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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格格:倔強、懵懂、莽撞、有點憨

作者:南方周末
桑格格:倔強、懵懂、莽撞、有點憨

桑格格 (本刊記者 大食/圖)

你喜歡勃拉姆斯麼

桑格格自稱是“真實的笨”,說這種笨“特别頑強”。佐證之一,她永遠學不會吵架。小時候和别人吵起來,她隻會吼“你媽是個大南瓜”,吵一場架重複幾十遍。等午夜夢回,再惱自己嘴笨,怎麼就沒發揮好?佐證之二,她常感激科技的進步,認為這給她帶來了濃烈的幸福感——她家換上了指紋鎖,終于避免了一天找20次鑰匙。因為這種笨,“我的生活就是到處碰壁。”

她永遠記不清楚約定的時間,比如我們的采訪本來約在周五,而她周四中午就到了約定的地方,還說“一會兒見 !”幾個月後約她拍照,我再一次提前一天收到了她的問候:“怎麼還沒到?”

這或許與她對時間的态度有關。她不愛校對時間,無法參與和時間相關的讨論,這導緻她面對精準約定時的迷糊。但也有好處:她從未感受過年齡焦慮。“你說今年過去了40%,我的人生過去了百分之多少,我一點都不會焦慮。你過去你的,你老你的,你不要客氣,不要帶着我。時間對我來說是一條平滑的曲線,我以我的感受和生命節奏去過日子,四季花開花落,我跟着過,跟哪一年無關,我不會做詳細的分段。”

可生活分明将她的人生分成了明顯的段落。以出版成名作《小時候》為界,往前是女孩桑格格。這個桑格格活潑、天真,有用不完的熱烈與迎頭而上的激情,性格完美适配四川話中的“風車車”、“匪叉叉”和“神戳戳”。她自小父母離異,當過演員、啤酒推銷小妹、電台主持,拍過豬飼料廣告。20歲那年,為躲避黑道男朋友,她從大學辍學逃往深圳、北京,又因為另一段戀情定居廣州。在盛夏濕熱羊城9平米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她回憶過去,寫出四川話語錄體半自傳小說《小時候》,将女孩桑格格封存其中。

桑格格:倔強、懵懂、莽撞、有點憨

《小時候》

媒體人綠妖形容這一時期的桑格格“熱鬧得很”,“很親切,又漂亮,大家都喜歡她。”桑格格一聽别人說她漂亮就跳腳,“我的内在更好看,不要糾結于我無意的風情萬種。”在飯局上相遇,格格總是主動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就唱歌跳舞。

“那段時間我覺得喝酒一定要把自己搞醉,不然太辜負這個酒了。在北京,我們這群朋友像從家裡偷跑出來的小孩,沒有大人管着,當然要偷着樂一番。我們就像彼此選擇的親人,投奔在一起,我願意把我意氣風發的一面展現給人看。”桑格格回憶。

綠妖認為這股大方和熱情來自桑格格體内八分之一的藏族血統。但據桑格格後來考證,她是純正的漢族。“我們家有一點遺傳的社交牛逼症,一般漢族沒有這個情況。外公常說我們是‘蠻子之家’,令幼小的我發生了誤會。我專門去問了我舅公,說:沒有那個事!”

桑格格有一個藏族名字“格薩爾”,她将之化為“格桑”,用作網名。出書時,編輯否了“格桑”。她倒過來改叫“桑格”,也覺得費解,就變成了“桑格格”。在多次采訪中,她都解釋:這不是“還珠格格”的“格格”,是“格格不入”的“格格”。

在自我認知中,她從來不好相處。因為敏感,她有意無意就被擊中,老有力量讓她淚流滿面,靈魂動不動就被掀翻,日常情緒排山又倒海。同時,她自身節奏與外界長時間錯位,坐擁才華的自傲與原生環境導緻的自卑互相拉扯,讓她時常别扭,偶爾懷疑,又總想不顧一切。媒體人王小峰形容她“懵懂,莽撞,不怕疼”,她說:“我自己疼沒關系,我皮厚。但我不要讓我在乎的人疼。”

《小時候》賣了超過10萬本,半年重印13次。它的影響力持續至今,2021年7月再版,銷量一度走高。近15年過去,書中記述的80後成長已經無法在90後、00後身上複現,但相通的情感依舊能在幾代人心中綿延。

她依靠這本書獲得聲名,也受到非議,“暢銷書作家”從來不是一個褒義詞。“《小時候》被評論說不是傳統的文學的展現手法,我可難受了。我其實内心一點不強大。别人都說我是個作家,那麼我就得拿出一個特别像樣的作品,一個長篇,要非常深刻,要剖析人性。我真的逼着自己寫了。人家覺得我不行,我就想行一下,人家覺得我幼稚,我就想成熟一下。”

小說寫了十萬字,她放抽屜裡每天都想撕掉。她的狀态越來越差,2010年患上抑郁症。不願見人,整天哭,無法入睡。幾個閨蜜輪番陷入她沒完沒了的傾訴中。她的敏感、倔強、莽撞成了刺向自己的劍。有段時間,眼前的所有資訊都有符号。下雨了,别人看到的是雨滴,她看到的是淹死螞蟻的一大潭水。她病了一年,試圖調整了一年,第三年開始在禅宗、古琴和茶道中尋求解藥,終于被傳統文化中恒定、平衡的力量安撫。

2014年前後,她讀到蕭紅的文字,看到蕭紅寫玉米穗子,“它幹淨得就像沒人摸過一樣”,下一秒她眼淚就流出來。同年,許鞍華拍攝的《黃金時代》上映,她在電影院“哭到脫水”。“蕭紅為自己或未來考慮的東西很少,永遠投入到此時此刻。她的生命和世界之間有一種張力,她不能被世界吸收和同化,永遠梗在那兒。她用心體會,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痛苦。她不會抱怨,也總結不出自己哪裡不好,隻能疼,同時又活着。”桑格格在蕭紅身上看到和自己相似的東西,“但我沒那麼熱烈,也不那麼燃燒、不管不顧。我有時間給自己講道理。她不講道理,她隻有短短的生命,隻有迸發。我崇敬這樣的迸發。”

幾年後,她跟随一個紀錄片攝制組去了蕭紅的墓,放了一束雛菊、一束向日葵,眼淚狂流。她借了清潔阿姨的掃把,為蕭紅仔細掃了一番。墳前擺着此前别人祭拜留下的小禮物,酒、糖、花都有。她很開心。“蕭紅不是我們這個時代會一直持續熱烈讨論的人物,但是她的能量一直在。總有人跟她相似,發自内心熱愛她。”桑格格的心結在蕭紅身上得到纾解,開始放飛自我,将寫作定義為“感受生命”。

因為意識到煙酒絢爛後會帶來持久的空虛和内疚,她開始收束熱烈。她不再為自己設定寫作的要求,隻追求提筆時文字奔湧而出的狀态。寫不出東西又不得不寫時,她去淘寶的評論頁面,給自己買過的商品寫評論,直到靈感出現。這些年,她投身作詩。2021年,她出版了口語詩集《倒卷皮》。

五年前,她在一個音樂沙龍裡聽到勃拉姆斯的《B小調單簧管五重奏》,再次被擊中,一邊聽一邊哭。1890年,57歲的勃拉姆斯完成了《B小調單簧管五重奏》,裡面有對生命的感慨、對往昔的追憶,有沉郁的感傷和圓融的暖意,是其室内樂巅峰之作。在單簧管如同被秋日鍍上的音色裡,她看到勃拉姆斯散步的森林,看到他對世界的思考、他的不服、他的驕傲、他的拒絕和人交流但又渴望被人認可。音符挨個撫過她心中此前沒意識到的角落,裡面有深深的委屈、難過和失落。“這種委屈不是被人欺負的委屈,看到美景沒法表達也委屈。今天很開心,我說不清楚,也會很委屈。人活着就是委屈,好多的吞噬,好多的委屈。每天都是這樣。”桑格格說,“這是超越音樂的音樂,他用音符和他當時的作曲在模拟一種精神的震動。我被這種東西吸引,我也願意做這樣的人。”

“我想寫出一種共情的東西、一種人類共同的狀态,不僅僅是屬于我個人有限認知的東西。”她的生命格局看起來宏大了不少,“我覺得人不為自己的事情活着、不受困于自己的小小的世界,能夠去探索人類共同的存在,特别詩意,我特别向往。”

很難說勃拉姆斯與桑格格的相伴會持續到何時,至少到目前他們還緊緊依偎——她的微網誌簡介隻有一句話:你喜歡勃拉姆斯麼?

故鄉,你還能接納我嗎

與父母的相處至今仍困擾着桑格格。她是廠礦子弟,生在1979年的成都,差不多和改革開放同時成長。她周圍都是勞工,比起讀書、精神追求,到了什麼機關、混得怎麼樣更符合這裡“有出息”的标準。桑格格是這個系統中的異類,十年前,她在所有的采訪中穩定輸出自己的人生觀:不結婚、不買房、不生孩子,不會找固定的機關,所有東西都在行李箱裡,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條條踩進系統的雷區。

時間改變了她,2012年,她結了婚,幾年後又在杭州買了房。但依然沒有被媽媽的系統承認,“我很晚才買了第一套房子,還在杭州這麼郊外的一個村子裡。我沒個機關,也沒有社保。這些對他們太重要了。我内心想讓他們高興,為我驕傲,但我知道我的追求他們不能了解。對他們來說,是他們在寬容我。我會難受,我很分裂。”每次回成都,飛機落在雙流機場,上車往市區開,她看着後視鏡裡自己的眉頭一點一點緊鎖。回家一趟,她至少老十歲。

在成都老人民商場的路口,十幾歲的桑格格曾跟人吵了15分鐘的架(盡管她隻會說“你媽是個大南瓜”)。吵到最後所有人都看她。“那是我努力當一個成都女娃的時期。我是個單親家庭的孩子,沒有父親的保護,我常常過度保護自己。這就是我對成都的誤會的開頭。”

父親見到她永遠說她難看。母親連倒垃圾都化妝,但桑格格永遠蓬頭垢面,一身素色。母親看她會罵:“像狗嘔出來的。”——“你看,甚至不是人嘔出來,是狗。她真實地覺得我丢臉。”母親試圖打扮她,帶她燙頭、化妝,穿上顔色顯眼的衣服。無果。

母親的影響深入骨髓。《小時候》詳細記錄了這對母女相處的細節。離婚後,母女的日子過得不算順暢。母親處處在外受氣。一次,她給了桑格格一張過期的糧票去買米,桑格格最後靠哭求來了五斤米。母女倆得以高高興興吃了頓飯。

母親登報征婚,經曆了幾段感情,都沒能再度走進婚姻。她拉扯着桑格格長大,傾注了全部的愛。“她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最有才華的孩子。我就去證明我媽媽的夢想。”為此,13歲的她第一次發了明星夢。在地圖上圈出峨眉電影廠,坐車到廠區宿舍,敲開了一個導演的門,還真要來了一個角色。從此成為村姑專業戶,不用上妝就能直接演。“我媽覺得我就應該幹這件事情,她樂于見我被一群人圍着,對名利場有天然的執着,覺得很光鮮。”桑格格說。她還接了幾個四川本土的豬飼料廣告。廣告主稱“沒見過對着想象中的豬飼料還能笑這麼歡的模特。”

在廠礦家屬區的招待所裡,有一個沒人使用的免費電話。桑格格守在那兒給認識的導演挨個打電話,告知對方自己每天某個時間段在這裡,如果有戲可以找她。後來,招待所拆了,電話沒有了,空房間滿地紙屑。

在短暫成為賣啤酒小妹、獲得經濟獨立後,桑格格在電台擁有了固定的節目:一個點播台,别人說些祝福的話,她放一首歌。夜裡,她有一檔《深情夜話》,她在節目裡朗誦了很多散文,接了很多情感熱線。對所有傷心的男女,她的回複統一且直擊人心:“分手吧。離婚吧。别在一起了吧。”

她的敏感時常讓她觸碰到人性的幽微。父親讓她去一家三樓的舞廳找他,還囑咐她直接到三樓,别去二樓。她還是經過了二樓,一個中年男人攔住她,問:“小妹,多少錢?”她認出對方是父親的朋友,叫了聲叔叔,說自己是老桑的女兒。對方馬上從色眯眯的嫖客切換成慈祥的長輩:“哎呀,長這麼大了啊!”

因為父母和他們導緻的生存環境,桑格格很難在成都獲得歸屬感,甚至覺得自己過得舉步維艱。她無法享受成都人似乎天生的自足自得,“成都在盆地裡,天然助長了我們在井底對自己的熱愛與贊許。假嗎?也不假。好又是真的好。是以這是一種難以剝離的自大,真實和自我幻想長久以來混在一起,這股氣息特别強大。我害怕這股氣息。”

“我有個念頭,以後一定會離開成都,是以我要在離開之前把她希望我做的事情都做完。我媽開心了,我就有了讨價還價的資本,跟她說我都做了,以後我出去你不要攔着我。”桑格格說。

大學時,她的男朋友是黑社會老大,長得像費翔,開一輛加長林肯,能和她聊哲學和美學。但不服她管教。她分手未果,辍學逃離。老大一邊登尋人啟事,一邊派手下全國找她。

她在深圳躲半年,又逃去北京,成了一名記者。十二三歲時,電視裡播着一個北京題材的電視劇,畫面定格在一個鼓樓的裙樓上,天空有一群鴿子在盤旋,鴿子的叫聲從電視裡傳來,她被擊中了,覺得那個地方在召喚自己。從此,北京成了她的向往。到了北京,她就成了綠妖嘴裡“熱烈的人”。

認識九色鹿(桑格格為丈夫起的花名)後,桑格格到廣州和他一起生活。兩個人窩在廣州美院9平米的小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地勢低,一下雨水就泛上來。夏天沒空調,桑格格忍了兩年。第三年發現隔壁裝空調了,故意等九色鹿在的時候站在隔壁門口不走,說:“老公你不給我裝空調,我就到隔壁去睡。”第二天空調就裝上了。

9平米的房間安排精細,床是90厘米寬的上下鋪,上面是床,下面是工作間,擺電腦。旁邊一張行軍床作沙發。頭頂好幾層架子,放着微波爐、電鍋,是家裡的廚房。靠窗貼了一張CD,桑格格每天對着裡面的影子擦臉。地上鋪着老款粵式紅色防水小磚,一共七十多塊。九色鹿迷戀地圖,在地上放置世界地圖、中國地圖和廣州地圖。她踩在地圖上,幻想自己環遊了全世界。

一天晚上,她失眠,打開電腦寫了一千多字的部落格,記錄小時候的故事,反響熱烈。她文思泉湧,一股腦寫了十多天,成了《小時候》的雛形。

經曆了抑郁症後,她與九色鹿選擇定居杭州。“這裡氣場安靜,你看西湖它不是一個一覽無遺的地方,它有很多褶皺,看着這邊很多遊人,但一轉頭就到深山,喧嚷立刻被覆寫了。杭州這一點很妙的。”杭州人不打麻将,最後還是從成都來了三個牌搭子,給她的麻将桌開了一下光。

這些年,桑格格在家裡養了貓,種了花,成日畫畫、寫字、喝茶、彈琴、看書。看心情出門,一公裡内就有安騰忠雄設計的良渚文化中心。春天,櫻花落滿地。茶園香味一陣陣傳來。有時她沿着公路去十幾公裡外的田埂或小村,注目山野裡成片的龍井、松柏和暖陽。有時她去蘇州,在一個園林流連一下午,再去皮市街讨價還價端回一盆盛開的海棠。她看着這些感歎:“什麼時候我下筆能夠把生活真的描摹出來?生活讓我膜拜。”

2019年,父親身體變差,她接來杭州調養,第一次和父親有了一段獨處時間,也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父愛。父母離婚早,她從小跟着母親生活,聽到對父親的描述都是“一個糟糕的人,一個渣男”。但真的生活在一起,竟慢慢發現了他的魅力。父親長得帥,是中老年歌舞場上的白馬王子。他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豐富,跳舞、養鴿子、釣魚、養花,“沒有他不會的,沒有他不能的。”導緻她那段時間都有點亂花漸欲迷人眼,從早到晚都想黏着父親。

父親曾是一名貨車司機,教育程度不到國小畢業,說話非常質樸。桑格格在成都的時候,他給桑格格打電話,“你什麼時候走?你還是要過來一下,讓我們兩個眼睛對視一下。”“他無意中把最核心、最動人的東西說出來,他還不知道。這種沒有被文化入侵過的原始的東西,特别吸引我。”桑格格說。

與父親關系的和緩讓她動了探尋故鄉的念頭,“我從他身上感覺到很多的能量,帶着愛又回到成都,希望能夠像一個陌生人那樣再去擁抱我的成都。”

那次,她受《南方周末》邀請回成都演講,題目是《成都,永遠是我生命的底色》,她稱自己是叛逆者,因為叛逆、出走和故鄉有了距離。“有了距離才會有故鄉。在這個遙遠的空間,所有的情愫,所有的記憶才會複活。就像魚在水裡不會感覺到水。我離開成都才知道成都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麼。”

那次演講,她又被擊中了,從頭哭到尾。她說:“我們成都哪裡都好,但是我就是那個從小對外面的好奇多于在故鄉享樂的一個孩子。故鄉對我是羁絆。我一邊離開,一邊自責。我離開得多堅定,故鄉就戳在心裡有多深。我每次回來,都在試探:故鄉,你還能接納我嗎?”

我就是要狠狠地把你心裡攪得亂七八糟,然後我就走了

——對話桑格格

桑格格:倔強、懵懂、莽撞、有點憨

桑格格 (本刊記者 大食/圖)

我沒有覺得自己非要延續什麼

南方人物周刊:你現在能接受成都了嗎?

桑格格:不完全。四川民居有一種瓦房,下面的磚也是紅色的,你有沒有印象?我看到就會惡心,因為這個是我在四川看得最多的。我現在想起來就想吐,以前我隻是忍受。還是和家庭有關。我小時候上學沒有人管,我媽很糙,我長這麼大太不容易了,我媽不會做飯的,早上就自己買點吃的回去。好多父母實際上沒有做父母的能力就做了父母。我是自己長大的,我會盡量看到他們的好和他們想對我好的心,但是他們實施不了,他們有時候傷害我也意識不到,他們也是人,也是第一次做父母。

南方人物周刊:孩子也是第一次做孩子,為什麼還要孩子去了解父母?

桑格格:因為我們比他們敏感,比他們細膩,我們還有改變和調整的餘地。他們已經固定了,有可能的改變隻在我們這裡,後一代感受和自我調節能力都強一些。他們那一代很粗的。

南方人物周刊:這會影響你的生育觀嗎?

桑格格:會,因為我沒有在這種兩代人的關系裡真正感覺到被支援和幸福,很多幸福要自己去補,甚至要把它放大。對我來說沒有它是一個缺失。

我不太适合做母親,我沒有覺得自己非要延續什麼,我現在做的一切我都滿足,到我這裡止住了我也接受。

我可能也把困難想得有點大,根據我對身邊有孩子的朋友的了解,整個人會跟之前是兩種生活,會變得害怕,變得患得患失,變得牽腸挂肚。

我想把一切都了了,就在我這裡。不要再有新的牽挂讓我覺得無法償還。我每天就吃吃喝喝,有最基本的生活保障,我可以非常開心,生活上也沒有焦慮,對自己所求也極少,

我沒有真正對抗過這個世界

南方人物周刊:你現在還格格不入嗎?

桑格格:還是格格不入,隻是我能夠把它調整得不那麼突兀。我沒有真正對抗過這個世界,因為我不覺得這個世界的不公是沖着我來的。好多人覺得不公,他的潛台詞是“我值得更好”,或者是“我應該被更好地對待”。我内心沒有這樣認為。我好不好,能不能被别人更好地對待,是我自己去促成的結果。

之前我朋友說我隻有兩個狀态來回切換,要麼是女大佬,要麼是小孩,我沒有一個中間的成年人的狀态。其實我特别愛講道理,我老公接受我就是發現我是個講道理的女生。我們吵架的時候,他隻要把他的道理講出來,我覺得我認,就馬上能轉變,我沒有情緒的延續,說你兇我什麼的。我認道理。

南方人物周刊:你說你認道理,但有些吵架就是沒道理。

桑格格:一切東西都是有道理的,你說沒有道理是你沒有仔細去分辨這裡頭的因素是什麼東西促成的,仔細去理,全都有迹可循。寫作不就是這樣嗎?就是要洞察這些事情。所謂“人人心中有,人人筆下無”,别人覺得這沒道理就不去想,事實上這裡頭道理可深了,可值得去探索。

我出了詩集以後,微網誌上常有人私信我他們寫的詩,我就會跟他們調整。為什麼這三個字不是四個字,為什麼“的”在前面不在後面,我會完全告訴你,而不是說一切盡在不言中。

南方人物周刊:這是文學的技巧還是感覺的觸達?

桑格格:從表面上看是文學,但再往深層看是生命的節奏,這才是最核心的東西。就是那句說爛了的話:上帝拿起你的筆。但是你意識到自己怎麼寫,你有選擇地創作,你才真正地掌握了它。每個小孩子都會說出一兩句讓人眼前一亮的句子,但這個東西不屬于他。這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不是個人的一部分。個人的一部分是總結了道理,明白了秘密,知道就這麼寫。我到現在也隻是在知道的路上,這個東西會讓我興奮。它真的随時就來,有時候是繪畫,有時候是寫字,對我來說都是同樣的東西,就是有沖動,會被一個東西觸動,想表達。

南方人物周刊:這種敏感沒有随着你年紀變大然後減弱嗎?

桑格格:我小時候好像沒有這個能力,我就倔強,懵懂,莽撞,還有點憨。沒有别的。

桑格格:倔強、懵懂、莽撞、有點憨

《倒卷皮》

人類碰見了人類

南方人物周刊:你為什麼還能保持童真?

桑格格:我覺得這是畸形的,但也是真實的,我确實還是那個樣子。我生活當中有一部分是被壓抑的,但這不是刻意的,我人生的種種遭遇和我現在的生活狀态決定了那個東西釋放不出來,不是任何人要去壓抑它們。被壓抑的就是我作為成人的東西。比如作為一個成熟的女性的東西,我不寫生兒育女嗎?比如你看我的書裡頭很少寫到性,我不會寫。

我想寫,曾經做過努力。我一個朋友說,你要不要下一點小黃片?我下了,但也寫不出來。我隻有在非常純真的時候才有能量,這不是自我标榜,而是真實的情況。

南方人物周刊:但是性也可以是很純真的東西。

桑格格:是的,但是我覺得它的重要性也被誇大了。現在的這種氛圍,把性過度闡釋和提高到一種超過它的真實存在的強度,我不那麼擅長,我是否也一定要去寫好,或者是表達好?其實性裡頭有很動人的東西,這不是性的問題,是我的問題,這也是我的缺陷,我的短闆。

南方人物周刊:讀你的文字,感覺你的童真裡面有悲傷。

桑格格:有人看我的文字會覺得我是一個天生可愛的小女孩,但我真的有悲傷。有些東西是我感動你了,本來是快樂的事情,但是很深的感動就會轉化成悲傷。我很狡猾的,我就是要狠狠地把你心裡攪得亂七八糟,然後我就走了。我其實知道我有多深刻地打動了人,但我表面風輕雲淡,而且你也抓不到我的證據。因為你的感動是來自你的了解力,是因為你細膩、你有這份心、你和這裡頭的東西應和,但是這個東西表面上一點證據都沒有,僅僅就是一句平淡的話。你的感動為什麼要我負責?我知道我是要負責的,但是我不想負責。

南方人物周刊:我看《倒卷皮》,很喜歡《想抱住一個人》,很純真。

桑格格:那是我的第一首詩,是香槟酒喝多了以後就想抱住一個人。如果是清醒的狀态,要為擁抱支付好多之前的過程,之後也會有後果。

前兩天我去村裡,碰到在村裡頭的大爺,他的眼神是那麼坦誠,有一種直勾勾的好奇。在城裡的小區不會看到,因為城裡是擦肩而過,不敢這麼直直看人。如果這樣看着人,就可能會說話,一說話就會生出點緣分來。

我們在清醒的狀态下,很多接觸發生的緣分都會順着因持續下去,可能會有一個果,是以我們就會顧忌,不想有那麼多因果。事實上我就想抱一下那個人,那一刻有一個擁抱的行為,管他是誰。這個很難實作的,是以人很可憐。這個是真正的浪漫,它不在生活節奏之内,是完全陌生人之間的一個行為。

陌生人的行為就在于那一刻它不屬于社會屬性,就是人類的行為。我以前去坐船,在大海上,經過城市的時候,我們在船上揮手,那個城市的人也會跟我們揮揮手,我感動得不得了,我就問我老公,我為什麼會感動?

他說因為人類碰見了人類。那刻我們不是以社會身份在見對方,而是以人類的面貌相遇。這樣的機會太少了,但是一定要有。我們以所謂的赤誠之心、本來面目相見,相見恨少。

(感謝蒯樂昊對采訪提供幫助。)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張明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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