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欧大华
作者 粗獷
2015年7月29日
在神秘的非洲国家肯尼亚,我认识了一个四十八岁的男人。他就是黑人欧大华。
他担任我们的导游。我们的肯尼亚之行,从七月十六日开始,直到二十八日结束。在此期间,他将带领着我们一行十三个人,走进丛林和草原,以及城市和乡村。
在内罗毕机场接上我们以后,他就用半生不熟的汉语,没完没了地说话。
他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他知道上海,也知道广州和北京。他知道中国的许多名胜古迹,也了解不少中国的乡风民俗。
他介绍肯尼亚,也介绍他自己。
他在中国的清华大学读书,毕业后便回到了他的祖国。他选择了导游这份职业。他的这份职业,使他成为当地一位小有名气的人。
在介绍肯尼亚时,欧大华不说国情、政治和对外关系等等,但是却很认真地提醒道,不要给政府机构拍照,不要在军营和站岗的士兵附近逗留,不要随心所欲地吸烟。
他说在不恰当的地方吸烟,将面临巨额罚款。
我不愿听到他提到吸烟的话题,尤其是诸如禁烟之类的话。
听到他这么说,我就真的有些害怕起来了。
对政府机构和军事设施,我是不会特别感兴趣的。我又不是间谍,没有任何责任和义务,去刺探别国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但我是个烟瘾很大的人。我自己嘴上的这点癖好,不愿意让别人来管束。只要一有时间和机会,我就会迫不及待地叼起一支烟来的。
我不明白,像肯尼亚这样的国家,为什么也会对吸烟的行为,立下这么严厉的规矩。它还只是一个发展中的尚未解决温饱问题的国家。
从走出机场的那一刻起,我就以为这个非洲国家是不会禁烟的。
它的卫生状况堪忧。从机场到酒店的起伏不平的道路上,我见到滚滚飞扬的,遮天蔽日的烟尘里,裹挟着肮脏的塑料袋和废纸片。
搭载我们的汽车,在拥挤不堪的车流中,时开时停。
我看见路边沟壑里的树丛中,有一个拾荒者。他直挺挺地躺在一袋袋垃圾的旁边。我惊呼一声:死人!但是后座有人立即纠正道:活的,他的眼珠子还在转动。
他骨瘦如柴,状如僵尸。
成群结队的苍蝇,围绕着他的裸露着的漆黑如墨的皮肤,盘旋飞舞。
在中国呆过的外国人,多少会受到一些中国人的影响。有些外国人,会变得跟中国人一样敏感和世故。欧大华也正是这样的外国人。
我问他,为什么在内罗毕的街头,军警们荷枪实弹,如临大敌?我问他,为什么在一些高档酒店的门口,装备高大坚固的铁栅栏,并且对客人们的身体和物品,反反复复地进行安全检查?
面对我提出来的的这些问题时,他总是闪烁其词,或者王顾左右而言他。
在被我逼得退无可退的时候,他才采用外交家似的辞令说道,肯尼亚的周边,与南、北也门和索马里为邻。
他提起的这两个国家,目前动荡不定,战火纷飞,并且常常波及到临近它们的国家。
他说的这种情况,其实我是知道的。他不愿意直接说出来的答案,其实我也是知道的。我是明知故问。我只是想折腾一下这个非洲人。
谁让他变得这么敏感,并且跟我的同胞们一样,学得那么精于世故呢!
这个国家有个惨痛的阴影,直至今天仍然挥之不去。
数年以前,恐怖分子在一家超市里面,制造了一次轰动全世界的爆炸事件。那次恐怖袭击,造成了大量无辜平民的伤亡。
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我认为与奥巴马的到访有关。
这位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将在最近几日内造访这个国家。这个国家是他的故乡。作为他家乡的政府,肯尼亚将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
能在全世界兴风作浪的这个人物,在故乡的人身安全,可是不能得不到足够的保障。
说起奥巴马,我就想起了他的女儿玛利亚。最近有新闻报道说,非洲有两个青年人,愿以牛羊为聘礼,迎娶这位因父亲的权势而名闻天下的美国姑娘。我向欧大华求证时,他却推说不知道。
这件全世界都知道,并且都在议论着的事情,作为奥巴马的老乡,欧大华竟说不知道!
凡是涉及到政府、政客或者政治方面的事,我发现他的回答总是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他的谨慎小心,比起中国人来,我觉得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没有想要责备他的意思。我理解他。其实我的同胞们,包括我自己在内,跟他都是一样的。
人在保护自己的时候,小心谨慎一些,应是无可厚非的。
在现实世界里,因为一句话而遭致飞来横祸的事例,俯拾皆是,屡见不鲜。
在欧大华的导游生涯中,曾经有过一次不寻常的经历。十四年前,他做过一位中国政要的导游。这位政要当时主政地处中国东南沿海的福建省。
他现在的中文名字欧大华,就是这位中国政要替他起的。
这位中国政要当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 “欧巴萨” 。
“那你就叫欧大华吧。” 这位中国政要风趣地对他说道。欧巴萨和欧大华,读音比较接近,但意义却非同一般。他欣然地接受了这个名字,并且一直使用至今。
尽管你一看便知,这位中国政要究竟是谁。但是我料定,你还是想从我的嘴巴里面,得到进一步的确定。不过我告诉你,你一定会失望的。我会对你说,无可奉告,恕难从命。
说起这段不寻常的经历的时候,他的神情却显得非常淡定。在他的脸上,我看不到眉飞色舞。他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忽然说起这件往事的。
他是在二号越野车上,对我说起了这件事的。
我们团队的十三名游客和国内随行的领队,分别乘坐着三辆越野车。在前往那库洛去看火掠鸟的途中,我不停地向他提问。他忽然想起了这段往事。
当时我问他的问题是,导游这份职业,你干了多少年,经历了哪些令人难忘的事。
我很欣赏他的淡定。他把这段经历看得十分平常。接待地位显赫的政要,和接待普通的游客,在他看来,都是他工作范围内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要是在中国的话,碰得到这样的事,无疑是飞黄腾达的绝佳良机。
人们会借助着它提升自己的名望,以致于达到升官发财的目的。它会被炒作得沸沸扬扬,直至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但是他呢,显然没有认识到这件事情的特殊意义。他没有把这段经历,当作一个巨大的政治资本和商业炒作的机会,用来谋取或许能够改变他一生的重大利益。
没有用多少时间,我就跟欧大华混熟了。
只要一见面,他就会兴高采烈地呼喊我的名字。
他有时会像个小孩子似的,蹑手蹑脚地走到我的背后,然后冷不防地拍一下我的肩膀。
为了表示友好,我们拥抱过好多次。我甚至还亲吻过他的脸。我是第一次接触到黑人的皮肤。要是在过去,我可能会尽量避开这种肤色的。
我以前觉得这种肤色很怪异。但是跟他握了手,拥了抱,亲吻了他的脸庞以后,我就不再害怕这种皮肤。
他脸上的黑皮肤,看上去虽然粗糙,但是接触到的感觉,却像丝绸一般光滑。
我经常不怀好意地取笑他,但是他呢,却一点儿也不会生气。他有荣辱不惊的好脾气。每次我让他陷入尴尬的时候,他都不会做出解释,或者进行反驳。他总是友善地报之以一笑。
“欧大华,” 有一次,我把脑袋伸过前面的椅背,把嘴贴在他的耳朵上面,然后故作神秘地说道:“可以问你一个私密的问题吗?”
他一怔,但随即就说道:“好啊,你问吧!”
“你有几个老婆?” 他听了又是一怔,但是紧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暂时还只有一个。” 他擦掉笑出来的眼泪,然后就接着说道,“但以后就不一定了。以后有可能是两个,也有可能是三个。”
在肯尼亚做导游,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欧大华收入不菲,也算是个有钱人了。
在这个国家里,你只要有钱,娶多少妻子是不受限制的。
妻子和牛羊一样,都是男人的财物。在肯尼亚的有些地区,妻子往往是用牛羊来交换的。只要男人愿意,可以用牛羊换来妻子,也可以用妻子换回牛羊。
欧大华是个很善于学习的人。他学习了中国的许多精华,但也吸收了中国的不少糟粕。
中国一些导游的生意经,竟也被他学了去。他像中国的导游那样,常常在游客中间,推荐一些自费项目,由此赚取可观的利益。
在马赛马拉的时候,他向我们推荐的主要的两个自费项目,一个是乘坐着热气球,在空中漂浮一个小时,俯瞰东非大草原上的各类大型动物。另一个是,坐着一架小飞机,返回首都内罗毕,不用再受路途中的颠簸劳顿之苦。
我们的旅行团中,有八个人报名参加了热气球项目的自费活动。另有五个人,选择了用小飞机作为交通工具。
我抵不住他蛊惑和到空中去漂浮的诱惑,所以也报名参加了热气球项目。我为这个活动付出的代价,是四百八十美元。
我喜欢欧大华,但是并不是喜欢他的一切。我不愿质疑他的保守、世故和中国人式的赚钱手法。但是我对他的导游专业知识也存有一点怀疑。
他在介绍自然环境和动植物的时候,有时候过于敷衍。
在介绍野生动物的时候,我觉得他的有些表述,是不太准确的。他把在草丛里面钻进钻出的疣猪,叫作野猪。
这种介绍,我觉得过于笼统。疣猪只是野猪中的一个品种。普通的野猪,虽然也有獠牙,但不是像疣猪那样向上翻卷过来的。
他把草原上的大型猫科动物猎豹和花豹,统统称为金钱豹。
金钱豹是中国民间的一种习惯叫法。这种猫科动物也有许多种类。统称为金钱豹,似乎是并不恰当的。
他作这样的介绍,显然是为了迎合中国游客们的习惯心理。中国的游客们,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对待事情总是那么地较真的。
虽然我喜欢这个肯尼亚人,拥抱过他,并且亲吻过他的脸,但是在开始的时候,我却是十分厌恶他的。
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气味。这种被称作狐臭的气味,大多数人都难以接受。我非常讨厌这种气味。闻到这种气味时,我会条件反射般地屏住呼吸,并由而产生出窒息感。
见到他的第一天起,我就闻到了这种气味。
我环顾四周,试图寻找出散发出这种气味的那个人。
邻座的一位女士,显然也闻到了这种气味。这位聪明的女士,一定猜到了我的意图。她悄悄地指了指他,前面那个正在作着自我介绍的非洲黑人,然后轻轻地对我说道:“他。”
不过说来也奇怪,在后来的这些日子里,他身上的这种气味,忽然间竟好像完全消失了。我没有再闻到这种气味,好像它本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想这其中的原因,一定是因为天天闻这种气味,嗅觉器官被麻痹了。不过我认为,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喜欢上他了。
中国有一句成语说,爱屋及乌。我不讨厌他,因此也就不讨厌他的所有缺陷了。这当然也包括,他的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令人窒息的狐臭。
欧大华很强壮。他长着厚实的双肩和浑圆的腰身。他的个头约在一米七八左右。握着他伸出来的黑手时,我感觉到了他的力量。
我说的黑手,并不是那种用于犯罪的手。我说的是欧大华的手。
他的手,跟他身体其他部位的肤色一样,粗糙,并且像煤碳一般地黑。
我握着的,仿佛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块巨大的,坚硬的,并且被赤道的烈日烤热了的煤矸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