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2017年11月14日，菲律宾卡洛奥坎警察局发生火灾事故， 导致警局内保存的重要档案被烧毁。据悉，该档案涉及禁毒行动中被杀害的两名青少年。 （人民视觉/图）
44岁的杰玛·巴兰（Gemma Baran）悲伤地望着她的丈夫的尸骨被一块一块地装进黑色塑料袋中。
她的丈夫帕特里西奥·巴兰（Patricio Baran）是一名保安。2017年7月9日，时年47岁的他被不明枪手打死。
“毒品推手和强奸犯。”枪手还在帕特里西奥的尸体旁留下标记。但杰玛说，丈夫从未吸毒，更没有制毒、贩毒，只是在遇害前曾卷入一起土地所有权纠纷。
杰玛一家的遭遇，只是菲律宾“缉毒战争”扩大化的冰山一角。菲律宾国家警察局（PNP）稍早前数据显示，2016年7月至2020年4月，该国至少有6248名“涉毒嫌犯”被杀。
警方的统计数据不包括被“赏金猎人”击杀的涉毒人员以及其他无辜受害者。但有国际组织认为，仅罗德里戈·杜特尔特(Rodrigo Duterte)上台18个月内，就有1.2万人被杀。6年任职期间，这一数字超过3万人。
2022年6月30日，随着杜特尔特正式卸任总统，他推动的“铁血禁毒”运动又一次处在十字路口，一些家属甚至呼吁进行“平反”“清算”。
“政治创作”？
“我真的很害怕，我一直保持着沉默。”杰玛担心孩子们的安全，所以不敢去调查丈夫的真正死因。
她将丈夫的尸骸迁往一块免费墓地，这是当地教会组织“疗伤”（paghilom）项目的一部分。杰玛说，原墓地需要缴纳1万多比索，因疏于管理更导致部分尸骸被雨水冲刷到了地面上。
当地宗教（天主教）人士弗拉维·维兰努瓦（Father Flavie Villanueva）是“疗伤”项目的发起者。他公开谴责称，“杜特尔特下令‘杀、杀、杀’，这是一项国家支持下的行动指令，制造了数以千计的寡妇和孤儿。”
2016年6月30日，杜特尔特正式宣誓就任菲律宾第16任总统，任期为6年。次日，杜特尔特就打响了全国性的“反毒品战争”。
“干掉10万人，尸体丢进马尼拉湾喂鱼。”当选前，杜特尔特就誓言要对贩毒分子“杀无赦”。
杜特尔特上台之初，杰玛几乎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从马尼拉平民窟传来的枪声。杜特尔特授权警察：可随时向有贩毒嫌疑的人员开枪，可当场击毙“不配合的毒贩”。
据《菲律宾星报》报道，1个多月来，常有街头被击毙者身上挂着牌子，上面写着“我是毒贩，别效仿我，不然这将是你们的下场”。
同时，杜特尔特政府深挖贩毒者的“保护伞”。2016年7月5日空军庆典现场，杜特尔特公布了5名警方高层人士的涉毒行为，其中3人被当场宣布革职。
“如果我们不这么做，我们将成为涉毒政客和涉毒恐怖分子的喽啰。”时任国家警察局长罗纳德·德拉罗萨说，“现在，我们很庆幸有一位‘有种’的总统。他如此强悍，正对毒品发动零容忍的战争。”
这位绰号“石头”的警察局长还担心，菲律宾正处在毒品政治的边缘，不少当选的政客利用毒资作为竞选资金。
菲律宾总人口大约为1.1亿，按照国家警察局公布的数据，吸毒者超过370万人。其中，有60万名儿童和青少年涉毒。
菲律宾缉毒署（PDEA）的统计报告则认为，该国至少有470万人涉嫌吸毒，平均每8个家庭即有1人涉毒。
在菲律宾4.2万多个乡镇中，92%以上的地区都存在毒品犯罪，而首都马尼拉更是重灾区。禁毒运动前，毒贩子甚至明目张胆地在大街上兜售毒品。
毒品犯罪还与走私、绑架、抢劫、赌博和人口走私等相结合，不少军队将领、国会议员和政府官员则充当毒贩子的保护伞。
根据菲律宾危险毒品委员会（Dangerous Drugs Board）公布的《2015年全国毒品滥用概况调查》，该国毒品使用者约为180万人，占总人口的1.8%。其中，10岁至69岁的毒品流行率约为2.3%。
这与西方国家相比并不严重。2016年，澳大利亚14岁以上人口中有15.6%在过去一年中使用过非法药品。2018年，美国12岁以上人口中约有11.7%曾在过去一个月中使用非法药品。
对于杜特尔特公开声称的“全国75%的严重犯罪与毒品有关”，菲律宾警察局严重犯罪调查与侦探管理委员会公布的数据为15%，低于联合国公布的18%的全球平均水平。
反对派多次指责杜特尔特发动的“毒品战争”是“政治创作”。他还发动“人民击杀毒贩”，并带头把自己的竞选剩余资金用于发放赏金。通常，拘捕或击毙一名毒枭者就可以获得300万比索的现金奖励，这直接促进了“赏金猎人”行业的兴盛。
在严刑重典之下，“禁毒战争”的账面成果也看似颇丰。国家警察局2016年12月公布的数据显示，仅半年就有5882名涉毒人员被击杀，还有60多万名涉毒人员受到震慑后选择自首，各地监狱人满为患。
一时间，监狱出现了538%的拥堵率。其中，布拉干省（Bulacan）布里兰（Pulilan）的监狱出现了4人牢房关押159人的情形；在全国，平均1名狱政人员管理63名囚犯。
从“义务警员”“赏金猎人”到“法外处决”的争议
杜特尔特政府的“缉毒战争”，也面临滥用暴力、执法扩大化的指责。
从2021年7月起，菲律宾法医专家拉奎尔（Raquel）开始检验毒品战争中部分死者的遗体。2022年4月，她公开了调查结果：在46名死者中，只有1人的死亡证明丢失，其他多人的档案不完整，还有7人的死亡证明显示他们死于败血症、肺炎和高血压等疾病。
“有医生赌上他们的声誉、名声和执照，来伪造这些死亡证明。”拉奎尔发现，在上述46具遗体中，至少有32人死于枪伤，其中至少24人头部中弹。
头部中弹身亡的受害者，死因上却标明是肺炎等，其家属无法接受却也无力负担验尸费用。一些“毒贩”家属承认，尽管他们确实吸毒，但没有拒捕却依旧被杀害。
奥莱尔斯（Olaires）的丈夫迈克尔·西亚龙（Michael Siaron）生前骑着三轮车以打零工为生，一家人经常食不果腹。2016年7月23日晚，几名骑着摩托车的不明枪手射杀了西亚龙，并留有一块写着“毒贩”的硬纸板。
“他吸毒，但绝不是毒贩子。”《菲律宾星报》援引奥莱尔斯的话，“他在5月9日的大选中还投了杜特尔特一票。”
多名受害者家属还怀疑：枪手来自“义务警员”“民间治安队”，其“法外处决”的行为受到杜特尔特的支持。仅2016年7月1日到27日间，就有至少316名疑似贩毒者被杀，据警方统计，其中195名是受私刑而死亡。
在纪录片《奉总统之令》（On the President's Orders）中，一名马尼拉警察队长承认，那些蒙面人杀人的行动都是警员做的。杜特尔特还被指责怂恿“义务警员”主动开枪射击。
“你们可能会被开枪射中。所以，要先开枪，因为他（毒贩）会真的用枪指向你，然后你会死。对我来说，我不在乎人权……我会承担全部法律责任。”一次禁毒行动前，杜特尔特向警员喊话。
菲律宾人权委员会（CHR）注意到，警方提交的用枪报告中，超过97%的案件都以“击毙拒捕嫌犯”结案。面对滥杀的指控，菲律宾缉毒署发言人回应称，“我猜有些警察天生就是神射手。他们打得神准，很棒啊。”
在长达6年的禁毒战争中，只有3名警察因为滥杀毒品嫌犯而被定罪。其中，一名休班的警员跟邻居争吵之后开枪射杀了后者。这一幕被视频监控所记录，导致菲律宾公众民怨沸腾，这名警员被判终身监禁。
“赏金猎人”也被认为是杜特尔特禁毒战争的重要依靠力量。在马尼拉的街头，那些骑着摩托车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的人呼啸而过，大部分就是“赏金猎人”。
每一名“赏金猎人”都由一名警察作为“上司”，后者负责下达命令并提供毒贩的照片等信息。在规定时间内，“赏金猎人”杀掉毒贩就可以领到赏钱。
当选总统前，杜特尔特曾在菲南部最大城市达沃市任市长22年之久。其间，他就利用警察和民兵进行铁血肃毒，使得达沃市从“犯罪之城”变为“世界第九大安全城市”。
菲律宾允许公民合法持有枪支，民间至少拥有60万枪支。“赏金猎人”的加入促使缉毒效率大增，却也导致公报私仇、滥杀无辜现象屡屡发生。
当地时间2021年10月29日，菲律宾马尼拉民众前往墓地缅怀菲律宾“禁毒战争”中的遇难者。 （人民视觉/图）
国际争议声大，国内支持率高
2020年6月，联合国人权理事会发布报告称，菲律宾警察“在不同地点多次从不同受害者手中收缴带有相同序列号的枪支”。这表明，一些受害者在遇害时并没有携带武器，很可能是受到陷害。
“我们得考虑下是否要退出联合国了，为什么要听这帮蠢货的话？”面对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的指责，杜特尔特威胁要退出联合国。
2021年9月，国际刑事法院正式对杜特尔特的毒品战争可能犯下的反人类罪进行调查。但菲律宾政府回复称，该国已于2019年3月退出国际刑事法院。
尽管不断受到非议，但执政6年的杜特尔特仍在菲律宾拥有广泛的民意基础。多年来，杜特尔特一直以打破陈规陋习的“惩罚者”形象存在，因作风强硬被支持者亲切地称为“迪恭爸爸”“杜特尔特爸爸”。
从1977年开始，时年32岁的杜特尔特从任职达沃市检察官开启政治生涯，他一直将自己塑造成“局外人”，代表着“庶民阶层”的利益，而不像阿基诺（Aquino）家族、马科斯（Marcos）家族那样成为政治世家。
不过，2022年5月，杜特尔特的女儿莎拉·杜特尔特（Sara Duterte-Carpio）以57.04%的得票率赢得副总统选举，并极有可能角逐2028年总统大选，这被菲律宾媒体视为杜特尔特家族政治的延续。
“杜特尔特先生留下的功绩，多到你要好几天才数得完。”杜特尔特总统发言人萨尔瓦多·帕内洛（Salvador Panelo）说。
在政治上，杜特尔特政府与南部棉兰老岛的分离主义者达成和平协议，后者以放下武器换取政治自治；在经济上，其改革税务系统、放宽对外直接投资限制、大额投资基础建设都取得了成效。
杜特尔特还禁止公众场所吸烟、承诺实施免费大学教育以及重拳打击医疗腐败，都受到了菲律宾中下阶层的欢迎，铁血禁毒却也让其毁誉参半。
根据菲律宾大学的一项统计，在2016年禁毒运动的高峰期，平均每天有3.1人丧生，2018年、2021年，这一数字降为2.1人和2.17人。
进入杜特尔特执政“跛脚鸭”时期，平均每天仍有1人死于禁毒战争。血腥的禁毒运动仍获得了广泛的民意支持，民调机构“社会气象站”显示，高达85%的受访者满意政府的扫毒表现，更有88%的受访者认为杜特尔特上任后所住区域的毒品泛滥问题得到治理。
但菲律宾民众也陷入矛盾，有78%的受访者担心自己会成为铁血禁毒运动的无辜受害者。
“现在不是我的时间了”
生活在马尼拉北部地区宾亚汉的奥菲丽亚（Ofelia）发现，生活既没变好也没变差，但她所在的街区已经不再见到有人吸毒。
那里曾是毒品犯罪的高发地。从菲律宾国家警察局公布的数据来看，杜特尔特政府实施“铁血禁毒”以来，该国的整体犯罪率下降了31%。其中，抢劫下降38.78%，偷窃下降43.97%。
多地民众感到治安好转，立竿见影，但谋杀率却飙升了51％。
“反毒战争确实让安非他命（苯丙胺）为大宗的毒品价格提高不少，但是，许多受访者仍持续使用其它毒品。”菲律宾大学人类学助理教授基甸・乐斯科（Gideon Lasco）认为，禁毒战争扩大化更是加剧了公众的担忧。
菲律宾舆论场上也日益分化为两极。既有《药命哀歌》之类歌颂铁血禁毒的影视作品，也有《私法拘留》（Ma’Rosa）之类的批评。
杜特尔特即将离任的日子，菲律宾的禁毒战也不再那么血腥，开始以“对话、康复和教育”为主。在杜特尔特“毒品战”的最后阶段，2022年5月，菲律宾国家警察局实施“双轴行动”，对涉毒嫌疑人的处理更具人性化。
铁血禁毒真的有效吗？2022年7月，《菲律宾星报》援引缉毒署官员的话，尽管反毒战争杀得腥风血雨，但受到处决者主要是下游的“药头”和吸毒者，并没有触及跨国贩毒网络的上游以及政治保护伞。
杜特尔特政府的铁血治毒，一直被批评手段单一且极端，尽管在短期内可以遏制毒品泛滥，但缺乏有效的综合治理措施以及相关配套的卫生、医疗与司法保障，很难从根本上消除菲律宾毒品带来的社会隐患。
毒品已经与腐败、贫困并称菲律宾社会的三大痼疾，其形成有着复杂的原因。地理上，菲律宾适宜罂粟等作物的生长，岛屿众多、海岸线曲折也适合毒品交易和毒贩隐匿，更是金三角以及拉美毒品交易的中转地。
菲律宾地方割据严重，一些地方军阀、政客、反政府武装力量、寻求政治独立的地方族群往往将毒品视为重要钱袋子。仅在吕宋等地，每年毒品的产值都在100亿美元左右，相当于财政支出的三分之一。
同时，大量贫民阶层由于失业率高，往往以贩卖毒品为生，借吸食毒品逃避现实。
2022年6月30日，菲律宾已故独裁者的儿子、同名的小费迪南德·马科斯宣誓就任新一届总统，他邀请杜特尔特继续在新政府中领导禁毒工作。但杜特尔特委婉拒绝，“现在不是我的时间了。”
一些禁毒扩大化的受害者群体以及法律团体则呼吁，对杜特尔特进行清算。新总统小马科斯已明确表示，不会就此追究杜特尔特，但他似乎也无意继续坚持杜特尔特时期的禁毒战争。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梁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