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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格格:倔强、懵懂、莽撞、有点憨

作者:南方周末
桑格格:倔强、懵懂、莽撞、有点憨

桑格格 (本刊记者 大食/图)

你喜欢勃拉姆斯么

桑格格自称是“真实的笨”,说这种笨“特别顽强”。佐证之一,她永远学不会吵架。小时候和别人吵起来,她只会吼“你妈是个大南瓜”,吵一场架重复几十遍。等午夜梦回,再恼自己嘴笨,怎么就没发挥好?佐证之二,她常感激科技的进步,认为这给她带来了浓烈的幸福感——她家换上了指纹锁,终于避免了一天找20次钥匙。因为这种笨,“我的生活就是到处碰壁。”

她永远记不清楚约定的时间,比如我们的采访本来约在周五,而她周四中午就到了约定的地方,还说“一会儿见 !”几个月后约她拍照,我再一次提前一天收到了她的问候:“怎么还没到?”

这或许与她对时间的态度有关。她不爱校对时间,无法参与和时间相关的讨论,这导致她面对精准约定时的迷糊。但也有好处:她从未感受过年龄焦虑。“你说今年过去了40%,我的人生过去了百分之多少,我一点都不会焦虑。你过去你的,你老你的,你不要客气,不要带着我。时间对我来说是一条平滑的曲线,我以我的感受和生命节奏去过日子,四季花开花落,我跟着过,跟哪一年无关,我不会做详细的分段。”

可生活分明将她的人生分成了明显的段落。以出版成名作《小时候》为界,往前是女孩桑格格。这个桑格格活泼、天真,有用不完的热烈与迎头而上的激情,性格完美适配四川话中的“风车车”、“匪叉叉”和“神戳戳”。她自小父母离异,当过演员、啤酒推销小妹、电台主持,拍过猪饲料广告。20岁那年,为躲避黑道男朋友,她从大学辍学逃往深圳、北京,又因为另一段恋情定居广州。在盛夏湿热羊城9平米的公寓里,她回忆过去,写出四川话语录体半自传小说《小时候》,将女孩桑格格封存其中。

桑格格:倔强、懵懂、莽撞、有点憨

《小时候》

媒体人绿妖形容这一时期的桑格格“热闹得很”,“很亲切,又漂亮,大家都喜欢她。”桑格格一听别人说她漂亮就跳脚,“我的内在更好看,不要纠结于我无意的风情万种。”在饭局上相遇,格格总是主动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就唱歌跳舞。

“那段时间我觉得喝酒一定要把自己搞醉,不然太辜负这个酒了。在北京,我们这群朋友像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小孩,没有大人管着,当然要偷着乐一番。我们就像彼此选择的亲人,投奔在一起,我愿意把我意气风发的一面展现给人看。”桑格格回忆。

绿妖认为这股大方和热情来自桑格格体内八分之一的藏族血统。但据桑格格后来考证,她是纯正的汉族。“我们家有一点遗传的社交牛逼症,一般汉族没有这个情况。外公常说我们是‘蛮子之家’,令幼小的我发生了误会。我专门去问了我舅公,说:没有那个事!”

桑格格有一个藏族名字“格萨尔”,她将之化为“格桑”,用作网名。出书时,编辑否了“格桑”。她倒过来改叫“桑格”,也觉得费解,就变成了“桑格格”。在多次采访中,她都解释:这不是“还珠格格”的“格格”,是“格格不入”的“格格”。

在自我认知中,她从来不好相处。因为敏感,她有意无意就被击中,老有力量让她泪流满面,灵魂动不动就被掀翻,日常情绪排山又倒海。同时,她自身节奏与外界长时间错位,坐拥才华的自傲与原生环境导致的自卑相互拉扯,让她时常别扭,偶尔怀疑,又总想不顾一切。媒体人王小峰形容她“懵懂,莽撞,不怕疼”,她说:“我自己疼没关系,我皮厚。但我不要让我在乎的人疼。”

《小时候》卖了超过10万本,半年重印13次。它的影响力持续至今,2021年7月再版,销量一度走高。近15年过去,书中记述的80后成长已经无法在90后、00后身上复现,但相通的情感依旧能在几代人心中绵延。

她依靠这本书获得声名,也受到非议,“畅销书作家”从来不是一个褒义词。“《小时候》被评论说不是传统的文学的展现手法,我可难受了。我其实内心一点不强大。别人都说我是个作家,那么我就得拿出一个特别像样的作品,一个长篇,要非常深刻,要剖析人性。我真的逼着自己写了。人家觉得我不行,我就想行一下,人家觉得我幼稚,我就想成熟一下。”

小说写了十万字,她放抽屉里每天都想撕掉。她的状态越来越差,2010年患上抑郁症。不愿见人,整天哭,无法入睡。几个闺蜜轮番陷入她没完没了的倾诉中。她的敏感、倔强、莽撞成了刺向自己的剑。有段时间,眼前的所有信息都有符号。下雨了,别人看到的是雨滴,她看到的是淹死蚂蚁的一大潭水。她病了一年,试图调整了一年,第三年开始在禅宗、古琴和茶道中寻求解药,终于被传统文化中恒定、平衡的力量安抚。

2014年前后,她读到萧红的文字,看到萧红写玉米穗子,“它干净得就像没人摸过一样”,下一秒她眼泪就流出来。同年,许鞍华拍摄的《黄金时代》上映,她在电影院“哭到脱水”。“萧红为自己或未来考虑的东西很少,永远投入到此时此刻。她的生命和世界之间有一种张力,她不能被世界吸收和同化,永远梗在那儿。她用心体会,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痛苦。她不会抱怨,也总结不出自己哪里不好,只能疼,同时又活着。”桑格格在萧红身上看到和自己相似的东西,“但我没那么热烈,也不那么燃烧、不管不顾。我有时间给自己讲道理。她不讲道理,她只有短短的生命,只有迸发。我崇敬这样的迸发。”

几年后,她跟随一个纪录片摄制组去了萧红的墓,放了一束雏菊、一束向日葵,眼泪狂流。她借了清洁阿姨的扫把,为萧红仔细扫了一番。坟前摆着此前别人祭拜留下的小礼物,酒、糖、花都有。她很开心。“萧红不是我们这个时代会一直持续热烈讨论的人物,但是她的能量一直在。总有人跟她相似,发自内心热爱她。”桑格格的心结在萧红身上得到纾解,开始放飞自我,将写作定义为“感受生命”。

因为意识到烟酒绚烂后会带来持久的空虚和内疚,她开始收束热烈。她不再为自己设置写作的要求,只追求提笔时文字奔涌而出的状态。写不出东西又不得不写时,她去淘宝的评论页面,给自己买过的商品写评论,直到灵感出现。这些年,她投身作诗。2021年,她出版了口语诗集《倒卷皮》。

五年前,她在一个音乐沙龙里听到勃拉姆斯的《B小调单簧管五重奏》,再次被击中,一边听一边哭。1890年,57岁的勃拉姆斯完成了《B小调单簧管五重奏》,里面有对生命的感慨、对往昔的追忆,有沉郁的感伤和圆融的暖意,是其室内乐巅峰之作。在单簧管如同被秋日镀上的音色里,她看到勃拉姆斯散步的森林,看到他对世界的思考、他的不服、他的骄傲、他的拒绝和人交流但又渴望被人认可。音符挨个抚过她心中此前没意识到的角落,里面有深深的委屈、难过和失落。“这种委屈不是被人欺负的委屈,看到美景没法表达也委屈。今天很开心,我说不清楚,也会很委屈。人活着就是委屈,好多的吞噬,好多的委屈。每天都是这样。”桑格格说,“这是超越音乐的音乐,他用音符和他当时的作曲在模拟一种精神的震动。我被这种东西吸引,我也愿意做这样的人。”

“我想写出一种共情的东西、一种人类共同的状态,不仅仅是属于我个人有限认知的东西。”她的生命格局看起来宏大了不少,“我觉得人不为自己的事情活着、不受困于自己的小小的世界,能够去探索人类共同的存在,特别诗意,我特别向往。”

很难说勃拉姆斯与桑格格的相伴会持续到何时,至少到目前他们还紧紧依偎——她的微博简介只有一句话:你喜欢勃拉姆斯么?

故乡,你还能接纳我吗

与父母的相处至今仍困扰着桑格格。她是厂矿子弟,生在1979年的成都,差不多和改革开放同时成长。她周围都是工人,比起读书、精神追求,到了什么单位、混得怎么样更符合这里“有出息”的标准。桑格格是这个系统中的异类,十年前,她在所有的采访中稳定输出自己的人生观:不结婚、不买房、不生孩子,不会找固定的单位,所有东西都在行李箱里,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条条踩进系统的雷区。

时间改变了她,2012年,她结了婚,几年后又在杭州买了房。但依然没有被妈妈的系统承认,“我很晚才买了第一套房子,还在杭州这么郊外的一个村子里。我没个单位,也没有社保。这些对他们太重要了。我内心想让他们高兴,为我骄傲,但我知道我的追求他们不能理解。对他们来说,是他们在宽容我。我会难受,我很分裂。”每次回成都,飞机落在双流机场,上车往市区开,她看着后视镜里自己的眉头一点一点紧锁。回家一趟,她至少老十岁。

在成都老人民商场的路口,十几岁的桑格格曾跟人吵了15分钟的架(尽管她只会说“你妈是个大南瓜”)。吵到最后所有人都看她。“那是我努力当一个成都女娃的时期。我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没有父亲的保护,我常常过度保护自己。这就是我对成都的误会的开头。”

父亲见到她永远说她难看。母亲连倒垃圾都化妆,但桑格格永远蓬头垢面,一身素色。母亲看她会骂:“像狗呕出来的。”——“你看,甚至不是人呕出来,是狗。她真实地觉得我丢脸。”母亲试图打扮她,带她烫头、化妆,穿上颜色显眼的衣服。无果。

母亲的影响深入骨髓。《小时候》详细记录了这对母女相处的细节。离婚后,母女的日子过得不算顺畅。母亲处处在外受气。一次,她给了桑格格一张过期的粮票去买米,桑格格最后靠哭求来了五斤米。母女俩得以高高兴兴吃了顿饭。

母亲登报征婚,经历了几段感情,都没能再度走进婚姻。她拉扯着桑格格长大,倾注了全部的爱。“她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最有才华的孩子。我就去证明我妈妈的梦想。”为此,13岁的她第一次发了明星梦。在地图上圈出峨眉电影厂,坐车到厂区宿舍,敲开了一个导演的门,还真要来了一个角色。从此成为村姑专业户,不用上妆就能直接演。“我妈觉得我就应该干这件事情,她乐于见我被一群人围着,对名利场有天然的执着,觉得很光鲜。”桑格格说。她还接了几个四川本土的猪饲料广告。广告主称“没见过对着想象中的猪饲料还能笑这么欢的模特。”

在厂矿家属区的招待所里,有一个没人使用的免费电话。桑格格守在那儿给认识的导演挨个打电话,告知对方自己每天某个时间段在这里,如果有戏可以找她。后来,招待所拆了,电话没有了,空房间满地纸屑。

在短暂成为卖啤酒小妹、获得经济独立后,桑格格在电台拥有了固定的节目:一个点播台,别人说些祝福的话,她放一首歌。夜里,她有一档《深情夜话》,她在节目里朗诵了很多散文,接了很多情感热线。对所有伤心的男女,她的回复统一且直击人心:“分手吧。离婚吧。别在一起了吧。”

她的敏感时常让她触碰到人性的幽微。父亲让她去一家三楼的舞厅找他,还嘱咐她直接到三楼,别去二楼。她还是经过了二楼,一个中年男人拦住她,问:“小妹,多少钱?”她认出对方是父亲的朋友,叫了声叔叔,说自己是老桑的女儿。对方马上从色眯眯的嫖客切换成慈祥的长辈:“哎呀,长这么大了啊!”

因为父母和他们导致的生存环境,桑格格很难在成都获得归属感,甚至觉得自己过得举步维艰。她无法享受成都人似乎天生的自足自得,“成都在盆地里,天然助长了我们在井底对自己的热爱与赞许。假吗?也不假。好又是真的好。所以这是一种难以剥离的自大,真实和自我幻想长久以来混在一起,这股气息特别强大。我害怕这股气息。”

“我有个念头,以后一定会离开成都,所以我要在离开之前把她希望我做的事情都做完。我妈开心了,我就有了讨价还价的资本,跟她说我都做了,以后我出去你不要拦着我。”桑格格说。

大学时,她的男朋友是黑社会老大,长得像费翔,开一辆加长林肯,能和她聊哲学和美学。但不服她管教。她分手未果,辍学逃离。老大一边登寻人启事,一边派手下全国找她。

她在深圳躲半年,又逃去北京,成了一名记者。十二三岁时,电视里播着一个北京题材的电视剧,画面定格在一个鼓楼的裙楼上,天空有一群鸽子在盘旋,鸽子的叫声从电视里传来,她被击中了,觉得那个地方在召唤自己。从此,北京成了她的向往。到了北京,她就成了绿妖嘴里“热烈的人”。

认识九色鹿(桑格格为丈夫起的花名)后,桑格格到广州和他一起生活。两个人窝在广州美院9平米的小公寓里。公寓地势低,一下雨水就泛上来。夏天没空调,桑格格忍了两年。第三年发现隔壁装空调了,故意等九色鹿在的时候站在隔壁门口不走,说:“老公你不给我装空调,我就到隔壁去睡。”第二天空调就装上了。

9平米的房间安排精细,床是90厘米宽的上下铺,上面是床,下面是工作间,摆电脑。旁边一张行军床作沙发。头顶好几层架子,放着微波炉、电饭煲,是家里的厨房。靠窗贴了一张CD,桑格格每天对着里面的影子擦脸。地上铺着老款粤式红色防水小砖,一共七十多块。九色鹿迷恋地图,在地上放置世界地图、中国地图和广州地图。她踩在地图上,幻想自己环游了全世界。

一天晚上,她失眠,打开电脑写了一千多字的博客,记录小时候的故事,反响热烈。她文思泉涌,一股脑写了十多天,成了《小时候》的雏形。

经历了抑郁症后,她与九色鹿选择定居杭州。“这里气场安静,你看西湖它不是一个一览无遗的地方,它有很多褶皱,看着这边很多游人,但一转头就到深山,喧嚷立刻被覆盖了。杭州这一点很妙的。”杭州人不打麻将,最后还是从成都来了三个牌搭子,给她的麻将桌开了一下光。

这些年,桑格格在家里养了猫,种了花,成日画画、写字、喝茶、弹琴、看书。看心情出门,一公里内就有安腾忠雄设计的良渚文化中心。春天,樱花落满地。茶园香味一阵阵传来。有时她沿着公路去十几公里外的田埂或小村,注目山野里成片的龙井、松柏和暖阳。有时她去苏州,在一个园林流连一下午,再去皮市街讨价还价端回一盆盛开的海棠。她看着这些感叹:“什么时候我下笔能够把生活真的描摹出来?生活让我膜拜。”

2019年,父亲身体变差,她接来杭州调养,第一次和父亲有了一段独处时间,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父爱。父母离婚早,她从小跟着母亲生活,听到对父亲的描述都是“一个糟糕的人,一个渣男”。但真的生活在一起,竟慢慢发现了他的魅力。父亲长得帅,是中老年歌舞场上的白马王子。他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丰富,跳舞、养鸽子、钓鱼、养花,“没有他不会的,没有他不能的。”导致她那段时间都有点乱花渐欲迷人眼,从早到晚都想黏着父亲。

父亲曾是一名货车司机,文化程度不到小学毕业,说话非常质朴。桑格格在成都的时候,他给桑格格打电话,“你什么时候走?你还是要过来一下,让我们两个眼睛对视一下。”“他无意中把最核心、最动人的东西说出来,他还不知道。这种没有被文化入侵过的原始的东西,特别吸引我。”桑格格说。

与父亲关系的和缓让她动了探寻故乡的念头,“我从他身上感觉到很多的能量,带着爱又回到成都,希望能够像一个陌生人那样再去拥抱我的成都。”

那次,她受《南方周末》邀请回成都演讲,题目是《成都,永远是我生命的底色》,她称自己是叛逆者,因为叛逆、出走和故乡有了距离。“有了距离才会有故乡。在这个遥远的空间,所有的情愫,所有的记忆才会复活。就像鱼在水里不会感觉到水。我离开成都才知道成都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次演讲,她又被击中了,从头哭到尾。她说:“我们成都哪里都好,但是我就是那个从小对外面的好奇多于在故乡享乐的一个孩子。故乡对我是羁绊。我一边离开,一边自责。我离开得多坚定,故乡就戳在心里有多深。我每次回来,都在试探:故乡,你还能接纳我吗?”

我就是要狠狠地把你心里搅得乱七八糟,然后我就走了

——对话桑格格

桑格格:倔强、懵懂、莽撞、有点憨

桑格格 (本刊记者 大食/图)

我没有觉得自己非要延续什么

南方人物周刊:你现在能接受成都了吗?

桑格格:不完全。四川民居有一种瓦房,下面的砖也是红色的,你有没有印象?我看到就会恶心,因为这个是我在四川看得最多的。我现在想起来就想吐,以前我只是忍受。还是和家庭有关。我小时候上学没有人管,我妈很糙,我长这么大太不容易了,我妈不会做饭的,早上就自己买点吃的回去。好多父母实际上没有做父母的能力就做了父母。我是自己长大的,我会尽量看到他们的好和他们想对我好的心,但是他们实施不了,他们有时候伤害我也意识不到,他们也是人,也是第一次做父母。

南方人物周刊:孩子也是第一次做孩子,为什么还要孩子去理解父母?

桑格格:因为我们比他们敏感,比他们细腻,我们还有改变和调整的余地。他们已经固定了,有可能的改变只在我们这里,后一代感受和自我调节能力都强一些。他们那一代很粗的。

南方人物周刊:这会影响你的生育观吗?

桑格格:会,因为我没有在这种两代人的关系里真正感觉到被支持和幸福,很多幸福要自己去补,甚至要把它放大。对我来说没有它是一个缺失。

我不太适合做母亲,我没有觉得自己非要延续什么,我现在做的一切我都满足,到我这里止住了我也接受。

我可能也把困难想得有点大,根据我对身边有孩子的朋友的了解,整个人会跟之前是两种生活,会变得害怕,变得患得患失,变得牵肠挂肚。

我想把一切都了了,就在我这里。不要再有新的牵挂让我觉得无法偿还。我每天就吃吃喝喝,有最基本的生活保障,我可以非常开心,生活上也没有焦虑,对自己所求也极少,

我没有真正对抗过这个世界

南方人物周刊:你现在还格格不入吗?

桑格格:还是格格不入,只是我能够把它调整得不那么突兀。我没有真正对抗过这个世界,因为我不觉得这个世界的不公是冲着我来的。好多人觉得不公,他的潜台词是“我值得更好”,或者是“我应该被更好地对待”。我内心没有这样认为。我好不好,能不能被别人更好地对待,是我自己去促成的结果。

之前我朋友说我只有两个状态来回切换,要么是女大佬,要么是小孩,我没有一个中间的成年人的状态。其实我特别爱讲道理,我老公接受我就是发现我是个讲道理的女生。我们吵架的时候,他只要把他的道理讲出来,我觉得我认,就马上能转变,我没有情绪的延续,说你凶我什么的。我认道理。

南方人物周刊:你说你认道理,但有些吵架就是没道理。

桑格格:一切东西都是有道理的,你说没有道理是你没有仔细去分辨这里头的因素是什么东西促成的,仔细去理,全都有迹可循。写作不就是这样吗?就是要洞察这些事情。所谓“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别人觉得这没道理就不去想,事实上这里头道理可深了,可值得去探索。

我出了诗集以后,微博上常有人私信我他们写的诗,我就会跟他们调整。为什么这三个字不是四个字,为什么“的”在前面不在后面,我会完全告诉你,而不是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南方人物周刊:这是文学的技巧还是感知的触达?

桑格格:从表面上看是文学,但再往深层看是生命的节奏,这才是最核心的东西。就是那句说烂了的话:上帝拿起你的笔。但是你意识到自己怎么写,你有选择地创作,你才真正地掌握了它。每个小孩子都会说出一两句让人眼前一亮的句子,但这个东西不属于他。这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不是个人的一部分。个人的一部分是总结了道理,明白了秘密,知道就这么写。我到现在也只是在知道的路上,这个东西会让我兴奋。它真的随时就来,有时候是绘画,有时候是写字,对我来说都是同样的东西,就是有冲动,会被一个东西触动,想表达。

南方人物周刊:这种敏感没有随着你年纪变大然后减弱吗?

桑格格:我小时候好像没有这个能力,我就倔强,懵懂,莽撞,还有点憨。没有别的。

桑格格:倔强、懵懂、莽撞、有点憨

《倒卷皮》

人类碰见了人类

南方人物周刊:你为什么还能保持童真?

桑格格:我觉得这是畸形的,但也是真实的,我确实还是那个样子。我生活当中有一部分是被压抑的,但这不是刻意的,我人生的种种遭遇和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决定了那个东西释放不出来,不是任何人要去压抑它们。被压抑的就是我作为成人的东西。比如作为一个成熟的女性的东西,我不写生儿育女吗?比如你看我的书里头很少写到性,我不会写。

我想写,曾经做过努力。我一个朋友说,你要不要下一点小黄片?我下了,但也写不出来。我只有在非常纯真的时候才有能量,这不是自我标榜,而是真实的情况。

南方人物周刊:但是性也可以是很纯真的东西。

桑格格:是的,但是我觉得它的重要性也被夸大了。现在的这种氛围,把性过度阐释和提高到一种超过它的真实存在的强度,我不那么擅长,我是否也一定要去写好,或者是表达好?其实性里头有很动人的东西,这不是性的问题,是我的问题,这也是我的缺陷,我的短板。

南方人物周刊:读你的文字,感觉你的童真里面有悲伤。

桑格格:有人看我的文字会觉得我是一个天生可爱的小女孩,但我真的有悲伤。有些东西是我感动你了,本来是快乐的事情,但是很深的感动就会转化成悲伤。我很狡猾的,我就是要狠狠地把你心里搅得乱七八糟,然后我就走了。我其实知道我有多深刻地打动了人,但我表面风轻云淡,而且你也抓不到我的证据。因为你的感动是来自你的理解力,是因为你细腻、你有这份心、你和这里头的东西应和,但是这个东西表面上一点证据都没有,仅仅就是一句平淡的话。你的感动为什么要我负责?我知道我是要负责的,但是我不想负责。

南方人物周刊:我看《倒卷皮》,很喜欢《想抱住一个人》,很纯真。

桑格格:那是我的第一首诗,是香槟酒喝多了以后就想抱住一个人。如果是清醒的状态,要为拥抱支付好多之前的过程,之后也会有后果。

前两天我去村里,碰到在村里头的大爷,他的眼神是那么坦诚,有一种直勾勾的好奇。在城里的小区不会看到,因为城里是擦肩而过,不敢这么直直看人。如果这样看着人,就可能会说话,一说话就会生出点缘分来。

我们在清醒的状态下,很多接触发生的缘分都会顺着因持续下去,可能会有一个果,所以我们就会顾忌,不想有那么多因果。事实上我就想抱一下那个人,那一刻有一个拥抱的行为,管他是谁。这个很难实现的,所以人很可怜。这个是真正的浪漫,它不在生活节奏之内,是完全陌生人之间的一个行为。

陌生人的行为就在于那一刻它不属于社会属性,就是人类的行为。我以前去坐船,在大海上,经过城市的时候,我们在船上挥手,那个城市的人也会跟我们挥挥手,我感动得不得了,我就问我老公,我为什么会感动?

他说因为人类碰见了人类。那刻我们不是以社会身份在见对方,而是以人类的面貌相遇。这样的机会太少了,但是一定要有。我们以所谓的赤诚之心、本来面目相见,相见恨少。

(感谢蒯乐昊对采访提供帮助。)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明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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