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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说趵突》系列作品丨丹霞映而翠窦飞:明代游记大家吴伯與的《趵突泉记》

作者:济南市文化和旅游局

以下文章来源于风香历下 ,作者侯林 侯环

泉称第一古来传。

海内之名泉第一,齐门之胜地无双。

《天下第一说趵突》系列作品之宗旨:不作泛泛而谈,但凭事实说活。专意在历史烟云中,寻觅、发现趵突泉作为“天下第一泉”的价值内涵。

《天下第一说趵突》系列作品丨丹霞映而翠窦飞:明代游记大家吴伯與的《趵突泉记》

今天,我们要谈的是明代万历年间山东乡试副主考官吴伯與,以及其独特而高明的游记散文《趵突泉记》。

《天下第一说趵突》系列作品丨丹霞映而翠窦飞:明代游记大家吴伯與的《趵突泉记》

摄影:邵凯

明清时代,典试山东的主考官们,大多为进士出身的京官,或才华横溢,或学富五车,他们来到济南,多为历下之佳山水所感染,因而留下诸多描绘、咏歌济南山水、人文的诗文作品。

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吴伯與以户部主事身份,被万历皇帝钦命为山东乡试副主考官(主考官为户科给事中李奇珍),他来到济南,写下这篇极为出色的游记,以及其他多首歌咏济南的诗作。

吴伯與(生卒年不详),字福生。明南直宁国府宣城(今属安徽)人。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除户部主事,历员外郎、郎中,出为浙江左参议,迁广东副使。著述现存明天启刻本《素雯斋集三十八卷》。时人方从哲、赵秉忠、李维桢、濮之臣、汤宾尹为之作序。

吴伯與是文章高手,尤以游记而闻名天下。

吴伯與好友李维桢在《序》中称他“所为《黄山记》……传写纸贵矣!”又称他的“记类”作品为“应劭之《封禅》,盛弘之之《荆州》,郦道元之注《水经》,秀色可掬,丹霞映而翠窦飞!”

我们且读吴伯與的美文。此文篇幅不长,而读者寻觅为难,故全篇录下:

趵突泉记

余出棘才三日,即图南,行行迫甚。于兹泉,兴复不浅。乘间独往。日欲息虞渊矣。将至,闻水声淙淙不断,其源远也。泉觱沸涌而上射,躍至丈者、尺者、寸者、泡而为黍粟者几万亿,冉冉垂浪而下,云曳风翻。斜日莹之,若琼珠岱阴从空处暎之,若琉璃树色杂缀之,若错落珊瑚微风飘击之,若白银界山而下飞瀑,又若飞凤鸣深岩,足洗千秋濮中耳!余时时心语:西山跳泉泉胜,犹不似此展拓也。几欲夺彼记中语予之。

坐眺良久,睇白云冒前山,远不一二里,几可眉掩。而膈溪模人声,又绝似与我应答者。妄想流淙泌瑟中得上方净宇,亭盖空明,或竹门板扉,渔舟荡漾,一二庞翁稚儿,弄鸡雏犬子,出巨石杉萝、跳沫盘涡之所,何必减桃源也!

既散步泉右,则于鱗白雪楼在焉,登其楼,泉水之斜飞正射,峰石之笏列壁削,皆可坐而收。浸假秋夜,气佳景清,登楼理咏,余不知于殷浩、王胡之之徒何如?其函道中厉屐声而来者,据床咏谑,于鱗岂让元规,此楼当亦不减武昌也。而今安在哉?更怪于鱗家世零落,不如泉上楼亭,居然鲁灵光也。为之慐慐。虽然,昨年泉逢其旱,躍者几竭,则水亦有升沉乎?乃水之足当漱流也,必有名人款识,如于鱗者,而胜乃传,而能为于鱗者能不为寂寞于鱗者,予将北面其人矣……

在该记开端,作者交代了游泉的经过。吴伯與显然是有山水之癖的,他走出乡试考场济南贡院才三日,便急不可耐地南游泰山、灵岩(他写有泰山、灵岩诗文),然而,他与趵突泉的情缘似乎更深,他显然不止一次到过趵突泉(他另有《王茂槐、李茂屿、王玄提、程凤庵诸藩臬饯别趵突泉》可以为证),而在往来于济南与灵岩、泰山的间隙,他又独自一人来到趵突泉上作深度之游。

作者描绘趵突泉的气势:“泉觱沸涌而上射,躍至丈者、尺者、寸者、泡而为黍粟者几万亿,冉冉垂浪而下,云曳风翻。”此为名泉浩浩然之概貌,接下来,他连用“琼珠岱阴”“琉璃树色”“错落珊瑚”“白银飞瀑”“飞凤鸣岩”“足洗濮中”六个比喻来形容趵突泉的美姿,令人品咂无穷,这是高明的诗家所为,笔者做过统计,单是趵突泉的比喻数以千计(参见侯林、王文《趵突泉比喻研究》),这不是偶然的。因为趵突泉的奇特姿态不易描绘,怎么办、用比喻。谈到比喻的功能价值,南北朝文艺理论大家刘勰说:“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拟容取心,断辞必干。攒杂咏歌,如川之涣。”于是古之文人雅士,避开一般化的、吃力不讨好的正面描写,以虚击实,用人们身边浅近的、明了的日常事物,来比拟“不可言说之神秘”如趵突泉者,不惟令人在想象里充分领略到名泉的风姿,且有形象生动、回味无穷、举重若轻之概。

除了善用比喻状写名泉,吴伯與还揭示了趵突泉审美的一大特征:桃源胜概之风采。

作者对于趵突泉的跳跃深有心得,其实趵突二字,其意正在表达泉水跳跃之状。作者以“西山跳泉”(未详,当为明代一名泉)比喻之,然而,他又说:跳泉在“展拓”即开阔气势上,绝不能与趵突泉相比。然后,作者在泉上“坐眺良久”,又有了新的发现,他看到泉南不远处,乃青山、白云相互缠绕,如在目睫之前;还有,是趵突泉溪水仿佛在模仿着人的话语之声,宛如与他亲切交谈对话呢!这种田园胜境引发了作者丰富的想像:他感觉自己随着清澈的溪流走进了另一混沌未开的世界,那里“竹门板扉,渔舟荡漾,一二庞翁稚儿,弄鸡雏犬子,出巨石杉萝、跳沫盘涡之所,何必减桃源也!”“桃源”,一个吴氏描绘趵突泉的关键词;在他的《王茂槐、李茂屿、王玄提、程凤庵诸藩臬饯别趵突泉》诗里,一开端便是“疑是花源路,鸣泉动地飞”,这就是说,走在趵突泉的小径上,他感觉便是走在桃花源的路径上一般。吴伯與关于趵突泉景致酷似桃源的论断,对于今日趵突泉的打造显然仍具宝贵的启发意义。

《趵突泉记》最具独家见识和文化内涵的,还是作者对于趵突泉上白雪楼的描绘与联想。

作者写他登上白雪楼,“泉水之斜飞正射,峰石之笏列壁削,皆可坐而收。”真乃观景胜处也,有“峰石之笏列壁削”,亦可见当时趵突泉假山湖石之盛。于是,在白雪楼上,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另一扬名海内的著名楼观:庾公楼。由是便有了这样一段精彩抒写:

“浸假秋夜,气佳景清,登楼理咏,余不知于殷浩、王胡之之徒何如?其函道中厉屐声而来者,据床咏谑,于鱗岂让元规,此楼当亦不减武昌也。而今安在哉?”

此段文字引经据典,一般读者较难理解。笔者试解如下。

浸假,假如;理咏,吟咏;函道,楼梯;厉屐声,急促的木屐鞋声。

庾太尉,即庾亮(289——340),字元规,又称庾公。鄢陵(今属河南)人。赫赫有名的东晋名臣。美姿容,好老庄,善谈论。明帝、成帝时,执掌朝政。曾镇守武昌,准备北伐而未成。卒赠太尉,谥号文康。

上面一段文字,典出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

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胜,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音调始遒,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竞坐甚得任乐。后王逸少下,与丞相言及此事,丞相曰:“元规尔时风范不得不小颓。”右军答曰:“惟丘壑独存。”

笔者将此段文字试译如下:

太尉庾亮在武昌,秋天的夜晚,景色清幽宜人,他的部属殷浩、王胡之等人登上南楼谈理咏诗,兴致颇高,此时,忽然听到楼梯上传来急促的木屐鞋的声音,一定是庾亮来了。随即,庾公带了十几个下属上来,大家想站起来回避走人,庾亮慢慢地说:“各位暂且留步,我这个老头子在南楼吟咏的兴致也很高呀!”于是,他坐在胡床上,同众人一起吟诗谈笑,一直到结束,众人玩得非常尽兴。后来王羲之到都城,同丞相王导谈起这件事,王导说:“庾亮此时的气度,不得不收敛一点。”王羲之回答说:“只是那幽深的山水情致还保存着。”

庾亮及其南楼的风雅故事,在中国历史上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如唐代大诗人李白便有《陪宋中丞武昌夜饮怀古》咏此事:

清景南楼夜,风流在武昌。

庾公爱秋月,乘兴坐胡床。

龙笛饮寒水,天河落晓霜。

我心还不浅,怀古醉余觞。

由此可见武昌南楼即庾公楼在历史上的地位与影响。

然而,吴伯與却认为,白雪楼价值不在庾公楼之下,甚至更高。

他说:“据床咏谑,于鱗岂让元规,此楼当亦不减武昌也。”这就是说,庾亮是一位政治人物,而李攀龙作为明代前七子领袖,其文化与文学影响超越庾亮,因此,白雪楼的后世影响应当不亚于庾公楼。

接下来,作者展开对于李攀龙白雪楼更为深刻的审美关照与哲理思辨:“乃水之足当漱流也,必有名人款识,如于鱗者,而胜乃传,而能为于鱗者能不为寂寞于鱗者,予将北面其人矣。”

漱流:谓以清流漱口,形容隐居生活。款识:古代钟鼎等器物上所刻的文字,后世在书画上的落款。北面其人:北面,面向北方,古代君王坐北朝南,臣子则面向北方而侍奉之;师道亦然,所谓:“北面而事之”,“北面而受学”是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适合幽居的水景处,必得有名人题款、名士痕迹,如李攀龙之于白雪楼,白雪楼因为有了李攀龙而成为名胜且传之后世。所以,凡有光大李攀龙的影响与声望的,而不使李攀龙寂寞无闻的人。我将向侍奉帝王和老师那样地尊奉他。

一腔赤子之情,感人至深。

万历四十六年(1618),距离李攀龙过世的隆庆四年(1570)将近半个世纪。

其间于万历十七年(1589)前后,山东按察使、岭南人叶梦熊克服重重艰难,在趵突泉侧建起这座白雪楼。此时,距离李攀龙逝世,过去了不足二十年的时光。为后人称为“大雅之举”。

《天下第一说趵突》系列作品丨丹霞映而翠窦飞:明代游记大家吴伯與的《趵突泉记》

今之泺源白雪楼 王琴摄影

吴伯與此段文字,显然蕴含着对于“岭南大雅”叶梦熊的最高颂扬与礼赞。

值得一提的是,此时正是“公安”“竟陵”相继大力排击、诋毁李攀龙的年代,吴伯與能如此前无古人地评价李攀龙,是需要勇气与胆识的。清朱彝尊《明诗综》“诗话”称:“福生《素雯集》虽无与竟陵酬和之作,似亦降心从之者。”不知何据?盖臆测居多也。

游记中还谈到两个人物:殷浩与王胡之。

殷浩(?——356),字渊源。又称阿源。晋陈郡长平(今河南西华县)人。弱冠有美名。识度清远,尤善玄言,为风流议论者所宗尚。曾为庾亮记室参军。时人视其为管仲、孔明,后拜中军将军,督扬、徐、豫、兖、青五州军事,率众北征,大败而归。

王胡之(?——364),字修龄。晋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弱冠有声誉。永和五年,石虎死。朝廷拟用王胡之为西中郎将北伐,未行而卒。

且看当时,万历四十六年,后金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誓师告天,兴兵反明,毁抚顺,拔清河堡,抚顺游击李永芳降。其后,兵部左侍郎杨镐率四路之师攻打后金,复大败。忧国忧民的吴伯與提及殷浩、王胡之二人,该是对那些屡战屡败的明代将官们有所影射的吧?

最后,关于吴伯與游记的审美特征,笔者认为,吴氏有着充分的观察事物、描绘事物的能力,而且,最重要的,他不是就景写景,而是借景生发,长于沉思雄辩,富于文化识见,故能在游记创作中纵横捭阖,大笔挥洒。此非一日之功,盖日积月累、积学酌理、锤炼熔铸之结果也。

《天下第一说趵突》系列作品丨丹霞映而翠窦飞:明代游记大家吴伯與的《趵突泉记》

摄影:海纳百川mcc

《趵突泉记》的结尾,是作者为趵突泉为李攀龙“赋诗二首”。

明代的趵突泉纪游作品不多见,而文章兼歌吟的更是少有,由此亦可彰显这篇游记的独特价值。

我们且看这“赋诗二首”:

其一:趵突泉

我闻泰山一匹练,万仞直界天之巅。

兹泉或其支委欤,喷地欲接沧浪天。

喧奔虬龙仰空啸,俯垂错落琼珠员。

吞云嗡日浮元气,拖翻墨瀋文章鲜。

呜呼文人亦称倒峡流,陆沉往往名空留。

安得化影与尔俱,波摇尘界足千秋。

其二:登李于鱗白雪楼

萧然叶落万峰齐,斜倚危楼岱岳低。

剑指延津疑吐气,弦开郢国旧留题。

苔文剪绿秋犹湿,泉色分青昼未迷。

一自弇州吟寄后,凭谁再问武陵溪元美有《寄题白雪楼作》。

第一首,趵突泉,首二句,诗人称“兹泉或其支委欤”,一点儿不错,趵突泉等济南名泉,其泉源之根正在泰山。中二句,写趵突泉奔突喷泻之状,可谓传神。后二句,为全诗精华之所在,诗人由泉而人,由自然而文化,这是吴氏的拿手好戏,“呜呼文人亦称倒峡流,陆沉往往名空留”,“倒峡流”,谓江水倾峡而出,比喻文人文笔酣畅,气势磅礴,诗人说,文人虽然与趵突泉一般,也有“倒峡流”的能耐与辉煌,然而,人的寿命是有限的,死后便空有名声留在人间,而趵突泉是不死的,它永远地“波摇尘界足千秋”,使得我们多么想如趵突泉一般地存在呀!(“安得化影与尔俱,波摇尘界足千秋”),诗作思维灵动多姿而高远超越,鲜明地体现了吴伯與“简远旷达,雄奇激越”的诗作风致。

第二首,写李攀龙白雪楼。王世贞论及李攀龙诗风为“峨眉天半雪中看”,故“万峰齐”“岱岳低”,实隐含着对于李攀龙人格、作品的隐喻叙事;第二联,则是对于李攀龙咏歌嘹亮、“为诗务以声调胜”,以及其高雅脱俗、“阳春白雪”之诗风质地的赞赏。第三联回到趵突泉上,描绘秋日里泉上绿苔与青泉之美。最后一联,诗人联想到王世贞(“元美”)吟唱白雪楼的佳作,从而发出慨叹:自王元美之后,还会有谁来到这里,用诗文来描摹趵突泉白雪楼——犹如武陵溪(即桃花源)的田园醇美呢?诚寄托深远之作!不过,王世贞所写实为李攀龙之“鲍山白雪楼”,此吴氏有微误。

人称吴伯與诗:“齐梁之绮丽,兼燕赵之悲壮”,以此观之,信然!

来源:风香历下

作者:侯林 侯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