起來,能吃一年。”她說着,一擡頭看到了牆壁,新貼的幾張大字。

老文公搓搓手:“我寫得不好。”

她抿着嘴,看着,過去摸了摸。

老文公讀了一遍,一字一頓,解釋它們的意思。

李傳蓮點頭:“嗯嗯。冬天沒事了,我媽就生上炭火盆,坐在炕桌旁描花兒。我跟她學會的。”

他想起她屋裡的“胖孩抱魚”,原來是她畫的。“這太好了!如果不為難,您能不能為我畫一張?”

“胖孩兒?一條大魚?”

“畫一棵橘樹,結了一樹果子的橘樹!”

李轉蓮搖頭:“這得有圖譜兒。我媽留下一些,我回去找找看。”

“我明白了。但願圖譜裡有橘樹。”

李轉蓮走後,老文公還在想畫的事。他覺得牆上有一張橘樹,上面結滿金色果實,那該多好。“這樹應該是筆直的,樹冠很大。”他的食指在桌上滑動,想着它的模樣。

他想起了什麼,對橘頌說:“咱們下午幫她采香椿吧,這對她很重要。”

午後的陽光很強烈,外面的氣溫比前幾天高了許多。下石階時,兩隻蝴蝶追随舞動,橘頌伏在背上。

到了對岸,剛踏上街巷,他就看到了石堰下那些高高矮矮的椿樹。他往那裡一指,橘頌跳下肩頭。香椿嫩莖生出不久,在枝幹頂端。“采下一些,留下一些。”他開始采摘,一邊幹一邊說。

有的香椿樹很高,他不得不爬上石堰。

橘頌看到一隻肥肥的大鳥,頸部有彩色環紋。它伏下,向前挪動,大鳥飛走了。

老文公站上石堰,一手抓緊香椿樹,一手撥弄枝莖。枝葉落地的一刻,橘頌撲了過去。

“你能把它們歸攏到一起就好了。”老文公從石堰上下來,咕哝着,把一地莖葉收在懷中。

有人在遠處呼叫,是李轉蓮,她往這邊跑來。她扶住老文公:“我從上面看見有人站在堰上,吓了一跳。天哪,你要摔着怎麼辦!我會采啊,會送給你的!”

“我是幫你采的。這個季節對你很重要。”

李轉蓮吸着鼻子,不再說什麼。

十八

夜晚,屋裡到處都是香椿的氣味。老文公來不及洗去手上的綠汁,隻想坐一會兒。

屋内比外面涼多了。他想給爐膛加柴,剛一站起就“哎喲”了一聲。腰部連連刺痛。他伏在桌上,兩手緊攥桌子卷邊。過了一會兒,試着直腰,可是不能邁步。

“還有這事兒?”他對自己感到驚訝。坐下,貼緊桌子,一點點捶打腰部,捏弄安撫。

老文公還記得農場的那次重創——

昏睡三晝夜,醒來後下肢無感,每一次呼吸都引起胸部的撕痛。他痛恨不能移動的身體,急得喊叫。醫生說:“知足吧,你等于撿了一條命。”從那時起,他才知道“身”和“心”不是一回事,它們其實相當于同僚之間的關系,遇事還要商量着來。

他認為自己長期以來總是偏向“心”,許多時候并不在意“身”。它們兩個,一個不願長大,一個正在老邁。“有三節椎骨折了,你今生離不開輪椅了。”醫生說。

鄰鋪的那個兄長看看醫生,對他喊:“那可不行。那怎麼能行?”

這家夥粗暴吓人,不停地吆喝。老文公有些絕望。不過一年後,他真的站起來了。

今夜他一直在安慰身體,想讓它消消火氣。橘頌過來蹭他,一下一下蹭。

“頌,我知道該準備晚餐了。可我動不了。你碗裡還有剩粥,先将就一下。”

橘頌仰起臉。他撫着它的額頭和下颌,又按按它的寬背。“我說過,你并不算特别胖,不過是長了個雙脊背。十七斤二兩,好的,誰見了都喊一聲‘嚯’!”

橘頌舔一下他的手。他眯上眼,說:“嚯!”

老文公一直揉按腰部,半個小時之後,刺痛減輕了一點。他扶着椅背站直,忍住了呻吟。

他一點點挪蹭,終于邁進竈屋。難以彎腰,最後費了很大力氣,填進爐膛幾塊劈柴。“好了,這一夜沒事了。”

那個嗓門粗粗的家夥總是莽撞,他竟然在老文公掙紮着往炕上爬的時候來電話了。“你怎麼了?又犯了老牛憋氣的毛病?”

老文公額上滴汗,說:“嚯!”

“這幾天過得還好嗎?”

“嚯!”

手機掉了。總算爬上炕去。

橘頌把一點粥吃掉,抿着嘴跳上炕來,偎到他身邊。他看了它一會兒,伸出兩個拇指理它的眉頭:“這樣會舒服一些,是吧?”

橘頌的臉龐又圓又大,今夜尤其如此。“也許又胖了一點。”他試着動了動,伏下身子。橘頌跳上後背,一下一下踩起了腰部。

老文公臉埋在枕頭上,說話甕聲甕氣:“頌啊,你是‘及時雨’!也許我們今天不該去采香椿。可我總想幫幫她,為她做點什麼。”

橘頌眯着眼,一下下踩得沉着,嘴裡發出咕噜聲。老文公扭頭看它一眼,覺得此刻它就像一個耐心的、正在診斷和思考的、胡須長長的醫生。

“你沉默、多思,總是專注于自己的事情。即便是玩,捉迷藏,也很認真。你身上有太多值得我學習的品質。”他沒有說出,留在心裡。

不知什麼時候睡着了。

醒來時窗子已經變亮。他看着窗子,想到一個人夜裡還在忙碌——坐在馬紮上,将香氣四溢的椿葉分成等份,然後用馬蘭草一一紮好。

“春天真好,春天能辦許多事情。”他轉臉尋找橘頌,它已經走開了。

一隻小鳥在窗外窺視,光滑的頭顱歪了幾下。老文公說:“您早!”小鳥啄響了玻璃,那是清脆的問候。

老文公兩手按炕,試了多次,還是沒能坐起。“不是我太懶,而是身體太沉了,我拖不動它了。”他對窗外的小鳥說。

陽光灑進來。

橘頌出現在屋裡。老文公覺得陽光照着它的臉,特别是那兩撇胡須,有一種雄赳赳的神氣。“早餐會有的,不過晚一些罷了。”他提高了聲音說。

上午九點鐘,門被敲響了。

老文公無法下炕開門,隻好費力拉開窗子。

是水根。小家夥伏在窗上看了一下,一躍而入。

“對不起,我還要再躺一會兒。你和橘頌玩吧。”

水根看着他,手指咬在嘴裡。停了一會兒,水根叫一聲,打開門跑了。

十九

老棘拐來了,身後跟着水根。

老文公幾次想坐起來,都被老棘拐阻止了。老棘拐打開随身帶來的一個玻璃瓶。橘頌跳上來,嗅了嗅,躲開了。老棘拐讓水根給火爐加柴,然後端起瓶子,倒進掌心裡一點。

原來是藥酒。老棘拐給老文公塗抹在腰上,急一陣緩一陣地搓動。

“我不該去采香椿。”

“你不該爬到石堰上。”老棘拐收起瓶子,“我昨個兒站在東坡上,看見了。”

屋内溫度升高了許多。老棘拐在屋裡溜達了一會兒,回到炕前。他伸出兩手,做“起來”的動作,并不扶人。老文公随着對方的手勢一點點欠身,竟然坐直了。

“再過一個鐘頭,你扶牆下來。”老棘拐說一句,扯着水根回家了。

果然,時間一到,老文公真的能夠挪動,站到了炕下。他用雙倍的時間和力氣,為自己和橘頌準備晚餐。為了取水,他将半個身體伏在壓水的搖桿上,讓水嘩嘩流出來。

雞蛋炒香椿,香極了。橘頌不喜歡這種樹葉的氣味,隻吃了面糊魚羹。

外面的月色真好。他披上衣服,将門打開一點,站了一會兒。河裡的水聲似乎比往日歡快。他能分辨出“嗵嗵”“撲撲”的不同,那是青蛙和魚在蹿跳。它們在月光下不再安分。一切多像小時候的半島海邊,在那兒,在小河旁,孩子們夜夜嬉鬧,在白楊樹下追逐不停——

“大頭,你猜我在哪兒?”一個孩子貼在大樹上喊。

大頭像貓一樣往前爬,到了白楊跟前,猛地跳起,将人和樹一起抱住。

他沒有和他們一起玩,因為奶奶用故事迷住了他。奶奶一連多天說着“冰娃”的故事:“他們出生在海冰上,不怕冷,每年臘八前後就爬到岸上,在那兒待到春天。”

他叫着:“冰娃!”

“他們和爸爸媽媽一起,住在冰做的小房子裡。他們渾身長了白色絨毛,一雙大眼水汪汪的。到了春天,岸上綠了,他們就跟上爸媽傳回大海深處了。”

很久之後,老文公才知道,奶奶說的“冰娃”,就是出生在半島海灣裡的小海豹。在氣候發生變遷之前,渤海灣和遼東灣的冰排連成一片,成年海豹每年都要千裡跋涉,從最北部的大洋遊到這兒,在冰排上築起一座座小冰屋,趕在初冬之前産下自己的孩子。

今夜,老文公看着對岸:西南方向的高處有一個亮着的窗戶。“她還在打理一天的收獲。多麼勤勞的人。”

他回頭招呼橘頌,想讓它過來看星星。橘頌無動于衷,端坐燈下,正在思考。

往日的這個時候,他要和它坐到炕上,圍起被子,享受一天裡最好的時光——相挨一起講故事,天南地北,說個不止。它聽到高興處會将身體滑到下邊,仰躺着,露出柔軟的腹部。那是老文公最愛撫摸的部位。

回到桌前,橘頌還在思考。

“你在想什麼?我覺得你有心事。”他看了看它凝重的眉頭。

橘頌兩隻前爪動了動,瞥瞥他,目光仍然投向原處。那是夜的深處。

老文公無心看書,想這幾天的事情。他記起:除了一起出門的時候,橘頌獨自沉思的時間真的多了。哦,許久沒見那隻黃鼬了!“啊,好朋友離開了,它倍感孤獨。”

老文公可憐它了。好朋友突然離去,這不是一件小事。“如果是不辭而别,那就更不好了。”他長歎一聲。

這個夜晚他做了一個夢:一群“冰娃”坐在浮動的冰塊上,吃東西,聊天,就像蕩秋千一樣快活。他們笑啊,說啊。這其中有熟悉的面孔,仔細看看,有橘頌和黃鼬,它倆緊緊相挨。離它倆最近的,是自己的孫子。

爺孫倆心心相印。果然,剛剛夢醒一會兒,他就接到了大洋彼岸的電話。是小家夥,脆生生哭啼啼:“我要橘頌!”

沒有辦法。他将電話對在橘頌耳旁。它兩耳豎起,嗅着手機,轉頭拱他的手。

早餐後,他覺得應該伏案工作了。算了一下,如果每天可以有三個小時,那就能填滿八百左右的空格。還餘下四萬多個空格,那隻需要不到兩個月的時間。

“哦,那也未免太順利了。”他站起,盯着厚厚的一沓紙,搖搖頭。“可能太樂觀了一點。要知道在許多時候,你隻能大口喘氣,趴在那兒。你是一頭遍體鱗傷的老海豹了。”

橘頌去地下玩的時間減少了。它常在桌前轉幾圈,然後回到老地方思考。他在伏案,偶爾轉臉看看它,說:“單講用腦和專注,我比你差多了。”

他不得不承認,每天伏案三小時是困難的。隻要連續工作兩天,一口氣坐上半小時,就有點難以為繼了。胸悶,腰沉,胯骨那兒一陣陣刺痛——有一回他甚至聽到那個部位發出了吱吱的叫聲。“嗯?”他低下頭,屏住呼吸捕捉這聲音。沒有。可能是錯覺。不過胯骨真的不悅,它在用它自己的方法表達抗議。

他至今記得那個下午的農場:天色血紅,一輛運石車隆隆駛來。厄運降臨的一瞬,總是猝不及防。

他試着将每天的伏案時間縮為兩小時。“隻要堅持下去就好。”他撥通了海邊老友的電話,這家夥正與孫女一起吃草莓。“草莓?這麼早就有?”他有些嫉妒。

對方嘴裡發出哧哧聲:“暖棚裡的,傻子。”

“我每天能幹兩小時左右。”

“那也很棒!這等于往前爬了兩小時!你這頭老海豹!”

他每次被這個粗糙的嗓門吵一通,身上都會添些力氣。他蹲下撫摸橘頌,向它保證:“再等幾天,我就能和你一起捉迷藏了。”

二十

水根來了,背了一塊薄薄的石闆——鑲了木邊,拴了帶子。老文公将它從孩子肩上摘下,正反面撫摸,叩幾下,聽着“當當”的聲音:“好闆。”

水根又掏出一根滑石條。

“這都是以前,幾十年前,孩子上學要帶的東西,現在的小孩沒見過。爺爺給你的?”

水根點頭:“爺爺說每個星期要來兩次,識字和算術。”

“不錯,這事兒早定下的。”

老文公用滑石條在石闆上畫幾下,抹掉,再畫。“這真是學習的好物件,嗯,咱們用起來。”

橘頌迷上了這塊石闆,一直圍在旁邊。老文公對它說:“隻有下課才可以玩,我們現在上課呢。”

水根坐在桌前,身子挺直,手指咬在嘴裡。他的頭發又滑又軟,是褐色而不是黑色;皮膚白皙,接近透明。老文公撫撫孩子的腦殼,抓起石筆寫下一個大字:“人”。

水根立刻念出來。

他又寫出另一個大字:“天”。

水根也認識。原來老棘拐已經教會了孩子四個字:“天”“地”“人”“手”。

“這真不錯。”老文公說。他在想接下來該教什麼字,還有拼音和算術。他認為凡教學都需要一個計劃,最好先做一個課程表。他認為拼音需要和字一起進行。這樣想着,他像唱歌一樣,背出了一串字母。

水根和橘頌一齊看着他,嘴巴張大了。

他自己也想不到,還會唱這樣的歌。窗外有鳥兒在叫,這使他琢磨:能不能用一些動物來代表這些字母?這樣就不容易忘掉了。他首先想到了大鵝、鴨子和雞。“嗯,慢慢想。”

橘頌剛開始對石闆上的每個字都看得認真,後來就走開了。

一個小時之後,第一課結束了。橘頌帶水根去了地下。

老文公開始做自己的事情。這時他才發現,已經很疲憊了。他不得不躺下歇息一會兒。

“我是不服輸的老海豹,隻要别停,總會爬到海邊的!如今前後鳍磨上了老繭,這就不怕荊棘沙石了!”他咬了咬牙關,爬起來,再次坐到桌前。

紙上的字迹重重疊疊,顔色、深淺、用紙全都不同,許多地方粘貼修補過,像舊衣服上的一塊塊更新檔。

自己是怎麼迷上海豹,最後也變成了一隻老海豹?是因為奶奶“冰娃”的故事?

爸爸媽媽都忙着修鐵路,鐵路越長,他們離得越遠,身邊隻有奶奶了。她從很早就是一個人了:爺爺喜歡栽樹,栽遍了四周的大山,最後迷失在林子裡。

最難忘“冰娃”的故事。奶奶說很久以前,半島東部有無數的河汊和湖灣,它們就出生在這裡。“海灣裡有成片的冰排,上面全是它們冰做的小屋,一幢連着一幢。這裡氣候好,還有吃不完的食物,爸媽就來這裡養育它們。後來氣候變了,河汊幹了,湖灣沒了,‘冰娃’就再也不來了。”

他至今記得有一年初冬,海岸南邊突然出現了一個“冰娃”。原來它迷路了,往相反的方向爬得太遠,找不到海了,在沙灘上哭了一夜。人們去看這個哭泣的小孩,發現它的四個鳍都磨出了血。大家心疼,把它擡起來,送進了海裡。

奶奶說:“那就是一隻小斑海豹。”

那一天,他和奶奶得知消息太遲,趕到岸邊時,迷路的“冰娃”已經離開了。不過他和奶奶都看到了沙灘上有一條長長的印迹,那是小斑海豹爬行時留下的。

幾十年過去了,今年初冬,那個粗喉大嗓的朋友報告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又有一個“冰娃”,也就是小斑海豹,上岸了。

這一次,一定又是它迷路了。

那個老家夥研究了一輩子海洋。老文公自己做東夷史,有一半時間耗在了古文字上。那個家夥對東部半島、整個遼東灣和渤海灣了如指掌。多年來,他們倆都着迷于“冰娃”的故事。

他寫下了不同的“夷”字。他覺得,不,他直接認為,這就是那個時代,半島地區河汊湖灣縱橫,古代先民用這個字元記下海豹形象。

那個家夥當時還是年輕氣盛的海洋學家,他極力贊同。

那時候,老文公覺得自己就像一隻斑海豹,在大海裡暢遊。因為好奇,或者是天生命苦,他遊得離岸太近。結果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潮,将他抛舉起來,猛地甩到了陸地上。他摔得很遠,很慘,四周全是亂石荊棘。

就這樣,他渾身血迹,開始爬行。寸寸挪動,隻想回到大海。那些血痂撕裂的日子,那些口渴難忍的時刻,他再也爬不動了。還是那個粗大的嗓門在旁邊怒吼:“别停!你會找到海岸,爬回自己的地方,回到大洋!”

幾十年了,這家夥一直在吼。

他正出神,橘頌和水根回來了。他想在石闆上畫一隻小斑海豹給他們看,怎麼也畫不像。

二十一

南風中的香氣越來越濃。老文公望着對岸自語:“了得,梧桐開花了。還有更大的一片,那該不是紫藤吧?”

他回頭尋找橘頌,說:“如果梧桐和紫藤全開了,咱就不能待在屋裡了,這樣就太虧了!”

橘頌眯眼望向河岸。

“我知道你在想那隻黃鼬。想念的滋味我懂,那真是難受極了。不過生活就是這樣,朋友離開,回來,或者不再回來。唉。”老文公的眼睛濕潤了。

“我們去村裡吧,那裡會讓你高興起來的!”

老文公背着橘頌走下石階。剛進河道,一股蒸騰的香氣撲面而來。什麼都壓不住花香。近岸的白沙上蒲葦翠綠,飛蝶旋舞。橘頌有些急,老文公隻好讓它下來。

幾隻小鳥在葦葉裡探頭。兩隻青蛙如箭一般射出。

在河對岸,老文公看到石堰旁高高矮矮的香椿樹都被采過了。“李轉蓮的手好快。”他轉臉看着橘頌,“她的手采起椿葉,像你一樣快。”

街巷裡的梧桐,每一棵都頂着紫紅的大花冠,就像無數的燭台一齊點亮。老文公長時間仰着臉,一低頭,又是一道道石牆上垂挂下來的紫色藤蔓,嘩嘩流濺的鮮花瀑布。

“天哪,咱們掉進了春天的旋渦!”老文公呆立在紫藤花旁,扶住石牆,一動不動。

“今年春天這片花海湧在山裡,隻有咱們五個見過,隻有鳥兒知道。”他揪着橘頌的兩隻前爪往前,腳步很慢。

沿着石闆路往南走了一會兒,然後往東。“看前邊,仰脖兒看!”他喊橘頌。

十字街口那兒有幾棵奇大的梧桐,它們的花冠大極了。他加快了步子。

他在大樹下站立許久,脖子都仰痛了。“頌啊,你這會兒該明白了,什麼才叫春天,這裡的春天又是多麼大!”

橘頌摟緊他的脖子,胡須讓人好癢。

東邊的台階上,站立着一高一矮兩個瘦瘦的身影。老文公招手,那邊揚起拐杖。

“大山外面,做夢也想不到會是這樣!”老文公大聲說着,快步走到台階前,有些氣喘。

老棘拐說:“哼,這些老藤,最年輕的也有幾百年。它們的年紀和石屋一般大。”

水根和橘頌一塊兒轉到石牆後面去了,鑽入藤蔓。

“這孩子貪玩。不過他學會了二十個字。”老棘拐歪頭看看晃動的藤蔓,想起什麼,轉過臉,“你在這兒别動,我去一下就回。”

老文公待在原地,等老棘拐。橘頌和水根在藤蔓下發出窸窣聲,好像一起捕捉什麼。

隻一會兒,老棘拐從巷口走出來。老文公吃了一驚——他身後好像斜背了一把寶劍,從這兒能看到胸前的一根布帶、肩上露出的一截劍柄。他迎過去。

老棘拐站住,緩緩轉身,讓他看背上的東西。

天哪,原來是一條曬幹的大魚。“哎呀,好家夥!”老文公喊出來。

老棘拐摘下大魚,挂到他的身上,說:“這是李轉蓮送我的,我送給水根的老師。”

“啊,這禮物太貴重了,讓我怎麼感謝!”

“我不喜葷腥。該怎麼吃,要問李轉蓮。”老棘拐叮囑。

老文公身背大魚往前走,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這是他親手逮到的。橘頌跟着他,時不時仰頭看一眼大魚。

過河時,他把橘頌抱在懷裡,一口氣爬上石階。

回到屋裡,把大魚放在桌子上。要研究一番了。這是一條淡水魚,有灰色花斑。長達九十六厘米,最寬處二十四厘米。他量過,把數值記在本子上,然後問旁邊的橘頌:“她能逮到這樣的大家夥?”

他看着桌上的大魚,搖搖頭:“它在水裡,力氣大得就像一頭豹子!”

天黑前李轉蓮來了。這一次她帶來了肉、蛋和蔬菜,還有三隻柑橘。老文公把散發清香的金色果實擺在書架上,問:“找到圖譜了?”

“沒。”李轉蓮歎氣,“隻有桃樹和蘋果樹的圖譜。”

“嗯。那讓我們想想辦法。”老文公把三隻柑橘擺正了一些,轉身說起那條大魚,“我不信是你逮到的。”

李轉蓮嘴角縮着,不說話。她在看橘頌——它一直盯着那條魚,兩爪用力,好像随時都會跳起來。

“它在水裡,會是個厲害的角色。”他說。

李轉蓮點頭:“是我逮的。”

“啊?從這條河裡?”

“就是這條河。”

二十二

李轉蓮的話讓老文公驚歎。一條快要幹涸的河裡會有這樣的大魚?許久以前還差不多——那時水多盛,石橋都被沖毀了。

李轉蓮說到捉魚的情景:“它蹿出水時比我還高。眼神好兇啊,盯着我。”

“就因為離開了水,它倒黴了。”他想到了一頭不幸的老海豹。

“要吃這條大魚,得有一把鋸子。它比木頭還硬,先鋸成一塊一塊。”李轉蓮比比畫畫,介紹魚的做法。

老文公在小本子上記着。

“浸泡一天一夜,盛到泥碗裡,放蔥姜和油。要有豆豉,有白菜根。”

“記了。請接着說。”

“再就是煎和炖,放茼蒿、一點點韭菜。收鍋時要用老醋。”

“您是重視老醋的。”

“最後是做烤魚。烤得酥脆,連魚骨也能吃。不過要有一副好牙口。”李轉蓮看看他的嘴,不再講下去。

老文公盯着本子,有些遺憾。他覺得這四種做法都不适合橘頌。怎樣做才讓橘頌喜歡?他沒有問,留給自己琢磨。

李轉蓮去竈屋取水,擦擦手,從衣兜裡掏出一張紙說:“這麼多日子了,也該結賬了。你給我一碗錢,我給你買的東西。”

老文公記起,那天晚上,她把自己交給的一沓錢裝在了一個碗裡。

“一碗錢有整有零,我都記下了。你看看賬單。”她把紙展平在桌子上。

老文公看到上面畫了一個碗,旁邊寫了總的錢數。然後是肉和豆腐、魚、蔬菜,依次注明錢數。“這太好了,這多麼好啊!”他贊歎的是這些畫。

“就是嘛,算賬親兄弟,我辦事都是一筆兩清的。”李轉蓮把那張紙推過來。

老文公還在看。盡管是草草畫上的,可它們多麼生動啊!而且,它們簡直能散發出氣味來,比如菠菜,他都聞到它的青生氣了。他搓搓手:“真是好極了!”

李轉蓮走了。老文公從窗前看着她往石階那兒走去,然後又出門,一直看着她過河。

“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他回到屋裡,對跳到桌上的橘頌說:“她能文能武,樣樣都不含糊!”

電話響起來。嗬,是他,那個吵吵嚷嚷的家夥:“一切都還順利吧?夥食要好。吃得怎樣?适當喝一點也不為過。”

他不得不讓手機離耳朵遠一點。他很高興,說:“這裡的飲食不比城裡差,不,還要好過那裡!主要是水好!嗯,馬上到了盛花期,我和橘頌都沒有花粉過敏的問題,是以,這是一種享受!”

“能吃到魚嗎?老海豹不能缺了這個。”

“當然。我馬上要吃一條大魚了。究竟有多大,你聽好:差四厘米就是一米!”

“哎喲,我想趕過去!不過這種大魚你對付得了嗎?聽說要用老酒炖,不怕火大。”

老文公笑了:“對不起,山裡不是這種做法。”

離天黑前還有一個小時。這段時間工作效率最高。他将一大沓紙上标出的疑慮全部夾上紙條,加注,一一記下日後需要校對的圖冊及工具書。

他嘗試在手機上查找一些資料,最終發現謬誤百出。“這是最靠不住的東西。”他咕哝着,推到一邊,卻無意中發現了螢幕上的一幅照片——橘樹。

“頌啊,快來看,圖譜的事大半可以解決了。”

晚餐前,他的腦海裡閃過一個靈感,那是突然到來的。起因是出門透透氣,一眼看到了晚霞映紅了河道,照亮一叢蒲草。“那會是香蒲嗎?”

他知道蒲有多種,隻有香蒲的嫩芯能被稱為“蒲菜”。他一直忘不了小時候,奶奶怎樣采來鮮美的蒲芯做蒲菜湯。

他忍不住,立刻去了石階下。不需要很多,幾十片嫩芯而已。他取到手裡,一路嗅着香氣:

“一定是香蒲。”

二十三

遲遲不願睡去。他把燈罩擦得锃亮,還做了一個燈傘。

橘頌提前到炕上等候,等了一會兒,開始打盹兒。老文公将被子拉到它的下巴那兒。

他在桌前坐了很長時間。不再繼續白天的工作,隻是想想心事。大洋彼岸的三個面龐一一閃過,最後停留在一張稚嫩的小臉上。老伴兒走得太早,她沒有見過這張小臉。小家夥眉梢上揚,或有她的神采。

“你走後,我就是一個人了。本想從東部半島回來團聚,他們卻離開了。現在,所幸的是我和橘頌在一起。”他起來踱步,聲音若有若無,“那一次在農場,你吓個半死。你從幾百裡外連夜趕來,我剛好蘇醒一天。你握住我的手,說不成一句話。”

他把書架旁的箱子打開,把一摞卡片拿出來。他挑出其中的一沓,嗅一嗅,貼在臉上。

“放心吧,我這頭老海豹還能往前爬。今夜,我又聽到了撲撲的海浪聲。”

他盯着燈光照不透的地方,那是更深的夜色,它将屋裡屋外、村子和大山,所有的一切連在了一起。

“我們第一次回祖居地,你高興得像個孩子。你扯着我的手在這座迷宮裡上下蹿。你對建這座屋子的老人無比好奇。”

他喃喃自語,伏在桌上睡着了。

午夜,有人給他披了一件衣服,走開了。他知道那是老伴兒。她在另一間屋裡抄寫卡片,每天睡得很晚。

他被腳步聲弄醒,搓搓眼。一個背影消失在屋角。他叫了一聲,沒有回應。他站起,走幾步,回頭取了桌上的燈。

他一手扶牆一手持燈,從竈屋小門走下台階。身上的衣服幾次滑脫,他揪緊了。他聽到腳步聲消失在下邊。

“我知道你要準備宵夜,下來找大棗和紅豆。小心腳下,讓我給你照亮。”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幾乎在喊。

“你在哪兒?”聽不到回應,他的聲音更大了,還用力跺腳。

“捉迷藏?啊哈,我可是幹這個的老手!”他嘴角癟着,踏下台階,在轉彎處停留片刻,大口喘着氣。

一連推開幾道小門,裡面的夜色更濃。他掌燈看過了每個角落,将雜物撥開。到處靜寂。“從這裡往前,就是那個石頭滑梯了。”他從滑梯一側繞過,想登上台階。

“我來了。”他說了一句,邁出一大步——落腳處仍然是夜色,而不是台階。他摔了下去。

究竟躺了多久,他不知道。睜開眼,想着身在何方,怎麼也想不明白。他要坐起,伸手抓扶什麼,腰部一陣鑽心的劇痛。

疼痛讓他想起了橘頌。“我一直是和橘頌在一起的,頌啊!頌啊!”他大聲喊叫。他聽着自己的聲音,突然沙啞了,而且每吐出一個字都要忍受刺痛。

他呼呼喘息,使用了更大的力氣,想坐起來。他仍舊呼喊橘頌,沒有回應。

他覺得被無形的絲網纏住。一次次掙脫,全都失敗了。

他再次睡去。醒來完全是因為一陣陣呼喚——聲音太熟悉了,這是橘頌!是它,那張濕漉漉的小嘴一遍遍觸碰他的臉,不停地呼叫。他說不出話,隻握住了它的胖爪。

橘頌拱他的胳膊、手和腿,最後跳上胸部,一下下踩起來。它閉着眼睛,發出急促的呼噜聲。他想翻一下身,讓它踩自己的腰部,可實在動不了。

二十四

老文公身邊圍了三個人:老棘拐、水根和李轉蓮。橘頌坐在一邊。“我弄不懂發生了什麼。我可能睡得太久。”他逐一看着他們,十分抱歉。

這是上午十點多鐘。最早進入石屋的是取水送菜的李轉蓮,她找不到主人,

以為他去了村裡,就坐下等了一會兒。後來她把帶來的菠菜和韭菜擇去幹葉,把芋頭和蕃薯洗幹淨。

等來的是水根,他一進門就找橘頌,喊着跑到了下面。大約幾分鐘後,水根蹿上來,跑走了。

李轉蓮有些發蒙,直到老棘拐趕來,才知道出事了。

老棘拐給老文公塗上藥酒,蹲在一邊搓弄,說:“摔得不重,一會兒就扶你起來。”

待了半個鐘頭,老棘拐拍拍老文公的臉,将一條胳膊伸到腋下,又讓李轉蓮到另一邊,學他的樣子。“慢呀,起呀。”他說。

老文公被攙起來。橘頌一直看着,雙目圓睜。

老棘拐嘴裡發出“嗯嗯”聲,往前挪動。他和李轉蓮将人攙上了台階。

折騰了一會兒,他們終于把老文公扶到那間大屋,讓他仰躺在炕上。李轉蓮去了竈屋。飯香開始彌漫。老棘拐坐在炕邊,對睜開眼睛的老文公說:“下邊,真是個玩耍的好地方!”

老文公笑了。

李轉蓮端了一碗菜粥,要給老文公喂飯。老棘拐阻止了她,把枕頭墊高一些。老文公半坐半卧,老棘拐把碗塞過去。

“瞧他抓得多牢。”老棘拐對她說。

老文公喘息着,用了很長時間才喝掉半碗粥,吃了半個雞蛋、一個芋頭。

橘頌吃掉老文公剩下的半個蛋黃。

老棘拐和李轉蓮整個下午都待在石屋。老棘拐每隔一段時間就打開藥酒,給老文公塗抹、揉搓。天色暗下來,老棘拐最後一次塗抹,把瓶口對在老文公嘴上,說:“喝一口。”

老文公飲下一口,嗆出了淚花。

老文公躺平,兩手在頭頂和枕旁撫摸。水根把橘頌推過去。橘頌爬上胸前踩按,踩了一會兒又往下移動。老文公伏下身子,讓橘頌踩踏腰部。

老棘拐說:“好。”

天黑了。李轉蓮看看破損的燈罩,說:“今夜就讓我陪他吧。”

老棘拐說:“你還是回吧。”他拍拍炕席,“水根,你和橘頌睡這兒。”

水根答應得響亮。

老棘拐和李轉蓮一起離開了。水根和橘頌分别躺在老文公兩側。他們很快睡着了。

淩晨兩點,老文公醒來了。

“我的腰好多了。”老文公說。他望着窗外,想看到遠處的一扇窗子。沒有。隻有閃閃的繁星。“睡吧。天亮以後我再給你們講故事。現在是睡覺的時候。”他對醒來的水根和橘頌說。

霞光從窗子射進來,橘頌伸着懶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老文公也睜開了眼睛。其實他從淩晨醒來就沒有再睡,一直在想心事。他大多數時間都要仰躺,這會痛得輕一點。水根還在睡。老文公看着他,目不轉睛。

水根額頭鼓鼓的,很白,頭發像玉米纓的顔色,睫毛很長。

門響了,進來的是李轉蓮。她手裡提着一個帶蓋的籃子,裡面冒出香氣。她的身子探到炕上,看老文公。“一夜都好。”他告訴她。橘頌躍到籃子那兒,踩醒了水根。

揭開籃子,解開一個粗布包,裡面是幾個粽子。“這是我起早做的,紅棗,香糯米。”她剝去竹葉。

正這會兒門響了,老棘拐進來。他雙手按住拐杖,盯着她:“傷成這樣,怎麼能吃粽子?”

“那吃什麼?”

“山藥魚湯!”

二十五

老文公能夠下炕走動了,每次可堅持三五分鐘。“真得好好感謝你們,不然糟透了。”他說。

“應該感謝藥酒和山藥魚湯。”李轉蓮說。

老棘拐說:“主要是水好。”

老文公點頭,轉臉看在一邊玩耍的水根和橘頌:“還有兩個小家夥。”他想起什麼,看着窗外,“洋槐開花還有多久?”

老棘拐答:“十天。”

“盛開的日子?”

“十三天。”

老文公看着老棘拐:“隻要不誤槐花就行。說實話,我和橘頌來這兒,有一多半是為了槐花。”

李轉蓮睜大眼睛:“原來是這樣!”

老棘拐說:“放心吧,誤不了。”

“我太高興了。許多年前我見過這裡的槐花,嗬,開得像小山一樣。那一次和老伴兒一起。夜裡因為太濃的花香,還有月亮,說真的,入睡都難。我們就去了河邊,坐在槐樹下。”

老棘拐按着拐杖,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上面。

“這些天,轉蓮每天來做山藥魚湯,棘拐老哥給我上藥。可我沒有像樣的禮物送你們。”

老棘拐說:“呔,水根識得三十二個字。”

李轉蓮說:“你要舍得,就把牆上的字送我吧。”

“那一點都不難。過兩天,我會寫出一模一樣的字。”

老棘拐瞥瞥牆上:“也送我一張吧。”

老文公點頭:“一定的。”他接着講了那幾行字的意思。

李轉蓮說:“橘樹,多麼好啊。我要畫那棵橘樹。”

兩天後,老文公身上輕快了許多。他下炕走了一圈,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天很藍,白雲飄在山頂。河裡水聲依舊,可他嗅到了水草的青生氣、魚的泥腥氣。

“再有一個星期,我和橘頌就能過河了。”

水根一整天都在這裡。他想和橘頌玩,不願坐在桌前。睡前的一段時間最好,和橘頌一起聽故事。

他除了學字,還要學算術。水根把牆上的字加在一起,大聲喊:“八加八加五,等于二十一!”

老文公說:“真不錯。”又問:“還有旁邊的署名、紅色的印章呢?”

水根以更大的聲音回道:“三加三加二等于八!”

“好極了。聰明的孩子!”

橘頌長時間坐在角落裡,水根找它玩,它拒絕了。他想攬它入懷,它瞪一眼,坐到了更遠的地方。水根向老文公發出抱怨。

“你不能打擾橘頌的思考。它每天都要思考,無論坐着、躺着和走路,都在思考。”老文公說。

水根看着橘頌。它還是那副神情,隻望着一個方向。

“當它專心做事、想事的時候,我們誰都不能打擾,更不能強迫它,讓它改變自己的主意。我們人無法做到這一點。水根,你不覺得這很了不起嗎?”

水根低下頭。後來水根到一邊坐下了。他有時望向一個地方,有時垂下眼睛。老文公遞給他一杯水,他說:“我在思考。”

李轉蓮送來了蔬菜和水果,還有一點肉。讓老文公格外高興的,是她帶來的一隻锃光瓦亮的燈罩。“啊,我以為再也找不到了。這真是好極了!”

破損的燈罩被換掉,又重新做了一個燈傘。

晚餐後,老文公挽起衣袖,将宣紙鋪在桌上。明亮的燈下,水根和橘頌都圍過來。老文公蘸飽了墨,一口氣寫了三張大字,然後蓋上通紅的印章。

“這和牆上的字是一樣的。”水根說。

“說得對。這是我送你老爺爺和李轉蓮的。”

他将字收好。橘頌跳到炕上,水根坐在旁邊。

講故事的時間到了。

二十六

老文公扳着手指算槐花開放的日子,又算滿月的日子。“它們不是同一個日子。不過槐花長成小苞朵,再到一點點開放,也像月牙兒一樣。”他看着橘頌。電話響了。

“老海豹,又想聽聽你的吭哧聲了。”老家夥一上來就喊。

“‘吭哧’指什麼?”

“你的四隻老鳍一用勁兒,嘴裡就發出那樣的聲音。”他笑了,粗啞,嘎嘎響,一點都不難聽。

老文公沒有吭氣。他有些走神:我現在爬到了哪裡?“四隻老鳍”,說得不錯,它們早就磨出了老繭,也就不在乎荊棘和土石了。剩下的就是繼續吭哧!

“你睡着了嗎?說話!”

“說話,好的。嗯,我在想‘吭哧’的事兒。不過,對不起,好像有人敲門了。”

“好!好!”那邊還在吼。

他拍拍電話,隻得挂了。

老棘拐來了。他上前一步,伸出拐杖敲打一下老文公的腰背,哼了一聲。

喝茶時,老棘拐嫌太酽,加了白水。他看着在屋内來回走動的橘頌,說:“好貓。”

“它不太胖,不過是長了個雙脊背。”老文公說。

“你也該有雙脊背啊!老弟,你到底是怎麼回事?農場?這我知道。還有别的事?”

“那會兒不過是砌牆、挖洞、扛包。有一天,一輛小車把我拉到了海邊。那裡有一幢小樓,我們幾個人住在裡面,每天讀讀寫寫,還能吃上粉肚。我最喜歡粉肚。”

“粉肚。後來呢?”

“後來讓我們專門贊頌一個人,那是最壞的人。我不幹了。”

老棘拐擡起一雙凹眼:“還有這樣的事?這個人是誰?”

“你不認識,古代的一個人。就這樣,他們把我送回了農場。”

“粉肚沒了。”

“沒了。”老文公應一聲,突然想起竈屋裡的陶缽——下面是一個打開的粉肚罐頭。“這下糟了。”他去了竈屋,揭開陶缽,看到的是長滿綠毛的圓球。“多可惜。真可惜。”

他難掩沮喪。他沒說這是為那場宴會留下的美食。

老棘拐在看牆上的字,咂嘴:“你識字多,故事多。水根有福了。”

老文公看着青筋凸起的手,食指上有一點墨汁。“故事都是奶奶講給我的。身邊沒有其他人,隻有奶奶。有的事我不信,可還是難忘。”

“說說看。”

“奶奶說,爺爺變成了一棵樹。”

老棘拐拍拍腿:“這事你得信!”

他看着老棘拐,揩着手指。

老棘拐咽一口茶:“你爺爺愛樹,領人栽遍了周邊的山。有個山大王到處找一種叫‘堅桦’的樹,用來打造戰車的車軸。他們押你爺爺進山了。”

“奶奶說他不願指認哪一棵是堅桦,又逃不掉,就變成了山裡的一棵樹。”

“山大王的人走了,你奶奶和村裡人上山找你爺爺。你奶奶摟住一棵又一棵樹,哭,問是哪一棵。有人說,用鐮刀刮一下吧,哪棵流血,哪棵就是。”

老文公低下了頭。

“你奶奶攔住他們。她怕你爺爺痛。不過一連幾天她都上山。她後來看到不少大樹都有鐮刀刮痕,樹皮滲出一顆顆淚,亮晶晶的,不紅。”

“那就不是爺爺。”

“他一準在它們當中。肯定在。你奶奶信,全村人都信。”

橘頌一直走來走去,目不斜視。它這時站下了,看着兩個人。

老文公歎息,不再說什麼。他站起來,取來一張大字。

老棘拐“嚯嚯”幾聲,雙手接過。他撫摸紙上的字,最後盯住印章:“多麼紅!”

二十七

采椿旺季已過,李轉蓮又能按時來石屋了。老文公說:“您能在槐花開的日子,最好提前一兩天,為我買來一個粉肚嗎?”

李轉蓮扳着手指,說:“盡力吧。”她得到了兩張大字,說:“可我還沒找到橘樹圖譜。”

老文公想起來,打開手機,指着上面的圖檔。她說:“慢着慢着”,看一眼,在紙上記一筆。

“回去時,我會比照桃樹和蘋果樹,畫出一張大畫兒。”

“我希望它的枝葉是收攏的,形狀像傘那樣。它要果實累累,葉子又肥又綠。還有,上下左右的果實是對稱的。”他叮囑。

李轉蓮抿着嘴:“嗯,明白。”

她走了。他目送她過河——她提着一桶水,踏上濺起水沫的河心石頭,身體靈便。

一會兒水根來了。老文公說:“按課程表,今天該識五十六個字了。”

學了一個小時,要遊戲了。水根對橘頌做個手勢,得知它是同意的,跳了一下。他們離開了。

老文公把水根的石闆挪開,搬弄卡片箱和工具書,取出有向日葵圖案的布包。

太陽照亮桌子。他認為這是一個很棒的工作日。他想起以前聽過的一句妙語:記得住的日子才是生活。現在他想改一下:好好工作的日子才是生活。

可是伏案剛過半小時,腰那兒就開始隐痛。他站起,扭動,捶打,最後不得不離開桌子。他來到窗前,看遠處山的輪廓。他從頭想那些稱得上“生活”的日子。“很可惜,沒有太多,起碼沒有想象的那麼多。原因很簡單也很不幸——有人不讓我過那樣的日子。是以,我必須說,我的‘生活’十分單薄。”

他重新回到桌前,重複一句:“單薄啊!”

翻看那些等待填滿的格子,它們看上去就像一些眼睛,這會兒看着一個老人,充滿友善。正因為如此,他認為寫下的每個字都要對得起它們。

面前這些斑駁的紙頁,積成了多麼厚的一沓,令人稱奇。那些段落,或潦草或工整,差異真大。有些片段是黏上去的,很像顔色不同的布料。有些字該重新抄寫,今天看就像一串串蠕動的螞蟻。

他記得起每一頁的情形:心情和處境,身在何方。有一些難忘的幫助。是的,他首先會,不,他永遠會感謝一個人,就是那個老家夥。這家夥至今還在電話上吆吆喝喝,不依不饒。

那個人和自己一起,走過多少旱路和水路。他們曾在一座荒山上迷路,生命垂危,被一個采藥人救起。他獨自暈倒在一艘臭氣熏天的私家船上,是那個家夥冒着生命危險前去搭救。在探尋“冰娃”的長路上,在破解古老謎語的黑夜裡,那個人不離不棄,可能陪伴自己走過最後一程。

一陣愧疚泛起。他覺得或許有些遲了,關于那個家夥,應該做出一個鄭重的決定。“沒有他,我這頭老海豹就會躺在荊棘土石中,絕望和孤獨而死。”

這一次他不再耽擱,馬上給那個老家夥撥通了電話。對方很不耐煩,可能手頭有什麼事情。不過他很快消了氣,說:“沒什麼。說吧。”

老文公呼吸急促,有些緊張。他盡可能說得平淡:“沒事,我不過是想你了。我想,我想完工以後,我們應該共同署名。這不是我一個人完成的。”

那邊靜得可怕。隻一瞬間,那個人的火氣爆發了,喊叫:“你給我閉嘴!”

“可是,我們總要尊重事實。”

“事實就是,你是一頭倒黴的老海豹!”

電話挂了。可他仍然能夠聽到那個人呼呼大喘,看到他憤怒紅漲的臉龐。“算了,讓這家夥發火不得了。”

他看着手機,咀嚼那剛剛吐出的兩個字:“倒黴”。是的,重創、垂危,以及其他。好在他最終還是蘇醒了,活過來,而且擺脫了輪椅。他能使用四隻老鳍,而不是那輪子,一寸一寸往前挪動。

不時襲來的劇痛、整夜的憋悶和喘息,斷斷續續幾十年。他一直在記,如同縫補一件破爛衣衫,日夜連綴那些紙片。有一天,正是梧桐開花的早春,半島上來了一位聲名巨隆的“泰鬥”。上司讓他作陪——

有一次,記得是宴請前的間隙,他終于忍不住,開始請教。小心、恭敬、殷勤,說的是那個“夷”字。“泰鬥”聽着,眼睛在鏡片後面轉動了一下。

“‘夷’,我想那是一隻海豹。”

“泰鬥”一怔,笑了,咳嗽起來。旁邊的夫人趕緊去拍丈夫的後背。老文公解釋:“當然,典籍上不是這樣說。然而,我想,這是個人的觀點。”

“泰鬥”還在咳嗽,把臉轉開。夫人說:“請不要讓先生笑岔氣。”她轉向一旁的上司,“先生會受不了的!”

上司射來嚴厲的目光。

那個夜晚歸來,他無法入睡,胸部陣陣抽痛。老伴兒為他熱敷,将他的背部墊高。

從那以後,他有了一個新的綽号:老海豹。

二十八

老文公要鋸開那條大魚。他将它鋸成許多段,再鋸成更小的方塊,裝入一個藍花瓷壇中。

他記住李轉蓮傳授的做魚方法,準備一一嘗試。白菜根、豆豉、泥碗,一切齊全。他認為她說的四種方法,都不适合橘頌。“第五種方法應該發明出來。”他想着,想了很長時間,最後記下:浸出鹽分,剁細,加菜屑,加面粉,做成豆子似的顆粒,曬幹。“這樣它會喜歡。”

晚餐時,老文公對橘頌說:“你的點心制作出來之前,蛋黃仍為首選。”他給它蛋黃,自己和水根吃了酸煎餅,還喝了鹹粥。

老文公最感興趣的是老棘拐的起居飲食,特别問到了一日三餐。水根說爺爺每餐隻喝一點點粥,“菜粥”。

“是以他那麼瘦。不過腰挺得筆直。還大我三歲哩。”

“他愛吃蘑菇,爬到柳樹上采蘑菇。”

老文公盯着水根:“有這事兒?”

“爺爺見了柳樹上有個大黃蘑菇,就把拐扔了。他一會兒就爬到了樹上。”

他咂着嘴,想着那個攀在樹上的人。“真像一隻老猴啊。”他咕哝。

他們上炕了。水根和橘頌擠在一起,老文公隻好挪到裡邊一點。水根捏橘頌的鼻子,還想親一下。老文公不得不阻止:“這是不可以的。”

“它的小嘴比我還幹淨。”

“那也不行。它和我們的口腔細菌群落是不同的。”他指指嘴巴,“嗓子會痛。”

“我不怕痛。”

“橘頌怕。”

水根伸平兩腿,想夾住橘頌。橘頌眯眯眼睛,坐到了老文公身後。

“咱們講故事吧。”老文公把油燈推到窗台裡邊,看看窗外的夜色。

水根專注起來,一手扶在下巴上。

“咱們今天還說‘冰娃’,也就是小斑海豹吧。它們就像橘頌這麼大,或者還要小一些。”

水根歪頭看看橘頌。橘頌一直端坐。

“每年入冬前,它們的爸媽都要提前動身,從很遠的北方大洋啟程。趕到半島海灣,正好是十二月,這裡剛剛結出冰排。開始建一座座小屋了,它們要在小屋裡出生。”

“用冰塊砌的小屋?”

“爸爸媽媽用牙齒挖出冰巢,那是凹下去的小房子。‘冰娃’出生了,它們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

“那多冷啊!”水根說。

“它們喜歡這樣的冰屋,這裡最适合它們,在它們看來,半島海灣好極了,不冷也不熱。這就是爸爸媽媽千裡萬裡趕路,從最北邊的大洋一路遊過來的原因。那需要好幾個月,戰勝千難萬險,躲過鲨魚和海狼。什麼都擋不住它們,一定要按時到達。”

“就為了在這兒生下‘冰娃’?”

“是的。因為渤海灣的冰排隻有十二月才有,到了來年三月就開始融化。是以爸爸媽媽必須在不到四個月的時間裡完成這麼多事情:建巢,生下‘冰娃’,讓‘冰娃’長大,學會生存的本領。一家子住在小冰屋裡,每天出門曬曬太陽,爬到礁石上玩,快快樂樂,一直待到三月底。”

“它們吃魚嗎?”

“吃魚吃蝦。渤海灣裡淺灘多,入海的河流多,河流從山地平原一路過來,帶來無數好吃的東西。大海豹帶着孩子在海灣遊玩,還能順着河道,去陸地的水汊湖泊中。這些地方與大洋完全不同,是小海豹們成長和玩耍的天堂。”

橘頌聽得凝神,右爪舉在嘴巴上,一動不動。

水根喊:“哎呀!多好,小海豹!”

“想想看,那會兒的半島海灣,沿海有多少水汊湖泊,到處都是斑海豹!它們有的躺在冰排上,有的爬到岸上,有的一口氣遊到河裡湖裡。那時随處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

“我喜歡小海豹!它們像橘頌,都長了兩撇胡子!我要去海灣!”水根嚷起來。

“由于氣候變遷,現在海灣裡很少見到斑海豹了。”

“為什麼要‘變遷’?”

“總要變遷的,比如咱們這片石屋,幾年前還有很多人。幾十年前,幾百年前,這裡的人多極了。”他的聲音低下來。

橘頌跳上窗台。老文公想抱它一會兒,它拒絕了。它坐在燈下,長時間望向窗外。

“我們講的是斑海豹,其實還有許多别的品種。據說世界上有四十多種海豹,它們都很溫順,招人喜歡。隻有一種叫‘豹海豹’的,是特别兇猛的家夥,侵犯同類,還會傷人。”

“那是海豹中的壞蛋啊!”

“是的。壞蛋總是有的。”老文公不再說話。待了一會兒,他起身找來紙筆,寫了一個很大的“夷”字。

“它就算你識下的第五十七個字了。”

“這是什麼?”

“古人畫的海豹。”

二十九

老文公叮囑自己:每天至少要工作兩個小時。茶爐的咕噜聲裡,橘頌會陪伴一會兒。他翻書,寫字,當一本本書摞到肩部那麼高,橘頌就會離開。

水根像過去那樣,每周來兩個下午。他在石闆上寫字,大聲念出一些押韻的句子。

一天下午,水根和橘頌仍舊去下面玩耍。過了不長時間,水根大呼小叫跑上來,說:“我們發現一個大洞!”

老文公放下手中的筆。下台階時,他手扶牆壁,走得很慢。下邊光線很弱,要适應一會兒才看得清。

水根蹿在前邊,不時停下來等待。“頌,你在哪兒?”老文公喊着。沒有回音。水根說:“它肯定自己進洞了。”

長廊最窄處隻能通過一個人。水根蹦蹦跳跳,穿過一個橢圓形小屋,往前,站在一座秋千似的蕩橋上。老文公隻來過一次,認為這是小孩玩意兒,有些害怕。

水根指着橋頭下邊的石頭:“看哪!”

那裡黑洞洞的。老文公搓搓眼,這才看到橘頌——它從石頭的空隙中探出頭來。他呼喚着走到近前,它卻縮回去了。原來石頭中間有一個很大的空隙。

橘頌在裡面叫,引老文公進入。腳下是一堆倒塌的亂石,往前看,有一條狹窄的弧形甬道:寬約一米,地面鋪了平整的石闆,上邊是嚴密的拱頂。看不到盡頭,隻透出微弱的光亮。

随着向前,光線變得刺眼。整條地下通道共有五十多米。它的出口已被石塊堵住,光線從縫隙中直射進來。

他趴在塞緊的石塊上,從間隙中看着外面——一片搖動的灌木和草叢,最茂密的是蒲葦。他嗅到了泥腥氣,聽到了嘩嘩的水聲。“哦,明白了,我們到了河岸!”他對一旁的橘頌和水根說。

橘頌撥弄石隙,想鑽出去,很難。老文公和水根幾次要推開出口,費了不少力氣,石塊還是牢牢地堵在那兒。

“這可不行。咱們的力氣太小了,要慢慢想個辦法。”老文公勸住了水根。

傳回屋裡已經熱汗涔涔。他坐在桌前,等待喘息平緩下來,想着那個老人。他不知道這個石屋,包括十字街口那片更大的建築中,還藏着多少秘密。

門響了,他去開門。是李轉蓮。她進屋後,他卻去了門外,往前走幾步,回身看這座石屋。它的外牆用彩石拼出各種圖案,并不高大,屋頂豎起稍多的煙囪,其餘再無特别之處。

回到屋裡,李轉蓮向他舉舉手裡的籃子:“實在買不到啊,沒有你說的‘粉肚’。隻有火腿。”

“哦,很遺憾。”

“粉肚有那麼好?”

老文公想說這将是宴會上的一道主菜,但忍住了。他不好意思,告訴她:“小時候沒有吃的東西。有一天爸爸帶回一個粉肚,奶奶用細線把它勒成一片一片。那味道一輩子忘不了。”

水根在一邊,抿着舌頭。他回頭看到橘頌往竈屋那兒走去,一拍腦袋:“咱們去大洞!”

他一邊往前走,一邊說:“轉蓮哪,有個事情要你幫一把。我們來吧!”

李轉蓮随着往下,往前,她發出感歎:“瞧這些彎彎繞兒,非把人走迷糊了不可!”

進了洞子,李轉蓮不再吭聲。到了盡頭,老文公指指那些石塊:“還得你來推開。”

李轉蓮推了幾次,石頭紋絲不動。她上下看,摸,最後發現一根搖桿樣的木頭。她扳住它晃動,拖拽,拔了出來。石塊發出吱吱聲。她一推,轟隆一聲,洞口就敞開了。

他們撥開灌木和蒲葦,出了洞子,發現已經站在了河岸上。這裡是一個高台,下邊有一個深色水潭。李轉蓮拍手:“啊哎,大水潭!這就是我逮魚的地方!”

橘頌跳下台階,在潭邊繞行,用力嗅着。

“這兒水深,能藏大魚。可是,你怎麼逮得住?”老文公一臉迷惑。

李轉蓮指着水潭:“三九天,它凍得嚴實。我帶一把鐵鎬來,鑿出臉盆大一個洞,坐下等,大魚就跳出來了。”

水根不信:“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它跳出來,後邊跟一群小魚。”

老文公明白了:水潭封住,大魚憋壞了。“再大的魚也要透氣啊!它要呼吸啊!”他大聲喊叫,看着藍天,一臉悲憤。

回到屋裡,老文公叮囑:洞子的事先别說出去,咱們發現了一個暗道,是老人當年留下的秘密。李轉蓮笑了:“村裡沒人了,跟誰說去?”

水根問:“老爺爺也不告訴嗎?”

老文公猶豫片刻,撫着他棕色的頭發說:“我們不能瞞他。”

三十

夜深人靜,橘頌蜷在旁邊睡了。老文公一直無眠。他将窗戶打開很小的縫隙,為了嗅一嗅午夜的氣息。夜氣中混合了水、樹、山,還有星空的味道。“不錯,星星和月亮也有氣味。”

他記得小時候和奶奶坐在河邊白沙上,長時間望着星空。有一次他說:“我聞到了星星的味道。”“它是什麼味道?”他想了一會兒,說不确切。他想說:就像深冬裡挂在樹梢的桃子,遺下的桃子,凍成紫紅色的,上面結一層透明的冰。

後來他還嗅到了月亮的味道——與星星不同,它和繡球菊差不多。滿月的時候,整個天空和大地都是它的味道啊,濃得不得了。他不停地吸鼻子,說:“啊,月亮!”

今夜,他連續吸鼻子。“沒有辦法,從小養成的習慣。”他歎一聲,關上窗子。

睡不着,很想跟遠在半島的老家夥交談幾句。那人有按時上床的習慣,被打擾就會發火。可他最終沒有忍住,還是撥通了對方的電話。

果然,一開口對方就罵罵咧咧,當聽清楚是誰之後,稍好了一些。“實在對不起,我這樣,是因為,白天,剛剛發現了一個秘密。我要告訴最好的朋友。”

他講了通向河邊的那個暗道:隐蔽而講究,上面是石頭拱頂,出口由灌木和蒲葦掩擋,用石頭塞緊。

“我對老爺爺,那位先輩,越來越好奇了。他在一座石屋下邊,竟然花費這麼大的心思。我在想他的用意。難道隻為了好玩?”

“好玩本身就很重要。這是他的創造。人這一輩子,應該留下自己的作品,它必須是自己的,不同于他人的。這就得專心緻志,打定主意,不能看别人臉色。嗯,你明白的,老海豹。”

最後一句讓老文公啞默許久。這個外号被對方叫熟了,是以完全能夠容忍和接受。最初恰好相反,那是多大的污辱啊。

“說實話,我差點被這外号毀了。”他的聲音很小,隻說給自己聽,奇怪的是被那個耳背的家夥捕捉到了。對方哈哈大笑:“就是它了,又怎麼樣呢?既然是,那就爬回海裡去!好樣的,你沒有趴下,你是個好家夥!”

“你是我的老哥。”他充滿敬重。

“那次‘泰鬥’害你停工半年。好在你的倔勁兒更大了!”

老文公閉上眼:我倔嗎?我還不如橘頌!瞧它,多麼自在的生靈,隻做自己的事情,誰想強迫它、逼迫它,決不依從。

“時光啊,太快了,太快了。人隻有一生,不短也不長。”

今夜交談就這樣結束了。他睡着了,睡得很舒坦。橘頌好像親過他的臉,但沒有把他弄醒。

早上霞光把窗戶映紅。他醒來後覺得心情不錯,精力充沛,下炕後擴擴胸,動手準備早餐。他為自己煮了菜粥,蒸了蛋羹,又在碟中放了幾片酸煎餅。橘頌享用半個蛋黃、一點粥。他想起前天晾曬的魚丸,去屋外端來。橘頌大嚼魚丸的樣子讓他高興。

他飲茶的時候,橘頌通常要專心打理衛生。它舔洗前爪時如果突然停下,擡頭看人,蜷起的爪子還在颌下,那模樣好像在說:“我有權。”

“是的,你有權做自己的事情,隻要有利于他人和世界。”他看看它,站起來。

他從書架上摸出一個信封,這是為那場晚宴準備的請柬。他看着它,自語:“也許,要同時發給老棘拐。是的,多大的疏忽啊。”他坐下,找了一張有松樹圖案的信箋,同樣畫了一隻高腳杯,然後裝入信封。

剛把請柬放好,老棘拐就領着水根來了,一進門就說:“今個不是孩子上課的時間,不過我聽說那個大洞了,過來看看。”

“那當然。這事也隻有請教老哥了。”

水根在前邊引路,橘頌緊随其後。下台階時老文公攙着老棘拐,老棘拐挪開他的手。

進了那個通道,老棘拐馬上放慢了腳步。他看得仔細,摸摸牆壁,仰臉望頭頂的拱石,說:“活兒多麼精細!石縫多麼嚴實!”

老文公問:“老哥,我一直不明白,老爺爺為什麼費這麼大的力氣?這又是做什麼用的?”

“他這人玩心重,也許就為了好玩,為了跟孩子們捉迷藏。不過,”他轉身看看,補充一句,“也為了防匪。”

“防匪?啊,我就沒有想到這一點!”

“你該想到啊。世道多變,土匪是有的。有一年,傳說一支土匪追趕你老爺爺,他一頭紮進這座小屋,人就不見了!今天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老文公望着老棘拐。

“那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這樣的人土匪逮不住,人間也留不住。他最後是被鳳凰領走的。”

三十一

經反複挽留,老棘拐答應在這兒用餐。老文公去了竈屋,老棘拐說:“不用忙,我吃不了多少。”

桌上擺了三樣小菜、米飯和粥。橘頌也有一個碟子,裡面是一把魚丸。老棘拐從它的碟中捏出一粒,嚼了嚼,對老文公說:“來些。”

老文公取來一個裝滿魚丸的陶罐。老棘拐倒在自己碗裡一點,不再吃别的。

飯後老棘拐很高興,抹着嘴,和老文公一起喝茶。“茶酽了。”他往杯中摻水,舉着杯子,“你們祖上都是幹大事的,我說過,你老爺爺蓋起一片大屋,你爺爺栽了滿山的樹,你爸爸修了老長的鐵路!到了你這兒,你這兒……”他四下看着,飲下一口。

“我很慚愧。”老文公說。

“你在幹什麼我不懂。”老棘拐喝下一口茶,像喝了一口烈酒,伸手在颏下捋着。

“再過兩天,洋槐花就開了。”老文公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不錯,我沒忘。路上看了槐樹,快了。”

老文公想告訴他:到了那一天,除了看槐花,還要舉行一場宴會呢。不過他沒有說。

老棘拐轉臉尋找水根。水根正和橘頌遊戲,想動一下它的胡須,它躲閃一步,擡手給了水根一巴掌。水根捂着臉,看老棘拐。

“胡須揪不得!”老棘拐做個吓唬的手勢,又轉向老文公,“它坐直了的模樣,它望着遠處……啊呀!”

老文公知道老棘拐找不到合适的詞兒。要自己來說,那就是:凜然不可侵犯。

“橘頌讓我學到了很多。我是說,我和它,想在這兒長期住下去。不過,我聽說山裡的寒冬冷得吓人。”

“老弟,這是祖上的房子,你最該留下來。冬天?建這房子的人什麼都想好了,天下沒有比這裡更暖和的了!”

“我信。我想每個季節都好。”

“那還用說!春天你見了;夏天去河裡洗澡;秋天,漫山遍野的果子;冬天,最好的就是冬天,茶爐咕咕響,你坐在大炕上,蓋着軟蓬蓬的被子。”他說着轉頭看旁邊。

“哎呀老哥,我被你一番話迷住了!”

老棘拐去炕上捏了捏被子,說:“還行。不過入冬前,讓李轉蓮把被子裡的棉花彈一遍。那個彈棉花的男人走了,手藝留下了。哎,一個好閨女。”

老文公沒有吭聲。他在想李轉蓮的小院,院裡那棵盛開的海棠。

“男人哪,”老棘拐雙手按着拐杖,嘴癟着,“怎麼舍得下這麼大一片石屋?有山,有河,主要是有好水,更别說這麼多花!我真是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老棘拐磕打牙齒,咧着嘴。這時老文公才發現,對方的一口牙齒完好無損。老棘拐看着他:“你爸爸喜歡老家,他那次回來是不想走的。鐵路修完,葉落歸根。他就動手打了一口壓水井。”

“您見過他?說說吧。”他在懇求。

“那時候我還小。全村的人都來了,看壓水井,看你爸你媽。他們戴了手表。你媽還有一頂洋布遮陽帽。兩人真和氣,給上年紀的煙卷兒,給小孩兒糖。可惜沒住幾天,他們走了,再沒回來。”

“如果在這裡定居多好!”

老棘拐嘴癟着。老文公習慣了他的這個動作,那是遺憾、生氣,還有無能為力。

“隻是傳說。村裡老人告訴我們,說上面的人還要他們修鐵路。往東修到了海邊,那就往西了。修啊修啊,一直修。西邊是什麼?一片大沙漠,望也望不到邊。”

“奶奶講過,媽媽繪圖,爸爸修路,他們都從國外回來。”

“就是。鐵路修進大沙漠,該停了,可就是停不下。”

“為什麼?”

“往遠處看,有一座發光的城。再往前,那城還在。怎麼都夠不着,就修個不停。就這樣進了沙漠裡面,再也回不來了。”

三十二

老文公雙肘撐在窗前,看山窪上的月亮。橘頌在一旁等待。他回頭看看它:“多好的夜晚,天空是靛藍色的。”

橘頌跳上窗台。一隻銀色的飛蛾落在玻璃上,它伸出右爪按住。飛蛾還在。

老文公開始講故事,繼續說“冰娃”:“小斑海豹剛出生不久,身上的毛兒又滑又細,就像你的腹部。”

橘頌坐在老文公右側,離枕頭一尺遠。天暖和了,他們不再将被子拉到颏下了。老文公說:“如果我年輕一些,會帶你去海邊的。聽老友講,就在今年初春,還有一隻‘冰娃’上岸呢。這種事已經很久沒有發生了,我說過,氣候發生了變遷。”

他看着它的眼睛,看了很久。“頌,你看到了什麼?你在想什麼?你一言不發。”

橘頌這樣切近地注視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哦,從很早以前,從一開始。它現在不到三周歲,據說它們的年齡與人相比,要乘以七,也就是說,橘頌現在相當于二十歲左右的小夥子。

它的目光打斷了他的講述。月光從窗上灑進來,燈上有粉色暈圈。“沉思的眼睛、純潔的眼睛、詢問的眼睛。還有,陌生的眼睛、熱烈的眼睛、冷峻的眼睛。”

他坐直了身子——自己剛剛作了一首詩。啊,有這樣的可能嗎?我一直渴望成為一個詩人!然而年輕時試過,很難。“不過,也許,剛才,”他盯着它,說,“你今夜的眼睛像月亮一樣清澈!”

做個詩人的夢想落空了,卻從沒遺忘。他曾經對兒子說:“你試試看,也許能當一個詩人。”兒子說:“哈哈,哈哈。”

“那小子最後搞了金融,國内國外飛啊,這不,一時飛不回來了。”他對橘頌說。

老文公沉默了一會兒,接着泛上一個心事:如果我不能和橘頌在一起,下一代,就是那一家三口,是照顧不好它的。他一陣悲傷。後來想到了孫子,想起他“我要橘頌”的呼叫,心情略好了一些。

他希望小家夥學會安靜,像頌一樣。小家夥太頑皮了,竟然揪它的尾巴。“它是看我的面子,才沒有給你一巴掌的。”他說。

夜深了。難以入睡。老文公發現橘頌今夜像自己,毫無困意。他知道這是為什麼——明天就是那個大日子,河兩岸的槐花要開了。

“我們早些睡吧,攢足精神,去看那片槐花。我們不是一直在等這一天嗎?”他率先躺下,拍拍橘頌。

他假裝打呼噜。橘頌離得更近了,大概想用鼻頭觸一下他的額頭。果然,輕輕地,鼻頭有點濕。

老文公睡着了。

醒來太晚。他對睡眼惺忪的橘頌說:“咱們得抓緊點,今明兩天有重要的事情啊!”

早餐沒有草率。點茶爐,煮白粥,烤酥餅,上了兩份魚幹。

“多香的茶啊,可惜你不能喝。”他向橘頌舉舉杯子,“過節就得有個過節的樣子啊,頌,我說過,槐花開了以後,我會露一手的。”

他去書架上取來請柬。看過槐花後有一個重要事項,就是要親自把它們交到兩人手中。他在請柬上填寫具體時間:明晚七點。

“走吧,今明兩天有我們忙的哩。”他将請柬放進内衣口袋,按了按。

一出門就是熏人的花香。“這可非比尋常啊!河邊的槐花是有名的,聽說那些采蜜的人,每年春天都來河岸搭帳篷。當然了,這是從前,時代已經發生了變遷。”

他揪着橘頌的兩隻胖爪,邁下石階。

上午十點。多好的太陽,天上沒有一絲雲彩。河北岸,那一片樹冠一夜間變得雪白,銀色披挂,堆積得像小山,又像浪湧。

他站在最後一級石階上,屏住呼吸。

“頌啊,你該從背上下來了,你要就近看,好好看。這是春天的高潮!一個連一個的高潮!前些天咱們看過了迎春、連翹、桃李、山櫻、丁香、梧桐和紫藤!順着石牆嘩嘩流下來的紫藤啊!你得記住!”

橘頌一邊走一邊嗅,眯起雙眼。它輕手輕腳,像懼怕,像害羞,走到一棵高大的槐樹跟前。它仰臉,縱身一跳,向上爬去。它一口氣爬到了樹頂。

老文公從繁花中尋找它的臉龐。好密的花冠。

“橘頌,你在哪裡?”

三十三

為了一個盛隆的夜晚,老文公精心準備。這是第一次宴請。他覺得自己正代表親人,舉行一場遲到的宴會。

赴宴的隻有兩戶,三人。但這是整個的山村,所有的鄉親。

條件所限,菜肴隻能如此。他認為這場晚宴既要豐盛,還要講究。橘頌從一開始就參與其中——它在樹頂折下一些槐花,當槐花撲撲落地時,老文公就把它們兜在懷中。

那将在最後作為主菜端上:槐花餅,外焦裡嫩,香氣撲鼻,微鹹,有一點蜜的味道。

他慶幸自己帶來幾隻高腳酒杯。“我這窮講究的毛病一輩子都改不了,不過,多尊貴的客人!”他把杯子找出,擦得锃亮。

他長時間打量那張桌子:所有的書收起來,它成為一張長方形餐桌。美中不足的是兩端的卷邊,這太礙眼。整張桌子像一個大元寶,更像一張供桌。

“如果沒有這兩個卷邊多好。”他咕哝,前後看,叩打桌面。

隻能将就一下了。好在餐具不錯。他特别滿意的是三叉青銅燭台和一包蠟燭。“我們今晚要點蠟燭了!”他對橘頌說。

橘頌跳上桌子,嗅着剛鋪上的桌布。老文公俯下身子,看到卷邊下面有一個木柄。他扭了一下,卷邊活動了——原來可以翻轉向下。

“這真是妙極了!”他叫着,拍手。老爺爺真是神人!他怎麼知道有一天要改做餐桌?“一切完美,好極了!”

他把每一道菜肴寫在紙上:腌小黃瓜、火腿、香椿雞蛋、蒲菜湯、煎魚、炖蘑菇、肉片白菜。最後:槐花餅。他看着排成詩行一樣的菜單,點點頭:“不錯。可惜沒有粉肚。”

半下午時分,杯子和白瓷碟一一擺上。一瓶上好的幹紅、一瓶老酒。

五點多鐘,門敲響了。李轉蓮提前來到,帶來幾個松花蛋。她要幫廚,老文公說:“這可不行。您是客人。”

李轉蓮的另一隻手裡有個布卷,一直沒有放下。

“那是什麼寶貝?”

李轉蓮把布卷放下。随着一點點展開,露出了斑斓的顔色——一棵橘樹。

大傘一樣的樹冠,墨綠的葉子;累累碩果綴滿枝頭,而且是上下左右對稱生出。

老文公站在桌前,一直沒有出聲。橘頌躍上桌子,老文公趕緊将它攬住。他深吸一口氣:“多麼棒!這就是我要的那棵橘樹!”

李轉蓮兩手合在胸前。

“咱這就貼在牆上!有了它,才是真正的晚宴啊!待會兒我們要敬它一杯!”

他放下橘頌,尋找貼畫的地方。它被貼在了牆的正中,桌子對面。

老文公擺好凳子,将五個瓷盤端正一下,又加了白色的餐巾。他去竈屋完成最後的菜肴,讓李轉蓮坐在桌前。

天就要黑下來,蠟燭插上了青銅三叉燭台。晶瑩的杯子和瓷盤映着燭光。

一股香氣溢出,李轉蓮坐不住了。她想推開竈屋,可門是合上的。

“哎呀,太香了!”李轉蓮在門外喊。

老棘拐一手扯着水根,一手提着布袋出現了。老文公端出一張又大又圓的槐花餅。“老哥啊!”他叫着,放下餅,拍打老棘拐的肩膀,撫摸水根的頭發。

“我沒别的好東西,就帶來這個吧。”老棘拐打開布袋,取出一串蘑菇,還有一個很大的玻璃瓶,是一瓶水。

“這是最好的,再沒有比它們更好的!”老文公雙手捧住。

大家入座。橘頌坐在墊高的凳子上,在老文公身側,對面是老棘拐。它和大家一樣,大瓷碟上放了一個小碟,不同的是裡面盛滿魚丸。

正式開宴之前,老棘拐從橘頌碟裡取了一些魚丸,放在自己碟中。

老文公舉杯站起,看着牆上的橘樹。

燭光閃閃,枝葉搖動,金色的果實一伸手就能摘下。

“尊敬的女士,先生們!在這個槐花盛開的夜晚,請接受我們——我和橘頌——我們倆的祝福!”

一百多年過去了,這條通向大海的鐵路至今完好,令人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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