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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丨朱克俭:游金陵散记

作者:日常恶魔
随笔丨朱克俭:游金陵散记
随笔丨朱克俭:游金陵散记

游金陵散记

文/朱克俭

南京,这是第二次到。距第一次,跨二十多年。

想别出心裁,写篇“南京的京味”。然,上次观感已忘,这次所见不全;且,要写出南京“京味”之特别,须与北京,以及西京长安、东京洛阳,各有所比。心有余而笔不逮。

退而求之,想聚焦总统府,写篇“民国的背影”。又恐有悼亡之嫌。

只能写点松散的印象,谓之散记。

如无主题变奏,或陋识者的咏叹。

(一)最牛帝陵

称之最牛,于我,多少有点炫祖。

梅开时节到南京,本为赏梅。驾车盘上梅花山,才知晓:近旁明孝陵,仍明太祖朱元璋之终寝。

朱门之后,岂敢不拜?

于是,穿梅林,寻到下马坊,沿千米神道缓步前行。

一路松柏夹道。

古松铁骨峥峥,古柏筋劲毕现。

松柏掩映下,是每数十步一对的石刻神兽和翁仲。狮、象、驼、马,皆数十吨整石凿成,质朴粗犷,令人遥想远漠辽疆,征战而后安邦。

文臣武将,俱高三米以上,肃立几个世纪,石上眉宇肩头,雨雪留痕,苔迹斑斑。据说,翁仲之大,此为最。

放眼前望,是穿越时空的静穆。

至碑殿。当面,神龟驮着巨碑,上刻“治隆唐宋”四个大字。近看,竟是康熙大帝的御题。

经享殿后,便可见高大的方城明楼。

上下截然。下面方城为原物,颇雄伟,石墙雕砖,满壁沧桑;上面明楼,兵火毁后重建,琉瓦彩檐,焕然如新。

过方城,即为地宫宝顶。圆陵如高山,植被似密林。底部一壁墙砖上,横刻一排无署名的瘦劲小字:

“此山为明太祖之墓”

山为陵,以求仰止。

据说,经现代科技探测,地宫内,历六百余年,完好无损。

面对陵山,我静默良久。

然后,返身登上明楼,极目回望。

古木苍苍,云雾茫茫,纵有残垣断墙,枯藤藓垢,仍不失恢宏气势。

我的思绪随满山雾气弥漫开来……

太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为什么,一个放牛娃,一个扫寺为生的和尚,一个饿走他乡的乞丐,会成为从异族夺回江山,改朝换代的开国皇帝?他的雄才大略,从何而来?

为什么,俯瞰天下的君王,会有两种完全不同的传世画像?一张奇异无比,似驴似马;一张眉俊目朗,威仪堂堂。

是如他出殡时,十三城门齐开、十三棺木同出的故弄玄虚?还是体现了历史对他的两极评判?

为什么说他:夺天下时,最以大度得人心;治天下时,偏因多疑杀功臣?

盛传他曾以棘杖示儿,挥刀削刺,是便于持掌权柄。

这是因为,从来继位都不及开国,从来开国者都有变异?还是居功贪腐之辈,对他铁腕肃贪的抹黑?

否则,何以有其旁的忠臣陵?

为什么如此有争议的帝王,会受到不同的争夺天下者的朝拜?

燕王朱棣不必说,虽以政变登基,毕竟是其亲子。

奇怪的是,康乾盛世,异朝异族,居然几代相因,南巡必拜。史载:三跪九叩,礼文隆渥,逾于常祀。父老从者数万人,皆感泣。

以至后来有怀前朝而哭陵者,哭无哭处。

明朝拜;灭明的清拜;差点灭清的太平天国拜;剿灭太平天国的曾国藩拜;连终结数千载帝制,开创民国的孙中山,也率众而拜。

又为什么,被誉为“治隆唐宋”,其终寝之陵,却不用自己的名号?却以与之合葬的皇后谥号命名?

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认为遇难敢助他、遇险敢救他、遇怒敢谏他,贵为皇后仍倡导勤劳恭俭者,更有资格享受子民的尊崇?

不要以为他有谦让之心。

据传,建造孝陵的主事曾请示他,是否迁除旁边的孙陵?孙陵,三国时孙权大帝之墓也。曹操称“生儿当如孙仲谋”;辛弃疾词云“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明太祖却曰:孙权是个好汉,留着他给我守门吧!

何等的牛气!

不知他在墓中,对后来高耸的中山陵,有何感想?

此三陵一山,世无双。

然而——

我从翻修一新的明楼下来时,转而想:

六百年无人能入的地宫,在现代科技的透视下,何秘之有?

千百年后,想必,愈求固者,愈难安寝。

至伟丰碑,岂在丘壑?!

(二)最坚城墙

南京形胜,虎踞龙盘。龙为紫金山;虎即石头城。

石头城,是南京前身,金陵郡的城墙。

先秦,楚灭越后始筑;到三国,孙权重建;盛唐,城颓。

刘禹锡有诗: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南宋危亡,辛弃疾报国无门,在其旁登赏心亭吟:

倩何人,唤起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明,朱元璋定都南京,将石头城及狮子山等各处残城连缀拓展,打造出最坚固的明城墙。

迄今,为世界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城墙遗产。

是日,艳阳高照。我们自梅花山下来,从玄武门附近登城。

登高望远,玄武湖的柳影波光,与紫金山上的蓝天白云,尽收眼底。

附近,玻璃幕墙的高楼和琉璃顶的古寺塔,与脚踏的青砖,形成鲜明的对比。

墙头之厚,至少可容八匹马并驾齐驱。箭垛飘着仿古军旗,地面架着数十门大小不一的铸铁古炮。

我总觉得,墙头重炮,是可能随时转向的。

据说,明城墙建成时,太 祖率众视察,四子朱棣提出“紫金山上架大炮,炮炮对准紫禁城”的隐忧。太祖遂令加建外城,将紫金山揽入,形成了宫城、皇城、京城、外城四重格局。

历史的巧合,此城所受第一次考验,恰是后来燕王朱棣的进攻。

沿城墙南行,可看到诗情画意的秦淮河;往北,也许还能看到浩浩荡荡的长江。

但数十公里之行,非脚力都能至。

最近一处城楼里,有史料图片展示。我进了门洞,以目力代替脚力。

这是一项耗时二十多年,调动全国一部、三卫、五省、二十八府,一百五十二州县的浩大工程。

最让我震惊的是:为此烧制的每一块砖,都铭有具体到人的出处;质量如何,可追杀头之责。

我找到了来自我遥远的老家的一口砖。

一颗颗无足轻重的人头,垒成一座传承百年的基业。

一堵城墙里,凝着一套严密的统治体系。

出门洞时,阳光刺眼。

抚着墙砖上的铭文,我忽然觉得:甲光向日金鳞开……

城墙,是冷兵器时代最强大的防御武器。

在冷兵器向枪炮过渡的时代,越坚实的城墙,越悲情。

此城墙,除朱棣攻时,有守将开门免于一劫外;至少被攻破三次,见证了一次比一次更惨不忍睹的大规模屠城。

一次是怀着天国梦的太平军。用挖地道埋炸药的方式,大破凤仪门。然后展开巷战,遍杀妖孽。天京治下,城中人口减半。

接着是湘军剿灭太平天国。破城后,大开杀戒。曾国藩向朝廷报捷是:杀悍贼十万。其时,太平军几番内哄后,守军仅数千。所以,滥杀不少无辜。

距今最近的一次,是惨绝人寰的日军大屠杀。烧杀奸掠,刀劈活埋,尸横遍野,血染江河。死者,包括老弱妇孺,达三十多万。

城之攻守,墙砖无辜;战争胜负,百姓遭殃。

然而,战士离了战场,又何尝不是百姓?军人脱下军服,又何尝不是平民?每次屠城,都有败兵弃武,混入平民;殊不知,一归手无寸铁的百姓,便入任人宰割的行列。

是什么,使人丧失人性?

是苦战后的报复?是胜利者的疯狂?据说,自古以来,常有胜者放纵三日之奖赏。这是怎样一种非人的奖赏啊!

然而,自古以来,又有多少胜与负的转换?有多少屠城者被反屠城?这终是怎样一种愚不可及的人类自残?

进攻性的枪炮可能随时转向,防御性的城墙挡着任何一方的子弹。

古老的城墙,到现代,己几无战争实用价值,只供旅游者观赏和凭吊。

残存的城墙,请勿重建,让其以古雕似的残缺,将战争之残酷,告诉未来。

(三)最稳石舫

模糊记得,二十多年前,看过总统府。那时,后花园尚未开放。

看过的所有印象,敌不过一幅油画,那是陈逸飞的名作:《占领总统府》。一组激战后的解放军,冲至总统府门楼顶上,昂首升起一面五星红旗。远处正硝烟迷漫。

仰视的角度,门楼显得非常高大,衬出升旗战士的英姿格外伟岸。

但,这是艺术的真实。

总统府门楼,一点也不高大;南京,实际是和平解放的,没有硝烟。

入门后,看到一幅更贴近历史真实的新画。当年参与和平解放,后来历尽曲折的地下党人及各路隐没人士,重见天日。

相比之下,似乎还是艺术的真实更动人。

这是象征的力量。

其实,总统府本身就多为象征。

孙大总统除宣誓外,几乎没履行过多少总统职权;在这里略作踱步,便极不情愿地赶往北京,与袁世凯周旋去了。

老蒋的权力,主要也没在总统任上。从北伐奠定实权地位以来,一直以蒋总司令,蒋委员长相称,以军 干政,以党 代政。即使下野,也军权在握。

其间,谭延闿、林森等总统,莫不徒有虚名。

直到抗日战争在世界反法西斯大势中获胜,蒋公威望如日中天,才内控召开国大,主持并参与总统大选,干脆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

李宗仁当选副总统,非其内定人选,在总统府如入冷宫。

也许,这很难归咎个人。军阀争雄的民国,远没有走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铁律。

以为大选终成宪政,结果,不出三年,所谓总统,败逃孤岛,加了个“伪”字。

从这个意义上讲,连“民国”二字,也是象征性的,近乎幻影。

最纯粹的象征,莫过于后花园那尊石舫。

后花园一度不开放,据说是毁于战火,难以修复。一说是太平军所烧;一说是曾国藩湘军所烧。究竟如何,莫衷一是。总而言之,此园不止一次兴废。

而不管尽毁多少次,园中湖心的石舫,始终都在。

始建于明代汉王府之煦园,典型的江南园林。精巧雅致,以一洼碧湖为中心,有小桥曲廊,松竹梅兰,镂花门窗,藏露掩映。清,属两江总督府;太平天国时,属天王府;民国时,属总统府。

相传,乾隆年间,两江总督为迎接皇帝南巡,于湖中建一石舫:石从湖底砌上来,上有前后两舱,前舱以一套根雕家具布置成客厅,富丽堂皇,可饮宴可观赏。乾隆见之甚喜,即题"不系舟"为其匾额。

据说乾隆之后,洪秀全、孙中山、蒋 介石,无不喜欢在此休憩。

史家认为,乾隆题“不系舟”,应缘自大唐盛世典故。唐太宗告诫太子:“是以庶黎比做水,君王比做舟。水亦载舟,水亦覆舟。”

乾隆希望,圣上一统江山,稳如磐石。

然而,这稳石未覆,但大清之舟覆了;天国之舟覆了;民国之舟,也覆了。

我查过“不系舟”更早的出处。庄子云:“……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

显然,其本意,是对自由精神的追求。

由曲桥走上石舫,由石舫走下曲桥,我一路想:以固定于湖底的顽石,象征起伏于民意的政权,岂不谬哉?

简直是自欺欺人!

那晚,回住地,我做了个梦。

梦见总统府的后花园里,一片明月和蛙声,洪秀全、孙中山、蒋介石,全都化成点点萤火,在石舫的雕窗画柱间穿过……

突然,中山先生大吼一声:乾隆所书匾额,在我们家乡话里,意为——

不是舟!

这荒诞的梦,是否也属,艺术的真实?

(四)最美梧桐

女婿边开车,边问我:

爸,上次来南京,给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我寻思了一下,说:

树,夹道参天的梧桐树。

那这次,我们再走一趟穿城而过的梧桐树林荫道?

好!

梧桐,自古视为理想树。

古称,风凰非梧桐不栖。

但不知为什么,我在古诗词中读到的梧桐,多与离愁别绪,凄清孤寂同在: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而南京的梧桐,却是罕见的高大、昂扬、齐整、阳光;即使落叶满地,夕阳映着,也天上地下灿烂辉煌。

二十多年不见,其间,耳闻过两则有关传言。

一是城市改造,南京行道树需推倒重来。初闻似觉匪夷所思,细想却又不足为奇。北京,和平解放保下来的古迹,拆了多少?树算什么,多少城市的树,砍了种,种了砍?

二是浪漫传奇。说南京梧桐树的来由,是蒋介石向宋美龄的倾城示爱。更有人在网上贴出了多角度的航拍:从南京城到紫金山,金黄色的行道树穿过绿林,宛转成一串项链,项链顶端的中央,是块蓝宝石般的建筑。

那块宝石,是梅花山边的美龄宫;金色项链,便是由二万多棵梧桐树组成。

担忧与好奇,双重的吸引。

二十多年后再见,眼前的梧桐没有让人伤心:还是那样高大、昂扬、齐整、阳光。

一棵接一棵。一律主干粗壮;一律三米以上分枝展开;一律在蓝天白云下交枝叠叶,摇曳风姿,洒下光影;沿着宽广的路,伸向远方。

据说,这是市民的胜利。

女婿从小在南京长大,梧桐树后面,有他放过风筝的地方。他毫无惊㤉地简述了市民为留住梧桐行道树所作的努力。

南京人的个性,从容而坚持,和梧桐树一样。

与类似的树相比,也许,它没有白杨挺拔,没有白桦曲劲,没有银杏直硬;但它的自然,舒展,布荫之广,却是所有这些美丽的树,难有一比的。

我家乡的香樟,布荫也广,却没有它这从头到脚,满是青铜古锈似的斑斓而又生机勃发的瑰丽。

可惜,穿行于抚面的光影,无法领略航拍的宝石项链的奇观。车近美龄宫,仍抱憾:只缘身在此山中。

南京梧桐树的由来,其实还有很多说法:一说最早为法国传教士引进;一说是为迎接孙中山归寝而种;一说主要是新中国城建的结果。

我,宁可信其中任何一说,也不敢相信这是蒋宋之爱的见证。

很小,《金陵春梦》就告诉我,蒋是瘪三;大了,蒋冒死为陈其美收尸的故事,使人觉得,他可能是个义士;老了,见过公开的历史档案中他部分日记,推想,或许这是位一直与内心恶念搏斗的硬汉。

尽管,历史剧变,超乎想象。

我还是不信:铁血者,会有如此的情趣和浪漫。

但更多的人却信。

与其说信,毋宁说是希望。百姓最希望,任何位高权重者,都有最人性化的情感。

不管怎样,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最终受益,与初衷,未必一致。

车,驶回了住处。

我从客房望向玻璃窗外:不远处参差着几株极高极高的梧桐树尖,枝叉上有几个鸟窝。一群燕子掠过天空,三三两两停下去。

我知道,那正是航拍中那枚宝石的附近,刚才路过时,游人如织。

我忽然想起两句唐诗: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不觉改念道:

寻常百姓梁上燕,飞入旧时王谢家。

离南京时,夫人问我,你在太祖墓前静默,想什么?

我说——

那里,埋着一个从乞丐到皇帝的传奇。我祈望,今后,所有类似传奇,一切尊卑之变,不再经过战争,无须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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