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簋街还能回到过去吗？

簋街正在成为回忆。这个让无数北漂吃到人生第一只小龙虾的地方，曾有着这座拘谨大城市里，难得的烟火气。在经历三次改造，拆除718块霓虹招牌后，大店们像逃离“北上广”一样逃离簋街，从东直门挤到北新桥的小龙虾店，只剩下三分之一。哪怕它仍是小红书攻略里必去的「网红街」，人们也无法像以前一样自信说出：“吃小龙虾就来簋街。”翻开大众点评的最新评价，充斥屏幕的，只剩怀念和惋惜。但当你走在街头，看见勾肩搭背的醉酒中年人；看见人头攒动的胡大总店门口；看见熟悉的卖花老人和驻唱歌手。你又很难说出，它变了。初秋的夜晚，insgirl来到簋街，在这条全长1442米的大街上，看见许多，感悟许多。

有人说，北京人不能没有小龙虾，就像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在2020年十大小龙虾城市榜里，北京是唯一上榜的北方城市。北京人可以忍受外卖上没有好吃的北京烤鸭，但1公里内，必须要有好吃的小龙虾。这些年，被迫内卷的小龙虾，被商家们玩出了花。小龙虾披萨、小龙虾卷饼、小龙虾寿司，连毫不沾边的”饺子馆“，都上架了小龙虾饺子...

不过，爱吃是一回事。北京这座严肃古板的大城市，也是全国“公认”的烟火气绝缘体。连成片的烧烤店，五环以内，基本甭想看见。而簋街，就是二环里，烧烤信徒们宝贵的夜宵圣地。

回忆

白天的簋街和北京任何一条街道没什么不同，朴实、亲切、无趣。

下午5点，刚下完雨，天还是很阴。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水汽，扑在行人的脸上，给整条街罩上一层雾蒙蒙的滤镜。街上很空，四五个老太坐在胡同口的马扎上唠嗑；环卫工矜矜业业地扫着眼前的落叶。

只有那些稀稀拉拉亮起，带着烟火气的霓虹灯牌，能提醒你，这里是簋街。

不止一个人在感慨：“簋街和以前不一样了。”在簋街混迹十多年的老厨师们，最能体会这种心情。簋街的辉煌年代，成就了无数个张承这样的小人物。2010年，28岁的张承来到胡大，开始跟师傅学着炒制这些产自南方，模样有些怪异的“陌生”生物。

当时，小龙虾的爆红，让簋街迎来了长达20年的辉煌时期。130多家24小时营业的饭馆开满了整条街，五彩斑斓你的霓虹灯牌，从东直门一直挤到北新桥。每家店门口都有黑压压的排队顾客，有人算过，簋街每天的人流量有十万人，和北京「顶流」故宫的高峰期游客数量基本相当。簋街有多红火，厨子们就有多累。胡大虾王老李的巅峰记录是一天炒六万只虾，一晚上站着不动，炒二三十大锅，等到下班，可怜的双手已经基本“失去知觉”。

除了忙，厨子们对当时簋街的另一个印象就是「乱」。每个弥漫着辛辣的喧闹夜晚，都有几百辆车歪歪扭扭地停在街上，客人就坐在老板随便支起的塑料凳上，地上满是瓜子皮、烟头、和成堆的小龙虾壳。这种“自由散漫”的氛围，让簋街形成了独有的江湖气质。上到六十，下至十六，一言不合，哪怕上一秒还举杯相碰，下一秒就可能拎着酒瓶开干。

那时簋街打工人的八卦小道和“刺激心跳”，也多数来源于街上的生猛人类。胡大总厨张承至今还记得，自己和同事下夜班时，经历过的那些和007特工一样的“生死时刻”。

然而，在簋街经历三次大改造后，到2022年，这些烟火场景，已经成为过去时。

变化

走到街上，最大的感受就是：整洁。街上胡乱摆放的塑料桌椅不见了，地上看不见半点辛辣油污，连等位顾客手中的瓜子，都变成了精致包装的小零食。鼎盛时期从北新桥挤到东直门的100多家店，只剩下四十几家。胡大、花家怡园，很久以前支撑起簋街70%客流，余下大多数店，都依靠老顾客维持收支平衡。

很多北漂的第一只小龙虾，都是在簋街吃到的，后来，这里就成了他们每周五必来的地方。但现在，除了带第一次来北京的朋友吃饭，他们的身影不再出现在这个地方。不过，簋街的落寞，依旧无法动摇它在一些人心中的的地位。从门头沟开一小时车来到这里的王雁说，簋街是她人生中最多第一次的见证者。2012年，她和爱人第一次约会，就是在簋街。今天，她和爱人带着刚满6岁的孩子回到这里，一起创造新的回忆。

七点刚到，张承从四合院宿舍出发，走出胡同，绕过胡大门前焦急等候的顾客，进入二楼后厨。和其他胡大夜班员工一样，今晚他要在这里待到凌晨四点。

与暂且和平的门口不同，后厨早已成为一片焦土。即便在疫情期间，胡大的后厨也是忙碌的，一晚上，有将近4万只小龙虾在这里c位出道。

厨师们眼里，只有后厨的一亩三分地。对于张承来说，街头变化再大，都没有厨房里新装的空调和不再泥泞的地板来得重要。这些年，胡大对小龙虾制作工艺进行升级，配方精准到克，时间精准到分钟。厨子们轻松不少，原本五六年才能带出一个徒弟，现在3年就能出师。整个厨房没变的，也就只剩万年食物链底端的小龙虾了。挑好一筐活虾下锅，只要一秒时间，听见虾肉和油碰撞的滋啦声，你就知道，它们已经走向既定的命运。

疫情后，游客少了，打工人团建、家庭聚会，成为这里的常客。但不管是什么身份，只要咬上一口汁水饱满的小龙虾，一天的烦恼，都在反复咀嚼间，化成了脸上的褶子，和酒后的牛皮。

热闹归热闹，在改造之后，有关胡大议论和争辩，一直没停过。其中，“味道不再”、“变贵了”“没以前的感觉了”，占据主流。但如今，你也只能在胡大，隐约看见这条街曾经的黄金岁月。从胡大总店出去，往左直走600米，才是簋街的真实现状。

活着

街的这一头，只有三五家烧烤店和小龙虾店零散地排布在街道两边，路上黑漆漆的，没有排队的顾客，连行人都分外稀少。让人忍不住产生疑问：这里也是簋街吗？

吴业文是老徐龙虾的店主，同时也兼任店里的服务员。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忙着招呼喝醉的客人，一脸笑意地跟对方说：“下次给你打折。”

柜台有些杂乱，上面堆着服务员女儿的玩具，正中间摆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2021中华美食养生风云人物”。

儿子和服务员的女儿一起在门口的空地上玩耍，隔一会儿就过来问：“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90年代，吴业文的岳父，江苏水产商人老徐，将小龙虾带到这条街上。再后来，小龙虾成为这条街的“顶流”，每天要供应上万斤小龙虾的老徐，基本垄断了这条街上80%的虾源。有时候，同一家店，上午订的虾不够，下午爷俩还要再送一趟。2018年，老徐家的第一家小龙虾店在簋街开业，名字就叫“簋街老徐”，正直壮年的老吴和妻子，自然接下了经营的任务。开店以来，虽然增长速度比较一般，但也有过需要提前打电话订座，门庭若市的盛况。

生意蒸蒸日上，吴业文也开始盘算，要让簋街老徐走出簋街，把品牌做大。他想过，要以簋街店为核心，在三环以外，四环以内，东西南北各开一家，“五环之内的客户基本锁住”，然后再向郊区蔓延，他甚至连怀柔区的店面都考察过了。然而，野蛮生长的时代很快过去，车轮无可奈何地继续向前。疫情三年，簋街老徐的生意每况日下。去年3月，吴业文贷了70万，用来还之前的贷款，给员工开资。然而，贷款越滚越厚，生意却没等来奇迹。到了6月，吴业文把店里三分之二的员工都裁了。

“都是跟了五六年的老员工，我也不忍心，但是没办法。”现在前厅后厨加起来，只剩6个人，每天晚上，夫妻两人还要在店里兼任服务员。尽管处境艰难，但吴业文仍然满怀希翼。他和我们说，等疫情过去，要把店里好好装修一下，“装成年轻人喜欢的风格”，然后把店开出簋街。最重要的，是把以前的店员都聘回来。

情怀

失去烟火气后，簋街的关键词，成了「情怀」。晚上十二点，霓虹灯牌们还在老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行人三三两两在街两边逛悠。在空荡的街头，驻唱歌手的声音显得格外嘹亮。夜晚的簋街大体是秩序井然的。但总有一丝摸不着头脑的混乱。

打扮精致的潮男潮女在三里屯街头，装备酷炫的中产男女在亮马河两岸。而北京人拘束了一整天的灵魂，就在深夜的簋街自由游荡。你能看见诸如“垃圾箱上整齐排列的酒瓶”，这类超前的行为艺术。

一转头，喝醉酒抱着大树吐到昏天黑地的失意青年，与你隔着马路对望。

代驾小哥们搬起马扎，坐在胡大总店门口玩牌，凑近一点，能隐约听到一些需要“打码”的字眼。忽略他们身上醒目的“代驾”马甲，倒是让人回想起几分簋街曾经的江湖气息。

卖花的老妇，一手拄着拐，一手举着一天都没卖出几份的花和气球，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也许是时间太晚了，看见有人从饭店出来，她也不再积极上前推销。

这条失去孜然味儿烟雾的小街，就像你老家那个曾经辉煌过的美食街，仍有人在这里寻找滋味，但更多人在这里找到回忆。

但在簋街做生意的人们，并不甘愿被时代车轮碾平。去年12月，全国放开的消息，很快传遍整条街。传给一筹莫展的店主们，也传到代驾小哥、卖花老人、驻唱歌手的耳朵里。寒冬还没结束，簋街上谋生的人们已经摩拳擦掌，期待下一个夏天的到来。张承准备研发几种新菜，让胡大在明年的“内卷”中多一分胜算；老吴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如果明年生意好转，他就能把员工重新聘回来。这一回，是重复过去三年反复上演的失望，亦或是下一个金灿灿的开始，无人知晓。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个腊月，大家都能好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