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 哥 说
黄婷婷五年前从五星级酒店离职,接手父亲的“摩配厂”。
意外爆单、招工受阻、转型困境,风云变幻的市场环境下,两代人治厂理念猛烈冲撞,这位90后该如何“守业”?
骑着摩托跨越长江大桥,早已成为她的习惯,只是山城道路曲折起伏,“持续爬坡”并不容易。
腾讯产业互联网五四特别策划“青年造厂记”第二期,带你走进90后姑娘黄婷婷和她的伟福摩配厂。
主笔:睿
编辑:叉叉
小巧灵活的摩托车穿梭在错综复杂的山城中,是重庆这座城市独特的风景线。
但重庆姑娘黄婷婷说,小时候一点也不喜欢摩托车,甚至有些“怕”。幼年时,她乘坐父亲的助力车,在转弯的时候不慎跌倒,左腿膝盖处留下了一块大大的伤疤。
如今,伤疤还在。但她已经学会开着“大排量”的摩托车在长江大桥上飞驰而过,踩下油门,享受速度燃点的激情,感受机械运转的微妙磨合。
这一切的转变,要从她回到重庆伟福机械制造厂说起。
扩产的“争执”
在汽车进入千家万户前,摩托车一直是口袋日渐殷实的中国老百姓首选的代步工具。重庆作为三线建设时期重要的制造基地,在改革开放“军转民”的趋势下,一批军工企业,如嘉陵集团、建设集团和望江厂等纷纷转型生产民用摩托车,并催生了一大批摩托车维修和零配件厂商。而随着力帆、宗申、隆鑫等民营企业的加入及迅速壮大,在重庆形成了一个产业链条齐全、产值巨大的摩托车产业集群,成为重庆的支柱型产业之一。
重庆市商务委的数据显示,重庆每年生产的摩托车整车及零部件要出口到全球近200个国家和地区,单单在2020年,重庆市出口摩托车就达到333.9万辆,出口货值110.07亿元,出口总额占全国摩托车出口总额(50.2亿美元)的三分之一。
黄婷婷接手的家族工厂,生产的正是摩托车最重要的部件之一——发动机的“曲轴”。如果把发动机形容为摩托车的心脏,那曲轴就是支撑心脏运转的核心。

重庆伟福机械制造厂(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2020年疫情爆发,重庆伟福“意外”迎来增长期,每个月都“被动”迎接爆单。他们的主要客户位于南美和非洲,疫情后东南亚工厂产能不稳甚至停工,导致大批量的摩配国际订单被转移至国内,重庆伟福长达两年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
这一年,黄婷婷已经“入厂”三年。父亲让她从外贸做起,负责销售,相对于直接进入“条件艰苦”的工厂,黄婷婷认为父亲此举是有意而为之,销售工作相对舒适。但疫情后的“爆单”把她推到了“冲突”的一线。
“每次和客户沟通,对方都会催货。”黄婷婷细数,工厂饱和产量是一个月十万套,但客户的订单可能有十三万乃至十五万套。“没办法解决产能,就只能拖客户时间,给客户的交期不明确,久而久之就会形成恶性循环。有时,甚至不得不舍弃一些订单。”
对于这种情况,位处销售一线的黄婷婷主张立即扩产,引进自动化设备,扩充生产线,扩大产量。而关注生产的厂一代老黄,则主张“稳健”经营,稳住老员工。
是否扩产,何时扩产,如何扩产,成为了厂一代老黄和厂二代黄婷婷的“分歧点”。
招人招到心烦
黄婷婷愿意回到工厂,老黄其实很开心,为此他还专门花了一些小心思。
老黄知道女孩都不喜欢那些油腻的机械,所以一开始,他没有把婷婷直接叫回工厂,而是旁敲侧击地问女儿对国际贸易是否有兴趣,再推荐她到浙江台州一家专门从事摩配出口的外贸企业学习。
大学主修“法语”,辅修国际贸易,黄婷婷2014年毕业后先进入重庆一家五星级酒店工作。她本计划工作几年,然后到瑞士深造酒店管理。回工厂,并不在她的人生规划中。
尽管人不在工厂,但黄婷婷一直十分敬佩父亲,认为他有着经营企业的实干精神——做事很坚韧,很执着。2001年,老黄和朋友组建机械厂,结果合伙人临时撤资。开局不利,老黄没有放弃,最终选择独自盘下整个机械厂,从零起步。没有专业机械知识,老黄就靠着自学弄懂各种机械原理,担心设备陈旧影响产品质量,他又贷款借钱买下新设备。他喜欢钻研产品,通过不断升级迭代生产设备,加强自家出品在同业的竞争力。
伟福机械从无到有,从小变大,成长几乎和黄婷婷同频。黄婷婷看着伟福机械从几台机床变成数栋厂房,从一两个工人的小作坊扩张到百人规模,从月产千套设备到月产十万套。
“(工厂)就像父母的另外一个孩子,所以我觉得还是有义务要照看好,要为他们分担一点。”
黄婷婷带产品到国外参展(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情感是共鸣的,但两代人的思想差异,落到工厂经营上,却被“放大”。老黄认为做生意要“脚踏实地”,销售过了高峰就会回落,“扩产”还是要谨慎。黄婷婷则更想尝试新设备和新方式,迎合急速增长的订单需求。
“我感觉父母考虑更多的是工人,我可能考虑更多的是客户。因为扩产后一但销售回落,工人收入可能会受影响。”
时代在变化。老黄早年开工厂,工人一点不难招。伟福机械的早期员工从建厂初期就跟着老黄,二十多年来在工厂经历了结婚生子、买车建房。“爸妈对工人就像一家人一样,早期工人的流失率几乎为零。”
但摆在黄婷婷这一代工厂管理者面前的是——“招工难”。在产能最紧张的2020年下半年,黄婷婷想新开一条产线,但“招人是真的招到心烦”,来了一批走一批,来了一批又走一批。“你问什么原因,他们也说不出一二三。年轻人愿意送快递,送外卖,但就是不愿意进工厂,就这样子。”
在伟福机械所在的园区,工人招聘的小广告贴得到处都是,岗位平均工资大约在6000-7000元/月,一些特殊工种甚至重要岗位可以达到上万元一个月。
从传统的贴小广告,到奖励老工人推荐新工人,再到网络招聘,校企合作,黄婷婷都试了一遍。但她依然很难找到“新人”。
自动化的“小步快跑”
在伟福机械的厂房,一条“发扬工匠精神,推动品质革命”的标语横幅被挂在最显眼处。
曲轴是一种精加工产品,两个曲柄加个中间连杆转动产生动力,产品的尺寸、状态和摩托车配重、发动机功率等其他元素都有关联。
市面上有多少款摩托车,就有多少种对应的曲轴。它不属于传统的毛胚件成型生产,不同的产品型号对应不同的参数,最考究的是生产流末端的“精加工”部分,全靠熟练工人的经验,也是工匠精神所在。
摩托车曲轴(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正因如此,摩配这个行业谈全自动化、数字化还是比较少的,就不管做多大、多少都没有。这是非标产品带来的局限性。”
即便如此,受困于“招工难”的黄婷婷依然想做出一些尝试。
她选择在“粗加工”的领域下手,将传统的磨床更换为自动化设备,过去工人要上下件还要磨合,一人只能操作一台磨床,现在只要把产品摆上去就行了,一个人可以操作四台磨床。未来台转、压装、压机之类的设备也可以推自动化改造,虽然总投入预计百万元起步,但黄婷婷预测完成后产能可以提高20%以上,有效缓解“招工难”的现实难题,熟练工人也可以更专注于后期的压装、调校这些部分。
引入自动化设备,还在某程度上缓解了用工淡旺季的矛盾,以及老黄担心的工人收入问题。在机械加工业,淡旺季分明,9月份到次年春节属于旺季,但5到8月又属淡季,一到旺季就差人,一到淡季员工收入又太低,多年来都是一个死循环。但机器运转不存在淡旺季的分别,可以有效保证在岗员工的收入。
传统的磨床更换为自动化设备(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在经营理念上,厂一代和厂二代往往差异很大。厂一代依据经验做出判断,厂二代更喜欢用数字与效率说话。
“我们对产品品质的追求是一致的。只是我更愿意靠设备保障,而不是靠人保障。在我的认知里,我认为数据不会骗人,而父母那一代没有太多数据这个意识,这个是我跟他们很大的区别,也是矛盾。”
数字化“困境”
老黄早年创业,每年也在设备更新换代上有大投入。他看重设备更新带来的产品精度和稳定性提升,希望通过“好产品”在同业里形成好口碑与品牌效应,最终拉动销售。
伟福机械收到的客户感谢信
“精度要求越高投入就越大,有时候可能需要投入百万不等。基本每年都有新投入。”
“对于自动化这一块,我跟我爸多沟通以后,他慢慢也能去理解,这是我能看到的改变。我觉得(自动化)一定是趋势,因为现在人工成本太高了。”
工厂内,工人们正手工完成曲轴调教
(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但这只是第一步。比起父辈,黄婷婷面临的经营现状要复杂得多。
例如,尽管2020年“意外”迎来了销售增长期,但工厂的利润却不见长。“因为全部(利润)都被原材料涨的那一拨给覆盖了。”
2020年底,钢、铝、铜、锌的价格几乎翻翻,吃掉了传统制造业的利润,黄婷婷一边应付产能矛盾,一边看着销售增长但不赚钱。紧接着,海运紧张,费用上调,黄婷婷又要和客户一起“抢柜”。等到了2021年底,国际局势变幻,美元上涨,多国货币贬值,非洲南美客户开始重新审视采购能力,市场忽然变得萧条。
“年年都有新状况,就挺恼火的。”黄婷婷说道。
这些不断变化的外部因素,都在迫使像黄婷婷这样的厂二代,对外不得不寻找业务新方向,对内不得不靠新方法提高人效,实行精细化管理,推动降本增效。
从五星级酒店离职,入职家族工厂,黄婷婷带着“后勤”部门用上了ERP(企业资源计划-Enterprise Resource Planning)系统,销售、采购、财务的数据先入库,再通过ERP来完成电子化的流转。但这套系统没法进“(工厂)现场”,除了管理库存出货,生产环节的大部分流程还是通过纸质单子来填写。
“老一代的工人,对于新设备的使用多少有些抗拒。一些新的流程和制度,你知道是好的,但到了现场只能先推30%、50%,因为全部推下去工人都要跑掉。熟练工人很难找,后面进来的跟不住,对生产的影响更大。”
黄婷婷和工人讨论生产细节
一年前,李伟在黄婷婷的邀请下,进入伟福机械。他的上一份工作在汽配工厂,经历过一次完整的数字化系统引入。
在他看来,中小工厂要想建设数字化,眼下的困境是“全方位”的:一是要调整管理的模式、模型;二是要评估数字化建设投入成本。
“传统制造业的利润就是三五个点,说实话,要收回成本一般需要三、四年,短期看不到收益。”李伟在的上一家工厂前后用了将近一年才完成整个建设过程。“调研三个月,软件开发三个月,现场调试修改又花了几个月,前后将近用了一年。”
李伟从经验出发,认为标准化的软件还不能很好地解决生产现场的问题,最终只能通过标准+定制的模式,尤其是面对曲轴这类非标产品的生产。“但这带来的另外一个问题是成本上升,伟福现在用的标准化ERP只需要4、5万,但如果上了定制,费用就是十倍以上。”
在系统之前,工厂还需要完成标准化的生产流程梳理,搭建基本的人员架构。“制造型企业的一线管理,必须是技能再加上管理。员工趋于老龄化学习能力受限,招工难的背后是年轻人不进厂不沉到一线,新鲜血液不足,所以这块也是缺失的。”
办法总比困难多。正处于搬新工厂之际的黄婷婷,还在思考如何让伟福更上一个台阶。“今年最主要的两件事,一是加速设备的改造,逐步降低对人员的依赖;第二步就是对公司的管理架构进行调整,对智能制造这块进行规范,为之后的数字化建基础。”
“现在,就是当作自己的事业来做。往小看,是做好(家族事业)传承,往大了看,是寻找和延续重庆摩配的竞争优势。”就像开着摩托爬过“山城”重庆那些陡峭的斜坡,黄婷婷也正带着她的曲轴持续爬坡。
黄婷婷喜欢开着“大排量”摩托车爬坡
(照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