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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雨夜他上一座大桥拍艺术照片,不想意外撞见了一个凶案现场

故事:雨夜他上一座大桥拍艺术照片,不想意外撞见了一个凶案现场

本故事已由作者:猫子不二,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深夜奇谭”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1

李凡让我走的那天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又晴又冷。阳光直射进来,像淡金色的水灌在宽口锤纹玻璃杯里。

李凡一只手垫在我的脖颈下面,另一只手摸着我的耳朵跟我说:“我女朋友要回来了,我需要你离开一段时间,希望你配合。她跟我是有正事要办,这次以后,我跟她就算彻底断了,咱们俩的关系才能踏上正轨,你说好不好?”

我翻了一个身看着窗外,天特别蓝,就是那种接近于彩笔涂上去的颜色,有一种生硬的饱满之美。这个男人把所有话都说得有理有据,好像我再表达不满都显得不合时宜。

我就笑一声,说:“还什么正轨啊?你明明有女朋友,却还要跟我在一起,从一开始不就走上歧路了吗?”

李凡撑起身体把我的脸扳过去,“等我和她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再找你,好不好?”

我说:“好。”

李凡于是非常满意,马上躺倒在床,说:“你转过来再陪我睡一会儿吧。”

在稀薄的晨光里我观察这个男人,从他脸部的轮廓到他的胡茬,猜测他那些尚未对我揭晓的谜底。

其实我们在一起才刚刚一周,同居为时尚早。但我别无他法,毕竟按照原定计划,我下手得已经有点迟了。只有我的前男友陈尔会安慰我,一切都会好起来。

李凡睡熟了。我用余光确认时间,早上8点半,是该向编辑汇报进度的时间。我下床,打开柜子,里面悬挂的是另一个女人的衣服。有几件西装的袖口还绣了名签:miss Wong。

王小姐,那就是李凡的女朋友,一个穿衣很讲品味、生活也很细致的女人。她在朋友圈里发过一张照片,照片上她穿过的风衣,如今就悬挂在我的眼前——紫红色,腰部系带,绝对错不了。

此时床头传来手机的震动声,分不清楚是我的还是李凡的。或许是王小姐给他发来信息,让他去机场接她;也或许是王小姐给我发来信息,毕竟我们之前约好了,要尽快找机会见上一面。

我把那件眼熟的风衣取下来裹在身上,抓起手机走出卧室。客厅里的猫鬼影一样窜过,从木质桌面直直跃向木质地板的一角,在笔记本电脑上留下一撮烟雾似的猫毛——那是李凡的旧笔记本电脑。这些天,我以借用为名暂时获得了使用权限。

“登录密码是6个8,我大部分密码都是这个。”他当时这么说,但事实上他的重要文件早已提前加密,特别是电脑里那些存有他摄影旧作的文件夹——从08到15。当李凡外出工作,或是无暇顾及我时,我曾尝试破译密码多次,屡屡失败。

从他的生日,到王小姐的生日,再到他的手机号码,甚至他第一次办摄影展的时间……统统不行。男人的心思其实比女人难猜。

查看手机,四条提示跳出来,竟有一个未接来电,来自刘芳。她是我和陈尔的大学同学,因为她父亲有些关系,所以安排她毕业后在第三人民医院做后勤。陈尔每回去做检查都跟她打招呼,她挺热情。

学生时代她对陈尔颇有些情愫,只是陈尔总不接茬。后来我跟陈尔分手,跟刘芳也无私人联络,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再看三条微信,一条来自编辑:“禄门大桥的拆迁日期又提前了,你的独家照片到底拿到了没有?别忘了我们抢这种头条的,要的就是跟时间赛跑!”一条来自陈尔:“听说禄门大桥要拆了,我想有空我们过去走走。”

最关键的一条还是来自王小姐,她的头像是一个戴着皇冠造型的猫,每次点开都让我心里“咯噔”一声。

她说:“迟记者,咱们的见面恐怕要推迟几天了,之前答应给你的照片最近出了点问题,我今天会回去,再跟我男朋友商量一下。我男朋友最近也很忙,那些旧照片又存在他的旧电脑里,有点麻烦。”

我当然知道她男朋友最近在忙什么,他在忙着跟我在一起;我当然也知道她所说的照片存在哪里——就存在我眼前的这台电脑里!

那一瞬间我真想大声尖叫,直接逼问她知不知道这些文件夹里的密码?知不知道那些照片里的详细内容?但我忍住了。我明白前功尽弃只会徒增绝望,我需要自己沉住气。

还没想好如何回复,刘芳再度打来电话。我走到阳台,关好门才把电话接通。那头传来空洞的高跟鞋声,然后刘芳开口道:“喂?是迟媛吗?”

我说:“哎,芳芳。”

她听我这么叫,语气陡然亲热,“媛儿,我估计你要把我忘了,咱们老长时间不见。你最近忙啥?”

我说:“还是做网站记者,写写文章,你还在医院上班?”

她说:“啧,陈尔总说,你是大记者,我比不了,就是图个轻巧。你说话方便不?”此时她声音转低,预示着话题要往某些不方便的方向转弯。我几乎马上预感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跟陈尔有关。

我说:“你讲。”果然她咳嗽两声,说:“你跟陈尔,是不是彻底掰了?”

我说:“是。”

她说:“同学们当年可都以为你们会结婚的。”

我故作轻松:“结果不还是黄了么?芳芳,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短暂沉默了有几秒钟,刘芳说:“我就想问问,你跟他分开,该不会是因为他的病吧?”

自打我认识陈尔,就知道他有一种慢性病。每当疲劳过度或是情绪激动就会胸口阵痛,喘不上气,严重时有窒息的风险。此病虽不致死,却是一场持久战,如同在体内埋下一颗炸药,不知何时就会被引燃。

大学时陈尔需要服用一种进口药物,具有止痛安眠两项奇效,药盒是一种酷似柠檬的明黄,让这款药整体洋溢着一种盲目乐观的气息。陈尔似乎也被这种气息所感染,每次发病总是他反过来安慰我,告诉我他死不了,他会一直留在我身边。

事实上陈尔的病情并不乐观。大学毕业后,他的发病频率变得密集,三次被送急诊,以致无法胜任工作,只能打点零工。

19年我们分手,周围人几乎都在怀疑是我嫌弃陈尔的身体情况。不过我们依旧联系密切,他关心我的工作和生活,我关心他的身体情况,每次制定采访计划后,我都会事无巨细地给他讲一遍。唯独这次跟李凡在一起,我没提前告诉他。

刘芳说:“陈尔最近住院,几项指标有点问题,不太好办。你要不来看看他?”

我说:“行,马上就来。”

刘芳笑了两声,“你今天来,注意点儿,烦心事儿少跟他说吧,他现在需要心态平和。”

我从阳台走回屋里,感觉迎头撞上一阵暖风,这才意识到自己手脚冰凉。李凡已经睡醒了,趴在床上一根一根地捡我的头发丝。

我说:“不好意思啊,长头发容易掉。”李凡说:“没关系,主要是她就要回来了,我多少还是得收拾一下。”

“她”,显然是指王小姐。

分不清是不是记者的职业病发作,我几乎想马上问:她回来了还跟你一起睡在这张床上吗?但憋住了。

李凡从床上下来,往垃圾桶走去,“垃圾得丢一丢,她很爱干净。”他自言自语。我看见他收起了抽纸,收起了遥控器,收起了插线板,可是床头那两个没拆包装的小盒子还放在那。

又一个问题冒出来:这东西放在这,是打算跟她一起用吗?但我又憋住了。最终是什么都没问。还是李凡开口了,“你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吧,”他说,“我中午要去接受一个采访,要不先送你回家?”

“不用送我了,”我说,“我得去医院一趟。”

李凡停下动作看着我,他在等我的下文。

其实我本可以说得更简略一点的,但我偏偏忍不住,妒忌地冲动如同潮汐涌上心头——我干巴巴地说:“我前男友住院了,我得去看看他。”

我以为李凡会生气,或者起码流露出一点妒意,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站在那里,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一点点地把一个崭新的垃圾袋套在垃圾桶上。

2

我是网站的签约记者,专挖各类小道消息和耸人听闻的传说。

就在上个月,编辑交给我一个选题:本市的地标建筑禄门大桥即将拆迁。围绕那座桥,各类古怪传闻不少,特别是由于大桥修建时间久远,安保措施长期不到位,数十年间,坠桥、跳桥事故频发,虽说围栏层层加固,也无非是亡羊补牢。

不过对这一点本地人倒不觉得新奇,最多也就是从桥上通过的时候,偶尔望一眼桥下滔滔而过的禄江,会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淡淡哀伤。

我对禄门大桥很熟悉,它就在我的大学附近。编辑说:“这座桥有一种气势,迟媛,你很适合写这类文章,不如挖挖看,趁它消失前,能不能写一篇爆款?”我有意推脱,信息时代,怀旧容易庸俗,除非有点特殊的突破口。

编辑点着桌上的一沓材料:“最好突破的永远是人的故事,看看有没有兴趣?”

第一份材料是一则旧闻,关于当年获奖的一场摄影展,主题名为雨夜禄门大桥。摄影师就是李凡。

我几乎无法将视线从那组照片上移开:大雨滂沱之中,硕大的桥影巍巍而来,混合着坏掉的路灯和周围老旧的广告灯牌,红光蓝光散射一气,让整个城市的空间像被急剧压缩,迷离梦幻之外,还有点恐怖。其中有三张,李凡特意透过一柄透明雨伞取景,让雨滴变成装饰物,也让大桥看起来谜影重重。

更让我关注的是,就在那篇文章里,有记者问了他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当时桥上真的有人吗?你看见了什么?可他只回答说,忘了。

他说忘了,说得很含糊,万一当时桥上真的有人呢?或者桥上正在发生某件事呢?设想起来很有悬念,但不能保证有。

编辑拍手大笑,“你可知道他的拍摄时间?10年12月6号,你猜那天发生了什么?”

我翻开第二份材料,一行刺眼红字跃入眼底:一跳殒命!大学生雨夜跳桥是为何。

“看看时间,12月7号,自杀者正是6号晚上跳的,”编辑语气激动,“这说明什么?很有可能有人跳桥的时候,李凡正在桥上。”

“你认为摄影师李凡目击了一场自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

“没人能确定,这就是缺口,需要你去把它补全。”

“可是李凡已经说过,他忘了。”

“但是他也承认,围绕禄门大桥,他拍摄的照片不止展出的那几张,也许他拍到了自杀现场!”

“如果你拍到了自杀现场,你还会保留那些照片吗?”

“你看他后面接受的每一次采访,他几乎都在强调,他会保留他拍下的每一张照片。”

“所以我要问他要照片?”

“试试看吧,迟媛,”编辑压低声音,“就算实际没什么‘货’,但只要我们放出噱头来,禄门大桥的拆迁时间难保会受影响,到时候摩拳擦掌的开发商就会来谈合作了,稿子一撤,财源滚滚啊。”

其实钱对我的意义不大,不过摩挲着材料的封面,我已经决定要接下这个选题。

要接近李凡并不容易。他虽然接受媒体采访,但回答问题犹如铜墙铁壁,经验告诉我走官方渠道恐怕会碰壁,于是我打算另谋良方。

通过几个媒体圈的朋友,我拿到了当年那场获奖摄影展策展人的联络方式。打过去,一个轻快的女声,“你好,我姓王。”噢,是王小姐,她做过几年记者,现在是职业策展人,同时也是摄影师李凡的女友。

我以记者的身份跟她建立了联络,声明自己对雨夜禄门大桥的摄影展很感兴趣,恰逢大桥要拆,想找找当年的故事。王小姐态度很热情,于是我提出了诸多细节问题,不仅关于当年的拍摄,当然也关于她的男朋友李凡。

她告诉我的关键信息有两点:一、当年李凡是在12月6日晚上10点到达禄门大桥取景的,拍摄时长大概一小时左右,之后整理设备开车离开,午夜零点之前到家;

二、李凡在桥上确实还拍了一些照片,虽然有几张没拍好,不符合当年的展出标准,但李凡统统保存了下来,他信奉“决定性瞬间”理论,力争每次按下快门都是有的放矢,因此每张照片都有意义。

王小姐说,如果我需要,她可以考虑拿那些尚未展出的照片给我看看,但她需要知道我的采访提纲和意图,以确保李凡的声誉。

若能挖出著名摄影师“见死不救”的故事,倒不失为一个热点消息。但我志不在此。编辑看重照片,催促我要尽快拿到手,避免被其他人抢了先,我倒觉得摄影师更重要。他拍下来的东西可能损坏、丢失,但他看见的东西却会刻在他的记忆里,那才是最大的麻烦。

近几年的摄影圈子里,李凡游走于数名女性模特之间,诸多风流韵事口耳相传。跟欲望有关的故事放到女人身上是丑事,放到男人身上却成为某种光环。

我钻研琢磨,很快总结出能博得他青睐的女性特点。碰巧网站要搞艺术讲座,编辑趁机将李凡加入邀请名单。

他就这样来了。我俩在电梯间遇见。他背着相机,风尘仆仆。我穿浅色连身裙,喷了他喜欢的香水,手拿一本决定性瞬间摄影集——一切均是按图索骥。计算好时间,我们同时上楼又同时下楼。

果然下楼的时候他主动开口:“低头不见抬头见啊。”

我笑了一声,指他的相机:“你挺专业。”

他打量着我说:“过奖,你也喜欢摄影?”

此时电梯门开了,春水一样荡漾的阳光倾泻在外。我一步走出去,听见他的声音从身后乘风而来,“我能给你拍张照吗?”紧接着果然拍了。就在街边的便利店门口,我站着吸烟站在风里,他拿着相机在旁边环绕着拍了几张,然后凑过来拿给我看。

“虽然我看不出你的职业,”他说,“但你的表情很像专业模特你知道吗?”

我摇头。

他说:“你的眼神有一种淡漠的情绪,好像对什么东西都隔着一层。”

我说:“可能是因为我近视。”

他笑起来:“那你能看清我吗?”

但我心想,正因为我看不清你,你也看不透我,这个计划才堪称完美。

我们顺理成章交换联系方式,开始聊天。我告诉他,我是一个网站记者,什么题材都做,对摄影很感兴趣。我能投其所好,他自然来者不拒。男女之间,往复几次基本可见分晓。

加之还有王小姐做我的暗线,我在这对男女之间徘徊往复,寻找问题的答案——在12月6号那天晚上,李凡到底拍了多少张照片?他有没有看见自杀者的身影?有没有拍下来?那些未能公之于众的照片上,是否有一些惊心动魄的痕迹?这些痕迹又会在多大程度上给现实世界带来冲击?

李凡总是很警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我:“你到底是对我这个人感兴趣,还是对禄门大桥感兴趣啊?”

王小姐那边倒是逐渐有所进展,一个清早,她主动我发来消息:“我想再策划一次照片展览,就赶在大桥拆迁之前,你觉得怎么样?”

“为什么突然想要旧事重提?”

“其实是你提醒了我,”她说,“我联系到了一位图片修复师,李凡当年那些拍废了的照片,也许现在都能用得上。只是我男朋友那个人很古板,他未必愿意把自己之前的旧作拿出来,更何况还要拿去修复,迟记者,如果我们确认办影展,你愿意帮我们宣传吗?”

我立刻回复:“宣传当然没问题,只是我需要先看到那些照片,毕竟我得知道,那些照片里是否有什么信息增量?”

王小姐说:“我即将动身去见那位图片修复师,等我准备好了我们就见一面如何?”

我回给她一个OK的手势,然后我告诉自己,主动出击的时刻已到。我必须赶在王小姐之前掌握那组照片的具体情况。

于是我主动请李凡出去喝杯咖啡。他开车来接我,神情格外轻松,连相机也没带。我说:“怎么今天不打算给我拍照了?”他说:“再好的镜头也比不上肉眼,如果想记住一个人,那最好还是用眼睛看。”

那天我们谈了很多,他告诉我,数码时代,拍照变得容易,但他不喜欢连拍。好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屏息凝神,子弹上膛,此时万籁俱寂,只等神圣时刻降临。而一旦来了,他会毫不犹豫,“咔嚓”一声出手抓住。有时候能抓住美,有时候能抓住真相。

“有没有两手空空的时候呢?”我像专业记者一般追问。

李凡回答说:“有时确实好像什么也没抓住,但感觉到了,势必要拍,把拍过的都存下来,时间会赋予它们合理性。”此时他的双手已经按在我的肩膀之上,我几乎来不及再问我们现在这样算合理吗?一切就已经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回过神来,我就已经躺在他身边。他拉着我的手盖在眼睛上,梦呓一样地说:“迟媛,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冥冥之中,你就是我照片里故事的主人公,我仿佛是特意为了找你,才拿起相机拍摄了这么多年。”

我说:“那你女朋友怎么办?”

他说:“她把我当成商品,只想让我成名或赚钱,不懂我真正要什么。”

我说:“人这一辈子,所求很多,自己都未必明白,怪不得别人。”

李凡撑起半边身体,在黑暗中凝视着我,“那你想求的是什么?”

我说:“可能是公平。”

李凡说:“挺崇高。”

我说:“我求的是一辈子不欠别人,欠债难受,你明不明白?”

李凡不再说话了,转而发出轻微的鼾声,如同一列前行中的小小火车。这样也好,如果他继续跟我谈下去,我说不定会忍不住吐露真心。

在黑夜的下半程,我辗转反侧,始终在想,如果不是在这种时机、这种目的的背景下,我跟李凡,说不定还能尝试一下。但现在我们只能在闹剧和悲剧之间二选一了。

3

尽管我再三拒绝,李凡还是开车送我来到第三人民医院。

我下车时他咳嗽了一声,说:“过段时间找你哈。”语气轻描淡写,我没回应,主要是不知道怎么说。

王小姐不在的几天空档里,我天天在李凡身边,却没有进展。而她回来后,一切会发生什么变化呢?我害怕事情彻底脱离我的掌控,也害怕自己跟李凡之间短暂的情感联结只不过是狂风暴雨前的宁静序章。

我去看陈尔。病房里还是有一股特殊的味道,那是一种生病的气息和被治疗的气息相互混杂从而衍生出的一种宁静感。陈尔从床上坐起来,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睛都凹了。

我说:“你身体现在怎么样?”

他说:“再检查一轮,等等看。”

我说:“我陪你等吧。”

我把行李箱和背包放到旁边的凳子上。箱子是李凡借给我用的,里面装着的都是我在李凡家生活过的证据。箱子夹层有些鼓,因为我带走了他的旧电脑。他也许是没注意,也许是注意到,但是默许了。

陈尔用手拍了拍床沿,“小迟,你坐。”

我坐下了。

床挺窄,又硬,我的腿碰到他的腿,在病号服里,那腿显得瘦而僵直。

我这才亲身感到他的不健康,登时眼圈红了,完全无法克制。不知道是替他委屈还是替自己。陈尔观察着我,“谁欺负你了?你那个新男朋友?”我说,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这时候刘芳进来了,穿得挺素,但香气扑鼻,头发还特意拉了大卷。看她走进来那个姿势就知道熟门熟路,应该是这几天常来常往。

“今天想吃什么?”她冲着我说,但感觉是说给陈尔听,“我请客。”

我说:“别破费。”

陈尔说:“不出去了吧,叫楼下小吃部送几个菜上来。”

刘芳说:“你还是应该出去走走,心态也放松一些。”

陈尔像没听见似的,从床垫地下划拉出几张小吃部的宣传菜单,塞给我说:“你点吧。”

我挺不好意思,感觉是冷落刘芳了,很歉意地冲她笑笑。

刘芳还是很好脾气,就待在旁边乐。她本来想坐下,看凳子上堆满了我的东西,就只是在空气里欠了欠身,闲聊似地说:“哎你们看到没?上礼拜禄门大桥上又有人要往下跳,幸好有人看见报警了,消防员给救下来了,没死成。那人才二十出头,大学生,搞不好还是咱们的学弟。”

此时我跟陈尔相互对看了一眼。陈尔轻声说:“那座大桥就要拆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故了。”

刘芳继续说:“是呗,你们记不记得咱们大二那年,有个数学系的男生徐晓峰,他就是跳桥死的,你们对他还有印象吗?”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感觉后背发寒。陈尔的腿往我这边靠了靠,我们隔着衣服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要一个醋溜肉段,再要一个烧茄子,”陈尔打断了刘芳,“我点完了,你们两个女生再商量商量吧。”

我说:“我什么都行。”

刘芳站起身凑过来,像是彻底放下了刚才那个没说完的话题,“要不来个啤酒?”

陈尔大笑:“在病房怎么好喝酒?亏你还在医院工作,一点儿规矩也不讲。”

刘芳脸都红了,“这我哪能不懂啊?”她说,“这不是想为了你们破一回例吗?”

那顿饭吃完已经是下午一点半,刘芳回办公室坐班,临走前对着陈尔挤眼睛,像有什么机密。陈尔闭上眼睛假装午睡,压根没搭理,但显然是看见了。

我无暇关注他二人的互动,只顾着发信息给我的编辑:李凡的照片我还是没看到,每次我问到拍摄那晚的事情,他都会有统一口径,“忘了”。也许他不愿回忆,也许他在提防我,男女关系里,最忌讳被人利用。

然而编辑很快甩来一条信息:他不是不愿回忆,他是已经决定跟其他人合作了,迟媛,你的热点被抢了!

那条网络标题如同猛兽獠牙,瞬间切入我的胸口:摄影师李凡披露禄门大桥拍摄秘闻:我曾亲见有人在桥上自杀。

文章配图并非李凡的代表作,而是选了一张合成图片,一座黑夜里的大桥,桥上站着一个幽灵一般的黑影,乍看十分阴森,估计是为了增强刺激。全文还是对李凡一问一答式的采访。

记者问:“前些天大桥上又出现了有意轻生的年轻人,这是不是勾起了你的一些回忆?”

李凡答:“说起来其实挺难回忆的,毕竟过去太长时间了。但最近我整理了之前的作品,也确实回想起一些事。10年我去禄门大桥取景的那个晚上,好像看见有人从桥上跳了下去。”

记者问:“为什么说是‘好像看见’?”

李凡答:“因为我一直拿着相机在取景,当时又下雨,我害怕把镜头淋湿,是不是就要遮挡一下或者擦一下,再加上桥上能见度不高,看东西很模糊,我举起镜头的时候好像隐约看见几个人影,等我放下镜头想看个仔细的时候,人影又没了,我大喊了几声,’有人吗?当心啊!‘但是没有听到回复。”

雨夜他上一座大桥拍艺术照片,不想意外撞见了一个凶案现场

记者问:“你当时意识到了那可能是有人自杀吗?”

李凡答:“完全没意识到,我是第二天才知道有大学生跳桥身亡,我很懊悔,如果我当时再细心一些,或许就能挽救一条鲜活的生命。这也一直激励我,以后要透过镜头更认真地观察和感受这个世界。”

文章最后注明了采访时间,就在今天上午。新媒体时代,消息更新就是如此迅疾。

我闭上眼睛,数日内李凡跟我在一起的缠绵悱恻如同蒙太奇一般在眼前滑过。我听过他的心跳、喘息,看过他眼睛最深的地方,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眷恋,真的假不了。

但事实就是他没对我说过的东西,却对着其他记者一吐为快了!原来他可以爱我,也可以骗我,这两样并行不悖。

编辑说:“他不仁你不义,一不做二不休,不如从他那台电脑下手,先把文件都搞出来,也算你没白干一场。”

我打车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出租屋,在楼下的电脑维修店里,找人把电脑里的文件备份出来。紧接着回了爸妈家。

敲半天门,无人应声。此时已近傍晚,老式楼道里凉风乍起,十分萧瑟。我抱着双臂,只感到阵阵寒意从毛衣空洞里往身上钻,哆哆嗦嗦摸出钥匙开门,刚把钥匙插进孔里,“咔哒”一声,门开了,是我妈。

房里没有开灯,显得阴沉。我妈披着一件珊瑚绒外套,身材臃肿,像是要努力多填补一点富余的空间。

她看见我颇为讶异,“怎么突然回来?”

我抽身进门,“回来看看。”

我妈说,“你爸陪你徐叔出去了,好像说要见个什么记者。”

我心里发冷,表面上顺着说:“我徐叔身体还行?”

我妈说:“还是腿上的老毛病,不喝酒还行,一喝酒就翻旧账,还是想儿子。”

我不敢作声。

我妈看我一眼,接着说:“他儿子晓峰确实可惜了,最近那座桥不是要拆了吗?你徐叔每天都要去那哭一遭,要我说拆了好,这段孽缘也该断了。晓峰那孩子就是太认死理,要不也不至于想不开,你说从那么高的桥上说跳就跳下去了,心得多狠。”

我在沙发上坐下,沙发已经破了皮,我用手抠那块缺口,不免越抠越大。话一出口觉得不对,有个人不该多提,提了就不对。

当年我跟徐晓峰确实有过一段,对我来讲无异于人生噩梦。

他爸徐宁跟我爸是多年工友,同年下岗。我爸下海,常跑南方,有阵子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徐宁的情况就困难一些,始终只能在外打点零工。一方面他腿上有伤,属于半个瘸子,再一方面他有前科,盗窃,蹲了三年。

出来后我爸时常帮衬他。自打我有记忆开始,徐宁只要出现在我家,好像总会瘸得更厉害一些,他带着徐晓峰来吃饭,时常来家里借钱,我爸我妈从没一次回绝过,我曾经天真地以为他们是一辈子交情。

高中时候徐晓峰追我,一开始我没同意。有天课间他找我,把我压在学校公厕的后墙上,在我耳边说:“你家欠我家的。”

我被他压得动弹不得,挣扎着偏过脸,看他嘴角堆积着白白的唾沫,他语速急促:“我算过了,一共两笔。”

我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说:”都是普通工人出身,你爸哪来那些本钱做生意?其实一开始你家比我家困难,住平房的时候你爸是跟我爸混的,下岗时候也是我爸说要去南方做生意的,都是你爸出主意要偷厂里的器材去卖。偷的时候来人了,他两个爬铁丝网要跑,我爸摔下来了,被抓了,你爸跑了!“

我心跳有如大鼓咚咚,嘴上硬说:”那是你爸倒霉。“

徐晓峰扳过我的脸狠狠掐住,嘴角浮现阴沉笑意,“一,我爸顶了两个人的罪坐了牢,二,我爸摔下来,是你爸推的,两笔债,全是有数的,我算得一点儿不错,这些年来你爸借给我爸的钱,我爸从来不用还,你说这是为什么?”

当时广播里还在放轻音乐,但对我而言却像是人生终曲。我眼睛盯着湛蓝天空,好像身体已被推入井底。徐晓峰这一番话把当下和过去勾连在一起,让我重新看见那些布满生活的裂痕,原来一直暗流涌动,一路汇聚到上一辈怨怼跟纠缠的源头。

这些年被我忽略的细节、疑问,此刻随着徐晓峰的话语逐渐清晰:难怪我爸似乎永远不快乐。生意赚了,不见他放心享受,生意赔了,那就堆成一笔笔心烦意乱的烂账。徐宁来了,他带着笑脸陪着喝酒,徐宁不来,他一个人阴沉着脸喝得烂醉。在跟我妈争执的话语里也时常影影绰绰浮现徐宁的阴影:那是债主,是无底洞,是井口时不时飞过的乌鸦。

我跟徐晓峰同时考上高中那年,同时在酒楼摆下升学宴,是我爸付钱。那场宴会后,杯盘狼藉间,我亲眼看见徐宁对我爸耳语几句,随后徐晓峰过来,父子二人摇摇晃晃地走了。

那对背影融入夜色霓虹,我爸猛然间挥起酒瓶砸向桌角,玻璃碴子横飞,划破他的右手,鲜血直流。

我惊呼着奔向他,听见他发酒疯一般地反复说着一句话:“一辈子就砸这一件事儿上了,什么时候能还完?”

我说:“爸,你是不是欠债了?等我挣钱了我替你还。”

我爸带着酒气瞪着我:“你还什么?你个赔钱货。”

等徐晓峰再来找我,眼神已变得不同。突然把我按到桌上,一整个头狠压下来亲我。我发出惊叫,手里的笔纸散落一地。书房门是半开的,我爸身影闪过,只发出两声咳嗽。

徐晓峰就从我身上弹开了,但面露得意之色——“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他这么说,“你爸都同意了,只要你跟了我,过去的事一笔勾销。”

此后我爸对我的态度当真发生变化,甚至旁敲侧击地告诉我,他完全不反对我跟徐晓峰谈恋爱,如果我能好好跟徐晓峰在一起,那可以说是他最乐于看到的事。而我妈则反复说:“晓峰这孩子能真心实意对你,况且两家知根知底,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多好。”

在父母授意下,我跟徐晓峰报考了同一所大学。录取结果出来后,我爸比我高兴,徐宁也常来常往,腿似乎不那么瘸了,常说让我们大学毕业就结婚。那阵子家里确实充满欢声笑语,但我心中却有如身处万丈深渊。后来,徐晓峰死了,我跟我爸之间的关系也彻底崩塌。

在徐晓峰的葬礼上,徐宁大骂我是害死他儿子的罪魁祸首。

他说他儿子很单纯,除了学习就只知道跟我在一起,就因为被我玩弄了感情,所以才会一时想不开跑到大桥上寻了短见,而我如果能够尽到一个女友的责任,我就应该避免这场悲剧。我就应该一直陪着他、抱着他、拖着他,反正就是不能让他跳下去,不能让他死——

“哪怕你自己死了你都不应该让他死,你知道他有多优秀吗?你算什么?你一介女流,你除了生孩子之外,你还能干什么?”这是徐宁当时的原话。

他声泪俱下,控诉我仿佛字字泣血。而我爸就站在旁边,搀扶着他,担任他的拐杖,同时默许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劈头盖脸地辱骂我,仿佛因为他是受害者,他就获得了恶意伤害别人的权力。

葬礼结束后,我爸把我叫到一边,我以为他要安慰他,没想到他只是问我:“到底是不是你刺激了晓峰他才自杀的?现在这样你让我怎么跟你徐叔交代?”

此时我余光看见人群在一侧散开,陈尔身处其中,不确定他是否在看我。

眼前我爸不依不饶,“晓峰死前给家里来过电话你知道吗?他说你是破鞋!今天你就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

我忍无可忍,说:“是,我是喜欢上了别人,可徐晓峰他……”

我爸扬手就给我一个巴掌,打得不狠,可我却看清楚他眼神里所流露出的那种针扎似的得意——好像他果然猜对了,他预判他的女儿是这样一个恶毒的、不忠的角色,并且在残暴的逼问中验证了自己的智慧。

从此以后,这个女儿就可以顶替他背上沉重的道德十字架,而他可以翻身下马,跟大多数人并肩走回正义大道,对我发起唾弃。他轻松了吗?他满意了吗?

我转身对着陈尔挥了一下手,陈尔立刻向我跑来,几乎是冲到我旁边。我永远记得他那一刻的姿态,从灰蒙蒙的人影里转身向我跑来的姿态,是他让凝固的一切重新开始流动,让我重新开始呼吸。我爸暴怒,他指着门让我们滚。

4

回到出租屋我便收到李凡的微信。他似乎还没意识到电脑被我带走了,只问我在做什么?

我就说:“我看见你那篇采访了,故事挺精彩。”

李凡说:“连你这个记者都这么说了,看来总不至于无趣。”

我就继续问:“那是真的吗?”

李凡发来一个问号。

我说:“我问你那是不是真的?你拍照的那天晚上,是不是真的看见桥上有人影?”

李凡说:“我不是说了吗,看得很恍惚,根本记不清。”

我说:“你看见几个人影?”

李凡说:“啊?”

我说:“你在采访里回答的原话是,你看见‘一些人影’,‘一些’,这个量词不够准确,是一个——也就是跳下去的那个,还是有好几个?你想一想。”

李凡似乎被我问懵了,隔半天回复:“网上显示就死了一个人啊,那就应该是一个吧,何必纠结这些细节?况且过去的事我早忘了。”

我看着手机屏幕,感到自己如同一柄蜡烛徐徐燃烧。或许别人看不到,那火苗烧在里头,几乎把我烤焦。

李凡说:“这些事我之前没告诉过你,现在又告诉了别的记者,你不会怪我吧?”

我说:“你不告诉我,自然有苦衷。”

他很高兴,连发两个笑脸:“还是你懂我,其实我挺害怕,你接近我就是为了从我身上挖热点,好像我女朋友,这些年来我跟她已经变成了合作关系,明天她会陪我再去接受一场采访。”

我心下一凛,王小姐又联系了别的记者?

李凡继续说:“你也知道禄门大桥就要拆了,其实当年我去拍的时候,还是她陪我去的。”

“她陪你去的?”王小姐从来没告诉过我这一点,而这微妙的一点足以打乱全局。

我马上问:“所以那个晚上,是你们两个人在桥上?”

李凡说:“当时雨太大,她在桥下的车里等我。”

“那她看见什么了吗?”问出这个问题的一刻,我冷汗迸出,后背已经湿了。

不料李凡并没正面回复,他根本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对我而言的紧迫性,反倒轻描淡写地说:“咱们别说这个了,好没意思。迟媛,等这次采访结束,我就跟她提分手,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那一夜辗转反侧,诸多细碎的噩梦将我围猎。我一下身处医院,看见陈尔被蒙上白布又被刘芳推走,我追着哭喊却无人理会,再一转身又发现自己在李凡家里,就站在咖啡机旁,李凡催我赶快藏起来避开他的前女友。

我慌不择路,向阳台飞奔,推开门的刹那,看见铺天盖地的雨幕兜头罩下,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还来不及反应,只感到有人在我身后伸手一推,我便向前扑去,眼前的迷雾骤然变得清晰,竟是夜色里的禄江。

身旁似有银针贴着我的身体随我一同坠落,于是我意识到那是雨。

雨夜,禄江,坠桥,巨大的恐惧扼住我的喉咙——这不该是我的命运!这明明是——然后我看见他了,他的脸从江面上清晰地浮现出来,那是一张在浑浊的泥泞里逐渐清晰的悲戚的笑脸——徐晓峰,他盯着我,嘴唇蠕动,发出令人作呕的,含混不清的声音。

他说:“你不能背叛我,你得跟我一起死。”

第二天清早不到8点我就去医院找陈尔,他不在病房,床是空的。我坐在上面,他残留的体温让我感到安全。

回想徐晓峰死后那几年,严重的抑郁症击垮了我,我整日幻听幻视,也曾想过死。陈尔带我去看过心理医生、也去过佛堂听经。我在洪大的诵经声中泪如雨下,问:“佛祖是否能宽恕人的一切罪过?”

陈尔说:“我奶奶信佛,她说我们的债会用几生几世来偿还,所以不用佛祖宽恕,佛祖自有安排。”

我说:“那我们会有报应?”陈尔说:“你不会有,我跟佛祖说过了,你的算在我头上。”

身后响起脚步声,陈尔回来了,他站在距离我一步远的位置停下来。“你怎么又来了?”我转过脸,他靠过来,我把脸贴在他的肚子上,感到一阵温热,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是一种兄长式的,甚至是父亲式的安抚。

他说:“我没事的,就是需要去大医院再查查。”我抬头看他,泪眼婆娑。

我说:“我陪你去。”他说:“胡说,你的新男朋友呢?他还在等你。”我飞快地说:“他可能就是当年那个人。”陈尔短暂怔住,眼神掠过片刻迟疑。

我继续说:“当年徐晓峰从桥上掉下去之后,你记不记得我们听见有人喊了一句‘当心啊’,所以我们怀疑过有人看到过我们,他可能就是当年那个人。”

此时陈尔已经彻底明白过来,他一把捧起我的脸,声音微微发抖:“你确定?”

我说:“我第一回看见他拍的照片好像就有感应,时间已经核对过,就是那一天。”

陈尔深吸一口气:“那他看见了多少?”

我说:“他很含混,好像看见了人影,但不确定是几个。”

陈尔说:“你怎么知道?你问他了?”

我点头,又补充:“但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撒谎。”

陈尔又问:“你是为了这个才跟他在一起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我需要你给我一点药,那种能让人快速睡着的,你一直在吃的。”此时走廊传来清晰的高跟鞋声,刘芳来了,我们两个就飞快地分开了。

刘芳手里拿着豆浆和包子,招呼我:“媛儿又来了?”说完就往陈尔旁边靠,我看她拉了一下陈尔的袖子,“那事儿你考虑得咋样了?跟媛儿说了没呢?”陈尔说:“差不多了。”刘芳很高兴,说:“行,那你吃饭吧。”陈尔笑笑,我看出那笑容也有几分真心。

我就狠下心来问:“你跟刘芳到底有什么事?”陈尔咬牙说:“她要陪我去外地看病了。”我觉得自己仿佛要生生裂开,犹如冰块一样从内向外散射裂痕。

我说:“好,怪我刚才多嘴了,你已经不需要我。”

陈尔贴着我坐下,“她说她爸认识那家医院里的主任医师,有熟人好办事,这段时间她对我挺照顾,你也知道,她过去就对我有点意思,我想过了,倒也不是不能考虑。这两天就准备看机票。”

我低着头说:“芳芳不错的,跟她在一起,治好病过好日子,你的生活正轨就该是这样,之前一直被我耽误了。”

陈尔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他说:“小迟,你记得我们当初约好的是什么?”

我说:“记得,谁要是变成了对方的负担,就必须马上走开。”

他说:“是了,就是这个道理,永远别忘。”

我说:“可你不是我的负担。”说到这里我眼泪马上又下来了。

陈尔拍着我的肩膀说:“小迟,你信命不信?”

我说:“有时候信,但不全信。”

陈尔说:“我也是,但我信人和人之间有缘。你,我,徐晓峰,刘芳,还有你现在那个对象,叫什么?”

我说:“李凡。”

他点头,“还有李凡,都是缘分,牵一发动全身。”

我听出弦外之音,问:“刘芳也知道徐晓峰的事儿?”

陈尔望着虚空,嘴唇快速蠕动:“这些年我一直没告诉你,当年我们给徐晓峰喂的药,那么大剂量的药,就是刘芳通过她爸的关系帮我拿的,说起来我确实欠她。

最近大桥要拆,媒体都开始翻旧账,她不是笨人,已经有所联想,前些天她拿话点我,问我当年你跟徐晓峰有什么关系?你也知道人言可畏,我得想办法堵住她的嘴。这几年你好不容易从当年的噩梦里恢复过来,开始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不能让任何别的事情影响到你。”

我几乎绝望地笑了:“所以你打算跟她在一起?你用自己作为给她的封口费?”

陈尔说:“我跟她在一起,她不会忍心出卖我,我们就都安全。”

我说:“可是你不爱她,你这是强迫自己。”

陈尔一笑:“你跟我那些年不也是这个意思吗?你不爱我,你就是觉得你欠我才跟我在一起。”

我说:“我确实欠你,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能病这么重。”说到这里我几乎克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陈尔摸着我的头发:“说什么呢你?我的病是我自己不争气,跟你有什么关系?”我靠着他泪如泉涌,我说:“佛祖听见了,所以我的报应应在了你身上。”

5

19年,徐宁找到了陈尔。

那时候我跟陈尔的感情已经变得拖沓。陈尔身体不好,总觉得无法给我幸福的生活,而我刚刚走出抑郁症的阴影,刚刚找到这份网站记者的工作。

生活似乎刚刚对我拉开崭新帷幕,我不敢想象如果再被徐晓峰的阴影打断,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跟陈尔谈了什么,我无从得知。

那天晚上陈尔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小迟,事情很麻烦,他们也许会找警察,我打算去外地避避风头,无论如何,不能牵连到你。”我在惶恐中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在鼻腔里发出一系列如同动物般的呜咽。

陈尔说:“我们先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吧,你别为我提心吊胆。”我说:“那如果他们找到你怎么办?如果他们查清楚当年在那座桥上……”陈尔打断我的话,他说:“咱们定下一个约定,无论是谁,只要成为了对方的负担,就必须马上走开,现在他们怀疑的是我,所以该走开的也是我。记住,不管他们问你什么,忘记那个晚上的禄门大桥。”

我是什么都无法忘记的。我爸用身体力行的方式让我明白,人生最不能做的事就是欠债,人情债,否则一辈子心不安。所以我发誓不能让陈尔为我牺牲更多。

危机随着20年新年钟声的敲响悄然滑过。警方确实找了陈尔了解情况,但没有任何指向性证据,最终也只能让一切归于寂静。

陈尔重新回到我的生活里,但棋盘上的位置已经变了。他开始整日奔波于医院,而我专心于我的采访工作,再见面时,看着彼此,看到的都是不愿提及的过去,于是我们就那样顺流而下,彻底分手了。

眼下陈尔已经开始准备去外地治疗,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多家媒体开始竞相炒作当年徐晓峰的自杀案,暗示即将有关键性的新证据浮出水面,舆论热搜榜连续数日都在讨论,李凡曾经的摄影作品也被各路红人转发、评论,人们看图说话,编造出各种各样离奇的故事,胃口已被吊得很高。

我清楚这就是王小姐的手笔。她利用自己跟媒体打交道的经验,精心烘托气氛,不日再宣布新展览,那必将一炮而红。但一切并不会如她所愿。因为从李凡的电脑里拷贝出的照片,我已经请人破解。那几张照片,根本什么都没拍到。

我把图片给了编辑,让他找准时间发出去。一开始的热点没跟上,但现在把料放出去,告诉饥渴的公众,他们所渴望看到的奇情悬案,不过是一场空,岂不更有意思?

只是没想到,王小姐居然主动约我见面了。

那天下小雨,湿度极大,衣服都湿淋淋地腻在身上。王小姐穿了那件眼熟的风衣,我曾经也在家里披在身上,不知道那上面是不是还留有我的味道?总之她穿着挺好看——坐在咖啡馆里,背挺得笔直,从侧面看,简直像一尊小小的天使雕像。

我走进去,对她微笑、点头,伸出手来。她很热情地回应,请我坐下,向我道歉——毕竟她打破了与我之间的约定,先跟其他媒体达成了合作。

她向我解释,因为有一家媒体发布了禄门大桥上不久前出现的自杀未遂事件,在回溯此前类似的自杀案例时,恰好梳理到徐晓峰之死。聪明的王小姐立刻注意到,徐晓峰死亡那天,恰恰就是李凡的拍摄时间。

“前些天那家媒体还带我们见到了当年那个自杀者的父亲,老人家姓徐,对我们很客气,他说十年来他始终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自杀,他甚至怀疑他儿子其实是被害死的!”王小姐的语气有些异样的亢奋,她的手掌拍着木质桌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迟记者?当年的雨幕和夜色或许成为了帮凶,掩盖了凶手的踪迹!也许我们当时拍下的不仅仅是雨夜禄门大桥,还拍下了雨夜杀人狂魔的身影!”

我心跳犹如雷鸣,他们居然都已经跟徐宁见过面了。原来上次我爸陪徐宁去见的记者就是他们。陈尔说得果然不错,牵一发而动全身,所有人都被绑缚在这个围绕着禄门大桥的局里,无人能轻易脱身。但我竭力保持镇定。我说:“所以你找人去修复图片,现在进度如何?”

王小姐眼角流露出微妙笑意:“确实有进展,所以我才让李凡预先接受了几场采访。”

我没有说话,揣度她话里的温度。低头看自己的手机,李凡正在发信息给我:“你是不是带走了我的旧电脑?我今晚找你拿。”

王小姐轻轻搅动着咖啡杯,“当年拍下的一些废片都存在他的旧电脑里,我这次回来,想拿了照片就跟他分手的,可他又说电脑找不见了,我看他就是刻意拖延时间,也许他还想挽留我。迟记者,你说男人是不是都这么麻烦的?”

我干巴巴地说:“不知道,我对男人不太了解。”

李凡的信息还在持续发来:“我们哪里见?晚饭我要跟她一起吃,不如等她睡了,她总是十点半左右上床,等她睡熟了,我再来找你。”

王小姐轻咳两声:“其实做你们记者这行的,最应该明白怎么从细枝末节里找线索,再把那些像碎布头一样的东西拼起来。有时候拼着拼着就会拼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大故事来。这一点其实跟男女关系很类似。我不相信你对男人不了解,事实上我认为你对男人很有一套,比如你那个生病的前男友,他叫什么名字来着?陈尔是不是?”

我抬起头看着王小姐:“你调查我?”

她几乎懒得否认:“同为女人,我直觉很准。一开始我只是好奇,你来找我有什么目的?这些年来为了李凡而来的女人我见多了,你不太一样。有一段时间我以为你是想挖出李凡的黑料,直到我找到越来越多的消息,我把拼图一块块拼起来,我才意识到,你有其他目的。”

手机振动,我低头扫一眼,还是李凡的信息:“怎么还不回我?你在干什么?选一个地方我们去那里见面!”

我扣下手机,问王小姐:“那你说说我有什么目的?”

王小姐的脸贴过来,其实她长得很漂亮,可现在那张粉白的小三角脸却让我齿寒,她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你就是当年那个死者徐晓峰的女朋友,徐晓峰的父亲说,他儿子就是被你杀死的,但是一直没有证据,直到回看了当年的照片我才意识到。”

说到这里她突然压低嗓音,两片薄薄的嘴唇带着气音蠕动,“也许那天我们拍到的照片里,就是你这个凶手!甚至不止你一个,还有陈尔,是不是?”

我的脑子几乎马上就要炸开,李凡电脑里的照片根本没拍到什么,除非她手上还有别的照片!窗外雨声渐强,我浑身冰冷,几乎要生生堕入有关禄门大桥的噩梦。

就在此刻,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把我从恍惚中挽救出来,是陈尔。我抓着手机,看了王小姐一眼。她善解人意地起身:“我去一下洗手间,等下我们再谈谈吧。”

我说:“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手里还有其他照片吗?”

王小姐笑了,弯下腰拍拍我的脸:“傻瓜,其实那个晚上我也去了禄门大桥,我在桥下也拍了照片。”

我注视着她的背影,接起电话,陈尔的声音传来:“小迟,我已经订好机票了,你那边,怎么样?”

我说:“你不用管,这次我会处理好一切。”“你要怎么处理?”陈尔问,“用我给你的药去处理吗?答应我,别做傻事。”我喉头哽咽,一时间太多内情难以说清,此时他那边又传来刘芳的说话声,我就没再说,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把药粉洒进王小姐的咖啡杯里。这种药最大的优点就是容易溶解,只是剂量很大,我需要多搅拌一会儿。

我一面搅拌,一面给李凡发去信息:“今晚十一点,禄门大桥见。”

6

十一点三刻,李凡开车到了。冬夜凉风,直撞人心。一盏昏黄路灯已近损坏,在角落闪烁不定。前方已有禁止通行的指示牌。

我站在桥头,面朝桥西。放眼左数第八根柱子,就是当年徐晓峰坠桥的位置。茫茫江水在桥下翻涌而过。它们还不知道什么东西将被吞噬,尽管它们可以吞噬一切。

“电脑带了吗?”李凡走到我身后,嗓音在夜色里显得冰冷,“你把东西给我,我得赶快走,我女朋友今天一整天都在外面忙活,现在还没回家,我想去找找她。”

王小姐当然不会回家,她永远也不会再回家了。

我上前一步抱住了李凡,下巴浮在他的肩胛骨上。我好像看见虚空中的另一个自己,如同镜中人一样,操纵我发出声音:“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你是不是疯了?”李凡他推开我,我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笑,我确定自己是笑的。我说:“其实在那天,她拍到了我。”

10年12月6号晚,台风登陆,雨忽大忽小。徐晓峰又来找我。那个月他骚扰了我三次,两次在他宿舍,一次在我宿舍楼下。第三次的时候我告诉他,我要杀了他。

他嗤之以鼻:“你拿什么杀?”他说:“我都算过了,杀了我你也完了,闹出去也是你没脸做人,回到家你父母还是会让你跟了我,横竖都是你吃亏。”

他说:“你最好是怀上我的种,让全校人看看,是哪个清纯女大学生刚进校门就被搞大了肚子?别以为我不知道,最近你跟别的男生走得很近,我已经告诉我爸了,你是破鞋,你就是欠管教。”

我承认那一刻自己确实起了杀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若打从一开始我就把话挑明,或是跟他拼命,万不可能走到这一地步。可事到如今,我跟他之间的恩怨早已超出我爸跟他爸之间的陈年旧账,变成了我对他的崭新仇恨。

于是我去找了陈尔,我们在公选课上认识,他很喜欢我,但因为自己有病所以不敢对我表白。那天我去找他,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

我对他说:“只要你帮我摆脱徐晓峰,我就跟你永远在一起。”

陈尔说:“先别说这些,我们先给那个混蛋一点颜色看看,今天雨大,我们把他药倒,在给他浑身扒干净,丢到校外。”

我说:“只怕不够。”陈尔说:“我有病,我吃的那种安眠药,国外进口,剂量很大,你给他吃进去,肯定够。”

我说:“不是这意思。”陈尔略有迟疑,问我:“那你是怎么想的?”我没回答。一些答案实在难以启齿,但我的确想着:徐晓峰不死,只怕我以后难活。

那晚我让徐晓峰喝了药睡去,然后叫来陈尔。此时外面已经下起大雨,我浑身直打哆嗦,一直感觉喘不过气来。

陈尔匆忙找了一件硕大的雨衣给我披上,我们两人,架着徐晓峰向外走。雨水跟我的泪水混在一处,陈尔呼吸沉重,徐晓峰脚步漂移,仿佛已提前成为飘浮于我俩肩头之上的恶鬼。一开始是没有目的的,不知道是我还是陈尔,默默将脚步指向了禄门大桥。

那晚因为台风,桥上已经禁止车辆通行,黑灯瞎火,也不见人影。就是那样,我们上桥了,雨特别大。我们沿着石柱向前走。当时的桥上还没有加高护栏,石柱之间只有齐腰的锁链简单拦住。

一根,两根,三根,我们走到第八根石柱。我走不动了,于是停下来。那一刻,我清楚听见徐晓峰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雨水淋透了他,他的头发像一块湿抹布,又像一只垂死的章鱼。但或许他马上就要醒过来了。那一刻我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恐惧,松开了架着他的胳膊。

之后在一片雨幕里,我看见徐晓峰身体一晃,向前栽倒。闭上眼睛再睁开,他的躯体已经犹如铅块,向着桥下坠落,倏地一下冲入江水之中,瞬间遁于无形。几乎都来不及叫喊,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我双手颤抖,牙齿打颤,整个人几乎也要纵身一跃。是陈尔一把搂住我,他已浑身湿透。“我害死了人!”我的喉咙里蠕动着这句话,“因为我松了手,他才摔下去的!”是陈尔在我耳边说,“不管有什么事,我会跟你一起担。”

就在那一刻,我们听见有人在桥头喊了一声:“当心啊!”李凡的照片拼上了那块拼图,让我明白是李凡的声音成为我和陈尔之间永远的噩梦。当时我们缩在黑影里,让桥柱的影子成为我们的遮蔽。

有那么好几分钟,任凭风吹雨打,我们动也不敢动。好在那个声音没再响起,而我俩在仓皇之中下桥逃窜。路上我抬起头,我发誓我要永远忘记那晚的禄门大桥,永远忘记徐晓峰、徐宁他们父子带来的噩梦,永远忘记我爸的债。直到我与李凡相遇。

看见那张照片,我就有感应。听见他的嗓音,我几乎汗毛倒竖。我不知道是对于谎言将被戳穿的恐惧,还是内心深处对于真相的某种执迷迫使我不受控地向他靠近。我害怕他发现我,却又渴望他发现我?或许唯有这样才能让我卸下心头魔咒。

这些年来,唯有陈尔是被我拉下水的同谋。

他跟我讲过很多次:“雨那么大,不可能有人看见是我们二人跟徐晓峰一起站在桥上,就算有,我们的口径也只能是:徐晓峰自己跳了下去,跟我们两个无关,跟我突然松开的那只手无关。”

可是我明白,在王小姐的照片面前,一切谎言化为乌有。

她拍到了我们下桥的身影,拍到了我和陈尔跑下桥的样子,照片里的我穿着硕大的黑色雨衣,如同恐怖传说中的死神背影。陈尔则暴露出来,他瘦高的身材,跑动时挥起来的细长的手臂。王小姐说得没错,这的确是证据,是必须要被毁掉的证据。

此时开始下雨,时空仿佛同时旧事重提。我向大桥转角的栏杆处走去,那里放置着我的行李箱,就是我从李凡家里带出来的那个。我看着李凡:“还给你吧。”

什么东西?李凡目光惊疑,他似乎已经提早预知了某种恐怖,声音打颤:“这箱子里是什么?”

“你的所有东西,”我说,“你的电脑,还有你的她。”

李凡瞪大眼睛,他略有踟蹰,之后便冲上前去,他拉开了那个最大的拉链。他这个动作是明智的,因为僵硬的人体正在以某种离奇的姿态形成凸起。拉链仅拉开一半,一只手就支了出来。手很白嫩,但是指甲坏了。当我试图把她塞进行李箱里时,因为她的胳膊太长总是放不下,所以我用一把锹从上往下把她怼了进去。就在那时候,她的指甲碎了。

李凡短促地叫了一声,他膝盖下弯,几乎跪在地上。箱子拉链被撑开了,更多东西裸露出来……李凡捂住眼睛开始呕吐。

已经没得商量了。其实他本可以不用死,但他对我的态度让我没法不恨他——那种一面表现出来爱我,一面却又不把我放在眼里的样子。我走到他身后,把带来的小刀从他后腰处直接送入,血很快涌出来,他也很快发出呻吟。

此时下手必须要快,就好像他说过的,处理照片需要等待那个神圣时刻的降临,其实处理人也一样。

在他来得及还击之前,我一鼓作气架起他的腿,李凡便从栏杆上翻了下去。下一步动作也并不困难,我把行李箱的拉链重新拉好,再把箱子拖过来、推下去。坠落的黑点与逐渐变大的雨幕,还有在桥上心如死灰的我,构成了一张全新的雨夜禄门大桥。

此时此刻,被巨大的倦意与恐惧包裹住的我,最想听见的只有陈尔的声音。我好想马上告诉他,问题我已经解决了!我们这些年来心头的阴影,以后都不会再存在了!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开始新生活,我也可以去开始我的!然而电话接通后,传来的却是刘芳的声音。

“迟媛?”她不再热情,好像整个人都冻在了雨中。

“芳芳,你跟陈尔,你们……”我语无伦次,“你们要离开了吗?”

“陈尔他去自首了,”刘芳说,猛然间的,她的喉咙里爆发出悲恸,“他让我告诉你,什么都别管了。禄门大桥的事,徐晓峰的事,跟你无关了。他让你远走高飞,他说你可以让生活走上正轨,这是他欠你的。”

不可能的,不会的,明明是我欠他,明明我已经安排好一切了,不会再有什么新证据,不会再有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已经用尽全力了让一切回到正轨了!

“陈尔说,他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他对你的要求就是什么也别做,”刘芳哭着说,“因为他是凶手,他活该的。”

不对啊,明明我才是凶手!是因为我起了杀心,是因为我松了手,是因为我恨徐晓峰,所以我满心歉疚,所以我不得安宁,所以我才会杀掉王小姐和李凡!

刘芳说:“陈尔让我告诉你,当年在桥上,是他推了徐晓峰一把。”

我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在雨水冲刷下,它们的颜色逐渐变淡。搓一搓,却还有更多的血水涌出来。

原来我也有伤口,它开始流血了。血往下滴落、奔流,跟桥面上的水混合至一处,我的视线追随着它们,它们向着栏杆冲去,紧接着又在缝隙中流走。我也跟随着走到了栏杆旁。就在那里,我把手机放在了地上。

刘芳的声音还在继续:“陈尔说,你从来没有杀过人,你的人生还有救。迟媛,你还可以走回正道上来。你在听我说吗?迟媛?喂?迟媛?”

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闭上了眼睛。(原标题:《雨夜禄门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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