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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的“重启文化”项目:经济凛冬里的文艺红包

作者:慧眼速递

本文转自作者 | 张璐诗

德国的“重启文化”项目:经济凛冬里的文艺红包

在漫长的经济严冬面前,德国政府不忘斥资为艺术团体“送温暖”。这与英国的做法形成了有趣的对照。

本月初,英格兰艺术委员会(Arts Council England,简称ACE)宣布大幅度调整明年的文艺资金分配,计划削减对文艺重镇伦敦的原有补贴,转而加强关注首都之外的城市文艺发展。其中最受人关注的是百年机构英国国家歌剧院(ENO)与著名的巴比肯中心都将失去所有来自ACE的资助,而包括ENO在内的24个文艺机构还需在2024年底前搬出伦敦,才能够相应获得一笔“搬家费”。伦敦文艺界一片哀嚎,继而连日撰文在大众媒体上抗争至今。其中普遍的观点是:政府拨款对象多样化并非坏事,但要是不需以削减对一地的资助作为代价就更理想了。与此形成对比,上月我在德国东西南北部的音乐场所中,观察到了相当不同的情景。去年疫情期间,德国联邦政府曾宣布拨出十亿欧元救助文化与媒体。这个以“重启文化”(NEUSTART KULTUR)作为框架的资助计划之中,2.5亿用于援助中小型私人文化机构做必要改造,如增设消毒设施、通风系统和设置在线票务系统;4.5亿作为“行业振兴”基金,其中音乐行业包括音乐厅、音乐节主办方、小型音乐现场等分得1.5亿。

我从2009年开始关注的Enjoy Jazz爵士音乐节,由一位音乐爱好者创办于1999年,如今已发展成为横跨曼海姆、海德堡、路德维希港三城的大规模音乐节。时隔两年后重访,我发现Enjoy Jazz申请到了“重启文化”资金,并以重新加强欧洲各地区文艺界合作的名义启动了新项目,包括邀请希腊与瑞士的钢琴家来做驻地艺术家。此行在德国,我重点关注了几个由自由职业者组建的音乐团体。“重启文化”在去年接受了380多个自由职业音乐团体的补贴申请,并经过筛选后对各个案例酌情做了资金发放。其中,由几位年轻乐手在八年前创办于法兰克福的“艾略特四重奏”(Eliot Quartett),在去年报名申请了单独团体可被准许申请的最高金额15万欧元,并最终获得了14万欧元,这笔钱将用于创办以“艾略特”为名义的室内乐音乐节“Eliot am Main”。乐团成员告诉我,“艾略特四重奏”的取名源于英国诗人T.S.艾略特:而艾略特诗作《四个四重奏》的灵感来源则来自贝多芬的晚期弦乐四重奏。

德国的“重启文化”项目:经济凛冬里的文艺红包

“艾略特四重奏”在自己创办的音乐节上演出。

来自莱比锡的大提琴手米夏埃尔(Michael Preuß)告诉我,他们四位乐手都喜欢音乐与文字如此丝丝入扣的关联。第一小提琴玛莉亚娜(Maryana Osipova)和中提琴迪米特里(Dmitry Hahalin)都来自莫斯科,第二小提琴亚历山大(Alexander Sachs)则是在加拿大出生。四人在德国读书时认识,2014年共同组建了乐团。10月下旬,四重奏自办的室内乐音乐节选址在法兰克福市中心一幢18世纪的“共济会”楼大厅,有了资金,我们看到节目单上就包括91岁的钢琴大师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Alfred Brendel)这样的嘉宾。六场演出和讲座均受到了当地主流媒体的关注。四重奏希望明年继续办第二届的“Eliot am Main”,可“重启文化”只是一次性的补贴,大家接下来还得努力集资赞助。第二天,我从慕尼黑市中心搭电车向北行驶了15分钟后下车,在一百多年前的慕尼黑城市老马厩外墙上,远远就望见了“UTOPIA”的字样,这是慕尼黑年轻的音乐艺术团体HIDALGO今晚的演出主题。如果不专门说明,观众进门佩戴手环、一名录音师打开着电脑软件坐在观众席间、循环再用的灯光材料被制作成艺术装置、摆放在席间的复古小电视等等,进场之后你不太会猜得到演出的内容:其实是很严肃的音乐。

德国的“重启文化”项目:经济凛冬里的文艺红包

慕尼黑城市老马厩外墙上标着“UTOPIA”字样,是年轻的音乐艺术团体HIDALGO演出的主题。

第一首响起的是瓦格纳的《齐格弗里德牧歌》(Siegfried Idyll),老马厩的椭圆双窗门上出现黑白与彩色交替的影像。第二部演出的作品是阿尔班•伯格的《七首早期歌曲》(Sieben fruehe Lieder),担任独唱的次女高音Corinna Scheurle去年刚刚加入纽伦堡国立剧院,是一位上升期的歌唱家。最后响起的是当代古典作曲家里盖蒂为弦乐所作的《后果》(Ramifications)。这些都是不常演的作品。坐在席间的录音师,一边将现场的演出片段做了采样,即时做剪贴与混音后就在现场一边播放出来。可别被这些炫目的多媒体手段所迷惑,以为是华而不实、或者如我同行的北德乐界人士的话来说,是“自以为前卫,实则乏味又布尔乔亚”的做作玩意。毕竟这个团体有个很严肃的赞助人:同样住在慕尼黑的男中音歌唱家克里斯蒂安•葛哈尔(Christian Gerhaher)。我在现场感觉得到,演出是言之有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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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DALGO从“重启文化”中申请到了10多万欧元的资助,并用此搭建起了今年的“乌托邦”系列演出。图为HIDALGO的演出现场。

演出后,我从两位创办者菲利普(Philipp Nowotny)和汤姆( Tom Wilmersdoerffer)那儿了解到,HIDALGO的取名源自舒曼同名艺术歌曲《贵族》,两人从小在慕尼黑的男童合唱团里认识,汤姆成大后也成了一名男中音歌手。HIDALGO从“重启文化”中申请到了10多万欧元的资助,并用此搭建起了今年的“乌托邦”系列演出。菲利普递给我一个纯棉布袋,上面印着《贵族》中的一句词:“鲜花或是伤口/明天我回家时都会带上”。他说敢于冒险,尝试新意,这就是HIDALGO存在的意义。几天后我辗转到纽伦堡,到一家犹太人社区中心里看了一场巴伐利亚室内爱乐乐团(Bayerische Kammerphilharmonie)的音乐会。乐团创办于1990年,常驻奥古斯堡,成员全是自由职业乐手,因此有资格去申请“重启文化”的资金。今年初,乐团顺利获得了15万欧元这一最高金额的补贴,申请目的是向德国的大众介绍在国内还鲜为人知的犹太作曲家鲍尔•本海姆(Paul Ben-Haim)。乐团的中提琴手兼乐团经理瓦伦丁(Valentin Holub)告诉我,乐团知道本海姆这位生于慕尼黑、二战前夕逃难离开德意志的作曲家,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原居住在慕尼黑的这位以色列犹太音乐家,在德国纳粹崛起前夕逃亡到了巴勒斯坦,并将原来的日耳曼姓氏改为希伯来名字“本海姆”。在巴勒斯坦,本海姆用犹太与阿拉伯的音乐混合西方的“艺术音乐”,即我们今日所指的“古典音乐”,创造出独特的音乐语汇。他在作曲上的探索,到了二战结束、以色列国建立之后更为活跃,为一代以色列音乐家的风格刻下烙印。德国目前开有“本海姆研究中心”,但研究仅限于学院之内。今年正值本海姆诞辰125年,瓦伦丁与乐团水到渠成地填上了“本海姆计划”,录下了一张本海姆作品专辑,同时开展了德国巡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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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伐利亚室内爱乐乐团在纽伦堡的犹太社区中心演出。今年初,乐团顺利获得15万欧元的最高金额补贴

巴伐利亚室内爱乐这样高水准的乐团,加上常在米兰斯卡拉、布雷根茨歌剧节亮嗓的耶路撒冷/慕尼黑女高音歌唱家Talia Or这样的阵容,今日却在一个社区中心里做免费演出,这个场景有点不同寻常。瓦伦丁回答我,去年同时申请并获得“重启文化”补贴的乐团就有三百多个,开始时,这项补贴计划的一个规则是,申请所得的资金,必须在今年内花掉。因此在同时期计划演出的乐团,都把音乐场所租得差不多了。瓦伦丁说,既然租不到音乐厅这样的专业场所,那乐团干脆“到群众中去”好了。

不过“重启文化”最近将乐团们的开销时限延长到了明年夏天,巴伐利亚室内爱乐乐团这趟演完了一圈刚好还剩了点钱,于是继续用到新的计划上去。次日去柏林,六年前创办了一个当代音乐唱片厂牌的德国朋友希巴斯蒂安,带我去到柏林西北郊一家旧公交修理厂改造成的空间里。这里不难令人联想到国内外不少城市老工业区“活化”的几个阶段,过去十年间,没有悬念地重复上演着艺术工作者驻扎创作、被房地产开发商相中、艺术进退两难的时代剧。我们来这里看成军已有16年的当代实验爵士乐团Andromeda Mega Express,这个原本有18位乐手的团,资金与元气都因疫情而遭受重创,过去两年间已有多位乐手因为生计而离团。三年来重组后乐团再出江湖,也是受到了“重启文化”的资金鼓励:乐团申请到了10万欧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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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romeda Mega Express”曾因疫情遭受重创,乐团重组后再出江湖,同样得到了“重启文化”的资金支持。

尽管如此,希巴斯蒂安跟我聊天时说,“重启文化”的补贴是一次性的,现阶段这样多个团体争相登台的繁华局面也不过像是瞬间的烟花。艾略特四重奏说,在“重启文化”之外,还有州级、市级的各类资金补助。

不过,光靠政府补助,文艺团体的生存意义还不完整。这次在德国,虽然我所到的场次观众都不算少,可听当地朋友和从业人士都提到,疫情以来,德国人有点习惯了“宅”,音乐会上座率普遍比疫情前低。

上月底在慕尼黑原本计划好的一个小型音乐节,甚至因为门票卖不动了而临时取消。但与此同时,像我在慕尼黑看到的HIDALGO,演出场所虽然有点偏僻,观众席却基本坐满。观众之中不光有乐迷,也有视觉艺术、电影、戏剧爱好者。HIDALGO的创想是聚集形成音乐、科学、物理以及各种其他领域的“智库”,像一个没有自己戏剧场那样的剧组,创造新艺术。也许这是行得通的新路。而针对“宅民”现状,德国在11月中旬又新推出了“文化通行证”计划,明年满18岁的年轻人都能申请这笔200欧元的“文化零花钱”,用到文艺术、演出等消费之上。政府希望藉此鼓励市民走出家门,恢复文艺消费习惯的苦心不言而喻。这样看来,今日英格兰与德国在对待文艺的态度之上,确实有所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